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manche 18 octobre 2020

颚十郎捕物帐之七(陈阵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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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老鼠复仇

 




时值元旦过后、新年之前的隆冬季节。江户城郊外的铃之森是一片无人居住的荒芜沙滩。这里靠近海边,地势空旷,常年横风呼啸。难以置信的是竟会有人选这种时候在这里布置刑场处决犯人。围绕刑场的木栅栏很快就竖好了。有人依照惯例把行刑内容和理由用毛笔草书写在木头看板上,就插在栅栏门入口处的旁边。告示上写明在这里执行的是日本古代特有的磔刑。将被处决的犯人有两位:名叫松平义理的男子和名为进士炎阳的女人。罪名是两人通奸并合谋杀害女犯人的丈夫。按理说这种极刑应该在秋季执行,但是因为某种原因居然在匆忙结案后就抢在新年之前动手。引得江户城里的百姓议论纷纷,都觉得此事反常。本来这种级别的处刑应该由掌管刑部的幕府老中(总管大臣)出面亲自主持,这次却改由江户城里互为竞争对手的南町和北町奉行所上级官员一起来现场监斩。官职同为吟味方(注一)的池田甲斐守和永井播磨守并列跪坐在围有阵幕的看台上。这对多年的冤家对头正襟危坐,努力不去偷看对方。因为天气实在太冷,风又很大,仆役在大白天点起几堆篝火供大人们取暖。两位官员的脸色都很阴沉,就好像今天要被杀的不是看板告示上那两个犯人,而是他们自己似的。在看台对面的空地上,人们正忙着竖起行刑木柱。这可怕的东西居然也要按犯人性别分成男女两种。男柱是竖圆木“角柱”上绑两根平行横木:这种结构方便把人伸展四肢以大字形绑住,正好岔开两腿坐在从行刑柱伸出的木板上。女柱则是个简单的大十字架,犯人两腿并拢、两手平伸按十字绑好,需要双脚站在伸出木板上受刑。在看台和行刑柱之间的阵幕开口处,有两名同心(注二)捕头并排站立把守。他们可以算是除了行刑队以外离犯人最近的观众了。和主官们正好相反,他们不断偷着打量对方。头一眼看去这两个人都是中等身材,又都是瘦子。就像特意挑选出来的守卫,倒也匹配。仔细再看:其中一位是乡下武士的孩子,更加黑瘦一些;而另一位是城里商人之子,虽然从小流落街头,仍然白净肥胖一点。这两人赫然是北町奉行所的神田松五郎与南町奉行所的藤波右卫门!

 

大概是因为天气寒冷,跑来围观处刑的百姓人数稀少。迎风挺立的两位同心捕头虽然都穿着丹前(注三)还是冻得发抖,又不能当着上司的面搓手跺脚取暖,只得努力忍耐克制。等了一阵子,终于看见被捆在马背上的犯人和负责押送的五十名奉公众兵卒了。领头的小吏扛着一面纸做的大旗,上面书写着和木牌上相同的告示内容。就在此人照例拿着纸旗走向篝火准备烧掉的时候,松五浪和右卫门同时看了一眼。扛旗的人快速通过,使两位守门者的目光刚好对接起来。绰号“冷面判官”的藤波右卫门嘴唇很薄,不见他开口就发出了声音:“怎么啦?到了这步田地还不肯服输?”外号“瘦松”的松五郎狠狠瞪了对方一眼:“说话不守信用,算什么官差?!”右卫门扭过脸去:“对杀人犯是不必讲信用的。这是审讯时使用的谋略,懂吗?” 说话间处刑就开始了。行刑队跑来把囚犯按性别捆上行刑木柱。在杂役忙着撕开犯人衣服,露出两侧腰部身体之际,检视官走来进行最后一次验明正身。经过抽签,监斩官决定先处决女犯人。这磔刑之所以位列古代日本各种死刑之首,乃是因为奉命动手杀人的不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打役(刽子手),而是普通的非人(注四)杂役。摆明了是要犯人死前活受罪。只见两名非人举着长达两间(3.6米)的矛枪,交叉摆放在女犯人面前。嘴里还发出“啊嘞、啊嘞”的吆喝声,就好像在给自己壮胆似的。等到看台上监斩官发出讯号,检视官示意动手。站在右手的非人努力挺起长矛,对准犯人的腰部朝斜上方捅去,长矛从肩部穿出,鲜血四溅。名叫炎阳的女人立刻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穿直垂(注五)的计数官跟着大声数起来。在右边的非人努力抽回长矛的时候,左手那边的非人又是一矛捅去……女犯人浑身是血,早已昏迷。长发随着横风毫无生气地飘动着。其实如果非人力气足够的话,只需几刺就会要了犯人的性命,但用矛次数是事先规定好的,达不到数量不得停止;计数官也小心翼翼:多数或者少数一下,自己的官位可就不保啦。旁边等着被执行的男犯人突然大吼一声:“阿光,你要等着我跟你一道去啊!”这话的语调如此悲凉,连检视官、计数官威武的脸庞也为之动容。

 




松五郎在刺第一枪的时候已经闭上眼睛,胸口随着计数官的报数声剧烈起伏。当他听到男犯人的凄厉呼喊,终于忍不住甩手快步离开了刑场。被独自丢在原地的右卫门半闭双眼,面无表情地继续观刑。等刺到二十五下,计数官连忙挥手叫停。非人按照惯例等检视官用熊手(钉耙)把犯人下垂的头颅仰起,对准咽喉进行名为“止枪”的最后一刺,同时也确定受刑者业已死亡。接下来轮到已经吓昏过去的男犯人……磔刑的另一个特点是不论犯人死活,都要一板一眼地认真执行。曾有个被判磔刑的江洋大盗幸运地在被执行前就病死狱中。结果他用盐腌渍过的尸体仍旧被绑上木柱,一五一十地被长枪左右交替捅成了马蜂窝。“冷面判官”一直坚持看到两名犯人一命呜呼。转身向上司鞠躬行礼,然后低头匆匆离去。接下来行刑队忙着加固绑绳:死去犯人的尸体还要被捆在木柱上示众三天两夜,然后解下来就地挖浅坑草草掩埋。看台上的两位监斩官员也准备打道回府。南町奉行所的池田甲斐守努力摆出胜利者的姿态离场。北町奉行所主管永井播磨守瞪着他的背影,小声说道:“别以为这就是最后结束了。咱们走着瞧!”那边江户城里神田松五郎满脸阴云地走回森川町宿舍,拔出腰间带红流苏的十手(注六)朝地上狠狠摔去,嘴里怒吼着:“这倒霉差事老子不干了!”松五郎的好友鄂十郎根本就对处刑毫无兴趣,此时他正独自坐在胁坂的下人长屋里,盘算着过些天到舅舅那里拜年讨零花钱的事儿。他摸着大得出奇的下巴自言自语:“奇怪啊?既然有鼠年,为什么没有猫年呢?今年生肖为鼠,难道就因此不杀老鼠啦?”年关将近,长屋里能请假回家探亲的佣人早已起程,所以显得非常冷清。偏偏今年和颚十郎住在一起的土之助也动了这念头,和两个同乡回九州过年。阿古十郎犹豫很久还是打消了和他们结伴同去的念头。这位在探案方面小有名气的江户轿夫隐隐觉得本次新年非比往常,江户城里将会有事发生。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有几个杂工跑来聊天。他们提到这场恐怖的磔刑,还有中途发怒退场的黑瘦捕头。颚十郎不由皱起眉头,扬起大下巴观望黑沉沉的天幕。

 

转眼就是大年初一,鄂十郎按事先计划穿戴整齐,去舅父庄兵卫家拜年 顺便希望能多要一点零花钱。开门迎客的是他表妹、庄兵卫的独生女花世。阿古十郎见了她不由一愣:人说女大十八变。才几个月没见,他都快认不出这个表妹来了。花世不等他开口讲吉利的客套话,一把将这位大下巴亲戚拉进房门,推着往里面走,口中欢呼:“来得正好!”只见舅父庄兵卫大人正在客厅跳脚怒吼。原来宿舍里的奉行所同僚发现“瘦松”留下辞职信不告而别,相互推诿后合力逼迫松五郎的侍从“猴子”十吉去向上司庄兵卫报告。漂亮得像大姑娘似的十吉人微言轻推脱不掉,只好硬着头皮,抱着大不了一死的决心来府上拜访。本来心情不错的与力笔头(注七)大人听说自己的心腹手下居然弃官逃跑,气得抓起辞职信丢出老远;拿出官老爷的威风一脚踢在十吉的腰上……此时十吉忍痛缩成一团重新跪下,绝望地看着上司大发脾气,心想自己搞不好真会死掉。阿古十郎突然出现,抬手一把捏住舅父的额头:“舅父大人新年安好!一帆风顺!大吉大利!……”滔滔不绝地说着吉利话。花世趁机解围:“难怪人说猴子和狗不能放在一起养。虽说新年要图热闹,真是吵死啦!喂,那边的猴子跟我来,有点心吃呀!”庄兵卫天不怕地不怕,见了女儿就没办法,气势立刻下跌:“喂,十郎,她说谁是狗?你小子这是干什么啊?”颚十郎见花世引十吉走远了,低声解释:“舅父大人,刚才可真是危险啊!”见老头子一脸困惑,他索性胡扯下去:“想像一下接着会出什么事?您的火气上涌,额头这根血管爆裂,立刻就西去极乐世界;十吉被您打出内伤,也吐血昏迷倒在一起。这不明摆着是有人贪好男色,强行勾搭成奸。然后乐极生悲马上疯死人的案情啊!”庄兵卫瞪着牛一样的眼珠,竟无法回嘴。颚十郎还在发挥:“最可怜的就属花世表妹啦!没有了您这个依靠;家产被我这个不肖的外甥霸占。孤苦伶仃地搞不好会沦落风尘……哎呀!”原来花世跑回来偷听,正好讲到关于自己的段落。她大有其父之风地脱下一只鞋,直接砸到阿古十郎的大下巴上。看着女儿捡起鞋拉着颚十郎就跑,庄兵卫重新坐下,摸着自己额头说:“这到底是怎么啦?难道我过年喝多了正在做梦不成?”

 

花世干脆把两位客人直接藏进自己闺房里。自从上次打赌输掉(参第二卷)十吉还是头一回和颚十郎面对面谈话。颚十郎一边听“猴子”哭诉,一面拜托花市小姐把“瘦松”的辞呈找来,边听边读,终于搞清了事件的经过:元旦这天是例行的公休假日,各处衙门官邸都不开门。南町奉行所外号“鬼面”的三好大介 从这个绰号可以想像这位的尊容丑陋 呆在家里闲着无聊,看着天花板发呆。等吃过午饭,炎阳夫人整理厨房时看到一个茶叶盒贴着的红梅纸上写着“福”字。想起依照传统元旦要喝加入梅干和昆布(海苔)的“大福茶”。据说某位天皇(有多个版本不同说法)生病时喝了宫女泡的这种茶居然痊愈,后来流传到民间成了祈福习惯之一。炎阳就随便用盒里现成的茶叶泡了一杯“大福茶”,她怕烫想把茶放凉再喝,正好丈夫大介在庭院里锻炼后口渴,跑来拿起就给喝掉了。谁知道身强体壮的三好大介喝茶后立刻口吐白沫,倒地抽搐起来。等炎阳跑去叫来医生,已经是回天乏术了。三好大介乃是堂堂的与力(参注二)官员,就如此突然暴毙。这个月正好轮到南町奉行所值班,本来就不喜欢休假的“冷面判官”藤波右卫门闻报立刻赶来。勘查现场的时候炎阳表示那盒茶叶乃是死者去年底最后一次出门执勤后自己带回家里的。奉行所医生居然验不出是何种毒药。事关自家同僚,元旦过后南町奉行所三百余人几乎倾巢出动,四处查访。奈何线索太少,毫无头绪。眼看三天已过,大伙正在着急;有个叫金藏的情报贩子透露:据坊间传言,因为丈夫容貌丑陋,身材丰满、算是美人的炎阳在外面有个情夫。于是案子自然转向合谋情杀的方向。就在炎阳被抓入有乐町的番屋严加审讯之际,那个所谓的情夫居然跑到敌对的北町奉行所投案自首。这个名为松平义理的男子乃是北町奉行所里负责整理调阅旧档案的“例缲方”小吏。他自己投案后大呼冤枉:原来去年有一次他去御茶水逛街买东西,碰到送货的驮马受惊,几乎被撞倒。及时把他从路边拉开,救下性命的正是武士家的女儿炎阳。

 

后来他们客套时发现彼此小时候竟还是邻居,后来炎阳搬了家才断了联系。炎阳夫人很高兴地请义理先生去街边喝茶叙旧。结果这事情不知怎么被谣传成了“鬼面”家老婆和小白脸幽会!为了辟谣松平义理直接去三好大介家登门道谢。虽然南、北町奉行所是竞争对手,因为事关老婆的名誉,“鬼面”大介破例出门迎接,总算尽了地主之谊。谁知元旦三好大介暴死,这本来已被平息的谣言又一次死灰复燃。听了义理的申辩,同心捕头神田松五郎感觉事态严重,写报告时特地把副本转到南町奉行所。谁知道有乐町方面认为“瘦松”在有意包庇同事,直接把官司打到上级吟味方那里……整个事件像滚雪球那样一发不可收拾。不过几天功夫,吟味方更上级的刑部官员居然出面干预。结果是男女嫌疑犯被直接丢进监狱,严刑拷打之下仍然拒绝承认犯罪杀人。南町奉行所主管池田甲斐守正急得要死,他手下一个叫水原蛇次的吟味役(参注一)出了一个馊主意:为了尽快结案,由蛇次去牢里游说两名嫌疑犯。私下做出承诺,只要其中一人把罪名扛下来,另一人立刻无罪释放!那松平义理本是文职,连吃大刑已经挺不住了。他心想自己这条命本来是炎阳救的,不如就还给人家罢。炎阳真不愧是武士的女儿,受尽折磨就是不招。这时她想那杯毒茶本是自己泡来喝的,已经害死了丈夫,何必再牵连无辜?只当自己和大介都服毒死掉算啦。于是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抢着把罪名往身上揽。结果最后刑部判决下来,南、北町奉行所上下人等全都傻了眼:合谋杀死亲夫罪在不赦,着将两人立即磔刑处决!接下来是徒劳的垂死挣扎:捕吏同僚们联名向上司请愿提出疑点,上级再找自己的上司沟通……文职官吏则忙着核对忌日(注八):大家盼望至少能够拖过新年,有什么大喜事朝廷发布特赦,救下两人性命。或者反正是死罪,哪怕只把磔刑改成狱门(斩首示众)也能少受点罪……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刑部坚持原判,还决定就在新年前动手执行!当一切努力都化为乌有,这才有了本文开始时的那一幕残酷场面。因为两名犯人都被处死,所以松五郎指责南町奉行所方面不守信用,愤而辞职!

 

仙波阿古十郎听得直拿拳头捶大腿:“‘瘦松’这个混账,如此大事为何不来找我商量?居然还赌气辞职!”那边十吉已经大哭了起来:“都是我的错!我一时使坏,骗他说先生已经和朋友去九州游玩,不在城里。呜……”花世也跟着抱怨:“你这个贪玩的猴子,刚才那一脚挨得活该!”颚十郎叹气说:“事已至此,人死不能复生,只得从长计议。不过南町奉行所的行为实在可恶!在下先去打听最近可有什么案子出错,非压压他们的气焰不可!”十吉哀求十郎想办法把松五郎找回来。颚十郎摇头说:“把人给找出来容易;让那头倔驴回心转意可难啊!”最后他被十吉搞烦了,坏笑着说:“你小子不是喜欢打赌么?咱们再博个输赢:若是我能劝‘瘦松’回奉行所供职,你就到人形町剧场的大舞台上去给我跳裸舞!”十吉立刻羞红脸不敢吭声了。旁边花世不干了:“哪有这样单方面打赌的?颚十郎你听好了:只要松五郎一天不回奉行所当差,每月你的零花钱就只能给一半!”这下轮到颚十郎咧嘴叫苦了。虽然话说得凶狠,临出门时花世小姐还是把用纸包住的二两小判(金币)塞给阿古十郎,打趣说:“这是压岁钱,拿去买点心吃吧!”颚十郎觉得表妹简直比爹娘都亲,感激得都快哭了。阿古十郎回程路过传马町时才想起还没有吃饭,于是东张西望找起饭馆来。虽说那时江户第一流的饭店都开在日本桥(市场)一带,不过每个町(街区)都有自己的各色餐饮买卖。离有名的传马町监狱不远,街边有一家标明正宗的“挂布屋”怀石料理店(注九)。颚十郎急忙跑进去,却发现客人并不多。这位好吃的江户轿夫不顾跑堂的连声推荐对虾和鲜鱼刺身(生鱼片),坐下来只点了一份鱼松茶泡饭配上觉弥酱菜。伙计和掌柜立刻换了一副冷面孔,等了好久才上菜。颚十郎吃完后看着账单直皱眉头,丢下一两小判不等找钱便拂袖而去。就在挂布屋斜对面,还开着一家“千代屋”江户前(本地风味)饭铺。觉得没有吃饱的颚十郎决定再去碰碰运气。

 


这回的茶泡饭和酱菜上得及时,温热可口。十郎表示自己口味偏咸,要求加盐。伙计立刻端上盐碟子和酱油瓶,由客人随意添加。阿古十郎吃得性起,又点了茶碗蒸蛋和盐渍海胆寿司。这位大肚汉终于吃饱了,又询问伙计:“你们门前贴着年菜外送(注十)的告示,不知现在还能定餐么?”伙计表示本店年菜一直供应到正月底。听说有人要订年菜,一位五官端正、穿白衣大褂的年轻掌柜从厨房走出,手拿纸笔书写订单。颚十郎要了两人份上等年菜,后日用食盒装好发出。留地址时他特地叮嘱这家亲戚口味偏甜,希望能少放些盐。掌柜的连声答应,收下一两小判定金后立刻结账找钱,还不肯额外多收小账。颚十郎把零花钱吃光用尽,捧着肚子满意而归。到了下个月初,南町奉行所里,探亲休假归来的捕吏们聚集起来准备召开新年后第一次例会。二十张榻榻米面积的大厅上点着两个地炉,仔细打磨过的柏木护墙板上整齐地挂着一排带红流苏的十手(参注六)和捕绳,显得威严十足。因为时间还早,原定到场的数十人才来了五、六个,上级官员都未到场。捕吏们趁机聚在一处闲聊起来。众人正谈得高兴,一位三十出头的同心捕头闯入了会场。他在玄关泥地上脱下竹皮草鞋,大步走过榻榻米地板,在一个地炉边重重坐下。捕吏们连忙散开坐正,齐声招呼:“您辛苦了!”来者正是那有江户第一名捕之称的“冷面判官”藤波右卫门。他根本不搭理众人,面若冰霜地把在座几人轮番打量一圈,然后突然开口说:“不错,真不错!这个月轮不到我们当值,所以大家都很清闲!怎么啦?接着说啊?刚才那个关于绝世美人的话题才讲到一半呢!什么身材丰满、酒窝迷人,一颦一笑都恰到好处!听起来挺有意思,接着往下讲啊!”捕吏们听出语气不对,不是搓手摸膝盖,就是装作整理衣服,全低着头不敢开口。右卫门终于变了脸,大叫起来:“怎么啦?难道本人坐在此处,各位心里郁闷,连话都不会说啦?”捕吏们像被霜打过的菜叶,拼命低头,嘴里小声嘀咕:“这……这话可怎么说?”

