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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 采花大盗
夕阳西下,一抹晚霞。壮丽的景象令忙碌的江户人忍不住停下脚步抬头观赏。在宽阔的深川河上有许多桥梁,其中有一座昌平桥。它拥有红色的栏杆和踩得灰白的木板桥面。倒影映衬着河面上往来的船只。一切都和其它桥梁大同小异。此时有两位年轻姑娘并肩站在昌平桥一侧栏杆后面,闲逸地仰面观看晚霞。虽然她俩像姐妹一般亲密依偎,其实却是两个没有血缘关系、从小一起长大学习舞蹈的同门好友。很早以前她们还只有桥栏第一节横柱那么高的时节就经常相约来这座桥上相会。现在两位女孩都已成年,变得像一对绽放的花朵般惹人注目。引得一些年轻小贩特意绕路前来,表面上是为了兜生意,其实是想靠近观看二位江户美人。像土佐人偶般精致小巧的那位乃是奉行所(警察局)高官庄兵卫的女儿森川花世;而健壮丰满像大姐姐模样的则是丰田屋裁缝店的小姐琴子姑娘。这两人都是家中的独生女,又都没有出阁嫁人。加上对舞蹈的共同爱好和开朗的个性,每次她们相聚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伴随着银铃般的笑声,简直成了昌平桥上的一道风景。不过今天的气氛却有些异样。原来刚才两位闺阁好友互相闲聊嬉闹时,花世突然说道:“阿琴你该不是看上我家表哥阿古十郎那家伙了吧?”琴子急忙反唇相讥:“我怎会喜欢他那种相貌古怪之人?再说此人贪吃好色,全没正经,到底有哪点好了?嫁给他还不如去找个有钱有势的老头子呢!”不过丰田小姐早已满面通红,显然是被好友猜中了心事。花世故意转脸去看天上的晚霞:“其实我早就发现颚十郎那家伙只要有阿猪你在场就会乐颠颠的到处发疯。不过他每次和你嬉闹玩笑之后又会变得阴郁起来。这和他的个性太不相符。依我看他心里另有一个女人,而此人和你比较相似,所以他便拿你当做替身来对待。我劝你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毕竟希望越大失望越深啊!”一席话说得丰田琴子心乱如麻无言以对。只好红着脸也装着仰头看天。突然桥下河岸方向传来一阵惊呼:“不好啦!有小孩子落水!快救人啊!”
两位姑娘急忙低头查看河面。还没有发现落水的小孩,进入她们视线的首先是一个漆成红色的皮球。这个到处乱滚的玩具简直就是阎罗王的勾魂使者:不知多少天真无邪的孩童因为皮球落水急于打捞,被它一步步引入深水陷阱遭遇没顶之灾。那些失去孩子的父母们从此见到皮球就气得发抖。而在梦中和死去的爱子重逢后,又欣喜若狂地买来皮球摆满整个房间!眼看那发生无数次的悲剧又要重演,河面上驶来一艘两人操纵的小渔船。一位年轻俊美的男子在船头上稳稳站立着。他虽然穿戴斗笠蓑衣,但是气度不凡,一看就不是普通的渔夫。只见此人认准目标,喝叫舵手停船。迅速脱下碍事的衣物,光着上身一个猛子扎进深川河里。周围的行人忍不住惊呼起来:很多新手救人时会被小孩子拉扯住无法正常游泳。非但不能得手,反而会被连累枉送了性命。不过这次的年轻人显然经验丰富 — 只见他不去触摸小孩的手脚,而是一把揪住对方衣领,从背后朝反向拖拽。再以单手划动配合踩水动作,成功地完成了营救。上岸后那名男子又帮落水儿童控清肚里积水。接着不顾赶来的孩子父母千恩万谢,招呼舵手将船靠岸,跳上甲板潇洒地掉头离去。花世靠在桥栏边上睁大双眼完全看呆住了。丰田琴子根本不会游泳,慌乱中脱下自己的和服腰带,想要当绳索垂到河面上救人却又不够长。等孩童获救她怏怏地穿回腰带,这才发觉女伴的失态。阿琴不由恼火地说道:“你还来劝我?看阁下那副德性,怕是一见钟情了吧?我的花世小姐,请快清醒过来吧!令尊大人再为人豪爽开明,毕竟是幕府官员,决不会同意你嫁给渔家子弟的啊!”花世被说中心事,不由得满脸通红,赌气回嘴说:“那我还不如跳到河里去,再由他救我上岸。家父再固执也不好回绝女儿的救命恩人啊!”琴子不由笑了:“主意倒是不错,可惜这招大家都会用。不等你浮出河面,连我在内,周围的姑娘们像中国人过年下饺子那样一起跳河,让人家怎么救得过来啊?”花世也被逗乐,笑得花枝乱颤。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两人告别之后,丰田琴子照旧大摇大摆地往回走。半路上遇到一位穿着华丽和服的花花公子主动跑来搭讪。绰号“阿猪”的丰田小姐本来心情欠佳,不等对方说完话,抬手就赏了个耳光。嘴里嚷着:“你把本姑娘当成街边的游女(娼妓)不成?!” 吓得那堂堂男子抱头鼠窜而去。花世虽然离开了昌平桥,一路上却恋恋不舍地望着河面,好像那艘渔船还会回来似的。此时桥下的阴影里站着一位云水僧(注一)打扮的男子。奇怪的是他单手抬掌对着仍旧漂浮在河面上的皮球念起佛来。更奇怪的是此人肃穆冷酷的脸颊上竟流淌下两行混浊的泪滴。花世小姐回到家里,好似失魂落魄一般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派女佣人去把住在弓町的表哥找来聊天解闷。要说这位颚十郎还真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比看门狗都要听话。只见他身穿破旧直褂,扬着大得出奇的下巴步入舅舅位于金助町的府邸。话说近来颚十郎打抱不平,出头帮住在长屋的下人们和不法奸商打官司,提前把本月的薪俸花了个精光。现在只好厚着脸皮来舅舅家讨零花钱了。发现表妹心情欠佳,他连忙说长道短,大献殷勤。等问清了今天在昌平桥发生的渔夫救人壮举,十郎捏着下巴摇头晃脑地说道:“虽然不是亲眼所见,此人是谁在下已经猜到八九分了。”接下来他口若悬河地给花世小姐讲了个江户城里的怪谈故事。话说古早以前,江户湾边住着一位绰号叫“钓船清次”的年轻渔夫,每日天还没亮他就驾船去海湾里钓白鱚,清晨再把鱼送到江户城里贩卖,聊以糊口渡日。在一个下着薄雾的初夏早晨,钓船清次正在忙着整理木盆里的鲜鱼准备发货,突然有个人走上码头站在他背后高声问:“这些白鱚鱼看起来很新鲜,能否送一条给我尝尝?”渔夫清次回头一看,不由得打了个哆嗦。那时日本人个子普遍很矮,这一位却长得丈二金刚一般还肌肉发达魁伟出众。这个讨鱼吃的男人不仅长相奇特,打扮更是古怪。他明明穿着一套云水僧人的衣服;却留着满头乱草般的长发。手上不拿念珠禅杖,腰间配着两把日本刀。真个是不伦不类,可疑可憎。
清次吓得跪在地上,挑了一条最鲜活的鱚鱼送给对方。那个怪人当场就把鱼活剥生吃下肚,嘴里还不断发出满足的赞美声。巨人吃完鱼看到清次仍旧恭敬地跪着,忍不住道谢:“果然是条好鱼!多谢招待!实不相瞒我就是江户城中的‘瘟神’啊。受到你的恩惠不能不报答!”这位自称瘟神的人物问过钓船清次的姓名,就教他将自己的绰号写成字条贴在门上。只要是贴有清次亲笔书写字条的人家都会远离灾祸。交待完毕瘟神便消失在雾气之中。这件事不知如何在城里传播开来。正巧当时有谣传说将会有瘟疫发生,于是很多人特地跑到清次的住处,请求得到写有“钓船清次”字样的护符。日本人拜托办事讲究送礼物,一开始送给清次的还只是柴米油盐、鱼干茶叶之类。等到后来清次门庭若市,有钱人也闻风而动,就变成了现金买卖。钓船清次从此得以发家致富。一年多之后清次偶然上街闲逛,却再次与瘟神大人邂逅相遇。原来那位自封瘟神的人物乃是江户城中有名的盗贼集团头目。所谓贴上“钓船清次”护符就可以保平安,指的不是不会得病,而是可以免遭“瘟神”先生上门盗窃抢劫。这次瘟神大人不慎失手被捕,正被游街示众准备押去铃之森刑场斩首呢!因为感念对方的恩惠,钓船清次特意为瘟神大盗收尸厚葬。这便是江户的“渔夫与瘟神”传说。因为在“镰鼬风魔”杀人案件中得到自称清次郎的年轻渔夫出手相助(见第十二卷),颚十郎曾特地去江户湾附近的码头追查过此人。除了在那里听到了以上的传说,一些老渔夫还告诉颚十郎:因为瘟神大盗被杀后代为收尸的义举,钓船清次没有被打回原形再当渔夫,而是以渔夫的身份作掩护涉足江湖,成为江户城内的豪侠人物。发展到后来钓船清次不仅成了本地渔夫行会的首领,还是他们和海盗以及各路黑道人物之间的调停联络人。清次家业势力也越来越大,简直堪比一路大名(诸侯)呢。就连奉行所(警察局)要在水面上办案,都得事先和钓船清次大爷打招呼。而那位自称清次郎的年轻豪侠应该就是钓船清次的后代传人了。
花世小姐听过钓船清次的发迹故事,不由得以手托腮浮想联翩起来。那优雅的姿态配上秀美的容颜,就好像远山春霞那样瑰丽迷人,连身为亲戚的阿古十郎也看傻了眼。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颚十郎连忙摇头摆手地劝解。大下巴跟着头颅来回晃荡,那滑稽的模样活像马嘴里叼着灯笼:“大姑娘你莫不是看上清次郎那家伙啦?这可使不得!此人虽然侠肝义胆见义勇为,毕竟是黑道人物,和表妹你这种官宦人家的小姐太不般配啦!”花世面色桃红,好像喝醉酒似的低头逐客:“真难为你能找到这种稀奇的故事来讲。听了好开心。今晚应该可以作个好梦!真是谢谢啦!”作为报答,花世豪爽地包了十两小判金送给表哥,嘴里还说着没人能懂的客气话:“钱不多,拿去买小菊半和纸吧!”颚十郎兴冲冲地怀藏金币走出表妹闺房。他正要直接回住处,转念一想:“现在时间还早,不如顺道去拜访舅父大人。私下告诉他要提防女儿单相思,还能再拿到一笔零用钱,何乐而不为?”阿古十郎喜滋滋地往主人庄兵卫的卧室跑,却差点和正从那里离开的管家重爷撞个满怀。两个人互相道歉打过招呼分开后,颚十郎抬腿迈进舅舅卧房的时候不由心中一动愣了片刻。他这一迟疑可不要紧,又和正要出门查案的舅父庄兵卫迎头相撞。绰号“火狮子”的庄兵卫大人立刻训斥起外甥来。十郎摆出老油条的无赖嘴脸:“我说舅父大人,该着急的事情您反而不管,还在这里抖威风?告诉您啊,后院可要起火啦!”看到自己的话引起庄兵卫的注意,他赶忙把舅舅拉回卧室,两个人小声交谈起来。却不提防那边重爷装作忘了问事情,蹑手蹑脚地从走廊上折回,把耳朵贴在门上偷听起来……过了片刻,重爷听明白大概偷偷溜掉了。庄兵卫一脸愁闷走出自己房间,嘴里含糊着说:“偶人节马上就要到啦。最近江户城里案子增多人手不足。你小子虽然是文职小吏,毕竟学过剑术,也得过来帮忙!给我听好了,马上去找瘦松,就说是我同意的,赶快去你的狐朋狗友之中找几个能干的来充当加役(注二)维持治安!”
