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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离屋闹鬼
这天早晨江户城上空突然阴云密布,眼看大雨将至。路上没有带雨具的行人唯恐被淋成落汤鸡,纷纷低头赶路或者寻找地方避雨。同时伊势崎町的大澡堂里面却挤满了心甘情愿把自己淋湿弄潮的顾客。和很多喜欢偷懒的江户居民一样,颚十郎与搭档土之助全身脱得精光,头顶湿手巾,泡在可以容纳数十人的大水池里。这两位明明都很有本事,却偏偏不思进取,选择做轿夫混日子。平时白天在江户城里到处闲逛,晚上借宿在胁坂的下人长屋宿舍。等到身无分文,揭不开锅了才匆忙抬着轿子上街兜生意。可惜他们租的轿子实在破旧,一般的江户人根本不肯去坐。昨夜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溜出家门到地下鸦片馆销魂的瘾君子,身上只剩几个铜子,又走不了路,只好搭颚十郎与土之助的轿子回柳桥。路不算远,钱也不多,到了地方客人已经睡死了怎么也叫不醒。最后两人干脆把他抬下轿子丢在街边。等忙完已经是凌晨时分,连回胁坂的长屋睡觉都来不及了。他们只好临时去万年町松平陆奥守家的佣人长屋借宿。一觉醒来,因为身处陌生的地方感觉有些别扭,便每人借了一条手巾搭在肩上去泡澡堂子。这两个轿夫坐在热水里聊着鸦片的危害,幕府对国人吸食毒品的禁令。然后一路扯到多年前发布的“补给令”和“海防令”(注一)。大概是睡眠不足或者没吃早饭的缘故,后来他们居然闭嘴安静下来。澡堂里本来就十分热闹,他们闭目养神,耳朵里却仍可以听到各种尘世喧嚣:这边有人卖弄自己的好嗓子,唱着《源太节》小调;那边还有一位吊着假嗓在唱净琉璃(日本歌剧)。不知不觉地有个带着外地口音的聊天内容飘了过来:“哎哟,这不是咱们村的茂吉老弟么?说起来有两个月不见啦!你在江户一向可好啊?”“托您的福,一切都还顺利。五郎大叔您怎么也到江户来啦?”“唉,这不昨天才到。正好这里澡堂子要买一批大木桶,近江屋那边的存货不够,人手不足,临时把我这个箍桶匠叫过来赶货。”“大老远的从上野那边跑来干活啊?真是辛苦啦。不知道咱们村里最近有什么新闻?”
“可惜你不在村里,眼看生意都被别人抢光了。邻村的平野屋你可知道?”“那个棺材铺子?到现在还没有倒闭啊?”“倒闭?生意好得人家都开心死了。我跟你说,咱们那儿可真不得了啦!你离开的时候是五、六月份,那会儿阿波屋油坊的少东甚之助和他三弟甚三郎突然生病死了,你可还记得?”“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咱们村没有棺材铺,那些可怕的东西就是在下亲手做的。这又关邻村的平野屋什么事?”“说出来怕你不信。自从你离开之后,整个七月份先是甚三郎的老婆加代,然后是二少爷甚次郎,也都死掉了。到了八月份大家觉得差不多可以了。谁知道大小姐阿藤和小少爷甚松又突然死掉啦!因为你不在,只好接连到邻村平野屋购买寿材。我也算活了一把年纪,却是头回看见一户人家里面噼里啪啦地接连死掉六口哇!”“还真是了不得!如此说来阿波屋岂不是死绝啦?”“离死光也差不多啦。现在只剩下小女儿,也就是十七岁的道子了。乡亲们都在议论不知道这小姑娘还能活多久呢!”“乖乖不得了!可曾找到死因?”“换了几个医生都查不出来,只好说是破伤风。村里一度传闻是霍乱。但是只有阿波屋一家不断死人,别人可都没有事。然后有人传说一定是那间离屋(注二)又闹鬼啦!除非是被魔物诅咒,怎可能出这么不寻常的事?”“开……开什么玩笑?三年前我可是翻修过那间离屋的,哪里有什么鬼啊?”“你啊还别不信,我听邻村的大夫说,他亲眼看到每位死者胸口上都有铜钱大小的暗红色疤痕,也就是传说里的那个恶魔烙印啊!”“呜哇啊,怎么会变成这样……那么说您是逃出来的啦?”“那还用说?死那么多人光是不断去参加葬礼也够受啦!别人倒还好,我可是就住在油坊的正对门啊!从今年五月开始,油坊门前的“忌中”木牌(注三)就没摘下来过!前些日子我老婆半夜三更睡不着,随便探头往对门一看,居然看见有人挥着手在漆黑一片的油坊里走来走去!她把我拉起来查看,结果我迷迷糊糊地看见那是个披头散发的老太婆,还差点以为三年前死掉的阿其婆又活过来啦!为这事儿我老婆孩子都吓得不轻,夜里上厕所都要彼此喊醒对方结伴出行。村里我是呆不下去喽。这次出门干活虽说路远,只要能找借口离开那是非之地就行啦!”“喂,这么可怕的话题还是少说两句吧。周围还有别人啊……”这两个聊天的说着话渐渐走远了。
颚十郎与土之助已经泡得皮肤起皱,爬出水池到二楼吹风晾干身体。两人正商量着每人先喝一杯樱茶,然后去找个地方吃早饭。这时刚才聊天的那两个外乡人紧跟着也跑了上来。颚十郎习惯地打量了一下:来者乃是一老一少,前面四十多岁的那位长相普通;后面跟着一位三十出头的男子,却生得有些异相。年纪大的那位上楼直奔颚十郎而来,为了不把水溅到别人身上只是低头微微鞠躬行礼:“在下乃是金助町近江屋杂货店的箍桶匠,名叫阵五郎。以前住在胁坂长屋时受过您的照顾。此次其实是这位同乡想见先生请教难题,托在下代为引见。”说完便退到旁边去了。另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正好把半缠(注四)穿好,连忙走上一步,学着别人的样子行礼道:“初次见面,不胜荣幸。敝姓马场,名为茂吉,乃是上野国伊势崎藩阿波村的木匠。”颚十郎摸着自己冬瓜似的大下巴答礼:“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在下仙波阿古十郎,就是一个抬轿子的,不知道能帮阁下什么忙啊?”“那个,有件事情想请教一下……”“是不是关于你们村油坊快要灭门绝户那件事啊?”“原来您已经听到啦,其实关于这件事还有一些内幕。在这里讲不方便,能不能请先生换个地方说话?”万年桥的“鲸汁”是家出售鲸鱼肉菜肴和浊酒(米酒)的小饭馆,以每天清晨四点就老早开门而著称。很多值夜班后回家的杂役佣人都喜欢绕道来这里吃早餐。颚十郎、土之助与刚结识的木匠茂吉冒雨挤进店里,坐定后随便点了一些吃喝之物。茂吉不等询问就抢着说:“那个,要从哪里说起呢?”阿古十郎悠闲地喝干一杯酒,吃下一块肉,露出笑脸鼓励道:“不如从头开始,就先说那个离屋闹鬼的故事吧!”实际上这个乡土怪谈起源甚早,发生时不仅小木匠茂吉,连村里年纪最大也最爱讲这个恐怖传说的阿其婆也都还没有出生呢。话说两百多年前,有位名叫真田桂太郎的武士,参加过著名的原城讨伐战后解甲归田。他从九州出发,本打算一路游山玩水,去江户附近的老家渡过余生。路过位于关东内陆的上野国伊势崎藩阿波村时,正好遇见当地一位乡下武士在为独生女儿招婿入赘。真田桂太郎见女方的嫁妆十分丰厚,姑娘也不丑陋,便干脆住下来当了倒插门女婿。