 

“好!还知道不像话。不愧是我的手下!我有你们这些行家帮手,真是幸福啊!”一位梳着瘪塌拔子鬓的年长捕吏大胆抬头,小心询问:“是不是我们出了什么岔子?”“开什么玩笑?你们经常把吴服桥的北町奉行所骂成小便组(酒囊饭袋),现在自己还算是活在世上呢!”“到底怎么回事?我们一点也……”“不知道是吧?你们这帮蠢材,迟早会被人家小便组踩在脚下!上个月交班之前,去传马町‘千代屋’验尸的是哪个畜牲?一口断定三名死者都死于霍乱,糊里糊涂回来交差的是谁?快说!我知道就在你们几个当中!人家吴服桥那边可是谨慎断案:拿住二掌柜根角忠助逼问,查出是他对被害人下了毒!”这下子捕吏们变成了被大风吹倒的杂草,低伏在地板上连大气都不敢出了。恰在此时,大厅边上的杂用房间里,有个人用和服外套裹住身体,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藤波右卫门眯起细眼,两颊收紧凶相毕露:“喂!是谁躲在那里偷笑?快滚过来!露出脸来让本人瞧瞧!”那人畏畏缩缩地走到地炉跟前,边走边慢慢掀开身上的外套,露出一副愁眉苦脸。此人正是有右卫门的臂膀之称的冈引头目(参注二)福千太,绰号“肥千”。这时身躯庞大的肥千“扑通”跪倒下来,屁股撅得老高,颤声说道:“那个……其实……我没笑,是在哭啊!那天去验尸的正好是在下。真不知如何向老大您赔罪才好!”藤波眼角吊起,有些吃惊:“竟然是你小子?怎么会出这么大差错?”“死者身有红斑,目光呆滞;拉出的粪便如同淘米水,呕吐物里包含褐色胆汁。这怎么看都符合霍乱的症状啊!”“此话当真?”“千真万确!当时在场的还有石井大夫,他也是这么诊断的啊!”右卫门抱臂沉思:“连石井顺庵都看走了眼?这到底是什么毒物啊?”他低头追问:“喂,千太,那个嫌疑犯二掌柜你当时可曾见过面?依你看可是个狡猾人物?能否巧妙下毒,连医生的法眼都瞒过去?”肥千急忙摇头摆尾,不,是摇头摆手:“绝对不可能啊!老大您要相信在下,那男的就是个一根筋的傻瓜,根本干不出这等大事来!”藤波右卫门的目光越过众人,立刻起身:“喂,千太你前面带路,我们去重新验尸!”千太如蒙大赦,连忙跳起来去拿鞋和外套:“小便组那些家伙!一定是为被处刑的例缲方报仇严刑逼供了!在下就是死也要和他们一决高下!伙计们,都跟上来!”众捕吏一窝蜂似地拥出门去。

 

虽然新春已至,凉风仍旧从胁坂长屋的各处缝隙里渗入,冻得颚十郎没法睡懒觉,只得伸着懒腰坐起身来。立刻有杂工殷勤地送来早饭。佣人宿舍这种地方当然不会有鲷鱼刺身供应;只不过是一小碗糙米饭,再配上几片柴鱼干和隔夜的炖菜。阿古十郎也不嫌弃,拿起碗就吃。心里却回忆着前些天在传马町千代屋吃到的美食。吃完饭,他找出烟管抽了几口。眼着阳光逐渐照到墙上,气温上升,正考虑是否再钻回被窝去睡觉,一位杂工在门口呼唤:“先生有您的信!”颚十郎示意他送进来,一边打开信件一边自语:“还真稀奇,是何方疯傻之人给我寄情书啊?”正在此时又有一个杂工在房门口呼唤:“先生您有客人来啦!”那位来客被让进房来,正看见颚十郎双手各捧着一封信,居然在交替着同时阅读。这两封信分别写在红梅薄纸和普通美浓纸上。虽然看不见字迹,但随风散发着女人的香水味。客人坐下行礼,故意羡慕地说:“没想到阿古十郎大人如此风流,新年才过就收到两份情书啊!”颚十郎觉得失礼,连忙收信敷衍:“这哪里是情书,简直是讨债催命符啊!”他接过对方递上的名片观看,那上面端正地写着“水原蛇次”。十郎心头一凛,赶忙凝神仔细打量来人。这位访客留着商人的高发髻,中等个子,一身时髦的文化人打扮:穿一套浅蓝色和服配绵长袴,外罩米黄色的中羽织(风衣长袍)。白净消瘦的脸上架着玳瑁眼镜,唇上留一小撮仁丹胡(注十一)。一切都和名片上的吟味役身份吻合。同时来客也在好奇地打量颚十郎:他那带肥长下巴的尊容远看简直就像夕颜花上长出了眼睛。为了缓和气氛,水原蛇次掏出一把折扇,把玩着露齿微笑:“听说您是北町奉行所长官庄兵卫的外甥。居然喜欢住在下人长屋里当轿夫,真是奇特的嗜好呢!”颚十郎决定反击:“您身为南町奉行所上级吟味方大人手下红人,居然敢深入大牢私下诱供,确实胆大包天啊!”水原蛇次像说书人那样举扇摇手:“身不由己,一言难尽啊!现在江户城里都把在下传说成了勾魂使者,其实那件事有很深的内幕。冤家宜解不宜结,希望能容小生在此解释一下!”

 

据水原回忆,同心捕头藤波右卫门对本文开始那次处刑也很不满,曾借拜年之机去吟味方池田甲斐守那里探问。那次蛇次正好在场,才知道了内幕。当时右卫门对上司抱怨刑部越级插手,打乱了整个办案程序。池田甲斐守很难得地对这位心腹手下发了脾气:“藤波君,你一年到头就知道出现场勘查断案,可知现在政局危险到了何种地步?”原来去年江户地区突然爆发瘟疫,得病死亡者不断增加。幕府将军本来体弱,那时正好生病,连例行的元旦庆祝宴会都没有参加。谁知没过几天连主持大奥(后宫)政务、一向身体健康的将军生母本寿院也病了,宫女参拜贺年的仪式被迫取消。民间传出不祥的谣言:这两位把持朝政的大人罕见地同时病倒,搞不好也是染上霍乱啦!别的不说,从前代开始得到将军支持推行改革的老中首座(首相)水野越前守以及有大奥撑腰、反对改革的另几位老中(总管大臣)同时失去靠山,乱成一团。有人开始为了下一代将军人选出面活动。因为现任幕府将军没有孩子,按规矩要从“御三家”(注十二)那里过继养子。条件合适的继承人选有两位:水户德川家的庆喜大人奉上一代将军家庆之命过继给名门一条家。将军生病前此人恰好担任禁里御守卫大将(卫戍部队总督),是江户城中最合适的人选。不过反对者坚持本寿院生病前看中的纪伊德川家的庆福大人:他与一条庆喜是同辈,没有因过继改姓,年纪更轻也更有魄力。据说两位候选人忙着到处拉帮结派,日本各地大道上的传马信使(注十三)来往奔驰不绝。这种紧张局势当中,谁会在乎两个平民小吏的死活?藤波右卫门被上司说得张口结舌,悻悻告辞离去。颚十郎一边听一边点头自语:“先生透露的内幕果然重要。在下倒认为刑部之所以如此草率地处决犯人,恰恰和这事有关!”水原蛇次不由探身向前:“此话怎讲?”

 

颚十郎扬起大下巴:“敝人大胆推测:那两位犯人被匆匆提前处决,完全是因为他们的名字惹的祸!”蛇次莫名其妙地看着对方,迫使后者做出解释:“您看,例缲方小吏义理的姓乃是松平,这正好是德川家建立幕府前的旧姓;而炎阳这个名字一般是取给夏天出生的女孩的,您如果有位名叫炎阳的女儿,取小名的时候除了阿夏,还会考虑什么选择?”“那不如就叫阿光好啦!”“炎阳夫人的小名就是阿光!您可知道,本寿院大人出家前的俗名是美津,乳名恰好也是阿光!”“如此说来……”“便是有人迷信饭绳十二法之类的巫术(注十四),强迫刑部方面提前执行,用这两人当做将军和本寿院大人的替身去黄泉地府报到!能左右刑部断案,此人的地位很高。至少应该是位老中,而且他和两个未来继承者关系都不好。幕后主谋是希望能治好两位大人物的病,继续维持现状!”“妙啊!竟然能想到这步棋!您不是官府中人,正所谓旁观者清。看来在下是找对人啦!”颚十郎戒备地询问:“吟味役大人屈尊来拜访一介轿夫,应该不止是为了此事吧?”水原蛇次连忙点头:“看来什么都瞒不过阁下!其实本次千代屋也发生了中毒致死的案子……”阿古十郎不由插话:“请问是哪里的千代屋?”“就是离此处真砂町不远的传马町千代屋啊?”这下轮到颚十郎紧张了:“您是说那里的饭菜有毒?!” ……一直快到中午,出面交涉调停南、北町奉行所冲突的吟味役水原蛇次才告辞离开下人小屋。他在真砂町一丁目(街口)拐入一条小巷里,望着铅灰色的天空叹息道:“原来如此!两条人命竟为了这种蠢事被牺牲掉啊!”蛇次才走颚十郎就卷起裤腿,拿出轿夫的看家本事,一路小跑赶到位于森川町的舅父家。看到依旧是花世开门迎客,问明庄兵卫一切都好,十郎长出了一口气:虽然蛇次说的明白,千代屋的三名死者乃是老板、大掌柜和大小姐,并没有顾客受害。一想到自己事发前才在那里为舅父、表妹定了年菜,无论如何还是跑来亲眼看过才能安心啊!

 

和花世打过招呼,颚十郎直入书房拜见舅父。这甥舅两人面对面坐在一起,在旁人眼里简直就是《西游记》里面的妖怪聚会。颚十郎那全江户出名的大下巴暂且不提,且看年轻时因为脾气暴躁而得到“火狮子”绰号的庄兵卫。他的头脸本来就大(这点外甥和舅舅很像!),年纪大了谢顶变成秃头,只剩脑后一撮白毛梳成发髻。远看活像一盏纸芯正亮的油灯。头上没有的须发下巴那边倒很多:留着一部斑白的大胡子。两者加在一起,让人觉得是油灯成精在冒充寿老人(注十五)。庄兵卫今天红光满面,眉开眼笑,难得有一阵好心情。他不等外甥坐稳就抢着说:“哟,浪荡子来啦!十郎我告诉你小子,在你窝在下人长屋睡懒觉的时候,世道可变化不少!快坐好喝茶,听我说立大功的事吧!”话说年初三颚十郎预定的年菜送到,习惯吃甜的庄兵卫大为满意,一个劲地夸奖:“这年菜味道真好!难得十郎那小子有孝心,还记得花世死去的母亲做饭喜欢多放糖。花世你多吃一点,这正是美智子,也就是你母亲烧饭的味道!”其实花世也很感动,嘴上倒没说什么,平常喜欢挑嘴剩饭的她居然吃光了自己那一份年菜。父女俩来了兴致,打算接下来每天订千代屋的年菜一路吃到正月底!倒霉的是庄兵卫家的厨子,眼看这个月闲着没事干,只怕要饭碗不保了。到了正月三十那天,已经习惯在门口等年菜送来的佣人哭丧着脸,战战兢兢地禀告主人:因为千代屋那里闹出了人命,暂时关门歇业。所以年菜到此为止,不再供应了!“火狮子”听说大发雷霆,要不是有花世拦着,差点儿带人去把那家店给拆了。到了本月一日,南町奉行所按照惯例交接班,把上个月的案卷副本和在押嫌疑犯转交给北町奉行所。心里有了疙瘩的与力笔头庄兵卫立刻让人把传马町千代屋死亡事件的档案调来,仔细阅读。按照文件记录,正月二十九日晚上结束营业后,千代屋的人员分成两批吃饭。首先是店东一家和两位掌柜。计有千代屋老板鹤助、他的大女儿阿娟和小女儿荣子。大掌柜猿吉、二掌柜忠助。因为按规矩不能用大堂里客人的座位,他们围着休息室里的一张方桌吃饭。那里可以坐下六个人,所以二掌柜的弟弟忠造也同桌作陪。不过他只是个帮工,吃饭时还负责给别人添饭盛汤之类的工作。

 


等这些人吃完了回后面住宅或宿舍休息,店里的厨子佣工才挤到同一个地方吃剩下的菜。迟到者和送外卖后回来的人只能到别处站着或蹲着吃。就在第一批人吃完晚饭不到半刻时(一小时)之后,下人们用餐结束正在收拾碗筷准备打扫卫生;第一批吃饭的老板、老板的大女儿以及大掌柜三个人突然觉得不舒服,先是上吐下泻,然后倒地抽搐。等忠助、忠造兄弟俩跑去找来医生,三个人都已经不行了。天亮后南町奉行所的肥千和石井大夫赶去验尸。因为马上就要和北町奉行所交接班了,他们匆匆看了一眼,就判定是目下流行的霍乱。立刻下令封店,把尸体抬走火化。庄兵卫说到这里抽了抽鼻子:“有乐町的这帮蠢货!自从害死了我们的例缲方小吏,就得意到尾巴往天上翘。他们哪里知道,本与力笔头火眼金睛,从他们自己写的档案里看出了蹊跷!”看外甥没有反应,他立刻补充:“怎么啦?你平时断案也挺机灵啊?怎么还不明白?六个人同桌吃饭,然后其中三个很快死于霍乱;而另外三个一点事儿都没有。天下哪有这样的瘟疫啊?这明摆着是有人投毒谋害啊!一开始因为那位老板为人吝啬,常找借口克扣下人的月钱,就查是否有佣人投毒报复。那天老板和下人吃的菜是一次烧好、完全相同的,但米饭不同。老板他们吃的是白天卖剩下的稻米饭;下人则是另外蒸的一桶糙米饭,因为老板吝啬份量不足,还加了一点地瓜、芋头充数。但如果是稻米里有毒,那就应该六个人都死掉,不可能有漏网之鱼。要是‘瘦松’那小子查到这里就该泄气啦!老夫比你们多吃了半辈子盐,决心一查到底。真多亏老板吝啬:他怕厨子偷工减料,每顿饭都要把菜单写在水牌木板上。结果找小女儿、二掌柜、厨子和下人一比较,发现有一道临时增加的文蛤汤菜单上没有写;那汤被死掉的三人喝光了下人们也不曾吃到。也就是说一定是汤有问题!接下来还要找杀人动机。连这我都仔细调查清楚啦!原来同桌吃饭的这六个人根本不是一条心。”

 

说起来这些人都是同乡:千代屋到现在已传了四代。他家祖辈是下野国枥木蕃根角村人,到江户来讨生活。现任店东看在同乡面上先后收留了猿吉和忠助两位掌柜。但是最近忠助与老板鹤助闹起了矛盾。这小子不知怎么和老板的小女儿荣子好上了。两个人经常在工作后的休息时间幽会,被别人撞破好几次了。忠助为人耿直,虽然讲话总有道理,但往往让别人丢脸下不了台,为此老板坚决反对这门婚事。正好瘟疫流行生意不好;加上和斜对面开的怀石料理店竞争激烈,千代屋老板决定天暖后就隐退,把店铺交给大掌柜猿吉和大小姐阿娟共同打理。至于忠助、忠造两兄弟,就以独立到外面开分店为借口,将他们赶走。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老板和大掌柜逼根角忠助尽快到浅草町定下开分店的地皮。忠助表示那边是贫民区,本来餐饮生意就不好做;加上最近瘟疫流行,应该缓期再说。这时荣子打圆场劝大家还是先吃饭吧,下人们还在等着呢。吝啬的老板听说剩下一些文蛤,摆过夜就不新鲜没法卖了,临时决定煮汤喝掉。大掌柜猿吉去厨房吩咐烧汤,好久不见上菜。老板又让忠造去催,过了一会儿汤才上桌。这时候二掌柜忠助故意大声自言自语说现在正流行霍乱,文蛤还是不吃为妙。而且反复说了三遍。荣子小姐当然听他的;他弟弟忠造也说倒了胃口不喝汤。桌上另外三个人就把那盆汤分着喝掉了。庄兵卫得意地一拍大腿:“结果喝汤的人都中毒死了,而那三个都是原定的店铺主人和继承者,等于是忠助面前的障碍。现在家产和店主的小女儿都是忠助的啦!断案么,有了动机和后果,剩下的就好办多喽!我呢只是叫手下去把二掌柜抓来查问一下,谁知根角忠助这小子真爽快:立刻认罪并且在供状上签字画押了!”说到这里庄兵卫摆出一副慈祥嘴脸:“战国时代的武将会偷偷把自己割下的敌将首级交给晚辈,帮他们立功起家。怎么样?我把这桩大大的功劳让给外甥,你就说是自己最先发现举报的。现在‘瘦松’逃走不干了,你小子就到奉行所顶他的位子好啦!”