提起偶人节,人们大多会想到三月三日的女儿节(注三)。其实除了那个以外,江户时代在日本秋季的赏菊盛会期间还有一个偶人节。为了和前者区别,就称为“菊人偶”。这类活动兴起于文化末年(1804 – 1818, 德川家齐统治时期),据说与歌舞伎戏场(注四)的崛起有关。和摆在家里的女儿节人偶不同,为数众多、布景各异的菊人偶是放在露天展示的。内容多是大戏剧情。据说江户城里的整个九月份,人们宁愿错过戏棚的真人演出也要出门赏菊,顺便观赏各家店铺的菊人偶。谷中薮下是当时最出名的菊人偶一条街。这里的热门景点原来是鸭巢染井和麻布狸穴,可是一到秋季赏菊开始,就得让位给菊人偶啦。那份热闹真是引人入胜。当地的店铺每年出钱请园丁工匠在自家大门前用竹木树枝以及鲜花搭建多层小屋,将菊人偶们几个一组分层展出。为此甚至出现了菊人偶师这个专门的职业。因为天保改革结束生意复兴,今年菊人偶小屋增加到六十多间,布满四百米长的街道两侧。每间小屋的门前都插有所属店铺的旗幡,站着负责招揽看客的门卫导游。那一阵阵吆喝声真是此起彼伏,让人心神不宁。“各位!我家乃是菊人偶的元祖植半屋。今年的新戏还未出台就在此为您提前预演!人偶布置有整整三层,个个精彩!中间那里有旋转舞台,每层都配有解说图板。来来来,看过的都说好呢!”“我们青梅屋今年展出的是第五代狂言热门大作《鬼一法眼三卷略》!一共分成五段展现。从第一幕到最后一幕,《菊田》、《柏墙茶屋》一样不缺!精彩绝伦,畅快淋漓!入场参观费大人一百五十个铜子,小孩只收五十文!不好看就退钱嘞!”“咱金田家的菊人偶今年可是大不相同。《五条之桥》千人斩牛若丸!《道成寺》安珍清姬变身金井蛇姬!《龙宫游》的浦岛太郎(注五)和龙女乙姬!错过了可是要后悔的啊!”……这个月轮到庄兵卫领导的北町奉行所当班。正如事先预料的那样,今年节日期间观赏菊人偶的人潮依旧汹涌。秩序混乱,令人头痛。每天光是小偷就能抓到好几位呢。
其实街边店铺肯花钱布置菊人偶小屋、请人吆喝招揽,都是为了自家的生意。比如开酒店的青梅屋门口除了吆喝菊人偶的导游,还有穿红围裙的年轻姑娘助阵。她们脸上匀涂着白粉用悦耳的嗓音招呼:“哎哟,来店里坐一坐嘛。有新烫好的酒呢!”那间号称菊人偶元祖的植半屋则是专卖荞麦面的饭铺。门外搭着三层的菊人偶小屋,店里摆着千轮笑和泄悬崖等菊花名种盆栽。没有铺木板的泥土地面从玄关一直延伸到店内,还定时洒上泡有菊花瓣的净水。让客人伴着菊花的清香吃面,正是这里最大的卖点。因为店门正好对着街口拐角,所以赏菊归来的客人大多会来此歇脚。植半屋生意好得让周围的店家眼红。不过这会儿还没到吃饭的时辰,店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散客。在最里面的雅座边上,北町奉行所负责整理收藏旧案文档的“例缲方”小吏仙波阿古十郎正和他以前干轿夫时的搭档好友雷律土进 — 简称土之助埋头呼噜噜地吸食着蒸笼里的荞麦面(注六)。庄兵卫大人对自己的外甥不放心,加上又有了新案子,便让心腹捕头神田松五郎去谷中薮下察看。绰号“瘦松”的松五郎在菊人偶一条街转了半圈。满意地看到街头巷尾都有临时雇佣的加役把守,不过负责人颚十郎却不知到哪里去了。最后他想起此人贪吃的秉性,便信步走入植半屋面馆,果然在那里把颚十郎逮个正着。瘦松得意地走过去正要打招呼,发现颚十郎和土之助的对面还坐着另外两个人,正板着脸看他俩据案大嚼。原来那位上身刺青、活像《水浒》里鲁智深的土之助虽然是九州岛武士出身,却是个喜欢风雅爱好书法的文化人。今天颚十郎和土之助事先约定,各自翘班结伴去赏菊,顺便游览菊人偶一条街。他们赏菊归来正商量该去哪里吃午饭,就被两位捕吏当街拦住盘问。这只能怪土之助长得太像被通缉的拐卖人口集团首领“破戒僧”铁斋。这种误会时常发生,被认错的本人倒没怎样;他的同伴颚十郎却认出对方是竞争对手南町奉行所的中间侍从(参注二)“寡言”朝太郎和他手下密探。便下定决心要敲诈他们一顿午饭。
那“寡言”朝太郎是忍者出身,论打架恐怕颚十郎与土之助联手才能让他认真对待;可说到动嘴皮子,他在颚十郎面前只有甘拜下风。阿古十郎将事情的严重性说得天花乱坠:这位土之助可是名门外戚前田家的轿夫。有道是打狗也要先看主人 — 若这事被前田家认真对待,闹到幕府将军那里,整个南町奉行所都得抖上一抖!三言两语之后,朝太郎只有自认倒霉,掏腰包请这两位恶客去吃价格不菲的荞麦面。看到瘦松进店,作为同行朝太郎按规矩起身行礼;他身旁的客人也转身打招呼。颚十郎只顾着吃,胡乱点头应付;土之助却好像做错事被当场逮住,红着脸埋头继续吃面。瘦松本来只想找颚十郎讲话,见周围都是同行熟人,索性开门见山:“先生您不在街上维持治安,却跑到这里吃饭!害我好找!”颚十郎摆足架子说:“哎,在奉行所当官就是太忙:连吃碗荞麦面都有人来搅局!”瘦松有些恼火,把要传达的案情一股脑全抖了出来。原来最近发生了几起良家少女离奇失踪的案子:上月十七日,财木町大户石田左卫门的女儿阿芳不见了,家人寻找了两天才报案;二十日是箱崎町棉布商的女儿阿花;二十八日是坂本町茶叶店的小姐阳子;最后到本月初三,千住町旅店大桝屋的阿蝶小姐也告失踪!这四位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家闺秀,除了茶叶店的阳子只有十六岁,其他三人正好都是芳龄十七岁,而且她们都是各自町(街区)内有名的美女。偶尔女孩子春心荡漾和可爱男子离家私奔倒是有的,可这件事实在古怪。不仅连续发生四起,而且事先连一点征兆都没有。举例来讲,那个茶叶店的阳子姑娘失踪前正在给布偶人缝衣服。桌子上保留着布偶和缝纫用具,连剪刀都被她随身带走了。瘦松想请十郎帮手追查此案。可惜颚十郎对此毫无兴趣。他嚼着面条含糊不清地回答:“如此说来,这四位良家美人是遭遇神隐(注七)啰?”那边“寡言”朝太郎听到案情,不由面红耳赤,恨不得有个地缝可钻 — 这正是上个月他们南町奉行所没能了结的悬案,想不到本月又失踪了一个,真是丢人啊!