这位桂太郎性格豪爽、能言善道,更难得的是头脑精明,很快就和当地村民打成一片。婚后不久老丈人就病死了。夫妻俩合资在庭院里修建了一座巨大的离屋(参注二)当爱巢:这栋大房子占据了整个庭院将近一半面积,里面卧室、走廊、浴池、厕所、土藏(注五)一应俱全,简直就是一栋独立的长屋宿舍。当时因为还没有孩子,房舍显得空旷宽敞,真田夫妻经常在离屋里招待客人饮酒取乐。桂太郎喝醉后喜欢脱掉上衣露出伤痕累累的身体,吹嘘说他打仗时如何英勇。他甚至誓言旦旦地宣称,宽永年间(1638)原城被幕府军攻克时,他率先举刀冲进城里,砍死了对方带队的少年将领。后来才知道那孩子竟然就是叛军领袖天草四郎时贞(注六)!可惜混战中没能当场砍下首级,结果这天大的功劳被上司霸占去了。桂太郎抱怨错失良机没能当官;又对人保证自己定会发财。本来夫妻俩个生活得很正常,过了三年又添了两个儿子。后来村民们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武士是阶级地位,又不是工作。眼看老丈人死后这夫妻俩整天呆在家里游手好闲,既无官位俸禄,又不种地经商,哪里来的收入维持家计呢?有人传说真田一家四口根本不吃粮食,而是吃人肉!原来真田桂太郎一直对自己的收入来源保密。有一次别人趁他喝多了打算套话。桂太郎故意转移话题,说攻克原城的时候,叛军因为断粮日久,把城里的鸟雀猫狗都捕杀吃光了。他随幕府军入城后发现那些家伙居然开始吃人肉。他亲眼看见某处一口大锅里熬着肉汤,锅沿上还搭着一条人腿。说到当时自己忍不住尝了一口人肉汤,桂太郎还摆出回味的样子说:“那滋味真棒啊!”后来真田太太替夫君解释说,那完全是因为想吓走讨厌客人而说的大话。不过这个吃人肉的传闻很快就被更恐怖的离屋闹鬼怪谈所取代。就在出面辟谣后不久,年轻的真田太太突然暴病身亡,而且因为她正怀着孕还是一尸两命。真田桂太郎伤心不已,从此变得疑神疑鬼,整日刀不离身。在那年五、六月份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悲剧终于发生了。故事讲到这里有好几种说法:有人说恶鬼杀害真田家长子时被父亲桂太郎撞见;有人说桂太郎酒后上厕所,误将溜出来玩的长子当作鬼怪斩杀。反正那天凌晨离屋里传来凄厉的惨叫声。
被惊醒的邻居们从门窗缝隙里偷看到桂太郎敞胸露怀地穿着睡衣,手里挥舞着日本刀,似乎在和看不见的敌人搏斗。他咬牙切齿,连声怒骂着“恶魔”这个词。事后证人们特别强调,那时听到的决不是佛教徒常说的妖怪(yoma),而是基督徒圣经里提到的撒旦恶魔(akuma)。最后桂太郎耗尽了力量,先做了个要跪下的动作,中途却翻身仰面躺倒在地。刀也脱手掉落了。因为那景象实在骇人,邻居们一直等到天蒙蒙亮,雨也基本停止后才敢结伴跑到离屋里查看。结果他们发现户主桂太郎和他的长子小太郎早已死去,身体已经僵硬变冷。父子俩都目光呆滞,面目狰狞,令人几乎认不出来。更恐怖的是两具尸体的胸膛上都有一个铜钱大小的暗红色疤痕。小太郎身上有没有胎记倒不清楚;但桂太郎平时喜欢赤裸上身,虽然到处伤痕累累,但胸口要害并没有疤痕。医生无法确定死因,更使得村民们对离屋里有鬼深信不疑。很多人相信那是死去的天草四郎化为厉鬼前来报仇雪恨,胸前奇怪的伤疤也被说成是“恶魔烙印”。尚在襁褓之中的真田家幼子小次郎幸免于难,被父亲的亲戚接到江户抚养,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丧事一办完大伙就动手封闭了离屋。院落里其它的房屋也受到牵连,根本没人敢住。据说后来有人曾经试图进离屋捉鬼退魔,却总是以失败告终。一晃两百年过去了,谁能想到十几年前事情却发生了变化。当时有一个三十岁左右、名叫甚兵卫的男子出现在阿波村。他自称是当年离村避难的真田小次郎的后代,前来继承祖先留下的地产。因为时间过去太久,已经无法证明甚兵卫和真田家的血缘关系。最后官府依照购买无主田产的先例,让甚兵卫出了一笔钱完成过户手续。有好事的人跑去查看过这份文件。档案上写明甚兵卫乃是江户奥山的虫鸟师(驯兽师)。他放弃了危险的职业,带着积蓄和家眷搬到上野国伊势崎藩阿波村定居。虽然发音类似,文件显示户主的姓氏是新田(日语发音为Niida)而不是原来的真田(Mada)。
甚兵卫为了辟谣特地独自在闹鬼离屋里住了一个多月。然后他加入了上野和江户两地的油座(油业行会),开始大兴土木,把新得到的地产改建为油坊。从生意的选择上可以看出新田甚兵卫是个聪明人。上野国多山,田地很少,除了出产马匹并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名物(特产)。这里稻米产量不多(整个封国加到一起都不到五十万石),但山川河流边有很多灌木可以作为原料榨油。别的不说,光是灯油就是几乎每家必备的,真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甚兵卫赚到钱后除了不断整修离屋扩大油坊,还把家眷从江户接到阿波村定居。小木匠茂吉的家正好位于村口的阿其婆茶店到村后的阿波屋油坊之间。这两个地方也是他童年常去玩耍的场所。甚兵卫夫妻是江户人,他们的长子甚之助,二子甚次郎都是在江户出生后随父母搬来的;而最早在本村出生的长女阿藤、儿子甚三郎和茂吉年龄相仿,都是从小一起玩大的伙伴。茂吉小时候经常跑到离屋去找好友甚三郎玩。他还记得那时的油坊一片欣欣向荣。村里的男人基本上都不再种地养马,而是跑到油坊去烧炒搅拌油锅,操纵长木、榨木、立木等各种奇怪的榨油机械。油坊里面堆满了油壶、油篓和油桶。有时产量大到连住人的离屋廊下都堆满了油壶。老一辈的村民还议论过为什么离屋不再闹鬼了?有人开玩笑说大概因为新田家的家纹是丸十字(圆圈里画着十字),害怕十字架的西洋恶魔遇见就不敢现身了吧?不过甚兵卫似乎也有自己的忌讳,他将油坊离屋后面庭院直到河边码头的地域划为禁区,不许外人和自家小孩去那里闲逛玩耍。这里需要解释一下:阿波村边上有一条河名叫小女川,本来它从西边的山地发源,向南流入上野国境内的第一大河利根川并直通江户。沿途村民靠这条水路和外界联系。但两百年后由于利根川改道,小女川不再汇入这条大河,而是经过阿波村后向南没几里就流入一片沼泽地,变成了没有利用价值的不通河。在阿波屋油坊建成的时候,除了村后靠河的油坊还保留有一个小码头外,全村其它地段基本上就是河道以及荒芜的河滩地。那时甚三郎还是家中幼子,被宠爱惯了,胆子也大,有一次居然拉着茂吉去码头那边玩。
茂吉记得码头旁停靠着小船,但缆绳很仔细地捆着,小孩根本解不开。码头边上是一排高大的油藏(油库,为了防火设在远离住宅的河边),他们偷偷往里探看时,从房里走出男女两名仆人,男仆奇怪地问:“怎么会有小孩跑出来啦?”女仆连忙拉男的衣袖:“那是自家的孩子,是三郎小少爷!”甚三郎见被发现了,急忙拉着茂吉往离屋跑,可是他们在庭院里又遇到了更奇特的事儿。茂吉正跑得直喘气,又被甚三郎拉住躲到枯山水(以细砂象征水,假山石代表山或岛的庭院装饰)的假山后面。喘息稍定,茂吉看见油坊老板甚兵卫手持铁铲,正在庭院以外的草地上挖掘着什么。后来他挖出个陶罐,从里面掏出一些东西,随便捏碎抛撒到土地里。再从放在砂地的布袋里掏出几个象面饼似的东西放进罐子里重新埋好。如此反复几次后,因为布袋空了,甚兵卫丢下陶罐转身去离屋拿东西。甚三郎和茂吉趁机跑过去查看。那个陶罐湿漉漉地但并不很脏,外面还包着一层粗布袋,罐身上分排打着孔洞,里面摞着一叠那种象面饼一样的东西。甚三郎怕父亲回来看见,抓了一个“面饼”,拉着茂吉跑回假山后面。甚兵卫回来后几乎是沿着一条直线一再重复他挖埋陶罐的动作。甚三郎看着没了兴致,鼓动茂吉试试那“面饼”可能吃?茂吉傻乎乎地从上面抠下一小块含到嘴里,马上又吐了出来。那东西又苦又涩,简直就像奶奶还活着的时候吃的中药!(看来茂吉相当嘴馋,什么都尝试过!)听到这里颚十郎来了兴趣,追问那“面饼”怎么处理了?茂吉摸着头回忆:“都过去那么久了……记不清了,好像是随手丢到草丛里去啦!”土之助嚼着肉块,含糊不清地问:“那么后来呢?”“后来?哪里还有后来?估计油藏里的那两个仆人向主人告密,不清楚甚三郎受到什么惩罚,反正我再也不能进油坊了。下一次见到甚三郎已经是好几年以后在江户城大街上。我已经代替家父当了木匠;甚三郎则是陪着长兄到江户办理继承手续的。”“甚之助继承家业?那么说甚兵卫死了?”“不是死了,而是离奇失踪了!”