 

颚十郎夸张地连连摆手:“这哪里是功劳?分明是罪过!您身为长辈怎么可以推卸责任,嫁祸自家晚辈呢?”作舅父的立刻双目圆睁,脸红脖子粗地叫嚷起来:“你小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投毒者大多数都是两面派或喜欢玩阴谋之人。像忠助那样敢做敢当的直性子,被逼急了才不会花心思策划投毒,而是去厨房抢把杀鱼刀直接乱砍一通。就算忠助真的为了店产私情下毒杀人,这样一次把三个反对者都干掉,岂不就像在街上敲锣打鼓宣布人是自己杀的?他若是想伪造霍乱的效果,应该下狠心同时把弟弟毒死。自己和荣子小姐也得倒下装病才是!霍乱期间避免吃生水不洁食物乃是常识。他那样同时对同桌的人再三地讲,万一老板、大掌柜和大小姐听了不喝有毒的文蛤汤怎么办?万一荣子小姐嘴馋非要喝汤怎么办?不知吃饭之前和期间二掌柜忠助可曾到过厨房?看!您摇头啦!那他怎么投毒呢?就算他唆使弟弟忠造去厨房投毒,可又如何下手?当时那里不但有厨子,连大掌柜也在场啊!”眼看庄兵卫那专横傲慢的气势明显减弱,阿古十郎一脸坏笑地乘胜追击:“有乐町的那帮家伙派人诱供,为人不齿;您为了立功套问逼供,可是重罪啊!刚才‘勾魂使者’水原蛇次跑到下人长屋,希望我以局外人的身份出面制止这次争端。据他说南町奉行所的藤波右卫门和冈引‘肥千’重新验尸后,干脆在谣传有霍乱的千代屋驻扎下来,一心要找到杀人案的反证。照这样发展下去,如果南町奉行所那帮家伙证明了忠助的冤情,您作为当班的北町负责人可是要切腹谢罪(注十六)的呀!在下身为至亲无法袖手旁观。作为保住您漂亮肚皮的酬劳,先给我二十两小判如何?”冒牌寿老人脑门冒汗,面露惧色:“哪有这样的蠢事?凭……凭什么要我切腹?!”虽然嘴里不服,庄兵卫大人的手却老实,先是顺着肚子摸了一圈,然后提起捂住胸口,像是在练习切腹时的动作。颚十郎正嚷着要给舅父当“介错”,在门外偷听的花世等不及了,拉开门直接闯入。她先将用纸包好的二十两金小判塞到颚十郎手里,然后推着两个男人出门:“再等就要暮六(傍晚时刻,这里是夸张比喻)啦!还不快去传马町监狱更改供词!快去啊!”

 

传马町监狱的扬屋里可没有火炉,甥舅两个缩着脖子走进根角忠助的单人牢房。三个人呈品字形隔着桌子坐定,嫌疑犯望着对面颚十郎的大下巴发呆。阿古十郎心满意足地摸着怀里的钱,开口说道:“真没见过这样急着把杀人罪名往身上揽的人呢!好啦,因为您的供词有漏洞被上边驳回,本人特地前来重新核对!”二掌柜两眼空洞地继续望呆:“人是我杀的,手指印也按过了,还有什么好问的?”“您是怎么杀人的?”“下毒啊!”“那么凶器呢?”“啥?”“是用何种毒药害人的?”“我不晓得!”“您承认杀人却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毒药?”颚十郎朝侧面坐着的舅父挤眼:“那么就算是砒霜好啦?”“噢,砒霜啊,可以。”庄兵卫不由拍起桌子:“你小子以为是在自己店里给客人点菜啊!还什么可以?”颚十郎扬起下巴:“跟您说根本不可能是砒霜啦!那种药毒性剧烈,放进汤里必须用木碗来盛。如果用饭店的唐津瓷器,那汤盆还没离开厨房就炸裂啦!”忠助忍不住抱着脑袋喊叫:“怎么下毒也这么麻烦啊!反正人都死啦!由我去偿命不就得了?”颚十郎下巴翘得老高:“这可不好办啊:另外还有人自首说是她干的。您可是遇到竞争对手啦!”忠助立刻恢复神智,死死盯住对方:“还有人自首?你是在说谁?”阿古十郎把自己收到的两封“情书”掏出来:“一位痴情女子和一个可爱弟弟!里面的情节清楚,而且也都签字画押啦!”二掌柜忠助“哇呀呀”怪叫着,跳起来打算扑上去抢信,看那架势他真能把这两封信活活吞到肚子里去!旁边庄兵卫宝刀不老、眼明手快,一把将犯人抓住按倒在桌子上。阿古十郎柔声劝慰:“好啦,好啦,您的心思我都明白。您误以为是荣子和你弟弟合谋毒死了那三个人,目的是为您出气扫清障碍。于是抢着要扛下罪名,准备牺牲自己来保住心爱之人。嘿嘿,那可真是太傻啦!请您睁大眼睛,好好读一下荣子小姐的信吧!特别是后面(注十七)那部分!”于是他把那张红梅薄纸举到二掌柜面前,忠助看着看着,居然痛哭流涕起来;这下连庄兵卫也好奇起来,跟着在一旁偷看,读着读着却笑出了声。

 

原来荣子小姐虽然笔法优美,却因为心里混乱,将内容写得十分奇怪。她一开头不断重复二掌柜绝不是杀人凶手。以能想到的各种不同句式语法写满了半张信纸,然后才解释道:如果是自己下的毒,一定早就站出来自首了。她还详细盘问过爱人的弟弟忠造,看来也不是他干的。问题是抓不到真的凶手,忠助就要无辜赴死啦!自己急得快要疯了。晚上睡不着觉,听见老鼠在房梁上打架,想起已故爷爷讲过的故事,突然有所觉悟。话说千代屋的崛起也并非一帆风顺。第一代老板从下野国跑到江户,费了毕生心血才建起一间小饭铺。谁知第二代老板不幸染上了赌博的恶习。玩到最后山穷水尽,除了身上的衣服和空空荡荡的店铺,完全是一无所有了。勉强坚持到过新年,因为没有吃的就快饿死了。这个赌棍躺在地上等死时发下悲愿:宁可下辈子当牛做马,今生今世再也不赌啦!突然一只老鼠从身边跑过,居然还回头看了他一眼。赌棍老板想起父亲曾说过,在故乡遇到灾荒时老百姓会挖开老鼠洞“借粮”。他直接用手挖开了厨房墙上的老鼠洞,那里面不仅有一些可以充饥的五谷杂粮,甚至还有明晃晃的金币和碎银!第二代老板靠这些宝物逃过一劫,逐渐重振家业。从此千代屋的厨房里就有了一座巨大的老旧桧木(注十八)壁柜,里面分为好几层。打开其中最上层的神龛小门,那里根本没有牌位神像,而是直通修补好的老鼠洞。每到年底,千代屋的老板会带着全家老小到神龛前参拜,把各种食物堆满整个壁柜。如果第二天打开壁柜发现吃的都没有了,就会认为是一年如意的好兆头;反之则惶惶不安,变着花样给老鼠上供直到东西被吃完为止。第三代老板嘉兵卫尊照父亲的遗志按时祭鼠;全家坚决禁赌,店里绝不许养猫。大小姐阿娟和妹妹荣子小时候跟着爷爷参加过祭祀,所以也知道这个故事。等到嘉兵卫爷爷去世,吝啬的新老板鹤助立刻停止了祭鼠活动。阿娟为了讨好父亲继承店铺,专门买了猫来抓老鼠。谁知道老鼠居然抬出柴鱼干来贿赂天敌,和猫交起朋友来了。有一次小女儿荣子心爱的平打银簪丢失了,偷偷去厨房用点心祭拜,结果第二天银簪就出现在桧木壁柜上了。为此姐妹俩分别成了老鼠的仇敌和盟友。接着根角忠助兄弟的出现使得事情进一步复杂。

 

千代屋的姐妹俩几乎同时看上了面貌端正、年轻能干又为人耿直的根角忠助。但阿娟和父亲一样吝啬,而且做事泼辣霸道。按鹤助老板自己的话说是“男孩错长了女儿身”。于是忠助很快就和温柔的荣子走到了一起。阿娟认为自己比妹妹漂亮能干,反而被冷落,嫉妒得发狂;便和大掌柜猿吉联合起来对付自己的未来妹夫。本来猿吉看在同乡又同姓的份上向老板推荐了忠助。可这个新人实在太能干了,以至于大掌柜也嫉妒起来,决心联手反对他。吝啬泼辣的大小姐与贪杯好色的大掌柜试了几次都没法赶走忠助,居然拿家里的老鼠出气。两人去买了传统的“五步倒”毒鼠药,混在点心当中放进壁柜里面。一天早上荣子小姐路过厨房,看到桧木壁柜上躺着只死老鼠。那老鼠个头不大,但浑身雪白,眼睛通红,鼻爪和尾巴也是讨人喜欢的粉红色。不过它僵直地躺着,已经中毒身亡。从此以后店铺里的老鼠和人翻了脸:得手一次后“五步倒”完全失效。老鼠反击时不是咬破米袋,就是往汤锅里丢脏东西,甚至把大小姐带经血的睡衣偷出来摆在壁柜上。情况越演越烈,中毒事件发生前几天,阿娟还让大掌柜拜托别人去买更厉害的新老鼠药来。虽然只是女人的直觉,荣子小姐在信中肯定父亲、姐姐和大掌柜之死应该和千代屋人鼠之战有关!颚十郎见舅父发笑,便一脸严肃地说:“与力笔头大人您以为此乃无稽之谈么?其实这信中已经指证了凶器。安艺国逑摩藩的石见银山自战国时代就是附近各路大名(诸侯)努力争夺的重要财源。那里的矿井除了银子,还出产一种名为兴石的有毒矿物。最近有人将兴石磨成粉末,和老鼠喜欢吃的油脂混合,制成‘石见老鼠药’在江户地区贩卖。过年期间有个佣人的孩子因为偷吃混有这种毒药的年糕而死,其症状完全和霍乱一样!验尸的那位年轻医生搞清了前因后果,好心跑到下人长屋警告大家。出于巧合当时在下正好在场。所以说本案的凶手仍是根角先生,不过是长尾巴的根角忠助(注十九)!不知两位买过老鼠药没有?这种‘石见鼠药’乃是和跌打药膏一样,盛放在文蛤壳里出售的!因为老板吝啬,可以想象千代屋的厨房里灯光昏暗。当厨子在大掌柜催逼下忙着烧文蛤汤时,正巧有老鼠从壁柜上跑过,将装毒鼠药的文蛤壳打翻在地。由于光线太暗,有人误以为是真文蛤,就捡起来投进汤锅里去了!既然如此,真凶身份已经查明。还请冒牌的‘老鼠’先生收拾行李,回千代屋和荣子姑娘团聚去吧!”

 

在改写的供状上签过字,二掌柜忠助眼含热泪,鞠躬行礼而去。庄兵卫手捧新供词,眉开眼笑如同得了宝物,嘴里不停地夸奖外甥能干。颚十郎却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最后他振袖而起,指着舅舅的肚皮说:“虽然找到真凶放了嫌疑犯,为了您的肚子还有个小尾巴要处理一下!”与力笔头又紧张起来:“供词已改,不是不用切腹了么?”十郎大笑着告辞:“是与留住对您胃口的厨子有关啊!”两天之后,就在南、北町奉行所同时宣布破解千代屋冤案,忙着到处取缔害人的“石见老鼠药”之际,挂布屋和千代屋同时贴出告示,宣布将举行料理刀工比赛。千代屋的现任主厨乃是厨娘阿菊。前几年鬼怒川发大水,她和丈夫阿牛成了流浪难民。夫妻俩带着儿子鹿之介来千代屋投奔有过一面之缘的根角忠助。正好原来的主厨害了腰痛不能干活,夫妻俩凭着一身正宗江户前料理技艺顺利接手。两年前阿牛回乡探亲,却不幸染病身亡。阿菊咬着牙单独干两个人的活,同时努力抚养孩子。这次汤里混入毒鼠药,要了三条人命,阿菊觉得自己负有责任,主动要求辞职。忠助和荣子正在努力挽留,斜对面挂布屋的主厨兼掌柜佐藤田十一跑来下挑战书。佐藤田表示他和老板松竹大五郎认定,千代屋因为这次事件已经砸了饭铺招牌(也对,毒死过店主的饭铺谁敢去吃啊?),无力竞争下去。理应搬离才对。挂布屋愿意低价收购千代屋的地皮;否则就来一场料理竞赛,重振名声。直性子的忠助立刻答应并开出条件:双方都有生意,只能每日中午休息时花半刻时(一小时)比赛,连比三天,单取两胜。题目就比厨师最基本的技术:刀工。阿菊见新掌柜和小姐居然将店铺的命运托付给自己,感激之余也就不走了。按计划双方都选一名助手,佐藤田带着学徒金吉;阿菊让十三岁的儿子鹿之介帮手。为了公平两家店又四处找裁判:两家自己的老板自然在列当选;每家店的老主顾都被邀请。好吃鬼颚十郎也阴魂不散地跑来当起裁判。

 


第一场比赛双方出场,马上引来群起喝彩:佐藤田十一乃是怀石料理名人松竹大五郎的外甥。十岁就下厨学烧菜,又在日本桥名店“传善”修业十年。才二十出头就成为主厨,有“神童”的美誉。阿菊虽然年纪较大,名气较小,但她身材丰满,面如白玉。为了方便操作用绳子把两袖高高绑起,露出莲藕般雪白的手臂。其绝色风姿让人眼前一亮。这两个人站在一起,真好似传说中的金童玉女来到人间!双方的助手也很有意思:金吉乃是长有兔唇的勇者天生异相(参注十一);而鹿之介正好相反:一对漂亮的大门牙露出唇外,笑起来可爱得让人觉得应该改名叫兔之助才对!第一局以投铜钱猜正反决定先后,结果由挂布屋老板出题:仿制蛇篮莲藕。在场众人都望着松竹大五郎端出的样品发呆:这是一种像蛇一样环绕盘中主菜的配料。虽然从布满孔洞来看原料确实是莲藕,但要如何象寿司师傅削萝卜那样割出延绵不断的长条藕片来呢?经过努力最后阿菊只得弃权认输;而佐藤田迟疑一会儿,终于拿起刨子 原来这道菜需要先把藕段刨成圆形,才能连绵不绝地切割下去!第二天由千代屋出题:制作装饰寿司拼盘的箭叶雕刻。这是江户前料理的传统技艺`,厨师甚至配有名为“小平次”的专门刻刀。因为是在不能对折的竹叶上雕刻,制作出来的作品既要对称美观,还要有不对称的地方画龙点睛。图案越复杂精美,取胜的希望越大。两位选手一开始都是雕刻对称的山和虾图案。然后提高难度,开始雕不对称的一子持剑、二子持剑……比赛气氛越来越热烈。为了分出胜负,佐藤田十一特意在对称的剑形叶上雕出一个不对称的“寿”字来,博得满堂喝彩。轮到阿菊出场,观众干脆惊呼起来。原来厨娘用手指夹住两把“小平次”同时雕刻,不管对称与否,所有作品都是成双成对!这便是已故主厨阿牛的绝技“二刀牙”雕法!眼看对手最后雕出一云中舞鹤,“神童”佐藤田也只能低头认输。最后决赛是切煮鸡蛋,以蛋黄损失多寡决定胜负。这是双方助手表现的时候。金吉煮的蛋个个火候十足;佐藤田十一把蛋壳剥掉后将蛋固定住,用割豆腐的丝线小心切开。鹿之介乐呵呵地捧出一把水煮蛋;他妈妈含笑拿起,居然连蛋壳都不剥,直接下刀去切!一个个连壳蛋竟像葱姜黄瓜那样被轻易切成薄片。别说蛋黄,就连蛋壳都没有碎!

 

胜负已分,松竹大五郎忍不住询问厨娘是怎么做到的?阿菊笑着表示,夫妻俩学艺时偷看过老师傅的秘籍:那里面写着先把鲜蛋浸泡在醋里半刻时(一小时)。做水煮蛋的时候先用中火煮沸,再用小火滚煮一会儿,蛋壳就会发软变薄,可以表演连壳刀切水煮蛋啦!松竹大五郎仰天叹息:“现在都说江户前是贫民料理,没有贵族的怀石料理精致。哪晓得民间竟有如此绝技!真是学无止境啊!”比赛完毕,颚十郎特地将一封长信交给挂布屋的老板和掌柜。信中写道:“不知老板是否知道商业神惠比须的故事?虽然有着不同的说法。其中有一种认为,日本神话中的创世神伊奘诺尊和伊奘冉尊因为结婚仪式有错误而生下了软体畸形儿“水蛭子”并将其遗弃。此人后来被奉为“夷三郎大明神”,也就是惠比须。话说天照大神(太阳女神)的亲戚海幸彦、山幸彦是一对孪生兄弟。哥哥海幸彦的工作是每天出海捕鱼;弟弟山幸彦的工作是每天上山打猎。有一次兄弟俩厌倦了每天重复同样的工作决定交换彼此的角色。哥哥倒没什么;弟弟山幸彦因为晕船,不但没有钓到鱼,还把哥哥珍爱的宝贝鱼钩掉落海里去了。哥哥海幸彦为此十分生气,尽管弟弟山幸彦一口气做了一千个新鱼钩当作赔偿,他仍旧逼迫弟弟去海里把原来的那个鱼钩找回来。大海茫茫,要到哪里去找呢?因为惠比须是渔民信仰的海上守护神,山幸彦便跑去向他求救。惠比须便带着山幸彦出发去找鱼钩了。正巧一条大鲷鱼的喉咙被异物卡住了,痛苦不堪地来找惠比须帮忙。于是山幸彦从鲷鱼那里找回了宝贝鱼钩。这期间海幸彦趁弟弟不在一人独霸了山珍海产,干起了坏事。作为惩罚惠比须让他每次出海都错过渔汛,经常空手而归。而山幸彦有了神明保佑,不仅上山打猎,连下海捕鱼也是满载而归。嫉妒的海幸彦向主管海洋的大绵津见神诉苦。神的回答是:“你只要比弟弟更加努力就可以了。”从此海神惠比须就变成了一手拿钓竿,一手抱大鲷鱼的商业之神。惠比须的形象代表着店铺的信仰:对顾客要钓而不要网。只有脚踏实地诚心对待每位顾客才是生财之道;追求暴利、妄想将客人一网打尽的商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读过信后松竹大五郎低头沉思;佐藤田十一满脸通红。两人从此打消了独霸一方的念头。

 

仙波阿古十郎坐在千代屋大堂里,兴高彩烈地品尝店方送给裁判的犒劳:水煮蛋盖饭。耿直却不识时务的新掌柜(老板是荣子小姐)根角忠助走了过来。颚十郎以为对方还想给自己钱当作谢礼,连忙伸手去接。忠助红着脸递上酱油瓶,表示有件事必须告知先生:因为听说此次纠纷最早是由水原蛇次出面调解,而他也是千代屋的常客,所以比赛前特地派忠造去请蛇次来当裁判。谁知道水原太太说自己的夫君新年前不幸染上瘟疫,早就死啦!这下轮到颚十郎目瞪口呆了:“那么去下人长屋和我会面谈笑风声的又是何人?难道真见了鬼不成?!”夜深人静,千代屋的小帮工鹿之介借口检查灶火是否完全熄灭,瞒着其他人走到厨房桧木壁柜面前。他掏出一个漂亮诱人的李子,放在打开的小神龛前方。鹿之介学着大人的样子合掌祷告,自言自语地说:“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得到的恩惠永世难忘!说起这次往汤里下毒,我可是亲眼看见啦。那天大掌柜猿吉一早就喝得醉醺醺的,中午跑来要醒酒汤,在我娘亲身上乱摸一通。到了晚上,他竟敢借口加菜当着我的面调戏娘亲!我妈忙着洗文蛤处理泥沙,他却不停地朝人家身上乱摸。到最后搞得我娘亲的胸脯和肩膀都露出来啦。我拿起菜刀正打算冲上去拼命,却看见小黑像武将一样威风地杀出洞来,努力把那个装老鼠药的文蛤壳给推到地上去了。大掌柜酒还没全醒,嘟囔着说怎么这里还有一个文蛤,捡起来直接就把毒药丢到汤里去啦!等到忠造跑来催要蛤汤,娘亲差点为了试咸淡喝下剧毒!这时小黑你故意发出声音,害得所有人都忙着去抓老鼠……鹤助老板经常克扣娘亲的工钱,当然该死。其实店里这些人当中我最恨的是阿娟小姐!那年我十一岁,阿娟也刚成年。她骗我去她房间玩耍吃点心,居然……身为男子竟被自家小姐强奸,真是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后来有一次我看见忠造从大小姐房里出来,和我那时一样哭着拼命揉屁股和命根子。这算是什么事啊!我还知道小黑你是为死去的小白报仇。那次你们两个合力把荣子小姐的银簪抬上壁柜,我也看见啦!唉,小白死得好可怜。为朋友复仇,而且一下子就代我杀掉三个仇敌,小黑你真厉害啊!以后也请小黑和诸位老鼠大爷好好保佑鹿之介和娘亲!我们一定要合力守住这家店,把父亲钟爱的江户前料理发扬光大!”原来老鼠还真有人类朋友啊!(第七卷完)