颚十郎存心想让竞争对手下不了台,故意去问朝太郎:“不知你家那位江户第一名捕藤波右卫门对此案有何高见啊?”朝太郎硬着头皮回答:“我家老大这几日正在为另一桩案子奔走操劳,一时还没顾得上过问此事。”这下轮到瘦松吃惊了:“什么?四名少女接连失踪,藤波组长他还认为此案不够重大么?!”这时坐在一旁的那位密探忍不住咳嗽一声,抢过话头:“说起来此事与小生有些瓜葛,所以不得不解释一下!”瘦松和颚十郎才注意到这位一直保持低调的陪客。此人身穿茶色和服黑色仙台平袴。腰佩日本刀,在短刀一侧还插了一把折扇。五短身材但孔武有力。已到中年却长着没有胡须皱纹的年轻脸孔。因不是武士阶级所以留着满头长发。要不是他脸侧有一道吓人的刀疤,简直就像是花街上的陪酒人妖。大家原以为他是朝太郎的手下密探,看来完全是误会了。这位陪客坐直身子自我介绍:“在下甲弥六郎,是吉原游廊(注八)总名主(大总管,相当于总经理)刚任命的露月町分店保镖头目。各位如若怀疑,随身带有委任状。此次露月町店里出了大乱子,所以幕府老中(总管大臣)出面,委托藤波组长全力侦破此案。”说起来露月町那里这几年连续出事,一直是江户百姓津津乐道的话题。先是两年前著名花魁(注九)清元千贺春烧炭饮酒作乐时离奇死亡,牵连甚广不了了之。一年后继任花魁地位的骚浪太夫突然失踪。到上个月正准备从新造升为新花魁的另一位有名太夫花柳也不见了!要知道为了防备游女(娼妓)私逃,吉原方面可是下足了功夫。整个吉原周围深沟壁垒,只有一个出口。大门边上就是奉行所的值班房。号称两百年来除了被客人赎身带走者,还没有一人可以成功逃脱。而太夫们更是吉原的摇钱树,就是偶尔出门应酬,也会有一大帮人跟随监视。堂堂花魁娘子,竟然接连失踪,这可真是天下奇闻!为此连幕府老中都被惊动,责令控组同心(注十)藤波右卫门尽快侦破此案。
藤波右卫门奉命带人赶到露月町太夫们居住的廒屋。等到被引入花魁的房间,发现原来堆满房间的礼品杂物全都不见了,周围都换上很昂贵的壁挂字画,略显得有些空旷。他不由感慨万千:物是人非,这花魁失踪一案可是相当棘手呢!当年自己还是名叫虎之助的流浪少年,偶然被游女梅奴 — 后来的清元千贺春救下性命。从此和吉原游廊有过一段孽缘(见第三卷)。清元千贺春死后,原定的继承者梅吉从她那里得到一笔遗产从良改嫁。加上失踪的后进花魁骚浪、花柳,现在整个吉原恐怕已经没有人知道自己的乳名叫虎之助了。负责接待的是名叫良夜的太夫。藤波组长依稀记得此人曾是清元千贺春手下的秃侍从之一,但彼此并不熟悉。良夜哭丧着脸告诉右卫门:花柳太夫宣告失踪后总名主大为光火,撤换了露月町的保镖头目。因为听说会被追究责任,露月町名主(总管)干脆卷款潜逃了。现在店里乱成一团,连下人杂役的月钱都发不出来……藤波右卫门急忙止住她的抱怨,追问花柳失踪之前有什么可疑的举动?良夜眨着眼睛左思右想,突然记起出事前有个和尚从花柳家乡前来报丧。他在下人长屋借宿一夜,留下一封信之后连招待的斋饭都没吃就离开了。花柳正是在那之后不久失踪的。藤波组长马上召集女佣人询问那位僧人的长相。结果几位仆人都记得此人留着一头短发,模样十分凶恶。要不是一身僧侣打扮,简直不敢放他进门。新任保镖头目甲弥六郎多才多艺,还是丹青好手。他立刻按照仆人的描述画出了可疑僧人的图像。右卫门观看之后不由倒抽一口凉气:“难道会是他?!”接下来藤波右卫门让手下最能打的“寡言”朝太郎去找假扮过破戒僧铁斋的轿夫土之助前来帮忙破案。甲弥六郎立功心切也一起跟着来了。朝太郎曾经和土之助交过手,他俩商议后决定先礼后兵:装作盘查通缉犯认错人请对方吃饭。正要在席间把事情挑明,瘦松就冒冒失失地闯进店来。此时瘦松和十郎想出面阻止,朝太郎亮出奉行所的拘捕状:意思是哪怕翻脸像抓犯人那样强行带走,土之助他们也要定了!
就这样土之助被南町奉行所和吉原的人联手带走。颚十郎还想跟着一起去,又被对方断然拒绝。本来是设计骗人饭食,却反而中了对方的圈套。阿古十郎越想越懊恼,抱头坐在那里发愣。他那张长脸被双手遮住,出众的大下巴偏偏露在外面。瘦松难得见好友如此失态,急得搓手不知如何是好。突然间看到鄂十郎下巴上的面渣,松五郎灵机一动绕到雅座边对着十郎的耳朵吹起气来。颚十郎忍不住痒只得松手露出脸来。瘦松趁机凑近说:“刚才我的话还没讲完呢!那四位良家美人失踪的案子虽然扑朔迷离,说起来却都和寿司有关呢!”阿古十郎不愧是有名的贪吃鬼,听到这话不由两眼放光来了精神:“瘦松你为什么不早说啊?!只要能吃到寿司,一切都好商量!南町奉行所和吉原那边是老虎皮(虚张声势)。我量他们也不能将土之助怎样。待我先帮你破了这个案子再与他们理会。快快,我与你同去!同去!”说起寿司也是很有来历的。据说早在19世纪以前日本近江地区就出现了名为“鲫鱼寿司”的菜肴。其实那是花好几个月发酵鲫鱼,等材料产生酸味后才切段食用的腌渍食品。巧得很,寿司是中文音译。它的日本汉字写作“鮨”,正好是咸鱼的意思。在享和三年(1803)的插图画里出现了大坂地区的“一夜寿司”。做法是在木头模具底部铺上米饭,再加上腌过的鲫鱼或者鲷鱼,加盖重物压成一块砖头状的东西然后再切开贩卖。关于名称由来,有的说这种寿司必须现做现卖,过了一夜就不新鲜没法吃了;有的说要把寿司压紧成块得花一夜工夫。等到这种压寿司(日文是押寿司)从大坂传到江户,性急的江户人把压模手续简化省略了。卖寿司的师傅直接用手来捏制寿司。而且每次同一种寿司都做双份,在行话里叫做“两贯”。关于为什么要做成双份有多种说法。一是同时做出两个寿司是为了方便顾客,一口刚好能吃掉一个寿司。二则可能是买一送一的促销手段。反正在古代寿司材料不好保存,卖方干脆大方一点货比较好脱手。这就是日本传统“握寿司”的起源了。
顺便提一下,因为古代保鲜条件差,一般只用鱼背瘦肉(赤身)制作寿司。现代日本寿司流行使用的油脂鱼腹肉容易腐败,当时是丢弃不要的下脚料。文化年间(1804 – 1818, 德川家齐统治时期)是握寿司真正开始发展并逐渐成为江户三大美食之一的时期。天保改革(1842)之前,江户除了众多流动摊贩,真正的寿司店只有两家:日本桥(市场)的笹寿司以及诹访町的桑名屋。后来随着握寿司逐渐流行,安宅松寿司、灶河岸毛拔寿司、横橹小松寿司、堺町金高寿司、两国与兵卫寿司等名店纷纷崛起。作为激烈竞争的结果,在禁断各类奢侈品的改革时期,小小的寿司竟变成了新的奢侈品。那时稻米很珍贵,但普通的饭团也不过卖十几文铜钱一个。而寿司的个头明显要小,却卖到三五百文一份(实际上是两枚)。寿司的昂贵与原料成本、佐料价格也有关系。例如吃寿司时一般要沾酱油,要知道现在常见的普通酱油当时比稻米还要贵四倍呢!总之物以稀为贵,寿司的高昂成本以及不易保存才是它能跻身江户三大美食行列的真正原因。颚十郎跟着瘦松去办案,一路上满嘴讲的却是上述关于寿司的历史趣闻。瘦松只得数次打断他好解释本案和寿司的关系。本月初三千住町三丁目大桝屋旅店的阿蝶小姐失踪后毫无线索。出于慎重考虑,今天上午瘦松把前三起类似案件中最后看到受害人的目击证人也都招来一起问话。其他三位证人都是各家小姐的贴身女佣,而最新一起案件的证人是大桝屋的主厨。那位胖胖的厨师记得当天将近下午四点时,自己按惯例去庭院请示小姐晚上想吃什么 — 真是被溺爱得很厉害啊。谁知道此时墙外传来卖寿司小贩的吆喝声。阿蝶小姐先派贴身女佣去买寿司当点心吃。然后撇下坐在一边的主厨,拿着一束鲜花从后门跑了出去。当时她还自语着说:“这次不会再搞错了,一定要拿到印着家纹(注十一)的手巾!”厨子被独自丢在一边,心里不免有些恼火。等女佣人收好买寿司找的零钱回来,发现阿蝶吃完寿司又跑出去一直没有返回,大家这才慌乱起来……
经主厨这么一说,其他三位受害人的贴身女佣人都记起事发前她们也都曾听到过寿司小贩的叫卖声。当时的寿司小贩已经不是寿司店普及以前那种小本买卖的独立摊贩,而是分别隶属于各家寿司名店的特殊职业了。由于寿司的成本偏高售价惊人,经营寿司店的都是有钱的大老板。在寿司店逐渐崛起取代流动摊贩之后,为了把原料浪费减少到最小,不知是哪家寿司店首先想到将堂食寿司与外卖寿司分开来处理。其它店家群起效仿,很快就在江户地区流行起来。卖堂食寿司的店铺装潢华丽,几乎快要赶上料亭(高级饭店)。那可不是普通老百姓敢去消费的。兼营的外卖寿司也不能马虎,于是出现了专门的卖寿司小贩。他们穿着统一:发髻向前梳理,把新手巾两头扎起戴在头上。身披松坂棉料的花色半缠(注十二),掖起黑色衣襟露出白色衬衣。腰扎小仓窄带,下身是深色紧身棉长裤配白袜子。真是风流潇洒,惹人注目。模样端正年轻英俊还不足以成为入行条件。这些小贩都是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在剧场舞台上继续发展下去的歌舞伎演员。天生丽质加上后天苦练,个个都有一副好嗓子。叫卖吆喝的声音甜美清脆,简直可以绕梁三日。颚十郎听到这里,不由夸张地扬起下巴:“难不成你真去抓那些寿司小贩啦?”瘦松不好意思地挠头:“因为是新线索,所以在下忍不住就派人去了。结果全城四十多个卖寿司小贩都被请进了传马町监狱。经过努力确认了最近失踪的阿蝶听到的是两国与兵卫寿司小贩玄吉的吆喝;箱崎町棉布商阿花那边是金高寿司的贩子权八;坂本町茶叶店的阳子那边则是横橹小松寿司的新七……”颚十郎忍不住苦笑:“瘦松你啊虽然是个老粗,办案却很扎实仔细呢!”瘦松也苦笑起来:“承蒙夸奖,不胜感激。不过这么一来可得罪了那些寿司店的老板。他们自己不出面,却派手下的管家、二掌柜什么的跑到奉行所衙门抗议,说是不能影响生意……”“说得倒也是。寿司价格高买卖难做这不假。光是雇佣这些美声小贩的薪金加起来也很可观呢!”
