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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 钓野伏
这是一段写在前面的话。如果读者觉得多余只管跳过去好啦。有道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Fish咬牙坚持一年半载终于写到陈阵版《颚十郎捕物账》最后两卷了。如果读者看过本书序言之前的导读,就应该知道我之所以动笔改写《颚十郎捕物账》是因为多年来一直阅读的网站突然失踪,而网上找到的其它电子书又都是“烂尾工程”。问题来了,既然无法读到原著的结尾,又怎么在其基础上写完这本书的陈阵版呢?恕在下坦诚相告,该书最后两卷是Fish利用对原著的回忆、其它书籍的阅读心得加上我最自负的想象力以及整合能力独立原创的。写作本书这一部分时参考了日本小说《本所七怪谈》和《巷说百物语(前传)》,但忍住没有读网上流传的《新颚十郎捕物账》。当然其间我还读了其它书籍,例如指纹、谢十三的《白夜追凶》和希罗多德的《历史》,但这后两书应该和本文无关。虽然这个陈阵版是我个人的原创小说,尽量保持原著的内容与风格毕竟是原则问题。如果本人连这点道德底线都没有,相信文笔再好也无法令读者满意。如果各位读过感觉写得不好,就请把本书最后两卷当作日本连续剧里经常出现的无关联“番外篇”好了。希望你能喜欢!
所谓钓野伏是日本兵法当中的专有名词,是设下圈套打伏击战的意思。据说在室町幕府和德川幕府(相当于中国明代的早期和晚期)之间近百年的战国时代,信仰天主教的切支丹大名(注一)、九州岛萨摩藩岛津家是天下公认的钓野伏专家。靠着这种战术,岛津家联合关西另一名门毛利家,击败关西霸主大友家(日本最早的切支丹大名)逐渐统一了整个九州岛。不过真正让钓野伏闻名天下的还是名将岛津义弘在1600年关原之战当中的表现。很多人对这一段轶闻充满好奇和不解。这里干脆就以问答形式来简要说明一下。当时拥有九州岛大部分、石行高(注二)达到六十万石的岛津家面对决定天下霸权、有二十万人参与的关原之战只出动了区区一千人马,比五万石大名大谷吉继的一千五百人还少。这是为何?首先岛津家在日本入侵朝鲜最后的“露梁海战”(1598)中为了营救同为切支丹大名的小西行长被迫挑战优势明朝和朝鲜联军,虽然达到目的却损失了最精锐的数千萨摩武士。入侵朝鲜归来后岛津家又发生了名为“庄内之乱”的大规模内讧(1599)。这也是日本历史谜案之一。当时的岛津家主忠恒(义弘第三子,义弘之兄义久养子)以“拜见时不讲礼貌”为借口杀掉了自己的家老重臣伊集院忠栋,造成伊集院家起兵反叛。而最后调停双方讲和休战的大人物正是德川家康。于是关原之战爆发时岛津家已经分裂成了支持和反对德川家康两派。坚持参战的岛津义弘虽是长辈名将,却不是岛津家主,还属于少数派。他能凑出一支部队去参加反对家康的西军已经很不容易了,人数当然少得可怜。那为什么史书记载岛津义弘领兵到达关原后一直按兵不动,等到德川家康击败石田三成的西军主力、败局已定后反而又发起进攻呢?说出来吓人一跳:关原之战不仅是丰臣政权家臣之间的内讧,还是一场浓雾当中的遭遇战。当时大谷吉继是西军先锋队。岛津家则被排在西军阵势后面,还被分成了两部分:一千多人马半数以上归岛津义弘的侄子岛津丰久指挥,岛津义弘本人手头只有三百人左右!
有位参加过关原大战的武将这样回忆:“在雾中时而前进,时而后退,不辨方向地左右冲杀。”战斗开始因为迷雾的缘故,人数较少的西军(岛津家所属一方,总数约八万人)抢先动手把德川家康的东军(约十万人)压制得连连后退。原因是除了被安排在东军后方的德川家康三万旗本卫队,由长子秀忠率领的四、五万德川军主力被名将真田昌信、信繁父子拖住根本没有到达战场(迟到一整天)!当时分别和德川家康、石田三成结盟的丰臣家众将(家康名义上是丰臣家的家老,地位相当于宰相;石田三成是丰臣家的五奉行之一,类似于总管)都有些犹豫手软 — 毕竟开战前大伙都还是一家人。也就是说占双方总数一半以上的丰臣盟军们都想保存实力,打得并不卖力。连主动发起进攻的西军自己也打得不够卖力 — 总大将(总司令)毛利辉元的一万五千部队和很多友军一样,借口雾大害怕误伤留在山上观望,直到战斗结束都没有出动!岛津部队一直按兵不动也是出于同一理由。等到雾散了战况就开始发生逆转。首先在山上观望半天的西军大将小早川秀秋(毛利家臣,丰臣家养子)率领一万多人反叛投靠东军,冲下山断了原来友军大谷吉继的后路。接着名将藤堂高虎也叛离西军,对大谷部队的侧后展开夹击(参本书第九卷)。一千余人的大谷先锋队被全歼后,八千人的石田三成主力部队又因为名将岛左近(胜猛)被火绳枪击毙而全线崩溃。(据说石田大人为了笼络岛左近不惜拿出自己俸禄的一半)因为浓雾的关系,在平地上待命的岛津部队直到东军打败西军主力开始最后追击才和敌人照面。不知道在此以前他们有没有把逃跑的石田友军当成敌人大开杀戒?关于石田三成曾经派出使者调动岛津部队,因为使者传令时没有下马激怒了岛津义弘拒不奉命。然后石田三成亲自去调兵,又被义弘以九州兵只能服从总大将毛利家指挥为由拒绝。以上这些纯属演绎故事。要知道石田三成本是文职出身,大势已去后他拒绝像武士那样切腹自尽,丢下部队翻山越岭逃跑了。这种人会冒险亲自去求援调救兵?
就算石田三成有本事在浓雾中找到岛津部队,请问就凭那点人马能够反败为胜么?应该跑到山上去找人数更多的毛利家那边搬救兵才是。总之等成千上万名敌人冲到眼前,这个时候就算想投降也迟了。岛津部队为了不变成第二个大谷先锋队只有拚个鱼死网破。所谓反常进攻倒不如说是突围逃跑。岛津义弘与岛津丰久叔侄两个开战前就分兵布阵的原因不明。也许老谋深算的岛津义弘事先就打算给自己人留条后路:进攻自然应该集中兵力;分开部队只对逃跑有利。顺大路西逃的岛津丰久很快全军覆没死于突围途中(一说留下殿后英勇战死)。而岛津义弘的约三百人选择朝伊势国方向,也就是海边突围。这与毛利等主力部队向西翻山从陆路逃生完全背道相驰。因为他要逃离关原去海边,只能杀开血路穿过数万敌军的阵营。岛津残部当时面对的恰恰又是德川家康本人的三万旗本卫队。这期间的战斗可以说是岛津义弘钓野伏战术的最佳展示。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岛津义弘部队不反击只顾逃跑,那么他们只会比岛津丰久那帮人死得更快。面对强敌岛津义弘采取了钓野伏之中的“捨奸”(自割)战术。即在撤退沿途不时留下一些弃子。这些被称为“足止”的殿后部队通常只有数十人,他们在选好的伏击阵地盘腿端坐(这是为了提高射击精度),先用火绳枪射杀敌方指挥官。弹药用尽后再用大刀长矛发起自杀攻击,与敌人同归于尽努力争取时间。德川追击部队称敌人这种战术为“坐禅阵”。就这样不断设伏反击自我牺牲,岛津义弘在敌人合围完成之前脱身,一路逃到乌头坂最终摆脱了东军的追杀。虽然岛津义弘逃回九州时身边只剩八十名部下,能从数万敌军当中成功突围还是让这员老将名动天下。顺便提一下,现代日本旅游机构甚至以所谓“岛津义弘(突围)路线”作为旅游项目加以开发呢。言归正传,名震天下的钓野伏又是如何与本文的主人公颚十郎扯上关系的呢?他身处的幕末时期不是还没有爆发战争么?敬请带着疑问读下去。要耐心读完本卷的故事才能发现答案哟!