 


注一:“吟味”翻译成汉语是斟酌的意思,吟味方是负责审讯定案写报告的奉行所上级官员,相当于现在的检查官。吟味方部下还有若干助手,称为吟味役。另设有吟味役头领,相当于助理检查官。

 

注二:江户时代的町奉行所(首都警察局),除了上级武士出身的各级大小官员,主要成员分为五等。与力:官府任命的下级武士,相当于现在的警长;同心:官府任命的下级武士,相当于普通警官;中间:武士的随从,由奉行所自行招募并发给俸禄;冈引:非武士出身的捕吏或者密探。从同心那里领取执照和赏钱,工资并不固定,属于编外的杂役。小者:又叫“目明”,是冈引的手下,因为通常是卧底眼线,大部分都出身低下。另外还有加役则是临时召募的外加人手,不属于奉行所的固定编制。

 

注三:丹前是一种加有棉芯的厚和服外套,相当于中国的棉袄。

 

注四:非人是古代日本的一种社会阶级。字面意思即为“不是人”,与“秽多”同属于社会最底层的贱民。他们和印度的贱民“不可接触者”类似长期受到歧视。后人将非人和秽多混淆等同起来,其实与身份必须世袭的秽多不同,非人的后代经过努力可以恢复平民的身份。非人最初是一个不含有歧视意味的佛教词汇,泛指所有人类以外的恶魔等异类生物。《续日本后纪》记载,公元842年(承和九年)贵族橘逸势因谋反被剥夺官位和姓氏成为非人。这是非人第一次在日本史籍中出现。由此可见非人的产生是和政治迫害以及宗教信仰有关,后来才牵扯到残障人士。江户时代,法律明文规定普通百姓杀了非人并不算杀人,只需要缴纳罚金就可抵罪。大部分非人是承袭上一代的身份,一出生就是非人。犯了轻罪、破产无正当职业营生、参加过谋反暴动或生活贫困潦倒的平民也可能被官府贬为非人。非人的职业受到严格限制,只能从事处刑、卖艺、乞讨等特殊职业。作为一个社会阶级,非人也有自己的社会结构和等级分工。古代一般按职业将非人分类。非人一般担任狱卒的助手,负责在执行死刑后打扫刑场、埋葬犯人的尸体。此外,他们也负责照顾危险的传染病患者,以及生病、年幼的囚犯。河原者(在河边从事屠夫、皮匠等低贱工作者)、犬神人(负责打扫神社外围、埋葬尸体)、唱闻师(向一般民众传颂经文,特别是在瘟疫流行时负责超度亡魂)、八瀬童子(负责为天皇送葬、抬轿等杂役)等弱势人群也属于广义上的非人受到社会的歧视。此外因为很多残疾人沦为乞丐,他们也被笼统地归入非人行列。但古代日本的残疾定义与现在完全不同:比如盲人虽然大部分是乞丐,但享有幕府特许,可以通过放高利贷、针灸按摩、弹唱乐器等方式回归平民身份乃至发家致富。而独眼龙反而被认为容易被恶魔附体,受到更严重的歧视。非人受“非人头”的管理,住所称为“非人小屋”。与之类似秽多也由“秽多头”管理。江户时代非人的首领,获幕府任命管辖关八州、伊豆、甲斐都留郡、陆奥白川郡、三河设乐郡之贱民,官方称之为秽多头,但历任均以“长吏头矢野弹左卫门”自称。明治4年(1871)颁布“解放令”,废止秽多和非人的贱称,非人在法律上获得平等地位。二战后日本又颁布了禁止歧视秽多、非人(即部落民)的法令,但对非人的传统歧视至今仍然存在。

 

注五:江户时代日本武士在正式场合穿的礼服按身份等级和装饰豪华程度大致分为大纹、素袄和直垂。现在大纹还能在历史题材的大河剧里看到;素袄则要在专门的古装祭典上观赏。而相扑比赛的裁判仍按传统身穿直垂出场。

 

注六:十手是江户时代奉行所成员的标准武器,相当于现在的金属警棍。它的尺寸外形和忍者匕首近似,但有区别:忍者匕首开有双刃,刀柄前有两个对称的,牛角形状的格,一般是双手各持一把成对使用;十手是不开刃的棍棒,握柄之前只有单个牛角格,一般单手独个使用。十手使用得当的话是很好的武器,据说奉行所密探甚至可以用它对抗手持日本刀的歹徒。带有红色流苏的十手与捕绳同时也是奉行所官员的身份象征。

 

注七:笔头看起来像是文职头衔,却偏偏是日本战国时代的武将职位,相当于指挥官。例如战国名将前田利家、左左成政就在织田信长手下担任过“赤母衣众笔头”、“黑母衣众笔头”。相当于现在的侦察兵指挥官。

 

注八:考虑到所谓的仁义道德,德川幕府对磔刑这类残酷刑罚的执行有很多限制。其中之一是每逢前代将军的死亡忌日不得执行。因为那时德川幕府已经穿了十三代、两百多年,每位前代将军的死期各不相同,每月倒有一半日子是忌日,不宜动刑。

 

注九:所谓怀石来自禅宗和尚修行时将温热的石头放在怀中抵御饥饿感的典故。后来因为茶道之中空腹喝茶对身体不好,于是就产生了怀石料理。因为只是喝茶前用来垫肚子的,所以怀石料理一般只是简单的三菜一汤,重质不重量。三菜是向付(生鱼片或腌渍食物)、椀盛(熬煮菜)、和烧烤菜;汤一般都是味噌汤。

 


注十:传统上日本人过年要吃“年菜”,虽然每家做法不同,但一般使用材料都有讲究:小沙丁鱼干又叫“鱼粉”,可以撒到地里当肥料,因此象征着五谷丰登;黑豆象征着健康,为了加上长寿的意思,特地蒸过头弄出皱纹;烤栗子又叫“金团”,含义是财富临门;虾子预祝老人长寿直到弯腰驼背;莲藕有孔,象征“洞见”(先见之明);杂鱼卷类似书卷,代表学业进步;青鱼子则是子孙满堂的象征。全家一起动手准备年菜,是日本人传统的新年庆祝活动之一。自古一些饭铺也有年菜外卖服务。

 


年菜内容丰富,

多用食盒分层盛装

 


传统年菜第一层

 


传统年菜第二层

 


传统年菜第三层

注十一:关于仁丹胡,主流网页解释为二战前夕由日本人模仿欧洲盟友德国人的卫生胡而来。Fish个人认为日本男子过去之所以流行留仁丹胡,是为了表现勇气,模仿兔唇。这也是关于古代日本的残疾定义与现在完全不同的一个经典例子:1600年著名的关原大战之中,郭贺城领主、麻风病人大谷刑部吉继带病被轿子抬上战场。他指挥区区1500子弟兵连续击退15千名小早川叛军,还两次差点反击到敌方指挥部。(一说大谷军有5千人,但其俸禄只有5万石,应该养不起这么多兵。)最后在他所属的西军全线崩溃的情况下,大谷刑部被迫切腹自尽,享年43岁。侍卫汤浅五助割下主人的头颅,用白布包裹后正准备埋到水田里;却被敌军藤堂部队的武将藤堂仁右卫门发现。汤浅放弃抵抗,从容赴死。但请求对方不能泄露主人头颅的埋藏地点。战后德川家康得知此事,特地找仁右卫门问话。他一上来就问:“汤浅五助是长着兔唇吧?”仁右卫门出示其首级,果然如此。也就是说那时兔唇不是面容残疾,而是武勇之士的天生异相。当时家康还想套问大谷刑部的头颅下落,仁右卫门表示因为和汤浅五助有过约定,自己宁愿把战功赏赐归还也不能说。权倾天下的德川家康只好自己找台阶下,点头说:“我只要知道刑部大人确实死了,也就安心啦。”至今在在关原战场附近的米原地方还留有真假难辨的“大谷吉隆(吉继)头颅冢”。

 

注十二:德川幕府建立后,为了防止出现后继无人的局面,首任将军德川家康决定将近亲尾张德川家、纪伊德川家加上江户的将军本家合称为“御三家”。规定在将军没有男性子嗣的情况下本家可从另两家过继养子。第三代将军家光宠信自己的童年玩伴、德川家康的第十一子德川赖房,将其所属的水户德川家并入“御三家”,而将军本家则从“御三家”当中退出。由于享有通过收养成为幕府将军的特权,“御三家”的地位高贵,远在幕府老中(总管大臣)之上。要说德川家康还真有远见:1716年,第七代将军家继病逝时年仅八岁,家康的直系子孙断绝(其实馆林藩主松平清武还是家康直系子孙,但他以年老为由拒绝出任幕府将军)。当时纪州藩主德川吉宗长于内政,曾将10万两葬仪礼金退还给幕府。最后幕府决定让纪伊德川家的吉宗出任幕府第八代将军。名列“御三家”之首的纪州藩位于关西名城大阪以南,今天的和歌山县境内。因为扼守具有战略价值的纪伊水道,也叫纪伊藩。那乃是石行高555千石的一代雄藩。完全有实力挑起内战。

 

注十三:江户时代用驿站快马传信是幕府贵族的特权,称为“传马”。因此海上通信用的联络船也叫“传马船”。平民百姓则出钱雇佣专门的徒步信使往来于各地。这种人被称为“飞脚”。一般是将书信放在盒子里后牢牢绑在一根木棍上。“飞脚”再将木棍扛在肩头,像马拉松选手那样沿着大道长途奔跑。现在的日本邮政就以“飞脚”为其吉祥物。

 

注十四:日本古代信浓国(今长野县)是66封国中为数不多的内陆国之一,而且面积最大。这里的饭绳山和户隐山都是神道教山岳信仰的圣地。有趣的是两家各有专长:饭绳山上诞生了称为“饭绳十二法”的妖术;不远处的户隐山则产生了称为“户隐流忍术”的忍者武术流派。

 

注十五:日本神话中的寿老人即为中国的南极仙翁,也就是寿星。一般外观是脑门大、胡子长;住着拐杖,手拿扇子或经卷。身边伴随的守护动物是龟、鹤与鹿。寿星传入日本后成为民间“七福神”之一(详见本书下一卷注解)。因为传说翻译时出现混淆,原来中国的福、禄、寿三位神仙合并变为寿老人一位,所以也叫福禄寿或者福寿人。

 

注十六`:切腹是古代日本武士特有的自尽方式。其起源为一个传说:10世纪时的大盗藤原义在被包围的情况下切开自己腹部,还挑出肠子掷向官兵。因为当时日本人认为除了头发,腹腔也是灵魂栖息的场所,自己切开腹部,等于向他人展示自己的灵魂。于是后代武士群起效仿这一古怪的自杀方式。切腹自杀者一般把“胁差”用纸包好只露出刀尖,手握包起的刀身而不是刀把,光靠刀尖切开身体。切腹的基本动作是短刀先从一边腰侧扎入,向肚脐方向划横线,到达能切开的最远距离(也是能承受的痛苦极限)后还要往上竖切,以保证创口扩大,肠子流出。最传统也最基本方式的是单独一人自杀。后来为了减轻自杀者临死时的痛苦,最迟在战国时期已经出现了站在自杀者侧后,等切腹者向前倒地时用日本刀尽快割下头颅的助手,也就是所谓“介错”。值得注意的是“介错”并非职业刽子手,而是由死者的亲友或家臣充当。基本条件是剑术高明,只求一刀了结。

 

注十七:应该是“左边”:古代日文信是从上到下、自右向左竖写的。这里Fish咬文嚼字,改为“后面”。

 

注十八:不知为何很多日本人喜欢闻桧木的气味。而且认为老旧腐朽的桧木味道更浓更好闻。

 

注十九:根角忠助这个名字的日语发音是Nezumi Tadasuke。其中根角这个姓氏的读音和日语里的老鼠完全一样,都是Nezumi。原著中只写到忠助和老鼠的另一种日语发音类似,恕Fish不敢苟同,未加采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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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manche 4 octobre 2020

颚十郎捕物帐之六(陈阵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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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离屋闹鬼

 





这天早晨江户城上空突然阴云密布,眼看大雨将至。路上没有带雨具的行人唯恐被淋成落汤鸡,纷纷低头赶路或者寻找地方避雨。同时伊势崎町的大澡堂里面却挤满了心甘情愿把自己淋湿弄潮的顾客。和很多喜欢偷懒的江户居民一样,颚十郎与搭档土之助全身脱得精光,头顶湿手巾,泡在可以容纳数十人的大水池里。这两位明明都很有本事,却偏偏不思进取,选择做轿夫混日子。平时白天在江户城里到处闲逛,晚上借宿在胁坂的下人长屋宿舍。等到身无分文,揭不开锅了才匆忙抬着轿子上街兜生意。可惜他们租的轿子实在破旧,一般的江户人根本不肯去坐。昨夜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溜出家门到地下鸦片馆销魂的瘾君子,身上只剩几个铜子,又走不了路,只好搭颚十郎与土之助的轿子回柳桥。路不算远,钱也不多,到了地方客人已经睡死了怎么也叫不醒。最后两人干脆把他抬下轿子丢在街边。等忙完已经是凌晨时分,连回胁坂的长屋睡觉都来不及了。他们只好临时去万年町松平陆奥守家的佣人长屋借宿。一觉醒来,因为身处陌生的地方感觉有些别扭,便每人借了一条手巾搭在肩上去泡澡堂子。这两个轿夫坐在热水里聊着鸦片的危害,幕府对国人吸食毒品的禁令。然后一路扯到多年前发布的“补给令”和“海防令”(注一)。大概是睡眠不足或者没吃早饭的缘故,后来他们居然闭嘴安静下来。澡堂里本来就十分热闹,他们闭目养神,耳朵里却仍可以听到各种尘世喧嚣:这边有人卖弄自己的好嗓子,唱着《源太节》小调;那边还有一位吊着假嗓在唱净琉璃(日本歌剧)。不知不觉地有个带着外地口音的聊天内容飘了过来:“哎哟,这不是咱们村的茂吉老弟么?说起来有两个月不见啦!你在江户一向可好啊?”“托您的福,一切都还顺利。五郎大叔您怎么也到江户来啦?”“唉,这不昨天才到。正好这里澡堂子要买一批大木桶,近江屋那边的存货不够,人手不足,临时把我这个箍桶匠叫过来赶货。”“大老远的从上野那边跑来干活啊?真是辛苦啦。不知道咱们村里最近有什么新闻?”

 

“可惜你不在村里,眼看生意都被别人抢光了。邻村的平野屋你可知道?”“那个棺材铺子?到现在还没有倒闭啊?”“倒闭?生意好得人家都开心死了。我跟你说,咱们那儿可真不得了啦!你离开的时候是五、六月份,那会儿阿波屋油坊的少东甚之助和他三弟甚三郎突然生病死了,你可还记得?”“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咱们村没有棺材铺,那些可怕的东西就是在下亲手做的。这又关邻村的平野屋什么事?”“说出来怕你不信。自从你离开之后,整个七月份先是甚三郎的老婆加代,然后是二少爷甚次郎,也都死掉了。到了八月份大家觉得差不多可以了。谁知道大小姐阿藤和小少爷甚松又突然死掉啦!因为你不在,只好接连到邻村平野屋购买寿材。我也算活了一把年纪,却是头回看见一户人家里面噼里啪啦地接连死掉六口哇!”“还真是了不得!如此说来阿波屋岂不是死绝啦?”“离死光也差不多啦。现在只剩下小女儿,也就是十七岁的道子了。乡亲们都在议论不知道这小姑娘还能活多久呢!”“乖乖不得了!可曾找到死因?”“换了几个医生都查不出来,只好说是破伤风。村里一度传闻是霍乱。但是只有阿波屋一家不断死人,别人可都没有事。然后有人传说一定是那间离屋(注二)又闹鬼啦!除非是被魔物诅咒,怎可能出这么不寻常的事?”“开……开什么玩笑?三年前我可是翻修过那间离屋的,哪里有什么鬼啊?”“你啊还别不信,我听邻村的大夫说,他亲眼看到每位死者胸口上都有铜钱大小的暗红色疤痕,也就是传说里的那个恶魔烙印啊!”“呜哇啊,怎么会变成这样……那么说您是逃出来的啦?”“那还用说?死那么多人光是不断去参加葬礼也够受啦!别人倒还好,我可是就住在油坊的正对门啊!从今年五月开始,油坊门前的“忌中”木牌(注三)就没摘下来过!前些日子我老婆半夜三更睡不着,随便探头往对门一看,居然看见有人挥着手在漆黑一片的油坊里走来走去!她把我拉起来查看,结果我迷迷糊糊地看见那是个披头散发的老太婆,还差点以为三年前死掉的阿其婆又活过来啦!为这事儿我老婆孩子都吓得不轻,夜里上厕所都要彼此喊醒对方结伴出行。村里我是呆不下去喽。这次出门干活虽说路远,只要能找借口离开那是非之地就行啦!”“喂,这么可怕的话题还是少说两句吧。周围还有别人啊……”这两个聊天的说着话渐渐走远了。

 