三年以前,江户油座因为天保改革(注七)召集油坊商人开会,于是甚兵卫带着长子甚之助去了江户,顺便去拜访以前的亲戚故旧。据甚之助后来回忆,父亲的活动很正常,但有一次例外。那天他们从油座开完会出来已是傍晚时分,半路上甚兵卫突然碰到了一个满脸横肉、面貌凶恶的男子,最奇怪的是他们两人看起来还相当熟悉。甚兵卫打发儿子回旅笼(旅馆)休息,自己却很亲热地拉着那个凶汉去酒店吃饭。深夜回来后甚兵卫看起来心情不错,居然问儿子:因为改革中间商没有了,如果阿波屋在江户城里开分号,有没有兴趣留下当小老板?甚之助听到一向吝啬的父亲竟提出要在寸土寸金的江户开分店,还以为他喝多了呢。甚兵卫父子俩回村后照例去拜访阿其婆 — 这位老太太不仅是村里的长辈,还兼任代理村长。甚兵卫来到阿波村认识的第一个当地人就是阿其婆,据说两人还是远房亲戚呢。阿其婆在村口开了一间茶店,乡下地方有雅兴喝茶的人不多,她的主要收入来源其实是收购茶叶再转卖到城里去。阿其婆是当地出名的大善人,除了经常让路过的旅人借宿店中,偶尔还会收留流浪儿童什么的。据说甚兵卫曾经打算借钱给阿其婆将茶店直接改建成旅笼(旅馆)。但这件事又不知为何中途搁浅了。那天甚兵卫又把儿子打发回家,单独和阿其婆谈到夜深人静才回家。结果回到村里才两天甚兵卫就突然不见了。发现时他离屋房间里的床铺被褥叠得整整齐齐,除了随身的衣服什么都没有带走。过了十几天还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于是甚之助作为长子被油座找去继承产业,好动的甚三郎以陪同为借口去江户逛了一圈,结果巧遇儿时玩伴马场茂吉。土之助忍不住说:“居然能从两百年前讲到三年前,这位木匠您的口才真不错,简直可以去露月亭说书啦!”颚十郎摸着大下巴问:“您说知道关于油坊灭门事件的一些内幕,难道就是指这些?”木匠茂吉连忙摇头:“我说的内幕乃是此事与本人有关联的部分,到现在还没有讲到呢!”土之助高兴地喊叫起来:“这么说三年之中还另有故事发生?看来不光早饭,连咱们的午餐都是木匠您的东道啦!”
茂吉摸着脖子说:“其实最后那部分,也就是阿波屋油坊接连死人的事你们在澡堂就听过啦。在下是觉得这六个人的死……和我有关!”鄂十郎吃了一惊:“啥?难道说是您把那六个人给杀了?”“不不不,怎么可能?我哪有胆子杀人啊?”茂吉解释说:“只能说是有关罢了,就算我去奉行所自首,估计也会被当成疯子赶出来。”土之助还想追问,颚十郎连忙拦住:“既然如此,还请您务必说清楚!”原来三年前甚兵卫失踪后,有人发现村口茶店的阿其婆也死了。不过这位老太太死时屋里门窗紧闭,死因是不小心滑倒后脑勺撞到了桌子角上。在这件怪事发生后不久甚三郎找木匠茂吉去整修那座传说闹鬼的离屋。起请文(合约)上面居然没有规定完工日期。为此甚三郎请木匠茂吉喝酒做出解释。原来甚之助接手阿波屋油坊后,发现店里的现金只有不到三百两小判,连购买原料、给工人发月钱都很紧张。而父亲甚兵卫留下的遗嘱里却提到除了油坊地产,应该还有一万数千两的资产。甚三郎决定帮助大哥找到父亲藏匿的钱财,条件是事后在江户开分店时,让他去当那里的掌柜。于是木匠茂吉被找来,以整修为名帮甚之助彻底搜索离屋的顶部,看有没有夹层暗室;甚三郎则相信金子就埋在庭院到码头之间的“禁区”里面,每天和老婆加代在那里四处挖掘。茂吉比较老实,留心看过房梁屋顶都没有异常后告诉户主甚之助,然后一板一眼地完成了自己份内的工作。今年春天,甚三郎突然代表油坊来找他。说是住在离屋的客人抱怨天花板上会滴水,夜里还有一团黑呼呼的影子被月光照射到榻榻米上。茂吉不敢怠慢,带着工具赶到离屋客房,撬开天花板后爬上屋顶隔间察看。结果茂吉看见了不得的景象:一条足有四、五寸长(注八)的大壁虎被一根钉子穿过身体固定在房梁上,居然还活得好好的。它张开血盆大口,疯狂吞食着被隔板缝隙处光亮吸引来的各种昆虫,就连路过的其它小壁虎都不放过。茂吉被吓坏了,根本没有胆量接近那怪物一般的壁虎,慌忙逃回地面把天花板重新封闭。事后茂吉随便找个理由搪塞油坊方面:说是有个小漏洞已经修补好了。私下却纳闷自己怎会如此倒霉,把个壁虎钉在房梁上面?还没等他想明白,阿波屋油坊从五、六月份开始就不断死人了。
为好友甚三郎打造棺木并出席葬礼后木匠茂吉就决定去江户讨生活。不想今天在澡堂遇到同乡,才知道油坊那家竟然接连死了六口人!颚十郎把大下巴摇了摇算是撇嘴:“您是说,这六位的死和不小心钉在房梁上的壁虎有关?”“啊,别人说的那个所谓‘恶魔烙印’我在甚三郎尸体上也看到了,越想越觉得就好像壁虎身上的钉子孔一样。所以……”颚十郎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传说扎小草人贴上对头的姓名与生辰八字,然后半夜里用木锤竹钉固定到柳树上,反复几次诅咒就能置人于死地。那完全是胡扯罢了。钉壁虎倒是头一回听说,应该也不能用来杀人,不然打死一只蚊子可就真得受罚啦!”土之助点头赞同:“如果壁虎有这种用法,还要官府兵卒和奉行所捕吏干什么?每人去抓一条壁虎钉起来,早就天下大乱喽!”茂吉听他们这么说心里安定了不少,哀求两位轿夫帮他到村里去查明真相,一定竭尽所能报答恩情。颚十郎很爽快地答应了,和木匠约好了日期,让他先回村准备,自己和土之助随后赶到。马场茂吉千恩万谢,还画了一张从江户去阿波村的简略地图。双方告别之后,颚十郎看着木匠茂吉结帐离开,偷偷对土之助说:“以前有个看相的僧人对我说:世上有两种人不能把他们当成贴心朋友对待。一种是年纪轻轻却满脸皱纹,讲话油腔滑调的人;还有一种就是像这位木匠小哥似的,长着白净的马脸,而且能说会道的人。”土之助不解地问:“那你还答应他干什么?”“首先人家请咱们饱餐了一顿鲸鱼肉,不好意思回绝。然后此人乃是个木匠。他的工钱可比咱们抬轿子挣得多啊!就算报酬没有多少,请他出手把这顶快散架的破轿子修理一下,也就捞回本钱啦。最后么,事关油坊老板失踪,全家几乎灭门的危急关头。纵使我等前去没能找到宝藏,如果解决问题保住了后继香火。拎几桶油回来也能抵咱们轿子的租金啦!”土之助点头说:“如此说来,反正我们最近生意不好。碰到这种奉行所都不会管的案子,还真得仗义出手呢!”两人吃饱喝足,看看雨也停了,满心欢喜地出店去了。
这两位江户轿夫打着稳赚不赔的算盘,比约定日期提早一天赶到了上野国的阿波村。为了某种原因把破轿子也一路抬了过来。按照原来的计划应该把轿子藏在灌木丛里,沿着河岸直奔油坊 — 他们想在见到小木匠茂吉之前侦查一下那栋闹鬼的离屋。可是路过村口时颚十郎突然改变了主意,两个人抬着轿子,沿着大道直奔茶店而去。原来这时天色不早,一位妆扮朴素但相当漂亮的女子走出店门洒水,挂出店铺招牌,开始准备做生意。和当时很多江户居民一样,颚十郎不仅好吃懒做,而且贪杯好色。既然见到美女怎能不去打搅一番?两个怪人装作路过的脚夫,坐下来喝茶吃点心。交谈中他们得知这位姑娘名叫阿节,是死去的阿其婆收留的落难女子,现在暂时管理茶店。颚十郎故意夸张其词地问:“这里难道就是有家店铺接连死人的乱波村(注九)么?”阿节愣了一下,明白过来后用袖子掩口笑道:“啊哟,好讨厌啊!我们这里是阿波村,不是什么乱波村啊!不过村后油坊最近接连死人倒是真的。这事儿怎么都传到江户那边去啦?”阿古十郎说:“我等是从箍桶匠阵五郎那里听说的,那个离屋闹鬼的传说好不吓人!还听说一大家子人只剩下个十七岁的小姑娘,真是可怜啊!想来她一定吓得魂不附体,躲在房里哭着准备搬家避难吧?”阿节这次又笑了,指着不远处的大路说:“你是说新田道子吧?我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姑娘呢!呐,她正在那边跳着给人家喝彩助威呢!”颚十郎与土之助顺着她手指方向望去,立刻看得呆住了。只见一位打扮古怪的年轻武士正站在大路中央演讲。这名男子年纪大概二十出头,像女人那样留着披肩长发。他上身穿白色直褂,外罩纶质黑色十德(注十);下面穿着扎眼的紫色仙台平袴。腰间日本刀的刀握缠布(注十一)却是白色的。虽然距离稍远,但是顺风仍可听见他的演讲内容:“尊皇攘夷(注十二),此乃天下万民之大伦……若再迟疑彷徨,领土沦丧。如清廷之所谓五口通商,则丧权辱士,国将不国矣!”