寒冬已过,天气回暖。江户街头的行人逐渐增多。一部分人喜气洋洋,另一些愁眉苦脸。有位三十多岁的男子用围巾把下巴包得严严实实,面无表情地来到弓町一处干货店。他和中国老板点头打过招呼,却不看货色买东西,直奔旁边的楼梯上第二层去了。等他进房坐下摘去围巾,立刻露出个冬瓜似的大下巴来。此人是北町奉行所里负责整理收藏旧案文档的“例缲方”小吏仙波阿古十郎。因为下巴大得出奇人送绰号“颚十郎”。而竞争对手南町奉行所的人则管他叫“阿古十”(注三)。虽然官卑职小,颚十郎却是个公认的断案高手。就是这样一位相貌古怪的文职小吏,仗着聪明开朗在江户城里四处闲逛。经常出入各地都有的下人长屋和杂役们谈笑风声。在长屋的住户当中大受欢迎。据说他手中还掌握着由下人杂役组成的情报网。此人最大的特点是明明自己租着房子,却喜欢跑到别的地方去玩。若他才从江户澡堂出来,一时兴起马上走到长崎也并非不可能的事。为此耽误了好几次公事之后,他不得不接受好友神田松五郎的建议,每次出发前在住处门上留下便条写明去处。颚十郎还有个怪癖,如果有人在他面前摸下巴,或者提到“下巴”这个词,他立刻就会拔刀而起,做出拼命的架势。现在颚十郎又动了出门远游的念头,不过起因却是另有缘故。话说去年底九州岛佐贺藩主锅岛闲叟侯奉命押送一批军火来到江户。销差得到幕府赏赐后借口天气寒冷住进在外樱田的府邸不肯回领地去。这位藩主大人年纪不小却不服老。反正他手里有的是钱,打算在江户纸醉金迷享受一番。等到他在吉原游廊(注四)抱过女人,在猿若町剧院看戏喝彩,在利根河岸钓鱼,在相扑道场观摩比赛……总之把一切都玩腻了之后,老人家突发奇想决定组织一次大胃王比赛。顾名思义,这种竞赛就是比谁吃得多吃得快的无聊活动 — 要知道那时候食不果腹冻毙街头的穷人还有很多呢。好吃鬼颚十郎可不管这些,闻讯决定报名参赛 — 作为一名典型的幕末江户男子,他免不了也有好色贪吃的坏毛病。
因为锅岛闲叟侯想将这项活动像相扑运动那样固定普及下去,这恐怕还是江户城里最早的正规大胃王比赛呢。说起比赛规则确实毫不含糊。参赛者不限男女老幼,一律缴纳三两小判金报名参赛费,加在一起就是最基本的材料和场地费了。比赛共分三场,每通过一局赏金五两。决赛第三名二十两、第二名五十两,冠军便是百两黄金哟!消息传开,到外樱田府邸报名参赛者几乎挤破了大门,不得已临时增加了一场预赛:每人自费在四半刻(半小时)内吃完三蒸笼荞麦面才可正式参赛。这下附近的荞麦面馆可算是赚翻了。参赛选手太多,裁判却很难找。锅岛闲叟侯自己当然算一个。本来他是想邀请颚十郎担当裁判的,可这个好吃鬼非要下场参赛不可。因为预赛使不少人知难而退,正式比赛一开始竞争就相当激烈。第一回合比赛内容是在半刻时(一小时)之内吃掉十二个饭团。这里比的并非速度而是耐力。可不要小看了饭团:米粒进入胃里很快就会膨胀,让人撑得难过。就是干体力活的壮汉一餐也不过能吃下两、三个饭团。没有靠平时大吃大喝扩展胃袋是不可能挑战成功的。颚十郎一面抱怨比赛组织者小气不用江户握寿司而选择便宜的饭团,一面毫不客气地将自己面前的饭团统统吃个精光。第二回合是吃天妇罗盖饭,首先由特邀嘉宾表演试吃,参赛者只要模仿达到嘉宾所吃的份量就算过关。那位特邀嘉宾貌不惊人,长得倒是高大壮实,肚子也大得相当突出。为了参加比赛此人特地穿了一身节日盛装,让人搞不清他的身份来历。后来颚十郎才得知此人就是渔夫行会领袖“钓船清次”的助手黑兵卫。曾经参与“远岛鬼船”事件当过内应(参十九卷)。黑兵卫此次是应邀前来表演杂耍师“鲸吞”绝技的。只见他让厨师将十人份的天妇罗盖饭放进同一口大饭锅里,加了些酱油然后用惊人的速度很快吃个精光!有不少参赛者被吓得当场弃权了。聪明的颚十郎意识到这是比赛组织者耍的小花招:第二场比赛根本没有时间限制,只要把握好节奏慢慢吃,把十碗天妇罗盖饭消灭干净并非不可能之事。
第三回合比赛是吃无限量的怀石料理(注五),由吃下最多份量的人胜出。此时经过淘汰参赛者只剩下五个人了。毕竟是决赛,每份三菜一汤的怀石料理均由名店“挂布屋”的天才厨师佐藤田十一在现场烹调制作。无论色香味均是上等佳肴。这种安排体现出比赛举办者的精明:在大胃王比赛中喝水会对肠胃造成额外负担,而三菜一汤里面的那道汤偏偏必须喝光。看来很快便能分出胜负了:随着第四、五位选手主动退出,身材伟岸、夺魁呼声很高的相扑大关(相扑选手等级,仅次于最高级的横纲)“云海”也被迫弃权屈居第三。赛场上只剩下好吃鬼颚十郎和另一位名叫藤原虎之助的怪客争夺冠军之位。颚十郎偷眼看去,心知此次遇到了劲敌。那位虎之助中等身材,留着商人的高发髻。一身时髦文化人打扮:穿浅蓝色和服配绵长袴,外罩米黄色的中羽织(风衣长袍)。脖子上裹着洋布围巾。白净消瘦的脸上架着大号玳瑁眼镜,像个面罩一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见这位选手将烤菜拌入味噌汤,像茶泡饭那样从容喝下。虽然此人长得异常消瘦,那副肠胃却像无底洞般一直吃喝不停。颚十郎开始紧张到冒冷汗,不得不放慢进食速度 — 在这类比赛当中一旦停下就很难再恢复食欲。或者说谁先停下就等于是弃权认输了。此时原本在食量上领先的虎之助突然停了一下。颚十郎正要欢呼胜利,却发现对方不过是略微迟疑了片刻,就又甩开腮帮子大吃特吃起来。眼看两者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自知不是对手的颚十郎手捂肚皮,如同打败仗逃命似地溜掉了。更加难堪的还在后面:竞争对手南町奉行所事后放出消息,那位所谓的藤原虎之助乃是易容高手藤波右卫门乔装改扮的。曾经多次在断案上败给颚十郎的藤波组长终于靠大胃王比赛报了一箭之仇。阿古十郎懊悔怎会在自己最喜欢的比赛项目上败给最不喜欢自己的人。于是他打定主意不去领比赛第二名的五十两赏金。并且计划离开江户去远方游逛散心。恰在此时偏偏又发生了一起离奇古怪的案件将他卷了进去。
这天颚十郎下班才回到住处,楼下干货店老板就跑来告知有客人来访。接过送来的书信一口气读完,十郎不由皱起眉头,抬眼打量起送信人。此人年纪轻轻相貌端正,满面笑容。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长着满脸皱纹,好似在寿司店柜台上放过头的生姜块。以前有个看相的僧人曾对颚十郎说过:世上有两种人不能把他们当成贴心朋友对待。一种是长着白净马脸而且能说会道之人。还有一种就是年纪轻轻却满脸皱纹,讲话油腔滑调的人。来者毕竟年轻,等了一会儿不见阿古十郎说话,忍不住抢先开了口:“此次我家主人热情相邀,不知阁下是否肯赏光啊?”颚十郎回答:“信上所言在下都已明了。我便按信中嘱咐在空白处写下答复。麻烦您把信带回去吧。”谁知这个家伙却不去接信,而是盯住颚十郎看个不停。阿古十郎有些恼火了:“喂,不是说过我已经在信上写明一定会去府上拜访了么?你倒是接信走人哇?!”那送信人嘿嘿地陪着笑脸:“那么我只要把这封信带回去就可以了?这事还真是奇怪啊。”十郎终于动怒了:“畜牲!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奇怪的是你自己才对吧!别磨蹭了,把信带回去吧!”“好的。”“明白了么?”“那个……算是明白了吧?”“明白了就拿着信快点给我滚!” ……阿古十郎目送年轻信使捧着装信木匣告辞离去,心说此人不能算油腔滑调,简直就是愚钝不通。接下来他拿出过目不忘的本领回忆起这封信的古怪内容。写信人自称是稻叶能登守大人在江户的留守居(注六),名叫沟口雅之进。信的内容大意是现在发生了异常事件,关系到某位幕府大员的生命安全。希望借助仙波大人的智慧解决危机逢凶化吉。因为情况紧急,还望先生能于今晚九时大驾光临。如果留守居因故迟到,请务必按信中所写到庭院离屋(注七)等候,事先将准备美酒佳肴犒劳赔罪。最多等半刻时即可。具体事宜见面后详谈云云。信结尾处特地请求在空白处写好回执交给信使带回。颚十郎捏着下巴自语:“那稻叶能登守也是有五万二千石俸禄的大户人家,应该不会拿我开玩笑恶作剧吧?”