颚十郎与土之助已经泡得皮肤起皱,爬出水池到二楼吹风晾干身体。两人正商量着每人先喝一杯樱茶,然后去找个地方吃早饭。这时刚才聊天的那两个外乡人紧跟着也跑了上来。颚十郎习惯地打量了一下:来者乃是一老一少,前面四十多岁的那位长相普通;后面跟着一位三十出头的男子,却生得有些异相。年纪大的那位上楼直奔颚十郎而来,为了不把水溅到别人身上只是低头微微鞠躬行礼:“在下乃是金助町近江屋杂货店的箍桶匠,名叫阵五郎。以前住在胁坂长屋时受过您的照顾。此次其实是这位同乡想见先生请教难题,托在下代为引见。”说完便退到旁边去了。另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正好把半缠(注四)穿好,连忙走上一步,学着别人的样子行礼道:“初次见面,不胜荣幸。敝姓马场,名为茂吉,乃是上野国伊势崎藩阿波村的木匠。”颚十郎摸着自己冬瓜似的大下巴答礼:“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在下仙波阿古十郎,就是一个抬轿子的,不知道能帮阁下什么忙啊?”“那个,有件事情想请教一下……”“是不是关于你们村油坊快要灭门绝户那件事啊?”“原来您已经听到啦,其实关于这件事还有一些内幕。在这里讲不方便,能不能请先生换个地方说话?”万年桥的“鲸汁”是家出售鲸鱼肉菜肴和浊酒(米酒)的小饭馆,以每天清晨四点就老早开门而著称。很多值夜班后回家的杂役佣人都喜欢绕道来这里吃早餐。颚十郎、土之助与刚结识的木匠茂吉冒雨挤进店里,坐定后随便点了一些吃喝之物。茂吉不等询问就抢着说:“那个,要从哪里说起呢?”阿古十郎悠闲地喝干一杯酒,吃下一块肉,露出笑脸鼓励道:“不如从头开始,就先说那个离屋闹鬼的故事吧!”实际上这个乡土怪谈起源甚早,发生时不仅小木匠茂吉,连村里年纪最大也最爱讲这个恐怖传说的阿其婆也都还没有出生呢。话说两百多年前,有位名叫真田桂太郎的武士,参加过著名的原城讨伐战后解甲归田。他从九州出发,本打算一路游山玩水,去江户附近的老家渡过余生。路过位于关东内陆的上野国伊势崎藩阿波村时,正好遇见当地一位乡下武士在为独生女儿招婿入赘。真田桂太郎见女方的嫁妆十分丰厚,姑娘也不丑陋,便干脆住下来当了倒插门女婿。

 

这位桂太郎性格豪爽、能言善道,更难得的是头脑精明,很快就和当地村民打成一片。婚后不久老丈人就病死了。夫妻俩合资在庭院里修建了一座巨大的离屋(参注二)当爱巢:这栋大房子占据了整个庭院将近一半面积,里面卧室、走廊、浴池、厕所、土藏(注五)一应俱全,简直就是一栋独立的长屋宿舍。当时因为还没有孩子,房舍显得空旷宽敞,真田夫妻经常在离屋里招待客人饮酒取乐。桂太郎喝醉后喜欢脱掉上衣露出伤痕累累的身体,吹嘘说他打仗时如何英勇。他甚至誓言旦旦地宣称,宽永年间(1638)原城被幕府军攻克时,他率先举刀冲进城里,砍死了对方带队的少年将领。后来才知道那孩子竟然就是叛军领袖天草四郎时贞(注六)!可惜混战中没能当场砍下首级,结果这天大的功劳被上司霸占去了。桂太郎抱怨错失良机没能当官;又对人保证自己定会发财。本来夫妻俩个生活得很正常,过了三年又添了两个儿子。后来村民们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武士是阶级地位,又不是工作。眼看老丈人死后这夫妻俩整天呆在家里游手好闲,既无官位俸禄,又不种地经商,哪里来的收入维持家计呢?有人传说真田一家四口根本不吃粮食,而是吃人肉!原来真田桂太郎一直对自己的收入来源保密。有一次别人趁他喝多了打算套话。桂太郎故意转移话题,说攻克原城的时候,叛军因为断粮日久,把城里的鸟雀猫狗都捕杀吃光了。他随幕府军入城后发现那些家伙居然开始吃人肉。他亲眼看见某处一口大锅里熬着肉汤,锅沿上还搭着一条人腿。说到当时自己忍不住尝了一口人肉汤,桂太郎还摆出回味的样子说:“那滋味真棒啊!”后来真田太太替夫君解释说,那完全是因为想吓走讨厌客人而说的大话。不过这个吃人肉的传闻很快就被更恐怖的离屋闹鬼怪谈所取代。就在出面辟谣后不久,年轻的真田太太突然暴病身亡,而且因为她正怀着孕还是一尸两命。真田桂太郎伤心不已,从此变得疑神疑鬼,整日刀不离身。在那年五、六月份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悲剧终于发生了。故事讲到这里有好几种说法:有人说恶鬼杀害真田家长子时被父亲桂太郎撞见;有人说桂太郎酒后上厕所,误将溜出来玩的长子当作鬼怪斩杀。反正那天凌晨离屋里传来凄厉的惨叫声。

 

被惊醒的邻居们从门窗缝隙里偷看到桂太郎敞胸露怀地穿着睡衣,手里挥舞着日本刀,似乎在和看不见的敌人搏斗。他咬牙切齿,连声怒骂着“恶魔”这个词。事后证人们特别强调,那时听到的决不是佛教徒常说的妖怪(yoma),而是基督徒圣经里提到的撒旦恶魔(akuma)。最后桂太郎耗尽了力量,先做了个要跪下的动作,中途却翻身仰面躺倒在地。刀也脱手掉落了。因为那景象实在骇人,邻居们一直等到天蒙蒙亮,雨也基本停止后才敢结伴跑到离屋里查看。结果他们发现户主桂太郎和他的长子小太郎早已死去,身体已经僵硬变冷。父子俩都目光呆滞,面目狰狞,令人几乎认不出来。更恐怖的是两具尸体的胸膛上都有一个铜钱大小的暗红色疤痕。小太郎身上有没有胎记倒不清楚;但桂太郎平时喜欢赤裸上身,虽然到处伤痕累累,但胸口要害并没有疤痕。医生无法确定死因,更使得村民们对离屋里有鬼深信不疑。很多人相信那是死去的天草四郎化为厉鬼前来报仇雪恨,胸前奇怪的伤疤也被说成是“恶魔烙印”。尚在襁褓之中的真田家幼子小次郎幸免于难,被父亲的亲戚接到江户抚养,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丧事一办完大伙就动手封闭了离屋。院落里其它的房屋也受到牵连,根本没人敢住。据说后来有人曾经试图进离屋捉鬼退魔,却总是以失败告终。一晃两百年过去了,谁能想到十几年前事情却发生了变化。当时有一个三十岁左右、名叫甚兵卫的男子出现在阿波村。他自称是当年离村避难的真田小次郎的后代,前来继承祖先留下的地产。因为时间过去太久,已经无法证明甚兵卫和真田家的血缘关系。最后官府依照购买无主田产的先例,让甚兵卫出了一笔钱完成过户手续。有好事的人跑去查看过这份文件。档案上写明甚兵卫乃是江户奥山的虫鸟师(驯兽师)。他放弃了危险的职业,带着积蓄和家眷搬到上野国伊势崎藩阿波村定居。虽然发音类似,文件显示户主的姓氏是新田(日语发音为Niida)而不是原来的真田(Mada)。

 

甚兵卫为了辟谣特地独自在闹鬼离屋里住了一个多月。然后他加入了上野和江户两地的油座(油业行会),开始大兴土木,把新得到的地产改建为油坊。从生意的选择上可以看出新田甚兵卫是个聪明人。上野国多山,田地很少,除了出产马匹并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名物(特产)。这里稻米产量不多(整个封国加到一起都不到五十万石),但山川河流边有很多灌木可以作为原料榨油。别的不说,光是灯油就是几乎每家必备的,真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甚兵卫赚到钱后除了不断整修离屋扩大油坊,还把家眷从江户接到阿波村定居。小木匠茂吉的家正好位于村口的阿其婆茶店到村后的阿波屋油坊之间。这两个地方也是他童年常去玩耍的场所。甚兵卫夫妻是江户人,他们的长子甚之助,二子甚次郎都是在江户出生后随父母搬来的;而最早在本村出生的长女阿藤、儿子甚三郎和茂吉年龄相仿,都是从小一起玩大的伙伴。茂吉小时候经常跑到离屋去找好友甚三郎玩。他还记得那时的油坊一片欣欣向荣。村里的男人基本上都不再种地养马,而是跑到油坊去烧炒搅拌油锅,操纵长木、榨木、立木等各种奇怪的榨油机械。油坊里面堆满了油壶、油篓和油桶。有时产量大到连住人的离屋廊下都堆满了油壶。老一辈的村民还议论过为什么离屋不再闹鬼了?有人开玩笑说大概因为新田家的家纹是丸十字(圆圈里画着十字),害怕十字架的西洋恶魔遇见就不敢现身了吧?不过甚兵卫似乎也有自己的忌讳,他将油坊离屋后面庭院直到河边码头的地域划为禁区,不许外人和自家小孩去那里闲逛玩耍。这里需要解释一下:阿波村边上有一条河名叫小女川,本来它从西边的山地发源,向南流入上野国境内的第一大河利根川并直通江户。沿途村民靠这条水路和外界联系。但两百年后由于利根川改道,小女川不再汇入这条大河,而是经过阿波村后向南没几里就流入一片沼泽地,变成了没有利用价值的不通河。在阿波屋油坊建成的时候,除了村后靠河的油坊还保留有一个小码头外,全村其它地段基本上就是河道以及荒芜的河滩地。那时甚三郎还是家中幼子,被宠爱惯了,胆子也大,有一次居然拉着茂吉去码头那边玩。

 

茂吉记得码头旁停靠着小船,但缆绳很仔细地捆着,小孩根本解不开。码头边上是一排高大的油藏(油库,为了防火设在远离住宅的河边),他们偷偷往里探看时,从房里走出男女两名仆人,男仆奇怪地问:“怎么会有小孩跑出来啦?”女仆连忙拉男的衣袖:“那是自家的孩子,是三郎小少爷!”甚三郎见被发现了,急忙拉着茂吉往离屋跑,可是他们在庭院里又遇到了更奇特的事儿。茂吉正跑得直喘气,又被甚三郎拉住躲到枯山水(以细砂象征水,假山石代表山或岛的庭院装饰)的假山后面。喘息稍定,茂吉看见油坊老板甚兵卫手持铁铲,正在庭院以外的草地上挖掘着什么。后来他挖出个陶罐,从里面掏出一些东西,随便捏碎抛撒到土地里。再从放在砂地的布袋里掏出几个象面饼似的东西放进罐子里重新埋好。如此反复几次后,因为布袋空了,甚兵卫丢下陶罐转身去离屋拿东西。甚三郎和茂吉趁机跑过去查看。那个陶罐湿漉漉地但并不很脏,外面还包着一层粗布袋,罐身上分排打着孔洞,里面摞着一叠那种象面饼一样的东西。甚三郎怕父亲回来看见,抓了一个“面饼”,拉着茂吉跑回假山后面。甚兵卫回来后几乎是沿着一条直线一再重复他挖埋陶罐的动作。甚三郎看着没了兴致,鼓动茂吉试试那“面饼”可能吃?茂吉傻乎乎地从上面抠下一小块含到嘴里,马上又吐了出来。那东西又苦又涩,简直就像奶奶还活着的时候吃的中药!(看来茂吉相当嘴馋,什么都尝试过!)听到这里颚十郎来了兴趣,追问那“面饼”怎么处理了?茂吉摸着头回忆:“都过去那么久了……记不清了,好像是随手丢到草丛里去啦!”土之助嚼着肉块,含糊不清地问:“那么后来呢?”“后来?哪里还有后来?估计油藏里的那两个仆人向主人告密,不清楚甚三郎受到什么惩罚,反正我再也不能进油坊了。下一次见到甚三郎已经是好几年以后在江户城大街上。我已经代替家父当了木匠;甚三郎则是陪着长兄到江户办理继承手续的。”“甚之助继承家业?那么说甚兵卫死了?”“不是死了,而是离奇失踪了!”

 

三年以前,江户油座因为天保改革(注七)召集油坊商人开会,于是甚兵卫带着长子甚之助去了江户,顺便去拜访以前的亲戚故旧。据甚之助后来回忆,父亲的活动很正常,但有一次例外。那天他们从油座开完会出来已是傍晚时分,半路上甚兵卫突然碰到了一个满脸横肉、面貌凶恶的男子,最奇怪的是他们两人看起来还相当熟悉。甚兵卫打发儿子回旅笼(旅馆)休息,自己却很亲热地拉着那个凶汉去酒店吃饭。深夜回来后甚兵卫看起来心情不错,居然问儿子:因为改革中间商没有了,如果阿波屋在江户城里开分号,有没有兴趣留下当小老板?甚之助听到一向吝啬的父亲竟提出要在寸土寸金的江户开分店,还以为他喝多了呢。甚兵卫父子俩回村后照例去拜访阿其婆 这位老太太不仅是村里的长辈,还兼任代理村长。甚兵卫来到阿波村认识的第一个当地人就是阿其婆,据说两人还是远房亲戚呢。阿其婆在村口开了一间茶店,乡下地方有雅兴喝茶的人不多,她的主要收入来源其实是收购茶叶再转卖到城里去。阿其婆是当地出名的大善人,除了经常让路过的旅人借宿店中,偶尔还会收留流浪儿童什么的。据说甚兵卫曾经打算借钱给阿其婆将茶店直接改建成旅笼(旅馆)。但这件事又不知为何中途搁浅了。那天甚兵卫又把儿子打发回家,单独和阿其婆谈到夜深人静才回家。结果回到村里才两天甚兵卫就突然不见了。发现时他离屋房间里的床铺被褥叠得整整齐齐,除了随身的衣服什么都没有带走。过了十几天还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于是甚之助作为长子被油座找去继承产业,好动的甚三郎以陪同为借口去江户逛了一圈,结果巧遇儿时玩伴马场茂吉。土之助忍不住说:“居然能从两百年前讲到三年前,这位木匠您的口才真不错,简直可以去露月亭说书啦!”颚十郎摸着大下巴问:“您说知道关于油坊灭门事件的一些内幕,难道就是指这些?”木匠茂吉连忙摇头:“我说的内幕乃是此事与本人有关联的部分,到现在还没有讲到呢!”土之助高兴地喊叫起来:“这么说三年之中还另有故事发生?看来不光早饭,连咱们的午餐都是木匠您的东道啦!”

 

茂吉摸着脖子说:“其实最后那部分,也就是阿波屋油坊接连死人的事你们在澡堂就听过啦。在下是觉得这六个人的死……和我有关!”鄂十郎吃了一惊:“啥?难道说是您把那六个人给杀了?”“不不不,怎么可能?我哪有胆子杀人啊?”茂吉解释说:“只能说是有关罢了,就算我去奉行所自首,估计也会被当成疯子赶出来。”土之助还想追问,颚十郎连忙拦住:“既然如此,还请您务必说清楚!”原来三年前甚兵卫失踪后,有人发现村口茶店的阿其婆也死了。不过这位老太太死时屋里门窗紧闭,死因是不小心滑倒后脑勺撞到了桌子角上。在这件怪事发生后不久甚三郎找木匠茂吉去整修那座传说闹鬼的离屋。起请文(合约)上面居然没有规定完工日期。为此甚三郎请木匠茂吉喝酒做出解释。原来甚之助接手阿波屋油坊后,发现店里的现金只有不到三百两小判,连购买原料、给工人发月钱都很紧张。而父亲甚兵卫留下的遗嘱里却提到除了油坊地产,应该还有一万数千两的资产。甚三郎决定帮助大哥找到父亲藏匿的钱财,条件是事后在江户开分店时,让他去当那里的掌柜。于是木匠茂吉被找来,以整修为名帮甚之助彻底搜索离屋的顶部,看有没有夹层暗室;甚三郎则相信金子就埋在庭院到码头之间的“禁区”里面,每天和老婆加代在那里四处挖掘。茂吉比较老实,留心看过房梁屋顶都没有异常后告诉户主甚之助,然后一板一眼地完成了自己份内的工作。今年春天,甚三郎突然代表油坊来找他。说是住在离屋的客人抱怨天花板上会滴水,夜里还有一团黑呼呼的影子被月光照射到榻榻米上。茂吉不敢怠慢,带着工具赶到离屋客房,撬开天花板后爬上屋顶隔间察看。结果茂吉看见了不得的景象:一条足有四、五寸长(注八)的大壁虎被一根钉子穿过身体固定在房梁上,居然还活得好好的。它张开血盆大口,疯狂吞食着被隔板缝隙处光亮吸引来的各种昆虫,就连路过的其它小壁虎都不放过。茂吉被吓坏了,根本没有胆量接近那怪物一般的壁虎,慌忙逃回地面把天花板重新封闭。事后茂吉随便找个理由搪塞油坊方面:说是有个小漏洞已经修补好了。私下却纳闷自己怎会如此倒霉,把个壁虎钉在房梁上面?还没等他想明白,阿波屋油坊从五、六月份开始就不断死人了。

 

为好友甚三郎打造棺木并出席葬礼后木匠茂吉就决定去江户讨生活。不想今天在澡堂遇到同乡,才知道油坊那家竟然接连死了六口人!颚十郎把大下巴摇了摇算是撇嘴:“您是说,这六位的死和不小心钉在房梁上的壁虎有关?”“啊,别人说的那个所谓‘恶魔烙印’我在甚三郎尸体上也看到了,越想越觉得就好像壁虎身上的钉子孔一样。所以……”颚十郎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传说扎小草人贴上对头的姓名与生辰八字,然后半夜里用木锤竹钉固定到柳树上,反复几次诅咒就能置人于死地。那完全是胡扯罢了。钉壁虎倒是头一回听说,应该也不能用来杀人,不然打死一只蚊子可就真得受罚啦!”土之助点头赞同:“如果壁虎有这种用法,还要官府兵卒和奉行所捕吏干什么?每人去抓一条壁虎钉起来,早就天下大乱喽!”茂吉听他们这么说心里安定了不少,哀求两位轿夫帮他到村里去查明真相,一定竭尽所能报答恩情。颚十郎很爽快地答应了,和木匠约好了日期,让他先回村准备,自己和土之助随后赶到。马场茂吉千恩万谢,还画了一张从江户去阿波村的简略地图。双方告别之后,颚十郎看着木匠茂吉结帐离开,偷偷对土之助说:“以前有个看相的僧人对我说:世上有两种人不能把他们当成贴心朋友对待。一种是年纪轻轻却满脸皱纹,讲话油腔滑调的人;还有一种就是像这位木匠小哥似的,长着白净的马脸,而且能说会道的人。”土之助不解地问:“那你还答应他干什么?”“首先人家请咱们饱餐了一顿鲸鱼肉,不好意思回绝。然后此人乃是个木匠。他的工钱可比咱们抬轿子挣得多啊!就算报酬没有多少,请他出手把这顶快散架的破轿子修理一下,也就捞回本钱啦。最后么,事关油坊老板失踪,全家几乎灭门的危急关头。纵使我等前去没能找到宝藏,如果解决问题保住了后继香火。拎几桶油回来也能抵咱们轿子的租金啦!”土之助点头说:“如此说来,反正我们最近生意不好。碰到这种奉行所都不会管的案子,还真得仗义出手呢!”两人吃饱喝足,看看雨也停了,满心欢喜地出店去了。

 


这两位江户轿夫打着稳赚不赔的算盘,比约定日期提早一天赶到了上野国的阿波村。为了某种原因把破轿子也一路抬了过来。按照原来的计划应该把轿子藏在灌木丛里,沿着河岸直奔油坊 他们想在见到小木匠茂吉之前侦查一下那栋闹鬼的离屋。可是路过村口时颚十郎突然改变了主意,两个人抬着轿子,沿着大道直奔茶店而去。原来这时天色不早,一位妆扮朴素但相当漂亮的女子走出店门洒水,挂出店铺招牌,开始准备做生意。和当时很多江户居民一样,颚十郎不仅好吃懒做,而且贪杯好色。既然见到美女怎能不去打搅一番?两个怪人装作路过的脚夫,坐下来喝茶吃点心。交谈中他们得知这位姑娘名叫阿节,是死去的阿其婆收留的落难女子,现在暂时管理茶店。颚十郎故意夸张其词地问:“这里难道就是有家店铺接连死人的乱波村(注九)么?”阿节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后用袖子掩口笑道:“啊哟,好讨厌啊!我们这里是阿波村,不是什么乱波村啊!不过村后油坊最近接连死人倒是真的。这事儿怎么都传到江户那边去啦?”阿古十郎说:“我等是从箍桶匠阵五郎那里听说的,那个离屋闹鬼的传说好不吓人!还听说一大家子人只剩下个十七岁的小姑娘,真是可怜啊!想来她一定吓得魂不附体,躲在房里哭着准备搬家避难吧?”阿节这次又笑了,指着不远处的大路说:“你是说新田道子吧?我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姑娘呢!呐,她正在那边跳着给人家喝彩助威呢!”颚十郎与土之助顺着她手指方向望去,立刻看得呆住了。只见一位打扮古怪的年轻武士正站在大路中央演讲。这名男子年纪大概二十出头,像女人那样留着披肩长发。他上身穿白色直褂,外罩纶质黑色十德(注十);下面穿着扎眼的紫色仙台平袴。腰间日本刀的刀握缠布(注十一)却是白色的。虽然距离稍远,但是顺风仍可听见他的演讲内容:“尊皇攘夷(注十二),此乃天下万民之大伦……若再迟疑彷徨,领土沦丧。如清廷之所谓五口通商,则丧权辱士,国将不国矣!”