这时大路上虽然人来人往,但他们大部分只当是有人在发酒疯,低着头远远绕行避开。偶尔有一两个行人好奇地停下来听上几句,也不置可否地走开继续赶路。距离武士十步远的地方,却有个年轻姑娘蹦跳着鼓掌喝彩。仔细再看,这位新田道子的打扮也挺古怪:身上穿着黑“色无地”(注十三)内衬白色小袖,跳跃间却露出下身红色的鹿之子衬裤。似乎是为了配合年轻武士的长发,她特地把头发梳成名古屋式刘海。看那架势,就算那位武士是在唱下流的浪人小调,道子也会这么踊跃鼓掌的。这样足足折腾了将近半刻时(一小时)光景,年轻武士和新田姑娘相伴退出大路,并肩往村里油坊的方向走去,途中正好经过茶店门口。颚十郎与土之助忍不住打量起来:那武士长得很是俊美。都说面相一般是男孩像母亲;女孩像父亲。想来年轻武士有位漂亮妈妈。光论身材面貌新田道子和茶店的阿节姑娘长得不相上下,但道子更年轻活泼一些,显得尤其光彩照人。两个轿夫就那样傻盯着这对年轻人消失在油坊方向,惹得阿节嫉妒起来,满脸坏笑着向客人讨茶钱。土之助在怀里掏了半天才找到两个铜子;颚十郎掏钱的时候脸腾地红了。他突然朝阿节背后一指:“哎哟,那位老太太就是阿其婆吧?”阿节吓得惊叫一声掉头察看,阿古十郎趁机抓住土之助,埋头就往村里跑。两人辨清方向,一口气冲到阿波屋油坊对面。那里有一间木墙草顶的破房子,门口旁边放着几个当样品用的木桶,正是箍桶匠阵五郎的家。颚十郎敲开大门打听木匠茂吉的住址,顺便代阵五郎向家里报了平安。土之助问颚十郎干吗要逃跑吃白食?阿古十郎没好气地解释:他从舅舅庄兵卫那里要到了一两金小判的零花钱,本来付茶费绰绰有余。谁知道袖筒里破了个洞,钱在路上丢掉啦!两个人像做贼似地摸到木匠家中。颚十郎劈头就问:“我们在村口见到新田道子啦!和她在一起看来很亲密的男人是谁啊?”马场茂吉说:“糟糕,我都忘啦!那个不就是住在离屋里的客人么……”
原来新田道子和油坊老板的小儿子甚松都是甚兵卫夫人去世后再娶的侧室所生,按理并没有继承权。甚兵卫失踪后原配夫人的孩子们和侧室关系紧张,最后逼得她回到江户娘家居住。还好那小儿子甚松招人喜爱,大女儿阿藤像母亲一样护着他;而新田道子没有她妈妈那么好说话。甚兵卫的子女们也就暂时和解住在了一起。今年春天道子和五个一起学舞蹈的女性朋友去向岛赏花,顺便到江户探望母亲。因为小女川不通航,六个女孩步行往南走到利根川,打算再从那里搭船去江户。本以为六个人结伴旅行应该很安全,在渡场等船时居然碰上十多个混混旗本跑来打劫商旅(注十四)。五个同伴姑娘吓得四散奔逃。天生大胆的新田道子反抗了一下:丢石头打伤了其中一个强盗。这帮混混旗本哪里吃过这样的亏?立刻摆出狩猎的架势,不断缩小包围圈,到底把道子给逮住了。当时周围虽然有不少男子,但手无寸铁,怎敢出手相救?眼看那些强盗撕扯着道子的衣服欲行非礼,还叫嚣谁敢过来就把姑娘的肚子切开,把肠子扯出来送给谁!此时那位名叫才谷梅太郎(注十五)的年轻武士正好路过。他挺身而出,居然连刀都没拔,走上来先把其中一个混混的手腕打脱臼了。然后左右开弓,一口气放倒了对方八个人!四周围观的男人忍不住也挥舞船桨、扁担冲上来助战。混混旗本原来人少,这时只能丢下人质,抬着伤员大败而逃。道子吓得扑到梅太郎的怀里哇哇大哭,搞得人家不知所措。最后梅太郎只得好人做到底,一路护送新田姑娘回家。那时甚之助已经代替父亲当家了两年多,问清梅太郎乃是江户以西的日野藩石田村人,在当地岛崎胜太开办的理心流剑道场入门修行。眼看时局动荡,便与师弟土方岁三(注十六)等人一起去江户打算加入海番众(幕府海军)。谁知道这伙攘夷派武士在途中遭遇维新派刺客伏击,负责断后的梅太郎与土方岁三走散了。梅太郎顺着利根川寻找同伴时偶然出手救了新田道子一命。
道子和当家人甚之助十分感谢,挽留梅太郎在家里刚翻新的离屋客房住下,等同伴前来或幕府发布官职之后再走。土之助听到这里不由插话:“这明摆着是谎言啊:参加幕府海军应该去海边的江户湾或伊豆半岛,怎么顺着利根川一路跑到内陆的上野国来啦?”颚十郎问木匠:“关于这位客人,您还知道些什么啊?”却说三年前甚之助继承家业后,在弟弟甚三郎帮助下在油坊四处寻找,却根本没有找到父亲在遗嘱里提到的万两黄金。差不多半年前这位客人住进闹鬼离屋时,甚太郎、甚三郎已经放弃寻找藏金,老老实实地在做生意;长女阿藤只想守着家人安稳过日子,从没动过探宝的念头。但家里还有两个人不死心,仍在寻找宝藏。其中一个是甚三郎的老婆加代;另一个则是阿波屋的二公子甚次郎。和普通商人子弟不同,甚次郎去私塾读过几年书,总爱以文化人自居。他经常自做聪明,好心办坏事,和兄弟姐妹继母嫂子都合不来。于是为了得到离家自立的资金,甚次郎单独一人探宝,而且一直不愿放弃。梅太郎搬到离屋来住后,甚次郎在交谈中偶然得知这位客人的父亲居然是日本最早的西医之一。梅太郎不仅熟悉西洋药品器械,就连油坊庭院里的植物哪些是土生土长的、哪些是从外国移植的都一清二楚。甚次郎觉得遇到了知音,成日不停地往离屋客房跑。希望和梅太郎交朋友,请他帮助自己探宝。当时木匠茂吉来油坊重新检查客房屋顶,正好看到了这一幕。颚十郎摸着下巴说:“西医的儿子居然成了攘夷派剑客啊!空手打倒九人而且没杀一个……对了,您可记得村口茶店的阿其婆是否就死在油坊老板甚兵卫失踪那一夜?”“差不多是同一天,我记得发现甚兵卫失踪后大伙去找阿其婆商量,却叫不开门。隔了一天那个被婆婆收留的阿节姑娘从江户收茶叶钱回来,觉得不对劲,找人撞开了锁死的大门。才看见阿其婆的尸体躺在地上,脑后有一滩血,桌子角上也有血迹。人早就死透啦!”
茂吉也不管阿古十郎正在低头沉思,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回来后还听说了其他几个人的死状,真是千奇百怪:先是七月中,甚三郎的未亡人加代突然想起夜里出去探宝,希望能看到白天没有留意到的东西。结果天亮后她的尸体在面对码头油藏的草坪上被找到。据说那样子恐怖极了,衣服被撕扯得乱七八糟,几乎是半裸着身体。七月底那天中午甚次郎邀请梅太郎一起去探宝,道子老缠着救命恩人也吵着要去。梅太郎和道子正在庭院里讲话,目击甚次郎手拿探棒走到离屋另一头去了,不一会儿就传来了惨叫声。梅太郎和道子赶紧跑过去,甚次郎抽搐着在梅太郎怀里断了气,临死前断断续续地说了几个词:‘在下面!小心下面!……油壶……黑色的……油壶!’。事后梅太郎还真的在离屋走廊下找到了一个摔破的黑陶油壶。八月份七岁的甚松被大小姐阿藤关在大厅。那天他趁阿藤睡午觉溜到离屋边的庭院里玩。结果直到傍晚还不回来。村里人都被动员起来四处寻找,为防万一两人组队互相照应。阿节和阿藤两个姑娘围着离屋绕了一个圈,突然发现假山后面露出孩子的一支手。可怜的甚松就仰面倒在庭院靠墙的水池边。半截身体浸泡在水里,那时虽然昏迷不醒,居然还有体温呼吸。阿藤抱着甚松一个劲地哭,阿节跑开叫人喊医生,来回一共也就十多分钟,结果她带人赶到时阿藤也昏迷趴在甚松身上,手里握着园丁割杂草用的小镰刀,倒下时刀把自己的手臂都割破了。阿藤再也没有醒来,叫唤着甚松的名字死掉了。大夫察看后宣布阿藤已经没救了,大伙把还剩一口气的甚松抬进离屋。努力折腾了一晚上,到底还是没能救活。对了,以上所有人胸口上都有那个吓人的红斑呢!”土之助握拳咒骂:“这到底是何方妖孽?不分男女老幼不管白天黑夜随意取人性命?可恶啊,可恶!”颚十郎从沉思中醒来:“茂吉,新田道子和梅太郎是不是每天早上都要出门散步一阵子?”得到肯定答复后十郎立刻表示明天借他们出门的机会去离屋察看壁虎。土之助和茂吉都一愣:“潜入离屋去找壁虎?!”