颚十郎一边念叨着这封信来得古怪,一边又急不可耐地想去赴约。要知道收到邀请信的时候与预定约会时间相隔了整整两刻时(四小时)。这期间他烦躁地在二楼上来回走动,吵得楼下干货店里的人不得安宁。远处瑞云寺的钟声终于敲响九点。四谷町大街左边是户泽主计头(注八)的上官宅邸。街对面就是稻叶能登守家庭院的围墙和西侧门。颚十郎大摇大摆地走到门前轻轻一推,那扇门果然如同事先约定的那样虚掩着没有上锁。他顺着铺石小路走入庭院,来到一大片水塘跟前。按照信中嘱咐没有登上横跨水池的石头拱桥,而是沿着水池边缘以杉树和假山作为标记,一路顺利地找到了那座灯火通明的离屋茶室。颚十郎大大咧咧地从走廊登堂入室,一屁股坐在榻榻米地板上开始打量起四周环境。主人的位置空着,和客人的座位一样铺着红色的褥垫。小桌子上放着一本《雨月物语》,杂物盒里从钱包到怀纸一应俱全。房柱子上画着南天竹,烹茶用的炉子设在角落,一切都显得清闲优雅。看来主人翁是个讲究品味的人。仙波阿古十郎想起信中所写,便对着隔壁房间大喊:“喂,混帐!”话音未落,与走廊门相对的瓦灯口(注九)拉门应声打开,有位让人眼前一亮的美丽侍女跪在门前,彬彬有礼地双手扶地作揖。此女长得实在是漂亮极了。她面如桃花,眼若文鸟,发似乌云。身材丰满胸脯坚挺。总之完全是江户时代画中美人的鲜活范本。颚十郎看得两眼发直,小声念叨:“这可真是了不得……”那位漂亮侍女听不清客人讲话,忍不住抬起头来。两个人四目相对,视线搅在一起。颚十郎贪婪地闻着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香气,完全呆住了。侍女终于忍不住掩口而笑,娇嗔地说:“我脸上有什么啊?劳您这样盯着看?”颚十郎拍着自己的脑袋说:“失礼失礼!刚才我还真以为自己看见了天仙神女啦!”侍女故意装作生气:“您尽说些没有边际的笑话。没有事的话我可要回去啦!”“哎哎,别走啊!来信上说有酒菜招待,我一个人等在这里实在无聊,麻烦你给端上来吧?”
那女子神色镇定地说:“老爷都吩咐过了,您要吃什么?只管把菜名报上来好啦!”“真的想吃什么都可以点么?”“绝对没有问题。今晚特地雇了江户第一日本桥‘传善’酒家的师傅,厨房里什么材料都有。您不必客气,尽管吩咐好了!”“哎哟,难得主人如此盛情,在下可要好好大吃一顿,那么有劳啦!”……长话短说,好吃鬼颚十郎见机会难得,壮着胆子一口气要了当时最高规格的宴会料理。这份菜单实在复杂,那位侍女只得掏出纸笔记录下来:一饭(海胆炒饭);二汁(白味噌汤);三向付(鰤鱼刺身);四煮物(椀棲,虾丸);五烧物(盐烤鲍鱼);六强肴(日本火锅);七箸洗(岩海苔);八八寸(唐墨乌鱼子);九酒盗(蟹膏);十汤捅(鲷鱼茶渍)。看见女子拿到菜单二话不说就去了厨房,颚十郎心里不由嘀咕:“初次登门就要吃上等筵席,是不是太夸张了一点?待会儿不知能否端出菜来?该不会用烤明太子(注十)下酒来敷衍了事吧?”不过片刻工夫,只见原来那位侍女小心地捧着高台小饭桌走了回来。手脚麻利地将温热的锡酒壶以及她能拿得动的头几份菜肴依次摆开。颚十郎见食物与菜单完全吻合,不由高兴地鼓掌欢呼起来:“这么快就做出来啦!如此周全可是要花大价钱的!早听说当留守居的大多精通游乐享受之道,今天我算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咯!”漂亮侍女为客人敬酒布菜后耐心地等到第一批碗碟被吃空,然后收拾餐具点头行礼回到厨房,很快又带着饭桶和第二轮菜肴回来。颚十郎正吃得满面红光心花怒放,那侍女在旁边歪着头劝说:“您这样可不行呢!”等把十郎说得一楞,她马上补充道:“老爷嘱咐过不要拘泥礼节,现在您这么客气,等会儿主人回来会怪罪我的!”“那么你看这样,喂喂,快点上酒!怎么样?”“好是好些了。还请您不要那么端正坐着。那边不是有矮几么?拉过来靠着好啦。还有这边的褥垫更大更舒服,您只管过来坐啊!”“可那边是主人的位子,身为客人……”“主人又不在,您大可以放松一些。请过来坐吧!今晚有些凉,请您把这件长袍披上吧!”
颚十郎头一回被人伺候得如此舒服周到,酒意上涌不觉得意忘形起来:“老是喂喂的叫多不好,请问姑娘你的源氏名(注十一)叫做什么?”“您叫我小波波好啦!”“哇哈哈,古有和歌唱道:鹬立浅沼,小波波格嘞盈!真是好名字!那么小波波姑娘,过来为我斟酒吧!”那女子故意迈着八字碎步装成天真浪漫的样子。倒酒时她那大胸脯几乎贴到颚十郎身上去了。显然这个女子知道自己的优势所在并善加利用着。颚十郎兴高彩烈,见酒水管够就让小波波陪着喝。哪知道这女子有千杯不醉的酒量,喝起来就像男子般豪爽。最后小波波假装喝醉哼起民谣小调来。颚十郎高兴得手舞足蹈,只差没有唱歌跳舞了。酒酣耳热,两人的话题多了起来。颚十郎向小波波打听可知道他家主人在为何事烦恼?小波波献媚地说:“我家老爷是能登守大人的勘定役(财物官),夫人娘家经营着江户最大的商号越后屋。最近因为鹿儿岛英国商人骚乱一事,藩里为购买武器领了一大笔御用金。就放在庭院后面库房里。据说守夜的能听见金子的叫声呢!”“现在局势确实令人不安,恐怕是有贼人盯上了你家金库了。今晚的招待多半与此有关吧?”小波波似乎觉得自己多嘴失言了,借口盘子和酒壶空了,说声“失陪”扭动腰肢回厨房去了。颚十郎一个人留下胡思乱想。他觉得有吃有喝,还有美女陪伴,留下看守金库倒真是美差一件。接着心里盘算是否再添个青柳松风烧(日式芥末煎馅饼)当作收尾点心。可这次等了好久却不见小波波回来。酒菜已经吃得差不多了。颚十郎忍不住端起空酒杯大吼:“小波波姑娘你可不要躲起来啊!我知道你们姑娘家要补妆什么的,可至少先来把酒倒满啊!喂,上酒,快上酒!”这时走廊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听起来至少有四五个人跑步冲向茶室。颚十郎以为是贼人攻打过来,连忙手握佩刀守住瓦灯口拉门一侧。随着“哗啦”一声,那几个“贼人”一齐拥入房间。颚十郎正要拔刀,却和领头的瘦子撞了个满怀。仔细再一看,来者正是死对头“冷面判官”藤波右卫门!