结果此事惊动了颚十郎的舅父奉行所长官庄兵卫。那些小贩在保证办案期间不擅自离开江户城之后统统被无罪释放了。颚十郎抢着问:“那么他们贩卖的寿司呢?”“那个啊,作为物证和外卖寿司的食盒等物收集起来,存放在御门内那边呢!”常盘桥御门内的奉行所办公房又叫“御用房间”,是不久前作为破获大案的奖励刚刚拨给北町奉行所使用的。榉木地板上铺着二十四张榻榻米;屋内设有两个地炉。打磨过的柏木墙板上挂着一排系着红流苏的十手(注十三)和捕绳。虽然竞争对手南番奉行所嘲笑这里简直就是他们有乐町番屋的仿造品,不过也得承认这里更大、更新也更威风。现在房内地上整齐地摆着一大排寿司小贩专用的三层外卖食盒。颚十郎一到就兴冲冲地跑去揭开食盒,却发现本该放置寿司的第一、二层都是空的,而且连开了几个三层食盒都是这样。瘦松不由发问:“怎么回事?那些寿司呢?”负责看守的“飞毛腿”丈助行礼回答:因为寿司不能长时间保存,虽然是秋季没收超过半刻时(一小时)后也已经发臭,为了不弄脏新房间只好全部丢弃了。颚十郎听说后心疼地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为了避免难堪,“飞毛腿”丈助被瘦松派去南町奉行所那里打探土之助的消息。这位堂堂冈引头目出了门才敢长出一口气:“要是被好吃鬼颚十郎知道那些寿司是被我和留守人员偷吃掉的,那吾等哪里还有命在?”看着颚十郎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瘦松哭笑不得。只得拍着胸脯保证,等破了案赏钱发下来,他一定请颚十郎好好吃一顿寿司。瘦松像哄小孩那样劝了半天,颚十郎终于强打精神坐直身体,开始分析案情。他掏出折扇抓在手里把玩:“那四位良家美人彼此应该互不相识。不过她们在失踪之前应该都吃过外卖寿司吧?”瘦松不由吃了一惊:“真是厉害哇!先生您怎会知道?”阿古十郎得意地用扇子敲击榻榻米:“不这样事情可就说不通啦!”瘦松不由苦笑:“可惜寿司小贩们赌咒发誓他们只是沿墙叫卖,根本没有见到过那几位美女啊!”
有钱人家女眷买几个寿司当点心吃,本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问题是下町人的家教虽然没有山手武士那样古板严格(注十四),未出阁的姑娘家上街买东西吃还是会被长辈责骂的。按当时的习俗大户人家买寿司的过程大概是这样的:小姐本人不出门购物,小贩也进不了府邸大门。听到吆喝叫卖声后,小姐的贴身女佣接到命令奔跑到下人宿舍。由下级女佣像接力赛跑似地设法抄近路赶到街角等候寿司贩子。而且一路上下级女佣还会收到家里其他女眷的订单。寿司买好后下级女佣小心地把寿司藏在怀里带回(可不能压坏!)。然后偷偷把货物分别交给各位女眷的跟班。贴身女仆们隔着门帘接货,再转交给真正要吃的太太小姐们。听起来容易做起来可难:万一那个小贩吆喝卖的是活金鱼那可怎么办?所以说小姐们确实吃到了寿司店外卖的东西;小贩们也压根没有见到过真正的买主。颚十郎捏着大下巴玩弄手里的折扇:“那么有没有查过这几位寿司贩子都吆喝了些什么啊?”“这些贩子喊的都是:‘寿司!卖寿司喽!金枪鱼和小鰶鱼寿司嘞!’ 除了季节不同寿司种类会有变化,其它都是老台词。”“不不不,我是问他们除了老台词外是否喊了或者唱了其它可以勾引女性的东西?”瘦松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颚十郎反倒被吓了一跳:“这你又怎么会晓得?”原来这些按固定地盘和路线讨生活的卖寿司小贩都是个顶个的好嗓子。每天店里那些没钱或者没空去看戏的掌柜伙计都会把他们的吆喝声当戏码来听,那样子简直是望梅止渴。这些人听完后照例还会评头论足一番。如果某次贩子感冒了发音有变化他们都能发觉,更不用说篡改老台词喊出什么新奇东西来。颚十郎像小说家构思剧情般自语着:“那么问题就只能出在寿司上啦?难道有人把迷魂药撒在寿司上,等受害人失控后再把她们弄到大街上……”瘦松不由急了:“开……开什么玩笑!”颚十郎起身抓过一个三层食盒:“这种食盒通常上两层放寿司,最下一层是找客人的零钱和其它杂物。现在钱已经被领走了,让我们看看里面还有些什么?”