第二天清早,颚十郎、土之助和茂吉身穿深色半缠,躲进油坊对面箍桶匠阵五郎的家里。因为事先申明是奉行所派人来办案,阵五郎的妻小只得放他们进来。等确定梅太郎和道子出门走了,那三位没走大门,却像乱波忍者一般沿着油坊土墙推进。茂吉先爬上土墙,手脚利索地卸下切妻式(注十七)墙顶护板,三个人鱼贯从此穿墙进入庭院。茂吉对地形相当熟悉,从墙洞出来下面正好是那个方形水池,前面和离屋隔着枯山水的假山,就算房里有人也看不见。接着他们爬上离屋走廊,再由茂吉上去揭掉另一块护墙板,直接进入封闭的屋顶内部。房顶的木材形成人字骨架,到处是灰尘和蜘蛛网。虽然事先准备了照明用的火折子、纸灯笼,但这里实在太暗,灯火只能照亮四周两、三米的距离。加上还要小心不能踩塌天花板,三个人爬行的速度相当缓慢。爬在最前面带路的茂吉突然停下,指着前方的梁木示意。后面两人仔细一看,果然有一条六寸多长的大壁虎被长钉打穿固定,却没有死,依然努力挣扎。颚十郎一把抢过灯笼,努力挤到茂吉身边察看。在灯光照射下,那条壁虎身上好像抹了油似的闪闪发光。这个怪物遇到光线停顿了一下,很快又开始动起来。土之助也挤上前来,三人看着壁虎前爪握着一个甲虫当诱饵,张着血盆大口吞噬顺着气味跑来觅食的众多蜘蛛。土之助忍不住说:“难不成这家伙就这样挣扎活了三年?如此厉害难怪会被妖魔附体作怪害人啦!”颚十郎向茂吉小声连连发问:“梁上钉子安好是什么时候?”“三年前的五月。”“您爬上来察看是什么时候?”“今年二月。”“那可就怪了。您是木匠,请看这根钉子:插在这儿两年零四个月不该只有这点铁锈吧?”茂吉连忙去看:“对啊,这钉子也太新了!顶多钉上去十天,或者六、七天!”颚十郎摇着头:“还有,这家伙不是壁虎:你们看它四爪上都没有吸盘,根本爬不了墙。这是生活在水边的蝾螈啊!”另两个人都忍不住“咦”了一声。颚十郎把灯笼越过蝾螈,照出对面天花板上的手印与足迹:“这是有人穿着袜子爬上房梁,故意把蝾螈钉在这里!前面可有通天花板的出入口?”“对啦,离屋玄关大厅顶上有一个隔板没有钉死可以掀开!”
三个人下了房顶,就躲在假山背面商议。颚十郎一脸严肃地问木匠茂吉:“看到蝾螈后你对油坊的人撒了谎;那你有没有告诉住在离屋的客人?”“不说怎么行?毕竟人家就住在下面啊。没有提梁上钉壁虎,不,蝾螈的事儿,只把两百年前离屋闹鬼的故事讲了一遍。我还告诉他这里不干净,能搬走最好趁早。”“您告诉梅太郎离屋闹鬼是什么时候?”“在那位武士入住一个月之后,正好是八十八夜(注十八)过去后没几天的样子。”“最早病逝的甚之助是在此后多久死的?”“五月二十日,相隔正好二十天。”阿古十郎听茂吉说最后一位死者甚松的尸体还未下葬,决定立即采取行动:土之助向江户奉行所写信求援,由茂吉去找飞脚(注十九)发出。颚十郎则继续留在油坊四处仔细侦查。看看已接近中午,今天梅太郎和道子出门逛了很久才回到油坊。到了阿波屋大门口,才谷梅太郎突然停步,转脸对身旁的新田道子说:“肚子突然好饿啊!那个,刚才路过村口茶店时看见阿节在做点心,能不能麻烦小姐回去买几个淋着梅汁的丸子串啊?”道子高兴得喊了起来:“梅太郎大人终于肯叫道子去买东西啦!您等着!就算是要人肉也一定给买回来!”梅太郎苦笑着目送小姑娘离开,手按刀柄急步走入离屋。那里面最大的一个房间足有二十张榻榻米面积,颚十郎一脸悠闲地找来炭炉和材料,大模大样地跪坐着正在烧饭。梅太郎笑着走了进来:“还以为有溜空门的小偷光临,没想到是位流浪厨师。这烧的是什么?好香啊!”“不是烧烤,而是油炸。此乃是江户城中三大美食之一的天妇罗!”“这么热的天气吃油炸食物啊,那可要流一身汗啦!”见对方并不出手赶人,颚十郎开始发表长篇大论:“制作天妇罗有‘三分技术、七分选料’的说法。按不同季节选择不同的特色原料,非常讲究。在下就地取材,就在油藏码头那里应季采集了小鲫鱼、沼虾搭配茄子、蘑菇和紫苏叶。当然原料炸前都要腌制调味:一般以松鱼干、酱油、海米汁等调料入味或者去腥。”
“听说武士大人是反对通商的攘夷派?不知您是否知晓,这味美食汉字写作‘天妇罗’,日语发音‘吞普拉’,其实它也是海外的舶来品?葡萄牙商船在天文年间(1540年)误入九州种子岛,除了留下新锐武器火绳枪之外,还流传出了这道名菜。天主教徒在斋期是不吃肉的,但可以以鱼代替。当时葡萄牙人就用面糊裹着蔬菜海鲜油炸来吃,名为‘速食花园小鱼’。很快这道葡萄牙名菜就通过长崎商港被日本人所接受和发展。因为原名太长,长崎国人只记住了其中一个单词的发音:‘吞普拉’(葡萄牙语快捷之意)简化当作日文名称,最初的天妇罗便应运而生。两、三百年后的当今,天妇罗已经完全本土化了。但一些基本要素仍保持不变:源自欧洲的面衣由面粉、鸡蛋与坚果颗粒合成;昂贵的猪油被植物油代替(菜籽油宋代从中国经朝鲜传入日本),使得天妇罗变得廉价,在路边板车上的天妇罗屋台就可以买到。油炸不仅去掉腥味,还可延长鱼肉的保存时间。最后是酱油让天妇罗拥有了绝佳的佐料……”阿古十郎在油锅边讲得眉飞色舞,唾沫飞扬;梅太郎先用长筷子捣弄油锅里的食物,又去玩赏地板上的材料,完全没有开口的迹象。颚十郎终于忍不住了:“喂,攘夷派的武士大人,您谎话连篇,赖在别人家里不走,这样可不太好哟!”“是说我么?在下哪里撒谎啦?”“您声称要去参加幕府海军,怎么陆地行舟跑到内地来啦?难道是想先练好骑马再去学习海战么?”梅太郎居然笑了:“被揭穿啦!其实我和师弟土方岁三真的是去投奔幕府海军的。为表诚意还特地在和服店买了新衣服。没想到途中我们被攘夷派的激进份子骗去参加了刺客团体浪人组。岁三那小子当晚就逃跑脱离了。我因为天生好奇又留下将近一个月。那伙家伙打听到岁三去京都投奔亲戚,居然让我去京都刺杀师弟以表忠心!在下假装答应,漫无目的闲逛出来。结果偶然救了道子姑娘一命……”“可真不得了,原来您是位男透波(参注九)哇!不知道空手打倒混混旗本是否属实?”“说来惭愧:在下虽然在剑道馆修业,因想报效朝廷刻苦读书,搞得视力模糊,当时场面混乱,拔刀恐怕会误伤无辜,只好等对方先攻过来。非是小生吹嘘,在下的腕力还不错哟!”梅太郎抓起一个山核桃,不借用工具就捏碎了外壳!
颚十郎倒吃了一惊:“好厉害!不知您呆在阿波屋意欲何为?”才谷梅太郎摸着衣服回答:“本来只是听说离屋闹鬼,所以好奇留下来察看。没想到一家人接连被害!连妇女孩童都不放过,实在可恶至极!我与被害的甚次郎乃是知音好友,这件十德就是他送给在下的。不管这离屋里的恶魔是何方神圣,敝人下定决心与其单挑,为好友报仇!”阿古十郎半信半疑地问:“希望您不是在练习演讲。听说甚次郎曾邀请您一起探宝,可有什么眉目?”“甚次郎觉得既然离屋庭院里都搜遍了,就只剩下两个地方:码头油藏或者干脆存到江户城的钱庄(银行)去了。”颚十郎说:“给您一点提示好了:这笔宝藏不是新田甚兵卫开油坊挣来的,而是两百年前离屋旧主人真田桂太郎的遗产。如果把这钱丢进水里检验,水面上会浮起面粉而不是油渍!”突然有个女孩声音插了进来:“好讨厌啊!梅太郎大人把道子支开,原来在这里和朋友会面偷油炸东西吃啊!”也难怪新田道子看到了闹误会:表面上看这两人就像多年老友一样谈得兴高彩烈;如果知道他们彼此根本是萍水相逢,真会吓人一跳呢。道子眨着眼睛打量来客:“请问您就是梅太郎大人常提起的师弟土方岁三么?”“不不不,在下是岁三的哥哥,名叫雷律土进!”“你们兄弟怎么不同姓氏啊?”“那个,在下家里穷,孩子大多过继给别人。虽然不同姓,名字里都带个土字哇!”被道子这么一搅和,两个男人只好朋友装到底,不断说些笑话。道子乐得前仰后合,差一点把油锅都踢翻了。每当颚十郎夹出一道炸好的菜肴,道子坚持要喂梅太郎先吃,搞得这位攘夷武士面红耳赤,窘迫难当。颚十郎听说因为抢救时慌乱送错了房间,甚松的尸体就停放在梅太郎原来的住处;便请梅太郎照顾好道子姑娘,顺便看守甚松的棺木,然后起身告辞了。新田小姐陪着梅太郎送客,大声叫喊:“再过几天我们村里有庙会噢!请多带些朋友过来玩!对啦,这次的天妇罗很好吃!不过用的是菜籽油,下次我会准备更香的芝麻油!”颚十郎摇头叹息:“这毫无城府的姑娘倒让我想起舅舅的宝贝千金花世。估计梅太郎喂她喝毒药,她也会一脸幸福地喊:‘干杯!’吧?”