右卫门身后跟着两三个手持十手捕棍(注十二)的奉行所小吏,再后面是一位发髻散乱,管家大爷打扮的男子。颚十郎的第一个念头是趁乱拔刀冲出门去。可等到他发现对方最后压阵的是正牌忍者出身的“寡言”朝太郎时,知道不是对手只得打消了拼命的念头。十郎嘴里不服气地大声呵斥:“真没有想到堂堂江户第一名捕竟然会带人上门抢劫金库!”藤波组长冷冷回敬:“这话应该由我来说才对。这边库房藏有金子的谣言本来就是我藤波组传播出来哄骗盗贼上钩的诱饵!没想到引来的居然是阿古十你这家伙!据我所知,你小子先是在甲府脱藩当逃兵,然后又神秘失踪了半年多时间(参第一卷)。最后跑回江户投靠舅父进奉行所当文职小吏。原来是早就和贼人勾结好给他们当内应来了!”颚十郎没想到对方会把自己的旧账翻出来,竟然一时无言以对。那个管家模样的人早就急得两眼通红,此时跳出来大叫:“就是他绝对没有错!当时我被贼人捆在庭院的杉树上,正好面对着离屋走廊上没关好的门,整个事件经过我都看得一清二楚!此人一定是这伙贼人的首领。其他人都忙着搜索抢劫的时候,他却高坐在我家主人的位置上和一个漂亮女贼吃喝玩乐。竟敢胆大包天地披着主君的带家纹长袍,嘴里还说什么金库的事绝无问题!”颚十郎吓得酒都醒了,双手直摇试图辩解:“开什么玩笑?!你们全都误会啦!”藤波右卫门冷冰冰地说:“事到如今装蒜也没有用。命中注定由我藤波右卫门亲自将你押入大牢。阿古十你就死了这条心乖乖让我绑了吧!”几个探子围住阿古十郎,武艺高强的“寡言”朝太郎掏出捕绳开始绑人。颚十郎满脸是汗,突然发问:“那个管家是怎么报案的?你们来得也太快了吧?”管家说捆他的绑绳突然被人割断,他获得自由后马上跑到街对面发出警报,事先埋伏在户泽主计头府邸里的捕吏就由藤波组长和朝太郎组头带队出击。他们先把稻叶能登守府邸包围起来,然后逐渐缩小包围圈直到攻入离屋茶室。颚十郎听了嘿嘿冷笑。藤波右卫门不由起了疑心:“你这家伙傻笑什么啊?”
阿古十郎故意不理睬他,自言自语地解释:“这就是兵书上记载的所谓钓野伏吧?如果我没有猜错,真正的金库就设在街对面户泽主计头府邸那里。你们奉命看守的同时自作聪明,放出风声想把贼人骗到街对面去方便捉拿。没想到有这么一伙高明的盗贼,用美女酒食骗我钻入圈套,变成了调虎离山的诱饵。”藤波右卫门就像被人抽了一记耳光似地愣住了。就在这时从街对面传来一阵枪响。“寡言”朝太郎大叫:“不好!我们上当了!”,立刻丢下颚十郎冲进庭院,拿出忍者手段跃上杉树飞奔而去。藤波右卫门把脚一跺,急忙带人往外奔去。剩下那个管家还愣在原地。颚十郎身上捆着捕绳,便让管家在前面开门引路,也跟着跑到街对面看热闹。要是比长途奔跑,北町号称可以轻松往返江户和小田原之间的“飞毛腿”丈助当仁不让。近距离快速移动则是南町“寡言”朝太郎这位忍者的强项。朝太郎离开能登守庭院茶屋,爬树翻墙首先回到原来的出发地。只见户泽主计头府邸大门倾覆,一片狼藉。秘密金库的入口恰巧也设在庭院茶室里面。藤波组只不过离开了一顿饭的工夫,走廊和庭院里竟然横七竖八地倒下了十几具尸体。茶屋主室的榻榻米地板上躺着两个人。其中身穿黑色和服戴面具的盗贼头目手中的短枪还冒着青烟。倒在他对面捂住肩部伤口喘粗气的老人竟是佐贺藩主锅岛闲叟侯!事后藤波右卫门在报告里指出这伙贼人计划周密心狠手辣。他们在金库守卫的晚餐里下毒,幸好藤波组的人没有来得及吃饭就去抓颚十郎,勉强躲过一劫。原地留守的勘定役则纷纷中毒死亡。贼人按计划如入无人之境地打开了金库。偏偏这时锅岛闲叟侯带人前来查看,正好与盗贼狭路相逢。这伙贼人组织严密冷酷无情,留下作为“弃子”的殿后部队后抢走金库所藏迅速撤离。一开始盗贼在大门奇袭伏击,让对方吃了大亏。佐贺藩的武士也不是好惹的。剩下的半队人马用新式火枪猛射,直接轰塌了府邸大门反攻杀入院里。最后交战双方基本上拼了个同归于尽,只剩下双方的首领在茶屋主室里面对决。
见贼人头目亮出手枪,锅岛闲叟侯使出忍者密技“叠板术”:用力跺脚将榻榻米掀起当楯(注十三)使用。虽然削弱了枪弹的威力,不过还是被击中了肩头。千钧一发之际,闲叟侯隔着榻榻米挥刀一击,成功将对手斩杀。藤波组长气急败坏地跑入茶室土藏(地下室)金库,发现里面早已是空空如野。捕吏们七手八脚地将锅岛闲叟侯抬到主屋找医生抢救;藤波右卫门哭丧着脸走到府邸大门前,却见可恶的颚十郎扬着大下巴挤在看热闹的人群里面,一脸好奇的悠闲模样。这下右卫门再也忍不住了,带着“寡言”朝太郎将阿古十从人群里揪出来直接送往传马町监狱。第二天一早最先跑来探望颚十郎的不是他舅舅庄兵卫或者好友瘦松,却偏偏又是这位藤波大人。虽然终于将老对手阿古十关进了大牢,藤波右卫门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现场发现的贼人尸体均统一穿着黑色紧身衣裤,为首的头目脸上戴着“般若鬼面”(注十四),极可能属于曾被颚十郎打击过的神秘组织“能怨众”。这样对阿古十主动为盗贼保驾护航充当诱饵的假设可就站不住脚了。一见面颚十郎装呆卖傻,故意问他为何锅岛闲叟侯会去户泽主计头府邸?藤波脸色惨白地告诉他:户泽主计头府邸的秘密金库里藏的根本不是钱。“能怨众”抢走的正是去年底锅岛闲叟侯押送到江户的那批新锐军火!本来闲叟侯即将回佐贺领地去了,临行前突然想去再查看一番,结果惹出了这场血战。据闲叟侯回忆,这次丢失的计有新式火枪三十六挺、黄铜火炮两门、还有一门米国(注十五)刚发明的加特林机关枪。颚十郎不由来了兴趣:“机关枪?那是什么玩意儿?”藤波瞪了他一眼:“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清楚。不过据闲叟侯说那东西很可怕,根本就不应该被发明出来!好了,你这家伙别胡乱打岔!快想想怎样能洗清自己的罪名吧!”既然双方都是奉行所的官吏,就以问答形式开始了这场奇特的审讯。随着谈话逐渐深入,颚十郎不由皱起了眉头:看来要想洗脱罪名还真是相当困难呢!