 

这时大路上虽然人来人往,但他们大部分只当是有人在发酒疯,低着头远远绕行避开。偶尔有一两个行人好奇地停下来听上几句,也不置可否地走开继续赶路。距离武士十步远的地方,却有个年轻姑娘蹦跳着鼓掌喝彩。仔细再看,这位新田道子的打扮也挺古怪:身上穿着黑“色无地”(注十三)内衬白色小袖,跳跃间却露出下身红色的鹿之子衬裤。似乎是为了配合年轻武士的长发,她特地把头发梳成名古屋式刘海。看那架势,就算那位武士是在唱下流的浪人小调,道子也会这么踊跃鼓掌的。这样足足折腾了将近半刻时(一小时)光景,年轻武士和新田姑娘相伴退出大路,并肩往村里油坊的方向走去,途中正好经过茶店门口。颚十郎与土之助忍不住打量起来:那武士长得很是俊美。都说面相一般是男孩像母亲;女孩像父亲。想来年轻武士有位漂亮妈妈。光论身材面貌新田道子和茶店的阿节姑娘长得不相上下,但道子更年轻活泼一些,显得尤其光彩照人。两个轿夫就那样傻盯着这对年轻人消失在油坊方向,惹得阿节嫉妒起来,满脸坏笑着向客人讨茶钱。土之助在怀里掏了半天才找到两个铜子;颚十郎掏钱的时候脸腾地红了。他突然朝阿节背后一指:“哎哟,那位老太太就是阿其婆吧?”阿节吓得惊叫一声掉头察看,阿古十郎趁机抓住土之助,埋头就往村里跑。两人辨清方向,一口气冲到阿波屋油坊对面。那里有一间木墙草顶的破房子,门口旁边放着几个当样品用的木桶,正是箍桶匠阵五郎的家。颚十郎敲开大门打听木匠茂吉的住址,顺便代阵五郎向家里报了平安。土之助问颚十郎干吗要逃跑吃白食?阿古十郎没好气地解释:他从舅舅庄兵卫那里要到了一两金小判的零花钱,本来付茶费绰绰有余。谁知道袖筒里破了个洞,钱在路上丢掉啦!两个人像做贼似地摸到木匠家中。颚十郎劈头就问:“我们在村口见到新田道子啦!和她在一起看来很亲密的男人是谁啊?”马场茂吉说:“糟糕,我都忘啦!那个不就是住在离屋里的客人么……

 

原来新田道子和油坊老板的小儿子甚松都是甚兵卫夫人去世后再娶的侧室所生,按理并没有继承权。甚兵卫失踪后原配夫人的孩子们和侧室关系紧张,最后逼得她回到江户娘家居住。还好那小儿子甚松招人喜爱,大女儿阿藤像母亲一样护着他;而新田道子没有她妈妈那么好说话。甚兵卫的子女们也就暂时和解住在了一起。今年春天道子和五个一起学舞蹈的女性朋友去向岛赏花,顺便到江户探望母亲。因为小女川不通航,六个女孩步行往南走到利根川,打算再从那里搭船去江户。本以为六个人结伴旅行应该很安全,在渡场等船时居然碰上十多个混混旗本跑来打劫商旅(注十四)。五个同伴姑娘吓得四散奔逃。天生大胆的新田道子反抗了一下:丢石头打伤了其中一个强盗。这帮混混旗本哪里吃过这样的亏?立刻摆出狩猎的架势,不断缩小包围圈,到底把道子给逮住了。当时周围虽然有不少男子,但手无寸铁,怎敢出手相救?眼看那些强盗撕扯着道子的衣服欲行非礼,还叫嚣谁敢过来就把姑娘的肚子切开,把肠子扯出来送给谁!此时那位名叫才谷梅太郎(注十五)的年轻武士正好路过。他挺身而出,居然连刀都没拔,走上来先把其中一个混混的手腕打脱臼了。然后左右开弓,一口气放倒了对方八个人!四周围观的男人忍不住也挥舞船桨、扁担冲上来助战。混混旗本原来人少,这时只能丢下人质,抬着伤员大败而逃。道子吓得扑到梅太郎的怀里哇哇大哭,搞得人家不知所措。最后梅太郎只得好人做到底,一路护送新田姑娘回家。那时甚之助已经代替父亲当家了两年多,问清梅太郎乃是江户以西的日野藩石田村人,在当地岛崎胜太开办的理心流剑道场入门修行。眼看时局动荡,便与师弟土方岁三(注十六)等人一起去江户打算加入海番众(幕府海军)。谁知道这伙攘夷派武士在途中遭遇维新派刺客伏击,负责断后的梅太郎与土方岁三走散了。梅太郎顺着利根川寻找同伴时偶然出手救了新田道子一命。

 

道子和当家人甚之助十分感谢,挽留梅太郎在家里刚翻新的离屋客房住下,等同伴前来或幕府发布官职之后再走。土之助听到这里不由插话:“这明摆着是谎言啊:参加幕府海军应该去海边的江户湾或伊豆半岛,怎么顺着利根川一路跑到内陆的上野国来啦?”颚十郎问木匠:“关于这位客人,您还知道些什么啊?”却说三年前甚之助继承家业后,在弟弟甚三郎帮助下在油坊四处寻找,却根本没有找到父亲在遗嘱里提到的万两黄金。差不多半年前这位客人住进闹鬼离屋时,甚太郎、甚三郎已经放弃寻找藏金,老老实实地在做生意;长女阿藤只想守着家人安稳过日子,从没动过探宝的念头。但家里还有两个人不死心,仍在寻找宝藏。其中一个是甚三郎的老婆加代;另一个则是阿波屋的二公子甚次郎。和普通商人子弟不同,甚次郎去私塾读过几年书,总爱以文化人自居。他经常自做聪明,好心办坏事,和兄弟姐妹继母嫂子都合不来。于是为了得到离家自立的资金,甚次郎单独一人探宝,而且一直不愿放弃。梅太郎搬到离屋来住后,甚次郎在交谈中偶然得知这位客人的父亲居然是日本最早的西医之一。梅太郎不仅熟悉西洋药品器械,就连油坊庭院里的植物哪些是土生土长的、哪些是从外国移植的都一清二楚。甚次郎觉得遇到了知音,成日不停地往离屋客房跑。希望和梅太郎交朋友,请他帮助自己探宝。当时木匠茂吉来油坊重新检查客房屋顶,正好看到了这一幕。颚十郎摸着下巴说:“西医的儿子居然成了攘夷派剑客啊!空手打倒九人而且没杀一个……对了,您可记得村口茶店的阿其婆是否就死在油坊老板甚兵卫失踪那一夜?”“差不多是同一天,我记得发现甚兵卫失踪后大伙去找阿其婆商量,却叫不开门。隔了一天那个被婆婆收留的阿节姑娘从江户收茶叶钱回来,觉得不对劲,找人撞开了锁死的大门。才看见阿其婆的尸体躺在地上,脑后有一滩血,桌子角上也有血迹。人早就死透啦!”

 

茂吉也不管阿古十郎正在低头沉思,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回来后还听说了其他几个人的死状,真是千奇百怪:先是七月中,甚三郎的未亡人加代突然想起夜里出去探宝,希望能看到白天没有留意到的东西。结果天亮后她的尸体在面对码头油藏的草坪上被找到。据说那样子恐怖极了,衣服被撕扯得乱七八糟,几乎是半裸着身体。七月底那天中午甚次郎邀请梅太郎一起去探宝,道子老缠着救命恩人也吵着要去。梅太郎和道子正在庭院里讲话,目击甚次郎手拿探棒走到离屋另一头去了,不一会儿就传来了惨叫声。梅太郎和道子赶紧跑过去,甚次郎抽搐着在梅太郎怀里断了气,临死前断断续续地说了几个词:‘在下面!小心下面!……油壶……黑色的……油壶!’。事后梅太郎还真的在离屋走廊下找到了一个摔破的黑陶油壶。八月份七岁的甚松被大小姐阿藤关在大厅。那天他趁阿藤睡午觉溜到离屋边的庭院里玩。结果直到傍晚还不回来。村里人都被动员起来四处寻找,为防万一两人组队互相照应。阿节和阿藤两个姑娘围着离屋绕了一个圈,突然发现假山后面露出孩子的一支手。可怜的甚松就仰面倒在庭院靠墙的水池边。半截身体浸泡在水里,那时虽然昏迷不醒,居然还有体温呼吸。阿藤抱着甚松一个劲地哭,阿节跑开叫人喊医生,来回一共也就十多分钟,结果她带人赶到时阿藤也昏迷趴在甚松身上,手里握着园丁割杂草用的小镰刀,倒下时刀把自己的手臂都割破了。阿藤再也没有醒来,叫唤着甚松的名字死掉了。大夫察看后宣布阿藤已经没救了,大伙把还剩一口气的甚松抬进离屋。努力折腾了一晚上,到底还是没能救活。对了,以上所有人胸口上都有那个吓人的红斑呢!”土之助握拳咒骂:“这到底是何方妖孽?不分男女老幼不管白天黑夜随意取人性命?可恶啊,可恶!”颚十郎从沉思中醒来:“茂吉,新田道子和梅太郎是不是每天早上都要出门散步一阵子?”得到肯定答复后十郎立刻表示明天借他们出门的机会去离屋察看壁虎。土之助和茂吉都一愣:“潜入离屋去找壁虎?!”

 

第二天清早,颚十郎、土之助和茂吉身穿深色半缠,躲进油坊对面箍桶匠阵五郎的家里。因为事先申明是奉行所派人来办案,阵五郎的妻小只得放他们进来。等确定梅太郎和道子出门走了,那三位没走大门,却像乱波忍者一般沿着油坊土墙推进。茂吉先爬上土墙,手脚利索地卸下切妻式(注十七)墙顶护板,三个人鱼贯从此穿墙进入庭院。茂吉对地形相当熟悉,从墙洞出来下面正好是那个方形水池,前面和离屋隔着枯山水的假山,就算房里有人也看不见。接着他们爬上离屋走廊,再由茂吉上去揭掉另一块护墙板,直接进入封闭的屋顶内部。房顶的木材形成人字骨架,到处是灰尘和蜘蛛网。虽然事先准备了照明用的火折子、纸灯笼,但这里实在太暗,灯火只能照亮四周两、三米的距离。加上还要小心不能踩塌天花板,三个人爬行的速度相当缓慢。爬在最前面带路的茂吉突然停下,指着前方的梁木示意。后面两人仔细一看,果然有一条六寸多长的大壁虎被长钉打穿固定,却没有死,依然努力挣扎。颚十郎一把抢过灯笼,努力挤到茂吉身边察看。在灯光照射下,那条壁虎身上好像抹了油似的闪闪发光。这个怪物遇到光线停顿了一下,很快又开始动起来。土之助也挤上前来,三人看着壁虎前爪握着一个甲虫当诱饵,张着血盆大口吞噬顺着气味跑来觅食的众多蜘蛛。土之助忍不住说:“难不成这家伙就这样挣扎活了三年?如此厉害难怪会被妖魔附体作怪害人啦!”颚十郎向茂吉小声连连发问:“梁上钉子安好是什么时候?”“三年前的五月。”“您爬上来察看什么时候?”“今年二月。”“那可就怪了。您是木匠,请看这根钉子:插在这儿两年零四个月不该只有这点铁锈吧?”茂吉连忙去看:“对啊,这钉子也太新了!顶多钉上去十天,或者六、七天!”颚十郎摇着头:“还有,这家伙不是壁虎:你们看它四爪上都没有吸盘,根本爬不了墙。这是生活在水边的蝾螈啊!”另两个人都忍不住“咦”了一声。颚十郎把灯笼越过蝾螈,照出对面天花板上的手印与足迹:“这是有人穿着袜子爬上房梁,故意把蝾螈钉在这里!前面可有通天花板的出入口?”“对啦,离屋玄关大厅顶上有一个隔板没有钉死可以掀开!”

 

三个人下了房顶,就躲在假山背面商议。颚十郎一脸严肃地问木匠茂吉:“看到蝾螈后你对油坊的人撒了谎;那你有没有告诉住在离屋的客人?”“不说怎么行?毕竟人家就住在下面啊。没有提梁上钉壁虎,不,蝾螈的事儿,只把两百年前离屋闹鬼的故事讲了一遍。我还告诉他这里不干净,能搬走最好趁早。”“您告诉梅太郎离屋闹鬼是什么时候?”“在那位武士入住一个月之后,正好是八十八夜(注十八)过去后没几天的样子。”“最早病逝的甚之助是在此后多久死的?”“五月二十日,相隔正好二十天。”阿古十郎听茂吉说最后一位死者甚松的尸体还未下葬,决定立即采取行动:土之助向江户奉行所写信求援,由茂吉去找飞脚(注十九)发出。颚十郎则继续留在油坊四处仔细侦查。看看已接近中午,今天梅太郎和道子出门逛了很久才回到油坊。到了阿波屋大门口,才谷梅太郎突然停步,转脸对身旁的新田道子说:“肚子突然好饿啊!那个,刚才路过村口茶店时看见阿节在做点心,能不能麻烦小姐回去买几个淋着梅汁的丸子串啊?”道子高兴得喊了起来:“梅太郎大人终于肯叫道子去买东西啦!您等着!就算是要人肉也一定给买回来!”梅太郎苦笑着目送小姑娘离开,手按刀柄急步走入离屋。那里面最大的一个房间足有二十张榻榻米面积,颚十郎一脸悠闲地找来炭炉和材料,大模大样地跪坐着正在烧饭。梅太郎笑着走了进来:“还以为有溜空门的小偷光临,没想到是位流浪厨师。这烧的是什么?好香啊!”“不是烧烤,而是油炸。此乃是江户城中三大美食之一的天妇罗!”“这么热的天气吃油炸食物啊,那可要流一身汗啦!”见对方并不出手赶人,颚十郎开始发表长篇大论:“制作天妇罗有‘三分技术、七分选料’的说法。按不同季节选择不同的特色原料,非常讲究。在下就地取材,就在油藏码头那里应季采集了小鲫鱼、沼虾搭配茄子、蘑菇和紫苏叶。当然原料炸前都要腌制调味:一般以松鱼干、酱油、海米汁等调料入味或者去腥。”

 


“听说武士大人是反对通商的攘夷派?不知您是否知晓,这味美食汉字写作‘天妇罗’,日语发音‘吞普拉’,其实它也是海外的舶来品?葡萄牙商船在天文年间(1540年)误入九州种子岛,除了留下新锐武器火绳枪之外,还流传出了这道名菜。天主教徒在斋期是不吃肉的,但可以以鱼代替。当时葡萄牙人就用面糊裹着蔬菜海鲜油炸来吃,名为‘速食花园小鱼’。很快这道葡萄牙名菜就通过长崎商港被日本人所接受和发展。因为原名太长,长崎国人只记住了其中一个单词的发音:‘吞普拉’(葡萄牙语快捷之意)简化当作日文名称,最初的天妇罗便应运而生。两、三百年后的当今,天妇罗已经完全本土化了。但一些基本要素仍保持不变:源自欧洲的面衣由面粉、鸡蛋与坚果颗粒合成;昂贵的猪油被植物油代替(菜籽油宋代从中国经朝鲜传入日本),使得天妇罗变得廉价,在路边板车上的天妇罗屋台就可以买到。油炸不仅去掉腥味,还可延长鱼肉的保存时间。最后是酱油让天妇罗拥有了绝佳的佐料……”阿古十郎在油锅边讲得眉飞色舞,唾沫飞扬;梅太郎先用长筷子捣弄油锅里的食物,又去玩赏地板上的材料,完全没有开口的迹象。颚十郎终于忍不住了:“喂,攘夷派的武士大人,您谎话连篇,赖在别人家里不走,这样可不太好哟!”“是说我么?在下哪里撒谎啦?”“您声称要去参加幕府海军,怎么陆地行舟跑到内地来啦?难道是想先练好骑马再去学习海战么?”梅太郎居然笑了:“被揭穿啦!其实我和师弟土方岁三真的是去投奔幕府海军的。为表诚意还特地在和服店买了新衣服。没想到途中我们被攘夷派的激进份子骗去参加了刺客团体浪人组。岁三那小子当晚就逃跑脱离了。我因为天生好奇又留下将近一个月。那伙家伙打听到岁三去京都投奔亲戚,居然让我去京都刺杀师弟以表忠心!在下假装答应,漫无目的闲逛出来。结果偶然救了道子姑娘一命……”“可真不得了,原来您是位男透波(参注九)哇!不知道空手打倒混混旗本是否属实?”“说来惭愧:在下虽然在剑道馆修业,因想报效朝廷刻苦读书,搞得视力模糊,当时场面混乱,拔刀恐怕会误伤无辜,只好等对方先攻过来。非是小生吹嘘,在下的腕力还不错哟!”梅太郎抓起一个山核桃,不借用工具就捏碎了外壳!