几天过后,十几名头戴斗笠、身穿深色半合羽(雨披)的男子冒着连绵细雨闯进了上野国的阿波村。这是收到求援信的同心捕头瘦松率领“飞毛腿”丈助、御医椿斋大人赶来验尸。因为信上提到嫌疑犯的武艺了得,所以还带了十二名身手灵活的下级捕吏同行。他们按照约定和像看门狗一样躲在油坊正对面箍桶匠小屋的颚十郎三人组会合。看到这么一大群人登门拜访,新田道子高兴得直喊:“原来梅太郎大人有这么多朋友啊!真是了不起!”搞得瘦松手足无措。才谷梅太郎本人显得满不在乎,让道子和颚十郎等人去准备饭食招待客人;自己带领捕吏们去查看甚松小少爷的遗体。傍晚时分,又是一场阵雨刚过,惨淡的月光穿过薄云照到地上。五名男子站在庭院里靠近油藏的一侧谈论案情。颚十郎一下午都困在厨房里,被道子指挥得晕头转向,这时急着发问:“验尸结果如何?”瘦松抢先说:“我见那孩子死前发过高烧,手脚关节都肿了。以前医生说是破伤风,还真有点像。御医大人您看呢?”御医椿斋皱眉沉思:“我一开始以为死因是霍乱。那孩子的目光呆滞,表情痛苦,胸口还有瘢痕,症状十分相似。但是正如大家所见,如果是瘟疫不可能只有这一家人受害啊。”丈助忍不住插嘴:“我只觉得验尸时梅太郎的表现可疑!”原来开棺验尸时梅太郎既不伤心,也不害怕,而是一个劲地卖弄自己的西医知识。他说本来甚松已经死了快半个月,早应该入土为安了。可孩子在江户的母亲病得下不了床,嚷着要再见儿子一面。还好油坊里面什么油都有:荏油(紫苏油)可以当防腐剂;椿油(山茶油)是护肤润发的。就在尸体、棺木上都涂了一些。如今官府来验尸,才能看清死者的遗容。大概是带自己姓名里的“椿”字的油被用来当防腐剂使用,御医不太高兴地说:“我觉得甚松是被一种未知毒药杀害的。”颚十郎点头响应:“比如某种西洋毒剂?我听说有些西药少量用是良药,剂量一大就变成剧毒之物啦?”
瘦松总结道:“如此说来,便是懂得西医知识的梅太郎借英雄救美骗局打入阿波屋,却发现道子姑娘是继室所生没有继承权,只好接连毒杀全家长辈以夺得家产。可他为何要杀害同为庶出的甚松小弟呢?”丈助道:“如果道子和甚松之母得到家产,最后免不了他们姐弟两个继承时还要平分啊!”正分析得头头是道,五个人当中一直没有开口的土之助突然说:“说曹操曹操就到:嫌疑犯从离屋那边走过来啦!”众人立刻挤成一团抬头观望。只见才谷梅太郎披着女人似的长发,穿着外罩十德的武士服,空着双手迎面走来。土之助问:“不会是来自首的吧?”瘦松直摇头:“他一定认为我们抓不到证据,又跑来卖弄才情罢了!”颚十郎却做了一个让人噤声的手势。原来梅太郎步履蹒跚,就好像喝醉了一般。这个年轻人突然改变方向,好像打算折回离屋。可是拐弯太急,整个人都撞到土墙上去了。接下来他扶着墙往前冲了几步,被墙边装饰用的孟宗竹绊住,一个趔趄掉进了墙边那个方形水池里!五个人觉得情况不对,急忙跑到水池边上蹲下察看。这个水池并不深,只见梅太郎浮在水上,面如土色地陷入昏迷,双手还下意识地在身上抓挠。御医椿斋扑上去解开和服系绳,大叫:“你们快看啊!”原来梅太郎的右上腹位置有一个文久铜钱大小的疤痕,鲜红夺目如同一朵罂粟花正在盛开!瘦松又在他右边膝盖部位发现了一处流血伤口,不过可能是绊倒时的擦伤。颚十郎难得的一脸迷茫:“居然搞错了!我的判断完全错得离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接下来丈助按医生的吩咐去离屋取药箱,回来时却有一个人影子似的跟着他跑来,一头冲进水池,吓了五个人一大跳。来者正是新田道子。她是在睡梦中被奔跑呼喊声吵醒的,只穿着白色睡衣和红色鹿之子衬裤,披头散发地连鞋都没穿,但还套着袜子。道子扑在才谷梅太郎胸口哇哇大哭:“梅太郎大人!梅太郎大人!怎么连您也……啊呀,怎么办呐!咱们心心相印,彼此爱恋!我对您的心意还没能传达,可千万不能死啊!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啦!”小姑娘越说越激动,居然拽住年轻武士的衣领,用力摇晃起来。
颚十郎实在看不下去了:“我说小姐大人,请赶快住手!被你这么折腾就是好人都受不了,何况他现在身中剧毒啊!” 这时梅太郎突然醒了。他在高发烧,稍微靠近一些就能感觉到热度。可是偏偏又全身颤抖,嘴里断断续续地喊道:“‘恶魔’!畜牲!……可让我逮住你啦!就是你杀了阿波屋一门六口!……我的刀呢?刀在哪里啊?!……快!斩了这个祸害!……不然要逃跑啦!”说着话他在水池里坐了起来,挣扎着要爬走。瘦松急得大叫:“该怎么办啊?要不把他抬回离屋里面去?” 御医椿斋单手握拳和手掌相击:“对啊!甚松小少爷也在水池里泡过,所以拖了这么长时间才死。大家快把他按住!一定要让他继续泡在池水里面。只怕刚才他是回光返照,离开这水池可就死定啦!”医生努力配退烧止痛药,并且吩咐给病人放些血可能还能拖上一阵子。颚十郎满脸通红地站身起来:“冤枉了梅太郎害他步上黄泉路,这完全是我的责任。在下今晚定要和这个离屋恶魔一决胜负!”瘦松看着阿古十郎跑向离屋,想起那里有鬼,正欲阻拦;却发现新田道子不知何时也爬出水池,浑身湿淋淋地跑掉了。土之助莫名其妙地问:“难道是去换衣服?”这时丈助突然站起身来:“刚才难道是我眼花了?”他大步走到池边不远的枯山水布景里面,然后大声叫嚷:“有暗道!这个假山刚才移换了位置,在原来的地方还有个洞!” ……心想至少让梅太郎像武士那样手握佩刀咽气,阿古十郎跑到离屋里找出那把白缠布的日本刀。他捧剑正要返回水池,却和从离屋另一侧跑来的木匠茂吉撞了个满怀。十郎还没开口,对方像连珠炮似地嚷起来:“我看到,看到有人扛着梯子、穿着袜子从离屋玄关那里爬上了房顶夹层!可那个人不是您怀疑的阿节姑娘,而是油坊的道子小姐!”事发突然,颚十郎居然忘了他派木匠夜晚躲在里屋正门对面的芦苇丛里监视侦查!阿古十郎感觉案情即将发生转机,立刻和茂吉走回正对离屋玄关的地方。不一会儿,就见新田姑娘手捧一个纸包,好像拿着点心一般爬下房顶,走向油藏码头的方向。
颚十郎忍不住现身拦住她的去路:“这往房梁上钉蝾螈的把戏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还请您解释一下!”道子低头红着脸说:“刚住下那阵子,梅太郎大人一直闹着要离开。和次郎哥哥交了朋友才安定下来。可是甚次郎死后他又天天惦记着报仇。我怕他终究还是会离去,害道子孤零零一个人留在离屋。所以我听阿节的话,偷偷去江户号称有钱什么都能买到的四目屋杂货店,用所有的零花钱买了一个秘方。听店老板说这是南洋暹罗(泰国)传来的‘留情咒’:只要每周去水边抓一条大蝾螈活活钉在正对爱人床铺的房顶上并按时更换,最多一年时间,心里想留下的那个人就不会走掉啦。不过条件是每周得把蝾螈取下来放生,丢到水里之前要再许一次愿,并且……那个……和蝾螈接吻。因为抢救甚松弟弟时把人送错了房间,这次蝾螈放在梅太郎大人房顶上超过一周了还没有更换。果然把梅太郎大人给害惨啦!”颚十郎听得目瞪口呆,大下巴差点垂到自己胸口上:“现在的小姑娘都在搞什么啊?!”这时道子突然惊叫一声,靠在离屋墙上喊叫:“讨厌!是谁在摸我的脚?”旁边的木匠茂吉已经点亮提灯照过去,只见一条脊背上泛着青光的大蛇,正奋力向离屋廊下的油壶逃去!紧接着道子又尖叫起来:“好恶心!怎么回事啊?”原来纸包里躺着的蝾螈忽然活动起来。剧烈摇动中尾巴尖端自行脱落,从尾部伤口里喷出大量粘液,就好像下了一阵小雨似的。颚十郎也是头一回见到这等场面:那些粘液又腥又稠,很快凝结发白。地上的杂草就好像结了霜一样。那条大蛇也被粘液喷到,恶狠狠地掉头张口准备扑咬,可是转身过程中它的身体渐渐僵硬,变得好象雕像一般。颚十郎的手被牢牢粘在刀柄上,趁势大吼一声:“看刀!”情急之下连衣袖都扯破了,以惊人的速度一口气砍出六、七刀,将那条毒蛇斩为数段!日后仙波阿古十郎扬名天下的绝技:快刀流“乌龙斩”诞生了!颚十郎提着被胶成一团的裙裤,走过去低头察看,兴奋地大叫:“你们快看啊!原来这才是离屋恶魔的真身!我虽然没有土之助那么厉害,认得日本各地的毒蛇,但却知道本地不产此物。这是四国岛特有的蝮蛇,绰号‘黑波见’!它的祖先应该是躲在建造离屋的真田桂太郎行李里,才被带到此地的。书上说这种蛇生长缓慢,需要三到五年才能成熟。交尾在五六月,生产在七八月。每年在八十八夜到十月中旬活动。其他时间处于冬眠假死状态。在时间上与所有中毒者吻合!我怎么早没有想到!”