根据藤波所言,在摘掉“般若鬼面”之后发现死在茶室的盗贼头目正是给颚十郎写信布下圈套的留守居沟口雅之进。另外在户泽主计头府邸里发现了一名给勘定役食物里下毒后被杀掉灭口的年轻男子。此人虽然穿着杂役制服但怀里藏着“喝食童子”面具(注十六),应该是“能怨众”事先派出的内应。按照右卫门的外貌描述,这位死后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年轻人也就是那位头脑不太灵光的信使了。这两个人的死亡使得颚十郎失去了能证明自己清白的最主要证人。为今之计,只有去把那个化名叫“小波波”的女贼给找出来才行了。藤波右卫门双手抱臂交叉在胸前:“依我看阿古十你怕是要把牢底坐穿啦。在百万人口的江户城中寻找一位连真名都不知道的漂亮女子。就算你们北町奉行所把所有的三百名探子全派出去也如同大海捞针一般吧?”颚十郎皱着眉头冥思苦想,大下巴好似霜打的茄子无力低垂。突然他拍手大叫起来:“有了!”然后故意一脸严肃地对藤波右卫门说道:“我记得沟口雅之进在信里提到过此事关乎某位幕府大员的生死。现在想来,就算要杀死幕府高官,只要找一个高手刺客待机而动就足够了。为什么要兴师动众去打劫武器库呢?看来他们的目标其实是……”看到右卫门明显地被打动了,阿古十郎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取过毛笔在白纸上小儿涂鸦般画了一把折扇,然后又在扇子上添了个圆圈。藤波惨白的脸上冒出了汗珠:“这可是大事件!你这家伙真的有把握么?”十郎拼命点头大下巴直摇:“肯定没错,如果不赶快找到那个女贼,等到这伙歹徒用大炮机关枪惊动了御驾,您就等着搬过来和在下一起坐牢好啦!”倒不是真的担心自家前程,藤波右卫门对破案本身的兴趣再次压倒了理智。这位审讯者竟被犯人牵住鼻子,立刻带着手下四处奔走搜罗起香道用具来(注十七)。在右卫门监督下,白班组头肥千明拿暗抢,带人把一大堆香料和道具送进了牢房。颚十郎以执行香道需要专注为借口,翻脸把帮了自己大忙的竞争对手轰出房门。
阿古十郎小心地点燃香炉底下的炭火,放置称为“银叶”的云母隔板,再放入香木后盖上留有独孔的斗笠形盖子。左手托住香炉;右手先蒙住气孔,展开后徐徐扇动,仔细闻起气味来。颚十郎不断重复上述的“听香”步骤,一口气检查了五十八块香木、三十二种头油。不由得心里暗暗叫苦:记得那时在稻叶家茶室并没有看到熏香的用具,而那位“小波波”出现后明显有一股特别的香气逐渐散布开来。那气味似兰似麝,妙不可言。不过看来这种香气的来源并非烟熏在衣服上的香木或者头油。现在只有在剩下的香水上赌一把了。颚十郎很罕见地连饭都顾不上吃,努力摆弄起近百种各类香水来。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早已经等得不耐烦的藤波组长终于听到阿古十在牢里大声欢呼起来。要说南町奉行所的这帮家伙还真拼命,居然能找到“小波波”使用过的香水。这款前日才开始销售的“菊香水”是使用法国进口配方仿制,全江户城里不过才有两、三位女子购买过。这种线索查起来简直是易如反掌。很快就有一位绰号“独眼龙”的香具师(注十八)孙兵卫承认曾把这种香水卖给过一位长相酷似“小波波”的大美人。这位女子以前在大奥(注十九)服务,现在正巧就住在孙兵卫家隔壁,所以才能够这么快就买到刚上市的东西 — 说起来还真是帮了颚十郎一个大忙!阿古十郎眼巴巴地盼着藤波右卫门将那位女贼抓来对质为自己洗清罪名。谁知等到将近暮六(傍晚六点)时分藤波组长才空手而归。右卫门的刀削青萝卜脸如同盖着层白霜。他告诉颚十郎,本来自己派肥千以及数十名手下赶去捉拿女贼,满以为十拿九稳手到擒来。谁知道事先走漏了风声,疑犯住处人去楼空。最后查明有人看见“小波波”躲进大奥里去了!奉行所捕吏平时虽敢以破案为借口冲进妓院卧室和女澡堂抓人,却绝对不能对幕府将军的后宫出手。阿古十郎正和右卫门商量是否向上级求援,一位键役狱卒气急败坏地跑来报告:大奥方面派使者来到监狱,指名要和仙波阿古十郎谈话。
等到见了面,颚十郎认出来者乃是在“腰元神隐”事件(参十七卷)中会过一次的伽坊主(注二十)朝颜大人。这位假尼姑文雅客气地先把颚十郎的断案能力恭维一番,然后拿出大奥的特赦令。按照文件上所说,现任第十三代幕府将军即将按照前代惯例出发离京举行“日光社参”。所谓日光社参是指对下野国日光山上东照神宫的参拜。和江户本地的普通神社不同,日光东照神宫是以首任将军德川家康当作神明供奉的庙宇,也就是幕府将军的祭祖活动。祭拜时间是每年的农历五月十七或十八日。是江户时代最隆重的祭祀。由第八代将军德川吉宗在家康死后六十五年首次举办。据说参加首次游行的总人数高达十三万人!先锋队凌晨两点离开江户,殿后队出发时已经是上午十点了。之所以要带上那么多人跑那么远祭祖,既有展示将军权威实力的意思,还因为德川家康的墓地根本就不在那里。东照神宫祭祀的本是最早创建幕府政治的赖源朝,先后统一日本的丰臣秀吉与德川家康死后被神化也配祀于此。也就是说只有实际统一日本的伟人死后才会被视为神明。成功统一日本前夕功亏一篑、意外死于本能寺之变的织田信长都未能入祀就是最好的证明。虽然到了第十三代将军时已经进入幕府末期,但既然想摆威风去日光祭祖,至少也得拉起上万人的出游队伍才行。搞不好这一趟下来,幕府的国库也就被挥霍一空啦。同样按照惯例,在日光社参期间日本全国都举行大赦,除了谋反者和十恶不赦之徒,犯下一般罪行的官员百姓都在赦免之列。不过赦令可不是白白奉送,而是附有条件的。朝颜大人带来的这道赦令上明确规定,被盗窃军火匪徒利用的北町奉行所“例缲方”小吏仙波阿古十郎必须戴罪立功,立刻前往南宗寺参拜祈福,不得有误!接到命令后藤波右卫门和狱卒无奈地打开牢门,跪坐在走廊上目送颚十郎飘然离去。已经走出很远了,颚十郎突然又掉头走了回来。藤波组长不由心中一喜:“这家伙果然还有关于本案的线索要偷偷告诉我呢!”急忙迎上前去探问。
谁知道颚十郎红着脸说:“此次实在是机会难得,在下想知道藤波君赢得大胃王比赛的秘诀是什么?”藤波右卫门被气得差点跌倒,不过最后还是鬼使神差地告诉了他。当年右卫门以虎之助的名字在江户街头流浪的时候,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艰苦日子。有时他会被迫吃下大量的食物。曾有一个老乞丐教过他,人的胃袋与十二指肠之间有一个“幽门”。这块肉瓣平时是关闭的,但食物在胃里消化一段时间后幽门会自动打开,将经过消化的食物送入肠道。也就是说如果能控制住自己幽门的闭合,就能在需要时在胃袋里面清出空间吃下更多的食物。当然要控制幽门决不是容易做到的事情。就连教他这招的老乞丐后来也因为幽门失控而把自己活活撑死了。在与颚十郎对决的那场比赛当中,藤波右卫门为了取胜冒险打开了自己的幽门,结果获得了成功。颚十郎懊恼地说:“原来如此!我还是穷得不够彻底,没有锻炼过幽门啊!”他满脸遗憾地走出监狱,回到住处开始收拾行李准备远行。得到颚十郎获释出狱并将离开江户的消息,舅父庄兵卫、表妹花世、女仆阿霞、好友瘦松还有许多长屋里的仆人杂役纷纷赶来送行。他住处的破楼梯差点都被访客踩塌了。颚十郎想早点出发销差完事,却苦于没有盘缠。他又不愿向亲戚朋友借钱,只好厚着脸皮去取大胃王比赛第二名的五十两赏金。就这样十郎终于在出狱的第二天午后踏上了西去的旅途。颚十郎把祭祀用的正式官服包好背上,身穿普通的武士直褂和草鞋,边走边自语着:“我记得南宗寺是位于大坂以南的堺城附近。本来是战国武将三好氏的家族寺院兼墓园。庆长二十年(1615)著名的大坂夏之阵期间,原丰臣派将领大野治房带兵将该寺院焚毁。四年后被德川幕府下令重建并赐予御用寺封号。寺内的実相庵茶室是著名茶道创始人千利休(注二十一)的茶道修行地。千利休死后被埋葬于寺内。民间传说该寺得以重修与此事有关。对啦!我还记得审问破戒僧铁斋时他说过自己是被住在南宗寺的某位和尚点悟后才改邪归正的!(参十七卷)”