“唔,这是包寿司用的怀纸;酱油瓶和芥末;还有就是大量的免洗筷子(一次性筷子)。”“拜托!免洗筷子关案情什么事?”“瘦松你别急啊!一般寿司店除了在筷子里夹一根牙签,为了不散开外面还会用纸包起来。喂,这些纸卷上一般都有字,写了些什么呢?”“古怪籤诗和恋爱占卜……什么啊!就是这个?!”颚十郎拿过一双筷子剥开包装纸:“应该会有线索吧?这里写的是:‘心思恐被旁人知,两人独处难如愿。’畜牲,什么乱七八糟的啊?!”为了不漏过线索,瘦松干脆派人去全城各家有名的寿司店,不顾老板掌柜们的抗议把那些用来外卖的免洗筷子全部没收送到御用房间来。只是奉行所的人低估了寿司店的本钱财力,那些库存筷子竟然多到要用小板车才能运来!这下可不是颚十郎与松五郎两个人能够应付得过来的了。先是值班的下级捕吏们觉得有趣,过来帮忙察看筷子包装。然后是往吴服桥的衙门搬救兵。最后就连被十郎推荐刚进奉行所当缮写役(文书)的暮尾安次郎也被叫过来了。这一帮人从中午一直忙到傍晚,除了在御用房间地上堆起一座将近成人高度的筷子山之外完全一无所获。大部分人都累得瘫倒在地。安次郎抱怨道:“这哪里是办案找线索?简直是胡闹么!这么多筷子我们一直查到明年正月也忙不完啊!在下出于朋友情义前来帮忙。可再这样干下去以后晚上作噩梦都是在掰筷子啦!”瘦松完全忙糊涂了,还问:“我们是否把休假人员也算上,集合全体三百人一起来搞?”颚十郎目瞪口呆地望着筷子山,用折扇敲着额头说:“看来又搞错啦!可除了递条子传消息外,怎样才能勾引那些家居女孩啊?”这时有位下级捕吏累得躺在地上,低声抱怨这就是偷吃寿司的报应了。然后他用很难听的声音模仿起寿司贩子的吆喝来。颚十郎突然一拍扇子:“原来如此!还有假冒寿司小贩这一招呢!”接下来他努力把所有人都拉起来,塞给每人一把铜钱。让他们去各处澡堂洗浴休息,顺便探听近来江户城里的新闻。颚十郎自己则拉着瘦松前往谷中薮下,再次光顾植半屋面馆。
瘦松还当他又要吃荞麦面,谁知阿古十郎提着纸灯笼一头扎进了店门前的菊人偶小屋。四月赏樱时节,会有人趁月色皎洁的夜晚带着便当去赏夜樱。可现在已是九月,晚间开始变凉。而菊花虽美却是葬礼之花,夜里观赏不祥。所以夜间基本上没有赏菊的游客。菊人偶小屋冷清下来,连负责看守的导游也下班回家了。颚十郎拖着瘦松,一边借着灯笼照明察看菊人偶一边解释起来。原来白天的时候,因为上等荞麦面都是现场打制,店老板怕客人会不耐烦,加上做东的朝太郎是他的户隐同乡(注十五),就请这几位客人免费参观三层菊偶人小屋。颚十郎那时光顾着等面吃,只是走马观花般大概参观了一番。现在依稀记起小屋里面有线索可寻。在夜色朦胧之中,灯笼照耀之下,白天光彩照人的菊人偶们变得有些阴森诡异。正如十郎所说,在中间那层旋转舞台上最醒目的位置,站着一个手举三层食盒的卖寿司小贩人偶!瘦松抢过灯笼仔细看了一遍,那身打扮分毫不错,果然是个外卖寿司贩子模样。好在店主贴心地在每层布景边上立着解说图板,他们从中得知这个布局乃是模拟五代大和屋(艺名)歌舞伎演员坂东三津五郎在新戏《外卖寿司》里面的造型。图板上特意提到:不仅服饰,连人偶的面孔也由著名的菊人偶师制作,可谓栩栩如生。颚十郎摸着下巴说:“老天爷真不公平,凭什么这家伙能长出如此漂亮的脸蛋来?”瘦松则说:“我最近常陪小夜妹妹看戏,算是知道坂东三津五郎这个人。他乃是刚刚走红的世话物(参注四)名题演员(注十六),如日中天般的人物。据说普通的戏码连演二十天观众就不耐烦了;而三津五郎的表演向来精彩,观众看满一个月还要求加演延期呢!”颚十郎酸溜溜地说:“就凭这副尊容,他若是到吉原游廊(参注八)闲逛,恐怕那些平日不正眼瞧人的太夫们都会像闻到鱼腥味的猫一样包围上去呢!”瘦松皱眉道:“虽然有不少歌舞伎演员是花花公子,有时会去诱拐良家美女。不过这位三津五郎刚刚成名,应该不会这样胡闹吧?”
颚十郎摇头道:“不是说歌舞伎演员会魔术么?(参注四)搞不好真的是他!我看咱们得去会一会这位名人三津五郎啦!”就在颚十郎与松五郎急忙赶往人形町的时候,有一位年轻捕吏偷偷摸摸地跑进了森川町的奉行所宿舍。那些捕吏们白天掰了半天筷子,又去澡堂探听消息,个个累得够呛,正躺在地铺上睡觉。有一位请假休息的年轻捕吏被起彼伏的呼噜声吵得坐卧不宁,随便把一本书盖在脸上假寐。新来的捕吏一把将书揭开,露出一张比普通女孩子还要娇媚的面孔。躺在地上的正是瘦松手下的中间侍从“猴子”十吉。因为白天装病请假,十吉根本没去御门内那边帮忙掰筷子;又不敢出门闲逛,这时肚子正饿得咕咕叫。本来应该在御用房间守夜的“保镖”阿龟是十吉的好友,体贴地翘班为他带来两个饭团。望着十吉狼吞虎咽地吃饭,阿龟两手握在一起,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十吉不好意思地停下来说:“真是偏劳阿龟你啦!要不你先回去值班?”阿龟终于忍不住抱怨起来:“我说十吉你啊,就因为颚十郎开了一个无聊玩笑(参第七卷),打赌说如果辞职的瘦松回来当差,就要你去人形町剧场跳裸舞什么的。你小子居然认真对待,自从老大官复原职以后一直躲着人家。你要知道颚十郎现在是你我在奉行所的同事,瘦松老大仰仗的军师。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你不断请假又能躲到什么时候?”十吉叹息道:“都怪爹娘给我这副人妖般的怪模样!如果我像阿龟你这样丑……不,长相普通该有多好?自打老大回来,我就经常梦见自己被剥得精光跳裸舞,那个可恶的颚十郎还跑上来摸我屁股!”阿龟苦笑道:“你到底在怕什么啊?如果是我的话,什么裸舞跳就跳吧。大家都是男人,脱光了还不都一样?难道你去澡堂厕所不去男人那边?”十吉赌气把书丢到阿龟身上:“不是说了么:都怪我长得太像女孩子。人心难测啊,万一哪个家伙趁机调戏,身为男子真不如死了好!”阿龟收起笑容严肃地问:“那么如果此事牵连到我,或者三津五郎先生呢?”
十吉闻言不由跳了起来:“阿龟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三津五郎殿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为了你们我十吉什么都敢去做!快说!到底出什么事啦?”阿龟再次欲言又止,憋了半天才说他今晚代替十吉守夜,在御用房间交接班时听到瘦松与颚十郎要去谷中薮下查案,突然想看那边有名的菊人偶就偷偷跟着去了。别的值班捕吏还以为他是奉命陪瘦松去办案呢。阿龟无意间偷听到那二位在植半屋菊人偶小屋里的对话,内容竟是怀疑名演员三津五郎假扮寿司小贩拐骗良家少女!他心说善恶报应来了。也许这就是神佛的指引吧?便赶紧跑回来给十吉报信商量对策。阿龟翻着眼问:“这次要躲也没法躲啦!你小子的脑筋比我强,照你说这事该怎么办?”“猴子”十吉目瞪口呆地坐着,手里吃剩一半的饭团滑落地面……猿若町的中村座剧场里,今晚最后一出大戏《雨夜蓑衣》刚刚结束。观众们如同潮水般涌出剧场,兴高彩烈地评论着主角的优秀表现。新进名题演员坂东三津五郎身穿艺妓美代吉的服饰,正从舞台上退场准备到后台卸妆。虽是男扮女装,依然魅力四射难以抵挡。颚十郎和瘦松都忍不住站在观众席等到散场,然后才从伴奏席直接步入后台。三津五郎在半路被这两位奉行所官吏拦住,只稍微愣了片刻就又从容起来。径直让他们跟自己到休息室去谈话。这种反应在老牌捕头瘦松看来十分可疑。等三人坐定之后,颚十郎抢先发问:“久闻大名,幸会幸会!我说大和屋啊,近来江户城里最热门的话题是什么呢?”三津五郎一脸茫然:“现在是赏菊季节,应该是菊人偶吧?”颚十郎连连点头:“说到菊人偶,谷中薮下植半屋门口有一个模拟歌舞伎表演舞台的小屋,说是由你主演的新戏叫《外卖寿司》。可真是有趣呢!我听说去年立花屋主演过一部叫《卖竹荚鱼》的戏,反应还不错。再往前还有《卖团扇》、《卖清酒》什么的。现在这些编剧都怎么啦?尽写一些小贩的生活故事?可是我问过其他人,怎么没听说过由你扮演外卖寿司贩子这回事?”他边说边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三津五郎顾不上卸妆就回答道:“是那件事啊。说来也怪:自从去年我的竞争对手立花屋主演《卖竹荚鱼》获得好评,我们这边就打算推出一篇新戏与之对抗。想来想去选定写卖寿司小贩的事迹。