“还有,这种蛇是卵胎生:母蛇怀孕后并不排卵,而是等体内的小蛇吸收卵黄养分,长到能独立爬行后才一条条生出来。唯一在夜里死掉的甚三郎夫人加代定是被小蛇钻进衣服里,拼命撕扯挣扎时被蛇妈妈毒杀的。”茂吉惊问:“不对啊,三年前我可是在八十八夜之后的五月才完工离开的,怎么没有被蛇袭击?还有,离屋和蝮蛇到底有何关联?”颚十郎又摸起下巴:“要么是你运气好:那时甚兵卫布下的驱虫药还有效;要么是当年偷吃了甚兵卫的驱蛇药,身上留有蛇讨厌的味道,所以才逃过一劫!至于为何大部分人都是在离屋附近被蛇袭击……蛇是一种很恋旧的动物,虽然不可能顺原路返回四国岛故乡,但它们成长过程中每年都会蜕皮好几次,每次蜕完皮后习惯爬回旧巢穴昏睡休息。它们最早的诞生地应该就是这座离屋的土藏(参注五)!还有蛇平时虽然独立行动,冬眠时为了安全会群居在一起。那个冬眠的场所很可能也是同一地点。所以围着离屋绕圈子的人很容易碰到蝮蛇。而道子和梅太郎住在离屋里面,寝具下面有甚兵卫放着备用的大量药饼,所以侥幸没有受害!”颚十郎吩咐茂吉去叫医生来,转头对道子说:“既然知道是什么毒药,梅太郎一定能得救!”他突然满脸通红地别过脸去:“那个,请小姐快去把蝾螈放生!说起来蝾螈居然是蝮蛇的克星。它甩掉尾巴喷射粘液,几秒钟内变干后可在未来的一个半刻时内(三小时)让毒蛇动弹不得。如果这时有蛇的天敌出现它可就死定了。”新田道子这才注意到因为湿睡衣的振袖被胶水凝固下垂,衣服敞开,自己雪白的胸膛整个露在外面。她娇羞地“呀!”了一声,一手捂住胸部,捧着蝾螈朝码头飞奔而去……隔了几天,就在御医椿斋用心看护病人;瘦松忙着写报告;丈助指挥手下捕杀蝮蛇的时候,颚十郎带着土之助和木匠茂吉来到阿节的茶店作客。阿节满面春风地听他们叙述故事经过。坐在三人正中位置的颚十郎说:“所谓恶魔(akuma)原来就是把蝮蛇(fukuda)听错了音而变出来的!创建离屋的真田桂太郎真是个聪明人。他本身是个巧手工匠。在码头边的木屋里安装水车,带动埋藏于庭院枯山水地下的石磨。将以马饲料名义贱价收购的小麦磨成珍贵的面粉(注二十),再由水路转运出售。而且在水车、石磨外面做好伪装,拒不缴纳高额磨坊税金。平时连门都不用出,逐渐就成了大富翁。”
土之助说:“那位甚兵卫老板也很精明:他不知从哪里听到离屋闹鬼的事儿,料到是毒蛇作祟,所以大胆买下此处地产,封闭土藏并到处布撒驱蛇药。又在墙边按照九州‘蝮蛇温泉’的原理用药砖建造急救水池,和离屋浴室连接,保持水源充足。还特地在‘禁区’留下一些蝮蛇作为宝藏看守。最后他去江户开会时搞到了离屋原始图纸,终于挖地道找到了桂太郎的遗产。”接着轮到木匠茂吉讲话:“奉行所的人在假山下面找到入口,进入石磨密室时在下前去观看:真是不得了,那恍若是《女杀油地狱》(注二十一)的重现。墙上到处都是抓痕血迹,甚兵卫老板变成骷髅的尸体躺在石磨旁边。好像怕人认不出来似的,还特意穿了一件‘甚平’(注二十二)。死者怀里袖中塞满了两百年前流通的天正小判(金币)。奇怪的是杀死甚兵卫的凶手居然没有从沿墙一直堆到密室屋顶的宝箱里拿走这笔财富。”颚十郎起身从柜台边拿起一根烟管,把玩着说:“恐怕那些宝箱有不少早就被掏空啦!虽然都是蝮蛇毒液,医生注意到别人身上的疤痕是暗红色的,位于胸口;而梅太郎身上的疤痕却是鲜红色的,位于腹侧。蝮蛇有毒,但好像不能控制疤痕颜色和位置吧?按照浪人组的习惯,派出刺客时还会安排一个乱波暗中跟踪监视。其实被派来监视梅太郎的乱波早被阿节你干掉了,还借用此人的武器 — 箭头涂有蝮蛇毒液、伪装成烟管的毒吹矢‘一点红’来谋害梅太郎。幸好才谷大人先被蝮蛇咬过,又掉入抗毒水池。以毒攻毒误打误撞地保住了性命!请您说实话,阿其婆到底是怎么死的?”阿节这才注意到颚十郎、土之助分别带着梅太郎的长、短日本刀,乃是有备而来。冷笑着问:“说出来又有什么好处?”颚十郎盯住她,一字一顿地说:“放你一条生路,传话告诉你们老大:宝藏和梅太郎都由江户奉行所负责保护,让他死了这条心吧!”原来江户的刺客集团浪人组本是个黑社会组织。那个建立油坊的甚兵卫其实是被浪人组利用充当探宝行动的马前卒。以开茶店为名潜伏在上野国阿波村的阿其婆本身就是浪人组的眼线之一。三年前阿节受组织派遣前来协助阿其婆寻宝。谁知到达当晚她就被甚兵卫和阿其婆合伙打昏,剥光衣服用肉体来“犒劳”负责挖地道寻宝的一伙盗墓贼。
从此阿节失去自由,成了这帮贼人的玩物。那天地道挖通终于找到密室。这伙人确定了藏金位置,还发现了密室原来的出入口。阿其婆、阿节、甚兵卫安排庆祝酒宴时,用毒酒灌醉那些盗墓贼,然后将他们骗进自己挖的地道,引小女川的水制造塌方活埋掉。那个放石磨的密室本来有两层,下层面粉仓库被水淹没后,甚兵卫和阿节被困在安放石磨、堆满金币宝箱的上层。这时阿其婆在新发现的旧出口接应:把真田桂太郎安装的、压在石磨检修口兼通气孔上的假山移开 — 水力机关就藏在池边的孟宗竹丛里面。阿其婆又以归还自由为诱饵唆使阿节和甚兵卫翻脸:阿节爬上来后两个女人合力推动假山,等于是把甚兵卫活埋在藏宝密室里面。阿其婆和阿节都想背叛组织独吞宝藏,阿其婆先是假意放阿节回江户,打算从背后暗杀她。谁知单打独斗时不是年轻力壮的阿节对手,反倒被杀,还伪造了无人在场假象:茶店地下本来就有挖有一段通往油坊庭院的暗道。阿节向组织撒谎说挖地道时不慎通上河床,淹没了宝藏。甚兵卫和手下都淹死了;阿其婆抗拒组织掩盖真相,被她制裁。这位女乱波耐心地等困在地下的甚兵卫活活饿死,然后打扮成阿其婆的鬼魂,每晚偷偷去油坊庭院搬金子。可这笔钱实在太多,她不借助车辆工具一时半会儿根本拿不完。三年后先是驱蛇药逐渐失效,蝮蛇试图返回老巢,连续伤害人命。接着是梅太郎跑来搅局:好友甚次郎死后他每晚都溜出离屋巡逻,想找凶手复仇。正巧组织派来监视梅太郎的女乱波来茶店接头住宿。因为是自己人,完全没有防备地被阿节杀掉。阿节发现她带来的毒吹矢正好可以伪造蝮蛇杀人的假象,经过简单练习就使用了。没想到毒箭孔虽然和蝮蛇的牙印一样伤口很小,但中毒后疤痕颜色与位置却不一样。讲到最后阿节还把阿其婆惯用的杀人凶器丢到地上。那是一把外形像斧头,但却像锄头那样横着开刃,名为刨锛的木工用具。马场茂吉看了大喜:这正是从他家祖传的工具箱里被人偷走的东西。最后颚十郎按约定放这个女乱波离开。土之助担心地问:“真的放她走?”“口说无凭啊。另外这女人心狠手辣。若动起手来,我怕咱们三个也无法全身而退。”茂吉怀抱着失而复得的刨锛连声道谢。请他俩再多住三天,保证要好好报答他们。