在大路边休息的时候,颚十郎忍不住偷偷取出大奥交给他的起请文(祭祀文书)察看。祭文内容大意是请求神佛保佑当朝将军健康长寿。如若有不幸发生,祈愿让纪伊德川家的家茂阁下继承大位。颚十郎不由暗自点头。看来传闻是真的:现在掌权的第十三代将军德川家定体弱多病。幕府将军的堂弟、纪州藩的德川家茂被任命为藩主时虽然只有十三岁,但已经是家定生母本寿院心目中的后嗣人选。颚十郎收好文件继续赶路,心里盘算着今晚该到哪里住宿吃饭?虽然为了方便旅客幕府在大道沿路设有宿场,但那里的消费并不便宜。自己身上的五十两就是精打细算也不过勉强可以支持。想起以前当浪人的自由日子,十郎动了在野外露宿的荒唐念头。好在天气逐渐回暖,只要找个地方升起篝火,至少不用担心在睡梦中冻僵死去。十郎记得离此不远有一座前朝室町幕府的太田城遗址,那里的罗汉井尚未干枯,倒是个可以勉强遮风避雨的去处。于是他离开大路,赶在太阳落山之前找到了旧城遗址。夜深人静,颚十郎在井边火堆前喝水吃着干粮,觉得与江户城里的美酒佳肴相比简直是味同嚼蜡。他忍不住收起干粮,打算做个简易钓竿去附近河里抓条鱼解馋。夜间走在空无一人的河滩上,就是本领不凡的剑豪武士颚十郎也不由胆怯起来。他正打算放弃钓鱼回火堆旁边睡觉,夜风中却传来一阵声音。听起来好似有女子在上风高处讲话。因为距离较远,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几个单词:“何人大胆……能怨众……本性院……要杀要剐……不可能!”阿古十郎吃了一惊:那本性院乃是前任第十一代将军德川家齐的侧室,如今出家为尼住在甲府山中。说起来此人也是大奥女官们的前辈,莫非能怨众在找她的麻烦不成?已经向声源方向迈出几步,颚十郎又停下来拍打自己的额头:“刚因为吃了女人的亏从江户城里被赶出来,为什么还要惹事生非?能够如此大声吼叫的女人一定是麻烦人物,还是不要招惹她才好……”可惜颚十郎天生口是心非爱管闲事。嘴里说着不管,人却已经循声找到一座山下。
这晚月光明亮万里无云,就算没有灯笼火把也可以看清景物。明明已经接近说话之人,环顾四周却偏偏连个影子都找不到。阿古十郎心里奇怪,随意抬头向上一看,不由得吓了一跳:原来那说话的女子被人捆得结结实实好似草结虫(注二十二)一般,正悬吊在高高的山崖上晃荡着呢!因为距离够近,虽然看不清对方的面目,却可以听明白她的话语了。这女人显然不是在自言自语,她正对着悬崖上方的某处某人高声怒吼:“我再说一遍!在下可是在本性院手下当差之人。因为有紧急公务从甲府星夜赶去江户途经此处。我等外法众和你们御庭番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为何将我绑在这里?!”山崖上传来一个男子的冷笑声:“既然如此,我也就破例再说一次。只要你开口确认本性院大人和水野越前守有无瓜葛,另外说出你此行的真正目的,我便把你救上来放走!”那女子发出一阵大笑:“什么?你答应放我一马?简直是笑死人啦!劝你不要小看外法众的实力。让我猜猜看,听声音跟我说话的是村垣慎太郎吧?我听说你父亲村垣淡路守去九州调查岛萨摩藩有无谋反计划,从御园得到命令便直接出发。对家里人连封信都不留。而且这一去就是二十五年!等回到家自己的墓地早就被修好已经祭祀多年啦!你们御庭番为了保密连亲骨肉都能痛下杀手,我落到你们手里还有活路么?”本来山崖上有六个人蹲守着,现在说话者忍不住站了起来 — 显然是被女子的话戳到了痛处:“你这个丫头真的那么想死么?也罢!本座这就成全你!”说着便挥刀干净利落地砍断了绑绳。那女子惊叫着如同石头一样直落下去。颚十郎吓得一缩脖子:“真不愧是幕府将军直属的御庭番忍者,下手好狠啊!”突然又听到“扑通”的落水声。原来这里是著名的国府台断崖,山脚下就是利根川(河名)。大概认为自己的绳子捆得够结实,那女子落水后必死无疑,悬崖上的六人已经转身离去了。阿古十郎顾不得多想,连忙卷起裤腿,拿出在江户当轿夫的脚力跑去河边救人。
幸好月光明亮,否则根本不可能在布满鹅卵石的河滩上奔跑跳跃及时追上目标。见那女子载浮载沉地顺流漂来,颚十郎跑上一根横在水面上的大枯树,眼明手快地揪住女子的后衣领,奋力将她救上岸来。颚十郎将女子抬到防波木桩上吐水,带着古怪的表情掀开湿漉漉的乱发察看她的面容。当十郎发觉这是个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生面孔后,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他去旧火堆边拿来火种又生了一堆新的篝火。颚十郎换过干衣服,转身爬上古代石埋刑(用小石子将犯人活埋)留下的装石铁笼上面,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呢喃自语起来。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在国府台断崖上原来站过六个人的地方又出现了两个新的身影。在月光照耀下这两人的外形轮廓就像是一对回乡探亲的年轻夫妻。他们很默契地对视一眼,然后蹲下观察起河滩上的动静来。又等了一杯热茶被放凉的时间,那个被救的女子先是双手颤动,然后睁开眼睛清醒过来。她发觉自己还活着,身上的绑绳也被解开了,正要高兴。突然发现衣服湿淋淋地粘在身上几乎变透明,雪白的手臂小腿全暴露在外面,又尖声惊叫起来。颚十郎打趣道:“不就是丢了绑腿鞋子和护手么?能保住小命就算不错啦!”那女子这才注意到附近有人:“那我刚才说的话都被你听到啦?还有你救我的时候有没有摸过我的身体?”阿古十郎扬起下巴:“这不是废话么?不听到你说话怎么能顺着声音来救你?不触摸你的身体又怎么把你像鲸鱼那样拖上岸?”那女子用双手护住胸部:“你欺负人家!老话说天下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尤其是你这种带江户口音的特别坏!你救我到底有什么企图?”颚十郎收起旱烟管,眼望明月说道:“其实我一直后悔救你来着。怎么说呢?看到你被捆在六十尺高的地方还敢大声吼叫,我还以为遇到了当年周游列国时的同门伙伴了呢。所以情不自禁地出手相助。现在仔细一想,姑娘你满嘴的甲府口音,根本就不可能是同一个人。亏我还在甲府待过一年多,事发突然心里急躁居然没有想到。要不我再把你捆上丢回河里去如何?”
那个姑娘终于被逗乐了。她笑着整理了一下发髻,一手托腮故作媚态说:“看来你是个单身汉,完全不懂得照顾女孩。自己明明生好了火,却把人家丢在冰冷的河滩上。”颚十郎坏笑着道:“你才上岸时全身水淋淋,嘴里有水草,鲶鱼争着往屁眼里钻。这样子放在火堆边上烤,只怕会把我的火给浇灭了呢!我倒是有些后悔没有把你抱着暖暖胸膛热热手脚来着。”那女子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你们江户人就会耍嘴皮子。看来本姑娘的贞操暂时保全,还可以嫁人咯!”然后她微笑着行礼:“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说了这半天连姓名都没有说,真是失礼了。在下是服侍本性院娘娘的外法众侍女(武家出身女仆),名叫八重。我本是甲府乡士(乡下武士)之女,这是我头一次上京办事。结果出丑卖乖,让您见笑啦!”阿古十郎回礼道:“在下仙波阿古十郎。本来在甲府当过一阵子勤番众(后勤兵)。因为耐不住山里寂寞,逃到江户当了轿夫。后来去北町奉行所当文职小吏,稍微犯了点事儿只好又逃出来啦!现在算是个无主浪人。”八重眯缝着眼睛目光流动,似乎在判断颚十郎讲话内容的真伪。这时颚十郎也趁机打量起八重来。这位姑娘年龄二十出头,长得唇红齿白面目如画。那皮肤白嫩得可以号称是秋田出身(注二十三),身材也可以冒充博多原产。反正完全能够拿到游廊(参注四)去卖了。此人最突出的特征是鼻梁坚挺 — 这也是颚十郎差点认错人的原因。更难得的是八重谈吐豪爽幽默,一点都不像是个甲府山里的村姑。本来只是出于礼貌闲谈几句,不料两人找对话题越谈越投机。八重笑着说:“本来我想出三十两雇你帮我个忙来着,不过又改变主意了。我看你不像是个缺钱花的人。不如这样:你帮我这个忙,我请你尝遍甲府的美味料理如何?”颚十郎道:“那我宁愿要钱好了。在甲府那些倒霉日子,除了井水和军粮饭团根本吃不到好东西,还真是嘴里淡出个鸟来!”八重故作生气状:“到底是个外乡人!你在甲府没有吃到过好东西不等于咱们甲府没有好吃的啊!”