为了取得轰动效果,这件事除了写脚本的常盘津太夫、头取、幕内(注十七)和我四个人知道,对其他人都严加保密。也不知道是如何泄露出去的,还真是伤脑筋啊!”瘦松决定试探一下:“现在奉行所认定有人模仿那部新戏装扮成卖寿司的,到处诱拐良家妇女!”三津五郎叹了口气:“我早就知道你们会找上门来。话说那部戏讲的是萍水相逢一见钟情,跟拐骗完全是两码事啊!”瘦松觉得有戏,伸手去怀里掏捕绳;却被颚十郎拦住了。只好耐下心来听大和屋解释。原来那三津五郎虽说是名题演员,表面上风光但其实并不富裕。目前他和当过杂耍艺人的父亲一起住在寺岛村寮(大杂院)里。多年前父亲暮十得了肺病,不得不引退靠儿子养活。因为这种病会传染,除了耗费家产请医生定期上门诊治,连个看护杂工都请不到。三津五郎每天下午两点到四点之间都要回家探望病人。说来也巧,那些良家少女也正是失踪在这个时间段里。实际上三津五郎早就卷入了这桩失踪案。受害者之一阿蝶的父亲大桝屋老板和三津五郎的父亲暮十有多年交情,还在三津五郎成名的道路上多次出手相助。阿蝶与三津五郎也有过一面之缘,见过他们的人都说这两位真是般配。大桝屋老板只有阿蝶一个女儿,宝贝得不得了。心里盼着如果能招三津五郎当上门女婿也就此生无憾了。阿蝶失踪后大桝屋老板偷偷去剧场找过三津五郎。表示如果大和屋真的看上自己女儿,不必搞什么失踪私奔,他完全可以接受这门婚事。三津五郎解释不清,只好带他去寺岛村寮见父亲暮十。正好御门内的角太郎大夫也在场。角太郎证实阿蝶失踪那天下午自己和三津五郎一起在此看护病人,后者根本没有作案时间。大桝屋老板这才急忙跑去报了案。瘦松和颚十郎见对方有证人毫不慌张,知道又搞错没戏了。两人差点当场瘫倒。
从剧场出来,瘦松气得直跺脚:“真倒霉!好不容易找到的新线索又断啦!”两人在茅场路边的茶泡饭店匆匆吃了晚饭,然后道别各自回家。颚十郎冒着小雨匆匆赶回弓町住处。没等他上楼却发现“猴子”十吉一身酒气,像只野猫那样蹲坐在大门边上。阿古十郎怕十吉受凉感冒,将他摇醒扶到上楼梯。谁知到了楼上,十吉借酒壮胆,先将斜插在背后腰间的护身短刀拿出放在地上,然后跪下对着颚十郎纳头便拜。嘴里叫着:“求求你们放过三津五郎吧!他是在下的救命恩人,为此我十吉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十郎听得莫明其妙,拿出手巾擦拭被淋湿的头发。那边十吉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来,羞惭满面地说:“我知道先生您一直看我不顺眼。可是只要您答应放过三津五郎,我什么都肯去做!若是您看上了这个身体,什么大指、小指,打炮、插菊花(注十八)今晚我都会让您为所欲为!”颚十郎因为断案接连出错心里正在窝火。听到这里真是连鼻子都气歪啦!他丢下手巾用力打了十吉一个耳光,怒吼道:“现在的年轻人都在想些什么啊?!你小子竟敢把我仙波阿古十郎给看扁了?我是有点好色,可那是对女人而言。在下什么时候迷恋过男色哇?”十吉嘴角冒血,一脸茫然地瘫坐在地上。这时“保镖”阿龟急步跑上楼梯,拔出短刀摆起拼命的架势在两人之间站定。颚十郎根本就不理会。他拿过一桶水劈头浇到两人身上:“都给我冷静一点!阿龟你没有喝醉吧?给我把事情解释清楚!”阿龟顾不上浑身是水,跪下开始解释。讲到后来也激动得泣不成声。事情发生在将近十年以前,当时家住枥木藩乡下的十吉因为鬼怒川(注十九)发大水与家人失散,碰到邻村的阿龟后两人决定与其饿死不如去江户城里碰碰运气。这两个流浪儿在江户街头尝尽了苦头。有一次饿得实在受不了,见路上走来一个手拿丸子串的城里孩子,两人就决心动手去抢。虽说被抢的孩子长得比他们还高大一些,但顶不住两人前后夹攻的偷袭,被打倒抢走食物后哭着跑掉了。
时隔不久,倒霉的十吉和阿龟遇上了“破罗徒” — 也就是至今仍通缉在逃的破戒僧铁斋为首的人口拐卖集团。当时首领铁斋并不在场,一个独眼龙头目仗着手下人多抓住两人,还说打算将他们卖到阴间(注二十)去接客。正好杂耍艺人暮十和儿子三津五郎从路边经过。十吉和阿龟认出三津五郎就是被他们抢走丸子串的城里孩子,心说这真是自己报应到了!谁想到三津五郎不计前仇,反而恳求父亲帮助那两个可怜的男孩。暮十咬牙拿出多年积蓄买下流浪儿。父子俩安排二人去洗澡,又饱餐一顿后就放他们走人了。十吉与阿龟羞愧得无地自容,偷偷跟着暮十的杂耍剧团在江户城里奔走了好几个月。等搞清了恩人的身份之后,发誓一定要设法报答。后来暮十病倒,三津五郎步上歌舞伎演员之路,而十吉和阿龟拼了命才从街头混混变成下级捕吏。十吉因为能干外加长相出众,当了捕头松五郎的中间侍从。本来怎么看十吉他们也帮不了著名演员三津五郎。谁知道这次大和屋成了诱拐嫌疑犯,十吉又误会颚十郎有断袖之癖,所以才闹出这样大的乱子来。颚十郎余怒未息,掏出折扇敲打地板说:“知恩图报本来是好事,可你们俩个毛手毛脚乱搞一通!还竟敢误会我是同性恋!简直岂有此理!”十吉和阿龟就像被风吹倒的野草,趴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出了。正巧这时有人在楼下招呼:“打搅一下。先生在家么?有没有睡下啊?”听到十郎答应后来者才踏上楼梯。原来其他捕吏拿钱到澡堂晃了一圈就回宿舍休息去了。惟有文职人员暮尾安次郎认真办事,接连去了好几家澡堂,泡得皮肤都起皱了。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打听到从上个月开始,江户城里好几家澡堂和梳头店流传出一则古怪谣传。说是名演员大和屋将为新戏上街宣传。他会打扮成卖寿司小贩的模样,在江户城里叫卖吆喝。只要当场识破坂东三津五郎的真实身份,就可以得到一条印有大和屋家纹的手巾。还可以凭这手巾免费观看演出,领取其他奖品什么的。日本女人似乎天生对免费和领奖缺乏抵抗力,结果此事在全城传得沸沸扬扬。
安次郎还不放心,又专门去金春町前捕吏阿兼开的梳头店打听。阿兼证实最近一阵子来店里梳头的姑娘艺妓太太小姐们只要一听到寿司贩子吆喝经过,就会不顾头发跑到窗边。议论猜测来者会不会是歌舞伎三津五郎,大家都嚷着要拿下印有大和屋家纹的手巾!那种疯狂劲简直有点吓人。颚十郎顾不上夸奖安次郎,连声自责:“这都一个多月了,我作为江户通竟然对此事一无所知,真是丢人啊!”此时又有一个人不打招呼就冲上楼来,这次是“飞毛腿”丈助前来报告。话说他奉命去查看土之助的情况。一直等到南町奉行所值夜班的人员前来换班对方才有了动静。丈助吃惊地看到破戒僧铁斋手提灯笼大摇大摆地走出奉行所大门。然后一群下级捕吏装扮成三教九流的人物跟着走出来。更吓人的是他竟看见瘦松也从有乐町竞争对手的番屋里走出来跟在队伍后面!丈助完全被搞糊涂了,跟踪这伙人向浅草町方向走去。可到了地方见他们只是不断兜圈子,只好跑回来报告。颚十郎冷笑道:“你看到的那个铁斋必是土之助假扮的,那个瘦松也是假货。早就听说有乐町那里有一位异容高手,果然不假!他们这是引蛇出洞和打草惊蛇双管齐下,想把真正的铁斋给找出来。看来通缉犯铁斋或者他的同伙就藏在浅草町那里!”颚十郎这才想起十吉和阿龟还趴在地上,站起来叫道:“你们俩个蠢材给我听好!正所谓人言可畏:再这样下去就算奉行所不抓三津五郎,大和屋五代相传的名声也要毁于一旦!你们不是要报恩么?还不快去把真瘦松给我找来!”十吉和阿龟如蒙大赦,抱头鼠窜而去。安次郎和丈助面面相觑,完全不明就里。瘦松赶到后颚十郎用扇子比划着说:“虽然没有多大把握破案,此事的脉络已经基本清楚了。那犯人是利用自己熟知大和屋生活习惯且与三津五郎外貌类似的特点。故意到处散布那个和家纹手巾有关的流言。这家伙晓得如果没有好嗓子绝对没人会上当。他自己不会用美声吆喝叫卖,只好跟在真的寿司小贩身边,如有年轻漂亮的姑娘跑来查看,就自称是三津五郎以达到诱拐目的。”