 

颚十郎倒吃了一惊:“好厉害!不知您呆在阿波屋意欲何为?”才谷梅太郎摸着衣服回答:“本来只是听说离屋闹鬼,所以好奇留下来察看。没想到一家人接连被害!连妇女孩童都不放过,实在可恶至极!我与被害的甚次郎乃是知音好友,这件十德就是他送给在下的。不管这离屋里的恶魔是何方神圣,敝人下定决心与其单挑,为好友报仇!”阿古十郎半信半疑地问:“希望您不是在练习演讲。听说甚次郎曾邀请您一起探宝,可有什么眉目?”“甚次郎觉得既然离屋庭院里都搜遍了,就只剩下两个地方:码头油藏或者干脆存到江户城的钱庄(银行)去了。”颚十郎说:“给您一点提示好了:这笔宝藏不是新田甚兵卫开油坊挣来的,而是两百年前离屋旧主人真田桂太郎的遗产。如果把这钱丢进水里检验,水面上会浮起面粉而不是油渍!”突然有个女孩声音插了进来:“好讨厌啊!梅太郎大人把道子支开,原来在这里和朋友会面偷油炸东西吃啊!”也难怪新田道子看到了闹误会:表面上看这两人就像多年老友一样谈得兴高彩烈;如果知道他们彼此根本是萍水相逢,真会吓人一跳呢。道子眨着眼睛打量来客:“请问您就是梅太郎大人常提起的师弟土方岁三么?”“不不不,在下是岁三的哥哥,名叫雷律土进!”“你们兄弟怎么不同姓氏啊?”“那个,在下家里穷,孩子大多过继给别人。虽然不同姓,名字里都带个土字哇!”被道子这么一搅和,两个男人只好朋友装到底,不断说些笑话。道子乐得前仰后合,差一点把油锅都踢翻了。每当颚十郎夹出一道炸好的菜肴,道子坚持要喂梅太郎先吃,搞得这位攘夷武士面红耳赤,窘迫难当。颚十郎听说因为抢救时慌乱送错了房间,甚松的尸体就停放在梅太郎原来的住处;便请梅太郎照顾好道子姑娘,顺便看守甚松的棺木,然后起身告辞了。新田小姐陪着梅太郎送客,大声叫喊:“再过几天我们村里有庙会噢!请多带些朋友过来玩!对啦,这次的天妇罗很好吃!不过用的是菜籽油,下次我会准备更香的芝麻油!”颚十郎摇头叹息:“这毫无城府的姑娘倒让我想起舅舅的宝贝千金花世。估计梅太郎喂她喝毒药,她也会一脸幸福地喊:‘干杯!’吧?”

 


几天过后,十几名头戴斗笠、身穿深色半合羽(雨披)的男子冒着连绵细雨闯进了上野国的阿波村。这是收到求援信的同心捕头瘦松率领“飞毛腿”丈助、御医椿斋大人赶来验尸。因为信上提到嫌疑犯的武艺了得,所以还带了十二名身手灵活的下级捕吏同行。他们按照约定和像看门狗一样躲在油坊正对面箍桶匠小屋的颚十郎三人组会合。看到这么一大群人登门拜访,新田道子高兴得直喊:“原来梅太郎大人有这么多朋友啊!真是了不起!”搞得瘦松手足无措。才谷梅太郎本人显得满不在乎,让道子和颚十郎等人去准备饭食招待客人;自己带领捕吏们去查看甚松小少爷的遗体。傍晚时分,又是一场阵雨刚过,惨淡的月光穿过薄云照到地上。五名男子站在庭院里靠近油藏的一侧谈论案情。颚十郎一下午都困在厨房里,被子指挥得晕头转向,这时急着发问:“验尸结果如何?”瘦松抢先说:“我见那孩子死前发过高烧,手脚关节都肿了。以前医生说是破伤风,还真有点像。御医大人您看呢?”御医椿斋皱眉沉思:“我一开始以为死因是霍乱。那孩子的目光呆滞,表情痛苦,胸口还有瘢痕,症状十分相似。但是正如大家所见,如果是瘟疫不可能只有这一家人受害啊。”丈助忍不住插嘴:“我只觉得验尸时梅太郎的表现可疑!”原来开棺验尸时梅太郎既不伤心,也不害怕,而是一个劲地卖弄自己的西医知识。他说本来甚松已经死了快半个月,早应该入土为安了。可孩子在江户的母亲病得下不了床,嚷着要再见儿子一面。还好油坊里面什么油都有:荏油(紫苏油)可以当防腐剂;椿油(山茶油)是护肤润发的。就在尸体、棺木上都涂了一些。如今官府来验尸,才能看清死者的遗容。大概是带自己姓名里的“椿”字的油被用来当防腐剂使用,御医不太高兴地说:“我觉得甚松是被一种未知毒药杀害的。”颚十郎点头响应:“比如某种西洋毒剂?我听说有些西药少量用是良药,剂量一大就变成剧毒之物啦?”

 

瘦松总结道:“如此说来,便是懂得西医知识的梅太郎借英雄救美骗局打入阿波屋,却发现道子姑娘是继室所生没有继承权,只好接连毒杀全家长辈以夺得家产。可他为何要杀害同为庶出的甚松小弟呢?”丈助道:“如果道子和甚松之母得到家产,最后免不了他们姐弟两个继承时还要平分啊!”正分析得头头是道,五个人当中一直没有开口的土之助突然说:“说曹操曹操就到:嫌疑犯从离屋那边走过来啦!”众人立刻挤成一团抬头观望。只见才谷梅太郎披着女人似的长发,穿着外罩十德的武士服,空着双手迎面走来。土之助问:“不会是来自首的吧?”瘦松直摇头:“他一定认为我们抓不到证据,又跑来卖弄才情罢了!”颚十郎却做了一个让人噤声的手势。原来梅太郎步履蹒跚,就好像喝醉了一般。这个年轻人突然改变方向,好像打算折回离屋。可是拐弯太急,整个人都撞到土墙上去了。接下来他扶着墙往前冲了几步,被墙边装饰用的孟宗竹绊住,一个趔趄掉进了墙边那个方形水池里!五个人觉得情况不对,急忙跑到水池边上蹲下察看。这个水池并不深,只见梅太郎浮在水上,面如土色地陷入昏迷,双手还下意识地在身上抓挠。御医椿斋扑上去解开和服系绳,大叫:“你们快看啊!”原来梅太郎的右上腹位置有一个文久铜钱大小的疤痕,鲜红夺目如同一朵罂粟花正在盛开!瘦松又在他右边膝盖部位发现了一处流血伤口,不过可能是绊倒时的擦伤。颚十郎难得的一脸迷茫:“居然搞错了!我的判断完全错得离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接下来丈助按医生的吩咐去离屋取药箱,回来时却有一个人影子似的跟着他跑来,一头冲进水池,吓了五个人一大跳。来者正是新田道子。她是在睡梦中被奔跑呼喊声吵醒的,只穿着白色睡衣和红色鹿之子衬裤,披头散发地连鞋都没穿,但还套着袜子。道子扑在才谷梅太郎胸口哇哇大哭:“梅太郎大人!梅太郎大人!怎么连您也……啊呀,怎么办呐!咱们心心相印,彼此爱恋!我对您的心意还没能传达,可千万不能死啊!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啦!”小姑娘越说越激动,居然拽住年轻武士的衣领,用力摇晃起来。

 

颚十郎实在看不下去了:“我说小姐大人,请赶快住手!被你这么折腾就是好人都受不了,何况他现在身中剧毒啊!” 这时梅太郎突然醒了。他在高发烧,稍微靠近一些就能感觉到热度。可是偏偏又全身颤抖,嘴里断断续续地喊道:“‘恶魔’!畜牲!……可让我逮住你啦!就是你杀了阿波屋一门六口!……我的刀呢?刀在哪里啊?!……快!斩了这个祸害!……不然要逃跑啦!”说着话他在水池里坐了起来,挣扎着要爬走。瘦松急得大叫:“该怎么办啊?要不把他抬回离屋里面去?” 御医椿斋单手握拳和手掌相击:“对啊!甚松小少爷也在水池里泡过,所以拖了这么长时间才死。大家快把他按住!一定要让他继续泡在池水里面。只怕刚才他是回光返照,离开这水池可就死定啦!”医生努力配退烧止痛药,并且吩咐给病人放些血可能还能拖上一阵子。颚十郎满脸通红地站身起来:“冤枉了梅太郎害他步上黄泉路,这完全是我的责任。在下今晚定要和这个离屋恶魔一决胜负!”瘦松看着阿古十郎跑向离屋,想起那里有鬼,正欲阻拦;却发现新田道子不知何时也爬出水池,浑身湿淋淋地跑掉了。土之助莫名其妙地问:“难道是去换衣服?”这时丈助突然站起身来:“刚才难道是我眼花了?”他大步走到池边不远的枯山水布景里面,然后大声叫嚷:“有暗道!这个假山刚才移换了位置,在原来的地方还有个洞!” ……心想至少让梅太郎像武士那样手握佩刀咽气,阿古十郎跑到离屋里找出那把白缠布的日本刀。他捧剑正要返回水池,却和从离屋另一侧跑来的木匠茂吉撞了个满怀。十郎还没开口,对方像连珠炮似地嚷起来:“我看到,看到有人扛着梯子、穿着袜子从离屋玄关那里爬上了房顶夹层!可那个人不是您怀疑的阿节姑娘,而是油坊的道子小姐!”事发突然,颚十郎居然忘了他派木匠夜晚躲在里屋正门对面的芦苇丛里监视侦查!阿古十郎感觉案情即将发生转机,立刻和茂吉走回正对离屋玄关的地方。不一会儿,就见新田姑娘手捧一个纸包,好像拿着点心一般爬下房顶,走向油藏码头的方向。

 

颚十郎忍不住现身拦住她的去路:“这往房梁上钉蝾螈的把戏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还请您解释一下!”道子低头红着脸说:“刚住下那阵子,梅太郎大人一直闹着要离开。和次郎哥哥交了朋友才安定下来。可是甚次郎死后他又天天惦记着报仇。我怕他终究还是会离去,害道子孤零零一个人留在离屋。所以我听阿节的话,偷偷去江户号称有钱什么都能买到的四目屋杂货店,用所有的零花钱买了一个秘方。听店老板说这是南洋暹罗(泰国)传来的‘留情咒’:只要每周去水边抓一条大蝾螈活活钉在正对爱人床铺的房顶上并按时更换,最多一年时间,心里想留下的那个人就不会走掉啦。不过条件是每周得把蝾螈取下来放生,丢到水里之前要再许一次愿,并且……那个……和蝾螈接吻。因为抢救甚松弟弟时把人送错了房间,这次蝾螈放在梅太郎大人房顶上超过一周了还没有更换。果然把梅太郎大人给害惨啦!”颚十郎听得目瞪口呆,大下巴差点垂到自己胸口上:“现在的小姑娘都在搞什么啊?!”这时道子突然惊叫一声,靠在离屋墙上喊叫:“讨厌!是谁在摸我的脚?”旁边的木匠茂吉已经点亮提灯照过去,只见一条脊背上泛着青光的大蛇,正奋力向离屋廊下的油壶逃去!紧接着道子又尖叫起来:“好恶心!怎么回事啊?”原来纸包里躺着的蝾螈忽然活动起来。剧烈摇动中尾巴尖端自行脱落,从尾部伤口里喷出大量粘液,就好像下了一阵小雨似的。颚十郎也是头一回见到这等场面:那些粘液又腥又稠,很快凝结发白。地上的杂草就好像结了霜一样。那条大蛇也被粘液喷到,恶狠狠地掉头张口准备扑咬,可是转身过程中它的身体渐渐僵硬,变得好象雕像一般。颚十郎的手被牢牢粘在刀柄上,趁势大吼一声:“看刀!”情急之下连衣袖都扯破了,以惊人的速度一口气砍出六、七刀,将那条毒蛇斩为数段!日后仙波阿古十郎扬名天下的绝技:快刀流“乌龙斩”诞生了!颚十郎提着被胶成一团的裙裤,走过去低头察看,兴奋地大叫:“你们快看啊!原来这才是离屋恶魔的真身!我虽然没有土之助那么厉害,认得日本各地的毒蛇,但却知道本地不产此物。这是四国岛特有的蝮蛇,绰号‘黑波见’!它的祖先应该是躲在建造离屋的真田桂太郎行李里,才被带到此地的。书上说这种蛇生长缓慢,需要三到五年才能成熟。交尾在五六月,生产在七八月。每年在八十八夜到十月中旬活动。其他时间处于冬眠假死状态。在时间上与所有中毒者吻合!我怎么早没有想到!”

 

“还有,这种蛇是卵胎生:母蛇怀孕后并不排卵,而是等体内的小蛇吸收卵黄养分,长到能独立爬行后才一条条生出来。唯一在夜里死掉的甚三郎夫人加代定是被小蛇钻进衣服里,拼命撕扯挣扎时被蛇妈妈毒杀的。”茂吉惊问:“不对啊,三年前我可是在八十八夜之后的五月才完工离开的,怎么没有被蛇袭击?还有,离屋和蝮蛇到底有何关联?”颚十郎又摸起下巴:“要么是你运气好:那时甚兵卫布下的驱虫药还有效;要么是当年偷吃了甚兵卫的驱蛇药,身上留有蛇讨厌的味道,所以才逃过一劫!至于为何大部分人都是在离屋附近被蛇袭击……蛇是一种很恋旧的动物,虽然不可能顺原路返回四国岛故乡,但它们成长过程中每年都会蜕皮好几次,每次蜕完皮后习惯爬回旧巢穴昏睡休息。它们最早的诞生地应该就是这座离屋的土藏(参注五)!还有蛇平时虽然独立行动,冬眠时为了安全会群居在一起。那个冬眠的场所很可能也是同一地点。所以围着离屋绕圈子的人很容易碰到蝮蛇。而道子和梅太郎住在离屋里面,寝具下面有甚兵卫放着备用的大量药饼,所以侥幸没有受害!”颚十郎吩咐茂吉去叫医生来,转头对道子说:“既然知道是什么毒药,梅太郎一定能得救!”他突然满脸通红地别过脸去:“那个,请小姐快去把蝾螈放生!说起来蝾螈居然是蝮蛇的克星。它甩掉尾巴喷射粘液,几秒钟内变干后可在未来的一个半刻时内(三小时)让毒蛇动弹不得。如果这时有蛇的天敌出现它可就死定了。”新田道子这才注意到因为湿睡衣的振袖被胶水凝固下垂,衣服敞开,自己雪白的胸膛整个露在外面。她娇羞地“呀!”了一声,一手捂住胸部,捧着蝾螈朝码头飞奔而去……隔了几天,就在御医椿斋用心看护病人;瘦松忙着写报告;丈助指挥手下捕杀蝮蛇的时候,颚十郎带着土之助和木匠茂吉来到阿节的茶店作客。阿节满面春风地听他们叙述故事经过。坐在三人正中位置的颚十郎说:“所谓恶魔(akuma)原来就是把蝮蛇(fukuda)听错了音而变出来的!创建离屋的真田桂太郎真是个聪明人。他本身是个巧手工匠。在码头边的木屋里安装水车,带动埋藏于庭院枯山水地下的石磨。将以马饲料名义贱价收购的小麦磨成珍贵的面粉(注二十),再由水路转运出售。而且在水车、石磨外面做好伪装,拒不缴高额磨坊税金。平时连门都不用出,逐渐就成了大富翁。”

 

土之助说:“那位甚兵卫老板也很精明:他不知从哪里听到离屋闹鬼的事儿,料到是毒蛇作祟,所以大胆买下此处地产,封闭土藏并到处布撒驱蛇药。又在墙边按照九州‘蝮蛇温泉’的原理用药砖建造急救水池,和离屋浴室连接,保持水源充足。还特地在‘禁区’留下一些蝮蛇作为宝藏看守。最后他去江户开会时搞到了离屋原始图纸,终于挖地道找到了桂太郎的遗产。”接着轮到木匠茂吉讲话:“奉行所的人在假山下面找到入口,进入石磨密室时在下前去观看:真是不得了,那恍若是《女杀油地狱》(注二十一)的重现。墙上到处都是抓痕血迹,甚兵卫老板变成骷髅的尸体躺在石磨旁边。好像怕人认不出来似的,还特意穿了一件‘甚平’(注二十二)。死者怀里袖中塞满了两百年前流通的天正小判(金币)。奇怪的是杀死甚兵卫的凶手居然没有从沿墙一直堆到密室屋顶的宝箱里拿走这笔财富。”颚十郎起身从柜台边拿起一根烟管,把玩着说:“恐怕那些宝箱有不少早就被掏空啦!虽然都是蝮蛇毒液,医生注意到别人身上的疤痕是暗红色的,位于胸口;而梅太郎身上的疤痕却是鲜红色的,位于腹侧。蝮蛇有毒,但好像不能控制疤痕颜色和位置吧?按照浪人组的习惯,派出刺客时还会安排一个乱波暗中跟踪监视。其实被派来监视梅太郎的乱波早被阿节你干掉了,还借用此人的武器 箭头涂有蝮蛇毒液、伪装成烟管的毒吹矢‘一点红’来谋害梅太郎。幸好才谷大人先被蝮蛇咬过,又掉入抗毒水池。以毒攻毒误打误撞地保住了性命!请您说实话,阿其婆到底是怎么死的?”阿节这才注意到颚十郎、土之助分别带着梅太郎的长、短日本刀,乃是有备而来。冷笑着问:“说出来又有什么好处?”颚十郎盯住她,一字一顿地说:“放你一条生路,传话告诉你们老大:宝藏和梅太郎都由江户奉行所负责保护,让他死了这条心吧!”原来江户的刺客集团浪人组本是个黑社会组织。那个建立油坊的甚兵卫其实是被浪人组利用充当探宝行动的马前卒。以开茶店为名潜伏在上野国阿波村的阿其婆本身就是浪人组的眼线之一。三年前阿节受组织派遣前来协助阿其婆寻宝。谁知到达当晚她就被甚兵卫和阿其婆合伙打昏,剥光衣服用肉体来“犒劳”负责挖地道寻宝的一伙盗墓贼。

 