“既然说到鸟,你可知道‘煮甲府鸟’这道菜其实就是烧鸡内脏?甲州土鸡本来就很有名,那味道好得保你吃过忘不了!说到甲府特产,博饨宽面条配料是南瓜和野菜,高汤则是诹访湖里的活鱼熬制的,绝对鲜美到吃掉下巴!据说当年有家吉田屋在江户开店仿制,为了方便客人把长面条切成一口一个的方块形状。结果用筷子夹起来时面团会卷曲起来,被客人们戏称为‘耳朵乌龙面’。说到点心甲府还有笹子饼(绿年糕)……”这一下可算是挠到了颚十郎的痒处。这家伙完全听呆住了,大下巴边挂着口水,完全是狗儿高兴到要咬人的模样。这时突然发生了一段小插曲。国府台悬崖上一棵两人合抱的榉树不知何故倒伏掉入利根川河水里,发出吓人的动静。只愣了片刻,八重姑娘趁热打铁,说服阿古十郎心甘情愿地帮她完成使命。谈妥条件八重便直截了当地表示,自己此去江户是为了盗取将军大人设在龙口评定所(相当于法院)的目安箱!颚十郎虽然努力装作面不改色,心里早就炸开了锅:妈妈咪呀!(注二十四)这小妮子还真厉害,竟找我帮她去做这种活计!所谓目安箱是日本模仿中国制度设置的告密工具。话说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皇帝武则天首先发明了告密制度,允许天下官民将匿名信投入王宫门前铜轨互相检举告发。江户城中虽然早已密布目付(公家密探),但幕府将军仍不放心,就在龙口评定所设立了收取告密信的站点。每个月底都会有六名目付抬着锁好的目安箱先送到老中(总管大臣)部屋,然后由侍从们一路接力送达将军的本丸御殿。由将军大人亲自用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查看。不用说除了将军本人,任何人擅自开箱取信都问死罪。既然已经答应了,颚十郎知道不便反悔。他沉思片刻后问:“不知那目安箱有多重?是什么材料做的?”八重一吐舌头:“这我哪里知道?不过你别误会。目安箱本身并不重要,我要的是箱子里的告密信!”两人商议好六天之后在江户城青松寺撞钟堂见面交接后决定暂时分手。这时国府台上蹲守监视的那对轻年夫妻也急忙下山追踪而去。
此时已是五月初,再过数天幕府将军就要出发离京举行“日光社参”了。大奥方面为了准备这次远游大典早就忙得鸡飞狗跳。同时隐隐还传来阵阵临战前的杀气。和将军在“表间”(注二十五)的集会厅“松之间”齐名的大奥“千鸟间”里,将军的生母、老女首座本寿院于百忙当中召集了一次完全由女中(宫女)参加的御前会议。“千鸟间”四周戒备森严,由侍徒(高级军衔,相当于内侍总管)亲率手下的弓取、腰元、夜回(注二十六)等武职女中层层把守,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御殿里按品级坐着御中腊臈(女官)、御目见(上等宫女)、御年寄姊(将军任命的女官长,相当于老中)等女中。连伽坊主(参注二十)和御坊主(注二十七)都奉命列席会议。其规模丝毫不亚于将军本人主持的问政会议。首先由女房(秘书)向本寿院报告“日光社参”的准备情况。然后御年寄姊子路斥退品级较低的女中们,开始进入更加机密的会议内容。“御庭番已经提前出发,为保护将军大人沿路安全预作准备。”“将军业已下令,御驾离京期间由大奥和留守大臣们互相监督,保证江户城乃至天下的太平安宁。”…… “八重已经按计划和仙波阿古十郎接触。行动能否成功,还需耐心等待。” …… “根据各处传来的情报,外法众正在集结力量,能怨众也蠢蠢欲动。总之天下各路诸侯都在观望着幕府将军此次的离京远行。”会议进入最后,长着年轻面孔一头白发的本寿院挺身站起:“国为重,君为轻。事已至此,有进无退。本座为了德川家的长治久安,不惜以亲生儿子为诱饵,布置了这场前所未闻的钓野伏。希望能引蛇出洞,彻底铲除那些暗藏野心之徒。这将是决定幕府未来的重要战役。还望在座诸君共同努力,不可懈怠!”周围的女中们一起俯身行礼大声回应。散会之后子路目送本寿院离去,心里不安地盘算着:“这位大人说的不错:此次行动非同小可。以大奥之力,依靠现任将军在江户城里压制老中重臣是一回事;但要和天下各路诸侯争衡,会不会反而弄巧成拙,引火烧身呢?”(二十一卷完)
注一:切支丹大名是对古代日本关西九州、四国等地信仰天主教、基督教的当地贵族统称。战国时代初期葡萄牙商船在九州种子岛失事,西洋火绳枪等兵器由此传入日本。当地贵族为了在内战中获胜努力接受外援,纷纷改信西洋宗教。基本统一日本的织田信长虽然没有信教,却接见过西班牙传教士并允许他们在日本自由布道。等到丰臣秀吉彻底统一天下,认为西洋传教士包藏祸心不可信任,将他们驱逐出境。连带着开始利用佛教和神道教的狂热分子镇压各地切支丹大名势力。此后切支丹大名长期遭到政治迫害,一度被老百姓诅咒地写为“切死丹”。据说派商人出身的小西行长为首的切支丹大名组成先锋军团入侵朝鲜,其实就是秀吉借刀杀人的政治手段。巧得很,另外一位隶属毛利家第四军团入侵朝鲜的日本名将岛津义弘也是切支丹大名。
注二:从平安时代(中国唐朝)到战国时期(中国明朝),日本全国(不包括琉球和北海道)基本上被划分为66个被称为“国”的行政区。一国差不多相当于中国古代的州,面积大的相当于现在的省份,小的相当于县或者市。然后一国里面再以“藩”按等级分配给某某家大名(诸侯)成为其家族的永久封地。要注意的是大国小国和大藩小藩并非按照面积大小划分,而是以“石行高”来决定的。所谓石行高是当地稻米的平均年产量。这里写的不是总产量,而是在当地人吃饱的前提下,可以用来折合金钱纳税上缴,以便政府供养军队的余粮产量。
注三:原著里面颚十郎的新外号是“阿古长”。据说因为阿古在日语里与下巴发音类似,所以这个绰号是“长下巴”的意思。对此恕Fish不敢苟同。再三考虑之后我决定将其改为“阿古十”。如果阿古真有类似下巴的发音,就当是本书第一卷里已经出现过一次的“下巴十”这个绰号的重现;如果阿古发音与下巴无关,那就权当南町奉行所的人怀恨在心故意不把竞争对手的名字读完整好了。
注四:所谓游廊就是青楼妓院。吉原本是江户日本桥附近新泉、高砂、住吉、浪花四个町里面各家游廊的总称。幕末时期因为吉原成为唯一合法经营的游廊,生意更扩展到其它町。因为像城廓堡垒一样被围墙和栅栏包围,周围有2间(3.6米)宽的壕沟,只有沿着山谷堀日本堤方向的一个门出入,所以吉原也被称作“游廓”。吉原当时是日本著名的风月场所,有钱男人的温柔乡和销金窝。
注五:所谓怀石来自禅宗和尚修行时将温热的石头放在怀中抵御饥饿感的典故。后来因为茶道之中空腹喝茶对身体不好,于是就产生了怀石料理。因为只是喝茶前用来垫肚子的,所以怀石料理一般只是简单的三菜一汤,重质不重量。三菜是向付(生鱼片或腌渍食物)、椀盛(熬煮菜)、和烧烤菜;汤一般都是味噌汤。
注六:参勤交待是江户时代的一项著名政治措施。为了保证德川家的天下长治久安,幕府规定各地大名(诸侯)都要自费在江户城内修建名为“屋敷”的豪华府邸,由其直系至亲居住 — 也就是留下人质之后才能去领地走马上任。而每位大名每年都要离开领地觐见将军至少一次,完成某项幕府下达的任务,顺便到自己在江户的府邸小住探亲。这种制度就称为“参勤交待”。参勤途中大名不能单独赶路,而是要带上大队人马,一路摆排场抖威风,游行一般缓缓前进。这项活动的重点在于不断消耗大名在领地获得的财富,使他们无力养兵造反。留守居是由藩主任命常驻在江户“屋敷”负责处理各类事务的家臣,主君不在江户的时候相当于府邸总管。因为还要充当驻京外交官为藩领争取利益,留守居一般都是藩主的亲信重臣。当时民间有“留守居只比藩主小两级”这一说法。