“现在瘦松你抓走了所有的寿司小贩,他只好暂时潜伏不动。只要小贩们恢复活动,他又会跟着登台亮相。这在兵法上叫做混水摸鱼之计!”瘦松想去找家寿司店帮忙,颚十郎笑道:“有本尊在此,何必再劳动他人?我去和三津五郎说 — 就以三天为限。这几天内奉行所禁止小贩上街叫卖寿司。角太郎大夫每天下午去看护病人的时候,我们就请大和屋打扮成贩子一个人上街叫卖。我就不信抓不住那条狐狸尾巴!”听到颚十郎的提议,憋了一肚子怨气的三津五郎拍手叫好马上接受。为此大和屋请求把行动推迟两天,好准备寿司小贩的全副行头以及传说中带有屋号家纹的手巾。别的不说,由受害人家属集资出钱,光是那手巾就在道具作坊订做了三百条!等到正式开始时大和屋带的三层食盒已经被手巾塞满,根本装不了寿司和其它东西了。三津五郎叫卖没有固定路线,每天上午散场后他就打扮成小贩抬着食盒随意游逛。到了认为合适的地段,他便扯开喉咙用美声吆喝:“寿司!卖寿司哟!金枪鱼和小鰶鱼寿司嘞!”那声音甜美得勾魂摄魄,真不愧是第五代大和屋。按照事先约定,三津五郎还特意作出夸张的表情和优美的舞台动作。听声音看形象,但凡懂戏的怎么也能发觉这人绝不是普通寿司贩子。每到一处,不等吆喝结束,总会从街边的住家店铺里冲出一大群女人,将三津五郎围住讨要家纹手巾。不要说女人,就连男人们也纷纷丢下工作跑出来看热闹。每次都有大胆的年轻姑娘抢先发问:“请问阁下是大和屋三津五郎吧?我猜对了,请给我手巾!”三津五郎立刻笑着回答:“对啦,在下就是三津五郎哟。不久在中村座将有新戏上演,还请多多捧场!这是手巾,请拿好了!”接下来可就热闹了:人群越聚越多,不光年轻姑娘,连上了年纪的女佣人也拼命往前挤。非要等三津五郎把手巾分得一条不剩才能脱身。等到第二天下午,手巾都分光了人群也不肯散去。三津五郎只好摆出退场的架势哇哈哈大笑。这美妙的笑声就像会传染一样,大和屋终于趁别人都笑得前仰后合的时候逃了出来。
到了最后一天,就连原本最自信的颚十郎也觉得差不多该收场了。为了慰劳三津五郎,他和瘦松特地在兼营餐饮的“大清”浴场预订了位子。准备下午提前结束,大家去“大清”洗澡休息然后一起吃饭。大概是前两天被连续包围搞怕了,三津五郎这天尽选人少的地方走。颚十郎与瘦松扮成轿夫,抬着轿子和假寿司贩子保持着五十步距离。因为觉得犯人不会出现,颚十郎小声和瘦松谈起“大清”出名的河鲜菜品。还问不知道他家做不做寿司?瘦松打趣道说好了破了此案才有寿司可吃,今晚最多点几个包着咸鱼馅的饭团。正聊得起劲,扮成流浪汉的“保镖”阿龟凑过来说:“快看!来了个不得了的人物啊!”此时三津五郎行走的地方一边是河堤,一边是灵岸寺的长围墙,周围根本没有住家。于是他也偷懒地只叫了两声:“寿司!卖寿司!”谁知道随着美声吆喝,从灵岸寺的门洞里跑出一位二十出头身材苗条的男子,像影子一样紧贴着三津五郎行动。如果说三津五郎的打扮是江户寿司小贩的表率,那此人的模样简直就是日本歌舞伎男演员的代表:他身穿最外面是小滨产紫色羽织(注二十一)的三件套和服(注二十二)。脚上木屐鞋带是天鹅绒的,金属扣闪闪发光。更惊人的是这个人无论长相,身段打扮还是举手投足,简直就是另一个三津五郎!瘦松完全看傻了眼,颚十郎扬起大下巴喜道:“真没想到会这么像呢!简直是双胞胎啊!快!我们得赶到前面去发信号放出诱饵!”两个假轿夫喊着号子超过两位三津五郎,消失在灵岸寺围墙的拐角处。假寿司贩子看到轿子超前这个信号,知道犯人已经现身,不由欢喜地放慢脚步,故意连声吆喝着慢慢前进。等两个假双胞胎走到街口,迎面走来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光凭目测她顶多十五、六岁,胸部微微隆起,从衣服里露出的脖子和手臂像羊脂玉那样洁白润滑。虽然淡施脂粉却光艳逼人。那个演员打扮的假三津五郎急忙跑上前去拦住少女,喋喋不休地讲起肉麻的恭维话来。那女孩娇羞地低下头,用嘴咬住衣领边沿,腼腆可爱地静静倾听。
假三津五郎还是头一回遇见如此不爱讲话的姑娘,问了半天才打听出姑娘的芳名是阿米。假演员如获至宝地搂着阿米的香肩窃窃私语。这两个情侣般的人物在大工町街边叫了两顶轿子。假三津五郎坐上第一顶,阿米姑娘乘第二顶,向扇桥方向抬去。在旁边监视的假轿夫颚十郎、瘦松立刻也抬着轿子追踪上去。大和屋的好奇心被钩起,也叫了一顶轿子尾随。因为他喊走了在街边等生意的最后一顶轿子,包括“保镖”阿龟在内的其他捕吏只得跑步追踪。于是四顶轿子像丸子串那样连成一线,后面跟着努力奔跑的化妆捕吏们。令人不敢相信的是轿子串直奔向岛地区的寺岛村寮而去。更令人惊诧的是那名诱拐嫌疑犯人的目的地和暮十、三津五郎父子的住处竟是背靠背仅有一墙之隔的紧邻。那个诱拐犯假扮大河屋,正以聚会的名义左拥右抱着四个骗来的傻姑娘有说有笑。只有见过真三津五郎的阿蝶姑娘明白上了当,闷闷不乐地躲在隔壁房间里不肯出来。颚十郎与瘦松见房门口没有守卫或者佣人便直接冲进屋里,口中叫道:“混账东西!竟敢光天化日之下诱拐良家女子!”假大和屋见势不妙正想开溜,却被假扮成美人阿米的“猴子”十吉伸腿绊倒,轻易绑成了粽子。真三津五郎听到屋里女人尖叫和打斗的声音急忙赶去帮忙,却误闯进了阿蝶姑娘的房间。阿蝶像见到救星那样扑到假寿司贩子怀里哇哇大哭。三津五郎心里叫苦:看来要回绝大桝屋老板的亲事是越来越难啦!最后查明犯人乃是横网町高松屋药材批发商团藏的小儿子,名叫又三郎。此人是个戏迷,听人说自己长得很像歌舞伎演员大和屋就刻意模仿,甚至特地搬到人家隔壁住下!本来又三郎少年多金,长相俊美,抱女人应该不成问题。谁知有一回他找某位身材丰满的姑娘搭讪,竟被人家当众抽了耳光。事后又三郎越想越气,便散布谣言利用三津五郎的招牌干起坏事来。颚十郎听了又三郎的描述咧嘴苦笑:揍他的人竟是也打过自己的丰田屋裁缝店琴子小姐!当晚的慰问酒变成了庆功宴。庄兵卫大人亲自向三津五郎敬酒,感谢他协力抓获犯人。
因功得到奖赏的十吉正高兴得眉开眼笑手舞足蹈,冷不防颚十郎凑过来说:“上次加上这次功过相抵。你小子跳裸舞那件事情可还没了结呢!”可怜“猴子”被他吓得差点晕倒。阿龟只好为了朋友去向上司求情。酒酣耳热之际,瘦松起身给颚十郎斟酒,顺势跪坐下来低头说:“十吉是我可爱的部下。虽然这孩子淘气多次得罪先生。还希望您看在敝人的薄面上把跳裸舞的事一笔勾销吧!”。颚十郎嘴里嚼着鱼肉饭团,大咧咧地回答:“不是在下不给朋友面子:前辈让后辈给看扁了滋味可不好受。况且年轻人不吃点苦头就不能成材。这样吧,请给在下几天时间,一定能想出两全其美的解决办法!”人形町的村山座本来是江户最老也最大的戏棚。要不是此处天保年间接连遭受火灾和改革影响生意下滑,根本不会输给猿若町的新剧场中村座。这天下午村山座突然宣布因为有一根横梁松动需要修理,暂时关门休息。而北町奉行所派出近百人如临大敌地将剧场包围了起来。接着阿龟就像真的保镖一样陪着十吉穿过空无一人的后台。等十吉身披浴衣登上舞台后,阿龟转身在后台楼梯上坐下,还孩子气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十吉则像初次登台的歌舞伎演员一样有些紧张地向台下偷看。整个戏棚里空空荡荡,根本没有观众。只有前排坐着三位上了年纪的盲人 — 他们是颚十郎特地请来的证人。“猴子”十吉长出一口气,让真绸浴衣发出响声滑落地面……不过此时就算真有人闯进来偷窥也没有关系 — 日本人跳裸舞虽然不能穿衣服,却允许用道具挡住要害。十吉就用一把展开的折扇遮羞,跳了一场前所未闻、痛快淋漓的裸舞。他完全不知道剧场外面正热闹着呢。颚十郎衣服穿得太厚又不想当众解开脱掉,随手拿出一条印有大和屋家纹的手巾擦汗。正巧丰田琴子小姐路过,见状不由大怒:“阿古十郎你太可恨啦!本姑娘前几日费尽苦心都没抢到手的家纹手巾,你竟敢当着我的面拿来擦汗!”说着就猛扑上去。颚十郎哀叹着:“报应来了!”,拿出轿夫的腿力抓着手巾狂奔逃去。(十四卷完)
注一:日本佛教的云游僧人。
注二:江户时代的町奉行所(首都警察局),除了上级武士出身的各级大小官员,主要成员分为以下五等。与力:官府任命的下级武士,相当于现在的警长;同心:官府任命的下级武士,相当于普通警官;中间:武士的随从,由奉行所自行招募并发给俸禄;冈引:非武士出身的捕吏或者密探。从同心那里领取执照和赏钱,工资并不固定,属于编外的杂役。小者:又叫“目明”,是冈引的手下,因为通常是卧底眼线,大部分都出身低下。而加役则是临时招募的外加人手,不属于奉行所的固定编制。
注三:女儿节又叫“雏祭”,还有桃花节、偶人节等别名。它是起源自中国拔契驱邪活动的日本未婚女孩节日。本来在农历的三月三日,明治维新后改为西历三月三日。家中有女儿者均于当天陈饰雏人形(小偶人)神坛,供奉菱形粘糕、桃花。以示祝贺并祈求女儿幸福,即所谓雏祭。在这天家中女孩多穿着和服,邀集玩伴,在偶人坛前食糕饼、饮白色甜米酒,谈笑嬉戏。