从此阿节失去自由,成了这帮贼人的玩物。那天地道挖通终于找到密室。这伙人确定了藏金位置,还发现了密室原来的出入口。阿其婆、阿节、甚兵卫安排庆祝酒宴时,用毒酒灌醉那些盗墓贼,然后将他们骗进自己挖的地道,引小女川的水制造塌方活埋掉。那个放石磨的密室本来有两层,下层面粉仓库被水淹没后,甚兵卫和阿节被困在安放石磨、堆满金币宝箱的上层。这时阿其婆在新发现的旧出口接应:把真田桂太郎安装的、压在石磨检修口兼通气孔上的假山移开 水力机关就藏在池边的孟宗竹丛里面。阿其婆又以归还自由为诱饵唆使阿节和甚兵卫翻脸:阿节爬上来后两个女人合力推动假山,等于是把甚兵卫活埋在藏宝密室里面。阿其婆和阿节都想背叛组织独吞宝藏,阿其婆先是假意放阿节回江户,打算从背后暗杀她。谁知单打独斗时不是年轻力壮的阿节对手,反倒被杀,还伪造了无人在场假象:茶店地下本来就有挖有一段通往油坊庭院的暗道。阿节向组织撒谎说挖地道时不慎通上河床,淹没了宝藏。甚兵卫和手下都淹死了;阿其婆抗拒组织掩盖真相,被她制裁。这位女乱波耐心地等困在地下的甚兵卫活活饿死,然后打扮成阿其婆的鬼魂,每晚偷偷去油坊庭院搬金子。可这笔钱实在太多,她不借助车辆工具一时半会儿根本拿不完。三年后先是驱蛇药逐渐失效,蝮蛇试图返回老巢,连续伤害人命。接着是梅太郎跑来搅局:好友甚次郎死后他每晚都溜出离屋巡逻,想找凶手复仇。正巧组织派来监视梅太郎的女乱波来茶店接头住宿。因为是自己人,完全没有防备地被阿节杀掉。阿节发现她带来的毒吹矢正好可以伪造蝮蛇杀人的假象,经过简单练习就使用了。没想到毒箭孔虽然和蝮蛇的牙印一样伤口很小,但中毒后疤痕颜色与位置却不一样。讲到最后阿节还把阿其婆惯用的杀人凶器丢到地上。那是一把外形像斧头,但却像锄头那样横着开刃,名为刨锛的木工用具。马场茂吉看了大喜:这正是从他家祖传的工具箱里被人偷走的东西。最后颚十郎按约定放这个女乱波离开。土之助担心地问:“真的放她走?”“口说无凭啊。另外这女人心狠手辣。若动起手来,我怕咱们三个也无法全身而退。”茂吉怀抱着失而复得的刨锛连声道谢。请他俩再多住三天,保证要好好报答他们。

 

三天之后,颚十郎与土之助如约来见马场茂吉辞行。小木匠先向两位轿夫展示了经过整修焕然一新的轿子 漂亮得连它原来的主人都快认不出来了。接下来茂吉搓着手,白净马脸上堆满笑容地开口介绍:“两位这几天在阿波村住宿,可曾注意到本地的姑娘又多又漂亮?其实本村自古阴盛阳衰,全靠招揽外地男子倒插门延续香火,是远近知名的女婿村。二位的长相奇异,在江户城一定还没结婚打着光棍吧?今天在下特地来给诸位说亲做媒。这位面相伟岸的颚先生请先听我说:村东头肥前屋米店老板的大女儿阿米,身材小巧,五官秀丽,只是额头有点高。家里有钱有地,只要您点头马上就能成亲!还有这边黑脸的关西壮汉:山上猎户永野家的阿夏虽然皮肤黑了点,性格野了些,但是屁股圆圆,奶子翘翘,绝对好生养孩子。因为是猎户,什么牡丹锅、红叶锅之类的呷哺呷哺(注二十三)可以经常吃到。口福不浅呢!怎么样?后天就是庙会,要不要安排在哪里先见个面?”闻听此言,两位见多识广的江户轿夫立刻呆住。阿古十郎张着嘴半天发不出声,脑袋远看好似被刀切开的红葫芦;土之助的黑脸膛一发红,活像被腌过头的紫茄子。在一片难堪的沉默之中,受到刺激还没有完全恢复的新田道子正好从敞开的大门口经过。这个乖巧水灵的年轻美人手里把玩着被日本刀切下来的蝮蛇头颅,嘴里恶狠狠地念叨着:“蝮蛇君,这次多亏你才把梅太郎大人留下来陪伴道子。可你把道子的救命恩人伤得那么重,万一他变成无能不举的假男人那可怎么办?我决定今晚脱光衣服钻到他被窝里去一决胜负!我还向四目屋定了货:用你的皮做成收藏婚约书的皮套筒。如若梅太郎大人不幸死在床上,我就会像别人敲太鼓那样,每天抽打你的皮革三百下!”颚十郎和土之助对视一眼,同时怪叫一声,扛起轿子夺门而逃。后来这个误闯乱波村女人桃花源的怪谈故事通过下人长屋在江户传播开来。有好长一段时间,城里的单身光棍们结伙成群,四处打听在哪里可以找到这么一个马脸木匠呢。(第六卷完)

 


注一:1840年第一次鸦片战争中清廷战败。消息传到日本,德川幕府改变了以往对异国船只一律抵抗的强硬姿态,下令允许对误入日本领海的外国船只提供补给。接着幕府又任命江川英龙、高岛秋帆引进西洋炮术,并加强江户湾及伊豆半岛的海防;老中阿部正弘取代水野忠邦后又进一步设立讲武所及军舰教授所,加强幕府海军力量。

 

注二:古代大型日本建筑大多仿照中国式样,由土墙包围着的主要房屋之间用走廊连接起来,区分成主屋和厢房。建在庭院里不与主室连接的建筑称为“离屋”。离屋的用途很广,可以是亭阁、茶室、客房或者仓库。院落里面佣人和杂工住的长屋宿舍也可以算是离屋。

 

注三:传统上日本家庭如果正在办丧事,就会在门口醒目的地方挂一个写有“忌中”的木牌,直到丧礼结束才会摘掉。用意是访客看到牌子后,如果没有穿丧服或者穿着喜庆的衣服需要自觉回避不能随便闯进去。古代参加葬礼者要用纸包一点钱作为奠仪表示一下心意,还必须去牌位前点香行礼。作为近处邻居和直系亲戚一样是有义务出席丧礼的。估计那位箍桶匠阵五郎接连参加了六场葬礼,既心疼钱,又害怕离屋闹鬼的传说,最后只好选择逃避。

 

注四:半缠又叫半天,是日本江户时代手工业者和商铺伙计常穿的一种工作服上衣。它的款式和中国的旧式棉袄类似,但只系带没有扣子。因为多是棉质还可以添加棉芯功能也差不多。商铺伙计穿的半缠叫做“印半天”:它的背面带有所属店铺的家纹、店名甚至广告词,正面领口两侧竖写着店名。现代传统寿司店师傅的工作服“白衣”就是“印半天”的变种。

 

注五:土藏是古代日本建筑中的地下室或半地下室。一般就地取材用挖出的泥土按实压紧当作围墙。土藏一般是作为储藏室使用,没有窗户,密不透风。

 

注六:天草四郎时贞(16211638),九州岛人。本名益田四郎,后来被过继给天草甚兵卫,改名天草时贞。教名热罗尼莫(Jerome ),日本天主教徒。天草四郎自幼聪颖过人,有神童之称,而且外表俊美。他在民众中宣传“天地本同根,万物是一体,其间并无尊卑之别”的教义,被九州教民奉为“天童”、“救世主”。宽永十四年(1637年)129日,天草四郎率领两到三万名来自岛原(长崎)和天草(熊本)的基督徒起义,占领岛原半岛南部的原城。德川幕府调集十万大军,从宽永十五年(1638年)元旦开始反击。在初战失利的情况下,幕府军改强攻为软困。包围原城等待叛军弹尽粮绝。由于粮食匮乏,加上同为基督徒的荷兰人在幕府请求下炮击原城,起义军开始瓦解。1638228日幕府军发起总攻。原城陷落,天草四郎死于乱军之中(一说被火烧死),年仅十六岁。为了彻底结束叛乱,幕府强迫四郎之母(教名玛尔达)当众辨认儿子首级,致使其崩溃疯狂。因为死状惨烈,加上母爱的牵绊,很多人认为天草四郎将会化为厉鬼危害人间。因此他成为很多怪谈鬼故事里面的角色。

 

注七:天保改革是天保13年(1842年)由水野越前守发起的经济改革。当时为了稳定腾贵的物价,宣布解散10类“株仲间”(批发商会),禁止囤积居奇,打击商人垄断,促进经济繁荣。可是破坏以株仲间为中心的贸易系统后反而导致经济不景气。幕府又强迫富商缴交“公务税”以增加政府收入。接着幕府发布《相对济令》及《弃捐令》,加强对物价及金融的控制,包括限制当铺利息,由15%减至12%;限制工资及物价。改铸货币,立法强制规定金、银、铜钱比价。强行免除幕府的半数债务及武士阶级欠下的高利贷。

 

注八:日本古代一寸约合现在的三厘米。

 

注九:乱波又叫透波,是战国时期各路诸侯从领地外其它封国(一般是敌国)招募来当间谍的野武士(无主浪人)。属于忍者和间谍部队里面地位较低的杂兵,很容易就会被牺牲成为棋盘上的弃子。因为男性是重要的战斗兵力,所以女乱波数量很多。现代日本动漫作品也将乱波当作忍者的旧称。文中十郎是用乱波(rappa)和发音类似的村庄名称阿波(Aba)开玩笑。而一些中文网站把“乱”和“波”两字拆开直接翻译成Ran Nami是错误的。

 

注十:所谓“十德”乃是日本羽织的前身雏形。羽织是传统的日本男式礼服外套的名称,特点是正面除了一根系绳外基本敞开,后摆长及臀部。武士打仗时穿的用于保护铠甲的带家纹外套则被称为“阵羽织”。江户时代羽织价格不菲,普通武士根本穿不起。而“十德”一般是纶纱质地,比较轻便而透明。因为它是僧侣和文化人喜欢的穿着,买不起羽织的穷武士宁愿没有外套只穿小袖(衬衣)也不肯穿它。文中主要是在强调此人穿着随意,不伦不类。

 

注十一:刀握在日文中写作汉字“柄”,也就是日本刀的握把部分。日本刀的运用最难掌握的就是威力和速度兼顾,威力大者速度慢;速度快者威力不足。两者相互制约。因此柄的设计对于刀的功能是否能充分发挥具有关键作用。同一把日本刀为了使用目的配有几只刀柄是常有的事。一般日本刀制成时为了防锈会在刀柄外裹一层鱼皮,使用者再加缠布是为了吸汗防止打滑脱手。武士们为了搭配不同服装或出席不同场合而更换刀柄缠布颜色则是当时的时尚。有趣的是等级森严的日本武士阶级偏偏对刀柄缠布颜色没有限制规定。最常见的黑色和深棕色缠布其实不是布料,而是更高级的牛皮。红色缠布则比较罕见,大概是因为太接近鲜血颜色,不吉利的缘故吧。现代日本大河剧里大量使用色彩鲜艳的缠布陪衬人物身份地位反而容易误导观众。

 


注十二:那时的攘夷派还统一在“尊皇攘夷”的口号下反对开国通商。这个政治流派很快就因为德川幕府公开支持通商和敌对的维新派而分裂为支持幕府的“佐幕攘夷”派和反对幕府的“倒幕攘夷”派。有趣的是维新派后来也分裂为“佐幕维新”、“倒幕维新”两派。最后维新派和攘夷派都消失了,只剩下“佐幕派”(公武合体)和“倒幕派”(大政奉还)。它们的斗争一直持续到幕府统治结束。

 

注十三:“色无地”是指整件衣服仅有单一主色,没有其它色彩和图案的一种和服。其中黑“色无地”是丧服。

 

注十四:鉴于当时官僚腐败,贿赂横行,故此天保改革期间有裁撤官员的措施。共有68名旗本(将军禁卫亲兵)及864名御家人(将军嫡系家臣)被处以没收领地、免职和调迁等处分。其中最著名的为罢免水野忠笃、林忠英、美浓部茂育三个在朝多年的权臣(即所谓“谱代重臣”)。问题是那些有兵器、功底的旗本武士一旦丢了职位俸禄,等于断了生活来源。有的失业旗本就干脆呼啸聚集,当了强盗。

 

注十五:原著当中这位虚构人物名叫新田数负。Fish认为这个名字用汉语发音读起来相当绕口。尤其是本卷后面道子伤心地叫喊:“数负大人!数负大人!”估计重复次数多了,华人都会不自觉地念成“负数”啦。于是斗胆将此人物改名为才谷梅太郎。说起来这个新名字也是有来历的:它是著名的维新志士坂本龙马长期使用的化名。Fish把维新派化名安在攘夷派身上,就算是和历史开个小玩笑吧。

 

注十六:土方岁三(1835531日-1869620日)是个真实的历史人物。岁三天保6年出生于今日野市石田村,为家中幼子。自小父母双亡,由哥哥喜六夫妇抚养。11岁时在江户上野的松坂屋和服店当学徒,不久即因和前辈争执而返回日野。17岁时至江户传马町的和服店工作,亦和上司不和而回到日野。后以其家传的秘方伤药“石田散药”四处行商,并在此时至各地的剑道道场修业及比试。在日野的佐藤道场, 通过姐夫佐藤彦五郎结识了之后的天然理心流第四代传人岛崎胜太(新选组局长近藤勇)。岁三在安政六年(1859年)329日正式成为天然理心流的入门弟子。文久32月,岁三随着近藤道馆的师兄弟一起参加幕府上京都的浪士组召募。后为负责京都治安的新选组副长。18676月,土佐藩的坂本龙马及后藤象二郎定下“船中八策”,主张幕府奉还大政,组成由天皇领导的大名公议政体。9月,萨摩藩及长州藩达成出兵协议,后再加入广岛藩组成倒幕同盟;10月,三藩代表在京都集合,取得天皇讨幕密诏,决意出兵倒幕。天皇颁布《王政复古令》,废除幕府。幕府军主力在伏见、鸟羽战败。最后庆喜在海军奉行(海军司令)胜海舟游说下同意投降。18684月江户不战而降,无血开城,明治政府建立。幕府海军副司令榎本武扬带领8艘军舰北上虾夷地(今北海道),占据箱馆的五棱郭、松前城两处要塞为根据地试图复辟幕府。1869127日榎本军平定虾夷地并成立虾夷共和国。18695月,9500名日军登陆,箱馆战争爆发。只有3500兵力的虾夷共和国战败。时为共和国陆军副司令的名将土方岁三英勇战死。1869626日,榎本决定投降,成立仅125天的虾夷共和国灭亡。

 

注十七:古代日本的院墙很少用砖来砌,大部分就是土墙。为了防雨水大都建有木质屋顶。切妻式就是在墙顶建有防雨排水的山脊式对称屋顶。另外常见的还有片流式,就是墙顶只有向一侧排水的不对称防雨屋顶。没有防雨屋顶或只铺一层木板防雨的平顶墙头则称为陆式。

 

注十八:八十八夜是一个已经不存在的日本传统节日。因为是从农历立春开始算起的第88天而得名。据说这天夜里百姓会举行告别寒霜的仪式。另外茶农也从次日开始采摘新茶。

 

注十九:江户时代用驿站快马传信是幕府贵族的特权,称为“传马”。因此海上通信用的联络船也叫“传马船”。平民百姓则出钱雇佣专门的徒步信使往来于各地。这种人被称为“飞脚”。一般是将书信放在盒子里后牢牢绑在一根木棍上。“飞脚”再将木棍扛在肩头,像马拉松选手那样沿着大道长途奔跑。现在的日本邮政就以“飞脚”为其吉祥物。

 

注二十:在古代日本面粉乃是奢侈品。面粉的原料是小麦,起初日本根本没有。小麦于隋唐时期从中国传入后日本国内生产的小麦数量很有限。主要原因是当地缺乏磨面设备和蒸煮技术,所以一直把小麦当动物饲料。公元610年,一个名叫昙徵的高句丽(朝鲜)和尚把石磨带到了日本。结果当地人却仿造不出来 制作石磨必须对坚硬的石头进行精密加工,偏偏古代日本石工技术不发达。当时日本老百姓只能用木制的臼和杵打磨面粉,但是木制杵臼只适合捣稻米做年糕,遇到有硬麸皮的小麦捣起来相当费力,制作面食也就变得非常困难。于是面粉在日本竟成了大部分依赖进口的高级食材。结果与日本“穷人食麦”的民谚恰恰相反,在很长时间内面食成了一种被社会上层公卿、贵族武士与高级僧侣所垄断的珍贵食物。

 

注二十一:《女杀油地狱》是江户时代净琉璃剧作家近松左卫门的作品。基本剧情是河内屋油坊老板的次子与兵卫游手好闲,先与妓女私奔失败,又和乳母阿吉通奸。后来担心事情败露将其杀害。某晚死后变成幽灵的阿吉带着之前打胎做掉的三个女儿回来,大家一起动手杀死了负心汉与兵卫。

 

注二十二:甚平是日本男子春夏季在家里常穿的短衣袖短裤腿和服,一般是棉织的。因为甚平在日语里可以解释为:“叫甚兵卫的人穿的衣服”,这里被木匠拿来当冷笑话讲。

 

注二十三:日语里的火锅读音类似“呷哺呷哺”。有趣的是日本火锅基本上不写肉的种类,而是以花木名称代替。其中原因是这样的:公元676年天武天皇下达《杀生断禁令》,明文规定根据佛教教义不得吃牛、马、鸡的肉。但可以吃鸭肉和鱼肉代替。历代天皇都遵守该法令,至少对牛肉的食用禁令一直坚持到明治维新为止。而1687年德川幕府第五代将军德川纲吉发布的《生类怜悯令》就有些过份了:连钓鱼和杀狗也被禁了。到后来这位书呆子幕府将军居然下令打死蚊子都要判刑。被激怒的百姓宣称:“这位将军属狗,因此也爱狗。”背地里称纲吉为“狗公方”(狗将军)。此后民间便用暗语来称呼各种兽肉。暗语的来源有多种说法。其中红叶锅(鹿肉火锅)是花牌命名说的代表:据说当时日本人玩的花牌(一种纸牌游戏)当中有鹿的那张牌上还画着枫叶,因此而得名。最有名的牡丹锅(猪肉火锅),据说是因为猪肉片外观类似牡丹花瓣而得名。古代日本不养家猪,原材料一般是野猪肉。秋冬两季猎户黎明出发,夜里带着猎物回家打牙祭。樱桃刺身(生马肉)则据说是战国名将加藤正清在其封地闹饥荒时想出来的应急方法。只有鲸鱼肉因为被视为鱼类所以没有用暗语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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