注七:古代日本大型建筑大多仿照中国式样,由土墙包围着的主要房屋之间用走廊连接起来,区分成主屋和厢房。建在庭院里不与主室连接的建筑称为“离屋”。离屋的用途很广,可以是亭阁、茶室、客房或者仓库。院落里面佣人和杂工住的长屋宿舍也可以算是离屋。
注八:主计寮是江户时代负责幕府税收与预算的衙门。主计寮的主官是主计头,副官是主计助。其手下还有若干名勘定判官和勘定役。
注九:瓦灯口是一种日本建筑式样。一般用于寺院的窗户和府邸大门(御殿门)。这里是指离屋入口处门槛以上的装饰部分。
注十:明太子是一种用盐和香料加工处理过的鳕鱼子。这个日语名称来源自朝鲜。因为这种学名为“狭鳕”的鱼在朝鲜被叫做“明太鱼”,是当地人清明节必吃的一道菜肴。其实朝鲜也有明太子这样食材。不过因为配方中加入辣椒,口味清淡的日本人不是很喜爱。
注十一:所谓源氏名据说是由最早创立幕府政体的源赖朝首创,因此而得名。原指日本贵族为宫廷侍女起的花名。引申为侍女或陪酒艺妓的化名。
注十二:十手是江户时代奉行所成员的标准武器,相当于现在的金属警棍。它的尺寸外形和忍者匕首近似,但有区别:忍者匕首开有双刃,刀柄前有两个对称的,牛角形状的格,一般是双手各持一把成对使用;十手是不开刃的棍棒,握柄之前只有单个牛角格,一般单手独个使用。十手使用得当的话是很好的武器,据说奉行所密探甚至可以用它对抗手持日本刀的歹徒。带有红色流苏的十手与捕绳同时也是奉行所官员的身份象征。
注十三:楯是个日本汉字,就是挡箭牌的意思。古代日本武士用硬木制成带支架的木板来抵挡弓箭掩护自己。日本古代弓箭手一般也躲在楯后面射箭。战国时期大量使用火绳枪之后楯的防护能力明显不足,基本上成了装饰摆设。后来有人发明了“竹把”。将有弹性的竹子捆成一个圆柱体。其原理为那时的枪管内壁没有用于稳定弹丸的膛线,旧式圆形弹丸发射后不断滚动,撞上“竹把”后大多会偏离直线,至少不会命中原定目标。
注十四:日本能乐被誉为“人与鬼神的对话”。生成面、般若面和颦鬼面都属于能乐当中的鬼神面具,但其法力和等级不同。生成乃是由人变鬼的过渡阶段。面具基本还是人的面孔,但额头上已经长出一对鬼类小犄角。般若即为怨灵,是人死后变成的鬼物(也可以是蛇妖)。这类面具男女都有,因为嫉妒仇恨变鬼的女性较多。很多般若是生成完全转变为鬼的产物,额头上有一对略微弯曲的长犄角。而颦面则是威力更大的鬼畜类面具,因为大多为愤怒、痛苦表情,所以看起来狰狞可怖。以上三种能面的共同点是制作者会使用金泥或者金属片来装饰面具眼睛(眼白部分,一般眼珠是镂空的,方便面具佩戴者看东西。),造成眼睛发光、具有非人魔力的视觉效果。当然能乐鬼神面具还有很多其它种类,篇幅有限,就此打住。
注十五:和中文一样,日语里面也有针对外国使用的专有名词。中文里的美国是其英文名称亚美利坚的缩写。最早用坚船利炮逼迫日本开国的美国是日本人心目中强国的代表。幕府时期的日本人完全没有农业国和工业国这类概念。当时普通日本百姓很穷,稻米是非常珍贵的,难得吃到。连带着包含有米饭的寿司也被视为高级食物了。他们认为美国这么富裕强大,一定是因为人家国内盛产稻米的缘故,所以称美国为“米国”。Fish不知道以米字旗为国旗的大英帝国对此是不是很不服气啊?
注十六:喝食童子是能剧、狂言里常见的人类面具。这里的“喝食”不是饮食的意思。“喝”字要按照汉语里的吆喝来解释。喝食童子其实是古代日本的一种职业。话说日本僧人是社会地位仅次于贵族的特权阶级。寺院将土地租给农民耕种,收取粮食或地租却不用缴税。久而久之,寺院里的高级僧侣都成了富翁。虽然日本佛教允许僧人娶妻生子,但毕竟好色名声不好。与之相比日本僧人更讲究吃喝。奈良时代著名的清酒就被称为“僧侣酒”。也是钱多了烧得慌,于是诞生了喝食童子这一职业。所谓喝食童子是眉清目秀,尚未变声的未成年男仆。他们专门负责在寺院僧众集合开饭用餐时跪坐在食堂一角,大声宣布厨房端上每道菜的名目。因为只卖嗓子,不用像仆人那样端菜送汤,算是一件美差。能乐里面的喝食童子有点像京剧里的丑角,常用来插科打诨、活跃舞台气氛。因为出场次数多,喝食童子按年龄和不同发型分为大、中、小三类,而且各有喜怒哀乐各种表情的成系列面具可以按剧情更换。
注十七:日本传统的贵族技艺一般称为道。公认最早的四道乃是茶道、花道(插花)、书道(书法)和剑道。划分成文道和武道之后,又出现了香道和弓道、柔道等等新的技艺。所谓香道是通过嗅闻各种香料锻炼嗅觉镇定心神,进而修身养性、净化灵魂的一门技艺。号称:“燃我(指香料)一生之忧伤,换你(闻香者)一丝之感悟。”
注十八:香具师是走街串巷做杂货生意的小贩。
注十九:大奥是德川幕府将军后宫的名称,以法规严厉著称。因为日本历史上没有太监,那里完全是女人的天下,姬妾成群,等级森严。大奥严禁除将军及其直系亲属以外的男子进入,违者问罪处死。当时做买卖的生意人大多是男子,他们即使得到特许也只能通过开在大奥墙上的小窗户传递货物,再由里面的下级侍女接力运入大奥,其规矩之严,可见一斑。
注二十:伽坊主是幕府将军任命的高级女官。一身尼姑的出家人打扮专门陪伴监护大奥的高级年轻女中(宫女)。说来有趣,这种假尼姑平时根本不参与任何佛教活动。其主要职责是代表将军向某位宫女宣布今晚由她侍寝 — 也就是陪将军上床睡觉。
注二十一:自从1587年桃山时代茶道名人千利休在当权者丰臣秀吉赞助下公开主办茶会并向贵族武士传授利流茶道,日本上层武士阶级逐渐接受了茶道影响。有趣的是后来千利休被丰臣秀吉逼迫自尽,据说就是因为他作为宗师对贵族武士的影响太大所致(另有一说称秀吉喜欢奢华而利休甘于平淡,两人对茶道的发展方向产生严重分歧)。
注二十二:日本传统上每年初夏举行的驱虫仪式里面,会把害虫标本绑在稻草人形上投入火中。用来祈求今年庄稼生长收获期间免遭虫害。
注二十三:历史上博多和京都、秋田并称为“日本三大美女产地”。不过现代有人认为:京都的女子美在气质高雅;秋田的女子美在皮肤白皙;只有博多美女是以面貌和身材著称的。
注二十四:妈妈咪呀是“我的妈呀!”的西班牙语音译。Fish在大学选修过西班牙语故而知道。不知为何本书原著里几次出现这个感叹词组。难道说原作者或最初翻译者两人当中有一位是西班牙语爱好者不成?为了保持全文的日本风格,以前各卷出现妈妈咪呀的地方都被Fish修改省略掉了。记得这里是原著中最后一次出现该词组,故而特地予以保留。也算是留给读者一些自由遐想空间吧!
注二十五:在幕府将军的住处本丸城堡里面,与将军的后宫“大奥”(又叫奥女中)相对,“表间”是幕府将军处理政务、会见大名、家臣的办公区域;而“中奥”则是幕府将军平时起居休息、接见亲信大臣的私人空间。
注二十六:夜回是低级武职小吏,主要负责夜间巡逻。除了吓唬窃贼,夜回的任务还包括防范火灾。其中有些夜回是被雇佣的临时工。
注二十七:御坊主是负责为将军捧剑的高级女官。也是唯一可以自由离开大奥到表间和中奥活动的宫女。但必须剃发、穿男式衣冠和羽织装束。为了不和男子闹出丑闻一般由四、五十岁女性担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