注四:与古老的能乐、净琉璃相比,日本三大国剧之一的歌舞伎算是后起之秀。很多人都赞同最早的歌舞伎是女性主演,后来才变成以男性为主的舞台表演形式。公认的最早歌舞伎是战国末期、桃山时代的出云阿国。其实人家的本职是女巫,为了集资修复大社(神社),才女扮男装在北野天满宫表演小呗(歌唱)和倾舞。男性歌舞伎发源的中心是德川幕府的首都江户。歌舞伎的内容有三种:舞踊、时代物、世话物。其中时代物是历史剧,而世话物是反映当时风土人情的社会剧。歌舞伎演员脸上一般都会化妆,男性角色脸越白表示身份越尊贵。歌舞伎的地位远没有贵族喜爱的能乐艺人高。但因为贴近真实生活,人气和受欢迎程度比能乐高很多。两者区别最大的是舞台和道具。能乐的舞台是一个方形的、带有屋顶的封闭台子,左侧有一条带屋顶的走廊,演员由此上下场。在台上不使用布景,道具也非常简单,很多东西都仅用一把扇子来代替。而歌舞伎的舞台设有一条花道,花道上还有奈落(升降台),舞台上也有两个大小不一的奈落。演员既可以从舞台两侧,也可以从花道或奈落登台。舞台中央有一块非常大的圆形区域可以旋转,在转换剧目的时候会直接慢慢转过来,就变成下一个场景了。台上最大的奈落在《金阁寺》一剧中表现火烧金阁寺时,会直接将原本搭在台上的两层楼连同奈落降下去,只剩屋顶一层在台上。由于舞台上大量运用机关,所以有歌舞伎会魔术的说法。比如说《东海道四谷怪谈》中演员突然从燃烧着的灯笼中现身,宛如现在的特效。在一些鬼怪剧中台上还会出现巨型动物模型,比如说会喷吐烟雾的大蛤蟆、眼睛亮红光的大老鼠什么的,相当吓人。Fish个人认为演员和观众的互动才是歌舞伎成功的秘诀。能乐的演员因为戴着面具,无法通过表情来推动剧情,只能靠动作。因为没有多余的动作,观众不能随便鼓掌。而歌舞伎本身是直面(能乐里对无面具演员的称呼),表情丰富。台下观众经常高声呼叫演员的屋号(艺名),鼓掌喝彩,发出笑声,热闹得很。
注五:浦岛太郎是日本古代寓言故事中的人物。传说此人本是海边一位心地善良的年轻渔夫,有一次从顽童手中救了化身为小海龟的龙王之女。后来他被一只口吐人言的大海龟带到龙宫,连续三天得到龙女乙姬的款待。因为思乡心切,浦岛太郎最后还是决定回家去。临别之时龙女赠送他一只名叫“玉手箱”的漂亮盒子,叮嘱他随身带着盒子自会万事如意,但千万不可以把盒盖打开。太郎回家后发现认识的人都不在了 — 原来他在深海中渡过的三天相当于人世间的三百年。浦岛太郎的奇遇使他出名致富而且长生不老。最后他忍不住好奇打开了盒子,结果喷出的烟雾(白烟或青烟,说法不一)使太郎由青年化为老翁。这应该是一则规劝人们珍惜时间不要贪图享乐的童话寓言。
注六:在古代日本面粉是比稻米还要珍贵的食材。因此日本人在店里吃面时会故意发出很大声音作为对厨师手艺的肯定与鼓励。即使现代面粉变得廉价,主要面食也从荞麦面变成带汤头的拉面,这种吃面时故意弄出声音的传统习惯在日本依旧保留着。
注七:古代迷信的日本人认为至少有一些人类的突然失踪是神佛造成的。这种离奇失踪被称为“神隐”。具体执行者是长着鸟头人身,有翅膀会飞的“天狗”。参阅本书第十七卷《腰元神隐》。
注八:所谓游廊就是青楼妓院。吉原本是江户日本桥附近新泉、高砂、住吉、浪花四个町里面各家游廊的总称。幕末时期因为吉原成为唯一合法经营的游廊,生意更扩展到其它町。因为像城廓堡垒一样被围墙和栅栏包围,周围有2间(3.6米)宽的壕沟,只有沿着山谷堀日本堤方向的一个门出入,所以吉原也被称作“游廓”。吉原当时是日本著名的风月场所,有钱男人的温柔乡和销金窝。
注九:古代日本妓女有花魁(最高级别的妓女)、 新造(比花魁低一级的游女)、的秃(服侍太夫的幼女,有可能是其选定的继承人)等身份等级。高级妓女(包括花魁)通称为“太夫”,以象征她们身价的高贵。
注十:控组同心是老资格有名气的同心捕头。他可以向上司提出人选组织自己的办案小组。这个组一般就以这位同心来命名。例如藤波右卫门的小组就叫藤波组。
注十一:家纹又叫旗指物,本来是各路大名(诸侯)画在旗帜上用于在作战中区分敌我的个人标志。后来渐渐成了代表贵族身份地位的象征。有钱有势的大名不仅衣服上,刀剑上,连门梁上、炊具上都刻画有自己的家纹,而且往往是镀金的。幕府时期能识别各种家纹是当官的基本功之一。发展到后来,就连比较大的店铺和著名歌舞伎演员都拥有自己的家纹,功能相当于现在的商标。
注十二:半缠又叫半天,是日本江户时代手工业者和商铺伙计常穿的一种工作服上衣。它的款式和中国的旧式棉袄类似,但只系带没有扣子。因为多是棉质还可以添加棉芯功能也差不多。商铺伙计穿的半缠叫做“印半天”:它的背面带有所属店铺的家纹、店名甚至广告词,正面领口两侧竖写着店名。现代传统寿司店师傅的工作服“白衣”就是“印半天”的变种。
注十三:十手是江户时代奉行所成员的标准武器,相当于现在的金属警棍。它的尺寸外形和忍者匕首近似,但有区别:忍者匕首开有双刃,刀柄前有两个对称的,牛角形状的格,一般是双手各持一把成对使用;十手是不开刃的棍棒,握柄之前只有单个牛角格,一般单手独个使用。十手使用得当的话是很好的武器,据说奉行所密探甚至可以用它对抗手持日本刀的歹徒。带有红色流苏的十手与捕绳同时也是奉行所官员的身份象征。
注十四:当时的江户号称有百万人口,分别住在一百零八个町(街区)里面。那时除了名门贵族集中居住在幕府将军居城附近,城区又大致分为西侧高地武士阶级聚居的山手地区和东侧地势较低、方便水运的工商业区域“下町”。山手地区包括麴町、牛込、四谷、赤坂、麻布、本乡和小石川等地。多数山手武士家庭一般都以家教严格而著称。
注十五:日本古代信浓国(今长野县)是66封国中为数不多的内陆国之一,而且面积最大。这里的饭绳山和户隐山都是神道教山岳信仰的圣地。有趣的是两家各有专长:饭绳山上诞生了称为“饭绳十二法”的妖术;不远处的户隐山则产生了称为“户隐流忍术”的忍者武术流派。现代因为当地气候适合荞麦生长,户隐地区成了日本著名的荞麦面产地。不过江户时代那里应该还是无人居住的深山老林。为和户隐流忍者出身的朝太郎扯上关系,Fish应本文剧情需要作了想象发挥。
注十六:所谓名题是指演员可以将名字写在木牌上挂在剧场外吸引观众。古代歌舞伎演员是师徒相传的。由得到师傅考核认可的徒弟继承师傅打响的“屋号”艺名,即所谓成为名题演员。本文里面名叫坂东三津五郎的年轻演员刚得到师傅认可,成为使用“大和屋”艺名的第五代演员。江户时代不仅歌舞伎,其它戏剧表演和说书相声行业也遵从此惯例。
注十七:头取是负责前台事务的首席伴奏演员,相当于乐队指挥;幕内则是管理后台事务的负责人,一般就是剧院的老板。
注十八:这些都是同性恋之间使用的隐语。在日本大拇指代表男性,小指代表女性。这里暗示同性恋人扮演的性别角色。一般同性恋人之间流行肛交。打炮指主动出击一方;插菊花指被动承受一方。十吉说得如此直白露骨,十郎岂有不气之理?
注十九:鬼怒川是日本关东地区北部的一条大河,支流众多,位于江户湾上游。古代这条河主要流经毛野国领地,所以旧称为“毛野川”。因为该河途经龙王峡等狭窄地段,水流湍急发出如同愤怒恶鬼般的声音,后人就按照和毛野类似的日语发音将汉字名称写为“鬼怒川”了。鬼怒川经常泛滥成灾,即使到现代这条河流仍旧是日本政府防洪治理的重点地段所在。
注二十:这里的阴间不是指阴曹地府,而是江户时期专门供应男妓的店铺。在古代日本,超越友情的同性之爱并不会被谴责。战国时期,为了忠于信仰和提高战斗力,男性僧侣和武士经常被要求禁绝女色,结果反而造成同性恋泛滥。从战国时代起男妓公开卖身就是被允许的。德川幕府时期的风气是男性嫖客偏爱十几岁尚未变声的美少年。等到这些美男子超过二十岁,客源便从有恋童癖的男性变为有钱又性欲旺盛的女性。
注二十一:羽织是传统的日本男式礼服外套的名称,基本上就是面料华丽的无袖背心。其特点是正面除了一根系绳外基本敞开,后摆长及臀部。日本武士穿的用于保护铠甲的带家纹外套则被称为“阵羽织”。
注二十二:应该是指纹付羽织袴。也就是由襦袢(衬衫)、小袖(和服外衣)、带家纹羽织(参注二十一)和袴(和服裤子,一般是长裤)四部分组成的和服套装。文中称三件套是省略了穿在最里面只露出衣领的襦袢。实际上江户时代只有贵族武士才能穿全套的纹付羽织袴。普通武士比较穷,根本买不起用料考究的羽织。当时平民就算是富户也不许穿。歌舞伎演员在舞台上可以当道具穿,不过在大街上就不行了。原文此处是夸张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