三天之后,颚十郎与土之助如约来见马场茂吉辞行。小木匠先向两位轿夫展示了经过整修焕然一新的轿子 — 漂亮得连它原来的主人都快认不出来了。接下来茂吉搓着手,白净马脸上堆满笑容地开口介绍:“两位这几天在阿波村住宿,可曾注意到本地的姑娘又多又漂亮?其实本村自古阴盛阳衰,全靠招揽外地男子倒插门延续香火,是远近知名的女婿村。二位的长相奇异,在江户城一定还没结婚打着光棍吧?今天在下特地来给诸位说亲做媒。这位面相伟岸的颚先生请先听我说:村东头肥前屋米店老板的大女儿阿米,身材小巧,五官秀丽,只是额头有点高。家里有钱有地,只要您点头马上就能成亲!还有这边黑脸的关西壮汉:山上猎户永野家的阿夏虽然皮肤黑了点,性格野了些,但是屁股圆圆,奶子翘翘,绝对好生养孩子。因为是猎户,什么牡丹锅、红叶锅之类的呷哺呷哺(注二十三)可以经常吃到。口福不浅呢!怎么样?后天就是庙会,要不要安排在哪里先见个面?”闻听此言,两位见多识广的江户轿夫立刻呆住。阿古十郎张着嘴半天发不出声,脑袋远看好似被刀切开的红葫芦;土之助的黑脸膛一发红,活像被腌过头的紫茄子。在一片难堪的沉默之中,受到刺激还没有完全恢复的新田道子正好从敞开的大门口经过。这个乖巧水灵的年轻美人手里把玩着被日本刀切下来的蝮蛇头颅,嘴里恶狠狠地念叨着:“蝮蛇君,这次多亏你才把梅太郎大人留下来陪伴道子。可你把道子的救命恩人伤得那么重,万一他变成无能不举的假男人那可怎么办?我决定今晚脱光衣服钻到他被窝里去一决胜负!我还向四目屋定了货:用你的皮做成收藏婚约书的皮套筒。如若梅太郎大人不幸死在床上,我就会像别人敲太鼓那样,每天抽打你的皮革三百下!”颚十郎和土之助对视一眼,同时怪叫一声,扛起轿子夺门而逃。后来这个误闯乱波村女人桃花源的怪谈故事通过下人长屋在江户传播开来。有好长一段时间,城里的单身光棍们结伙成群,四处打听在哪里可以找到这么一个马脸木匠呢。(第六卷完)
注一:1840年第一次鸦片战争中清廷战败。消息传到日本,德川幕府改变了以往对异国船只一律抵抗的强硬姿态,下令允许对误入日本领海的外国船只提供补给。接着幕府又任命江川英龙、高岛秋帆引进西洋炮术,并加强江户湾及伊豆半岛的海防;老中阿部正弘取代水野忠邦后又进一步设立讲武所及军舰教授所,加强幕府海军力量。
注二:古代大型日本建筑大多仿照中国式样,由土墙包围着的主要房屋之间用走廊连接起来,区分成主屋和厢房。建在庭院里不与主室连接的建筑称为“离屋”。离屋的用途很广,可以是亭阁、茶室、客房或者仓库。院落里面佣人和杂工住的长屋宿舍也可以算是离屋。
注三:传统上日本家庭如果正在办丧事,就会在门口醒目的地方挂一个写有“忌中”的木牌,直到丧礼结束才会摘掉。用意是访客看到牌子后,如果没有穿丧服或者穿着喜庆的衣服需要自觉回避不能随便闯进去。古代参加葬礼者要用纸包一点钱作为奠仪表示一下心意,还必须去牌位前点香行礼。作为近处邻居和直系亲戚一样是有义务出席丧礼的。估计那位箍桶匠阵五郎接连参加了六场葬礼,既心疼钱,又害怕离屋闹鬼的传说,最后只好选择逃避。
注四:半缠又叫半天,是日本江户时代手工业者和商铺伙计常穿的一种工作服上衣。它的款式和中国的旧式棉袄类似,但只系带没有扣子。因为多是棉质还可以添加棉芯功能也差不多。商铺伙计穿的半缠叫做“印半天”:它的背面带有所属店铺的家纹、店名甚至广告词,正面领口两侧竖写着店名。现代传统寿司店师傅的工作服“白衣”就是“印半天”的变种。
注五:土藏是古代日本建筑中的地下室或半地下室。一般就地取材用挖出的泥土按实压紧当作围墙。土藏一般是作为储藏室使用,没有窗户,密不透风。
注六:天草四郎时贞(1621-1638),九州岛人。本名益田四郎,后来被过继给天草甚兵卫,改名天草时贞。教名热罗尼莫(Jerome ),日本天主教徒。天草四郎自幼聪颖过人,有神童之称,而且外表俊美。他在民众中宣传“天地本同根,万物是一体,其间并无尊卑之别”的教义,被九州教民奉为“天童”、“救世主”。宽永十四年(1637年)12月9日,天草四郎率领两到三万名来自岛原(长崎)和天草(熊本)的基督徒起义,占领岛原半岛南部的原城。德川幕府调集十万大军,从宽永十五年(1638年)元旦开始反击。在初战失利的情况下,幕府军改强攻为软困。包围原城等待叛军弹尽粮绝。由于粮食匮乏,加上同为基督徒的荷兰人在幕府请求下炮击原城,起义军开始瓦解。1638年2月28日幕府军发起总攻。原城陷落,天草四郎死于乱军之中(一说被火烧死),年仅十六岁。为了彻底结束叛乱,幕府强迫四郎之母(教名玛尔达)当众辨认儿子首级,致使其崩溃疯狂。因为死状惨烈,加上母爱的牵绊,很多人认为天草四郎将会化为厉鬼危害人间。因此他成为很多怪谈鬼故事里面的角色。
注七:天保改革是天保13年(1842年)由水野越前守发起的经济改革。当时为了稳定腾贵的物价,宣布解散10类“株仲间”(批发商会),禁止囤积居奇,打击商人垄断,促进经济繁荣。可是破坏以株仲间为中心的贸易系统后反而导致经济不景气。幕府又强迫富商缴交“公务税”以增加政府收入。接着幕府发布《相对济令》及《弃捐令》,加强对物价及金融的控制,包括限制当铺利息,由15%减至12%;限制工资及物价。改铸货币,立法强制规定金、银、铜钱比价。强行免除幕府的半数债务及武士阶级欠下的高利贷。
注八:日本古代一寸约合现在的三厘米。
注九:乱波又叫透波,是战国时期各路诸侯从领地外其它封国(一般是敌国)招募来当间谍的野武士(无主浪人)。属于忍者和间谍部队里面地位较低的杂兵,很容易就会被牺牲成为棋盘上的弃子。因为男性是重要的战斗兵力,所以女乱波数量很多。现代日本动漫作品也将乱波当作忍者的旧称。文中十郎是用乱波(rappa)和发音类似的村庄名称阿波(Aba)开玩笑。而一些中文网站把“乱”和“波”两字拆开直接翻译成Ran Nami是错误的。
注十:所谓“十德”乃是日本羽织的前身雏形。羽织是传统的日本男式礼服外套的名称,特点是正面除了一根系绳外基本敞开,后摆长及臀部。武士打仗时穿的用于保护铠甲的带家纹外套则被称为“阵羽织”。江户时代羽织价格不菲,普通武士根本穿不起。而“十德”一般是纶纱质地,比较轻便而透明。因为它是僧侣和文化人喜欢的穿着,买不起羽织的穷武士宁愿没有外套只穿小袖(衬衣)也不肯穿它。文中主要是在强调此人穿着随意,不伦不类。
注十一:刀握在日文中写作汉字“柄”,也就是日本刀的握把部分。日本刀的运用最难掌握的就是威力和速度兼顾,威力大者速度慢;速度快者威力不足。两者相互制约。因此柄的设计对于刀的功能是否能充分发挥具有关键作用。同一把日本刀为了使用目的配有几只刀柄是常有的事。一般日本刀制成时为了防锈会在刀柄外裹一层鱼皮,使用者再加缠布是为了吸汗防止打滑脱手。武士们为了搭配不同服装或出席不同场合而更换刀柄缠布颜色则是当时的时尚。有趣的是等级森严的日本武士阶级偏偏对刀柄缠布颜色没有限制规定。最常见的黑色和深棕色缠布其实不是布料,而是更高级的牛皮。红色缠布则比较罕见,大概是因为太接近鲜血颜色,不吉利的缘故吧。现代日本大河剧里大量使用色彩鲜艳的缠布陪衬人物身份地位反而容易误导观众。
注十二:那时的攘夷派还统一在“尊皇攘夷”的口号下反对开国通商。这个政治流派很快就因为德川幕府公开支持通商和敌对的维新派而分裂为支持幕府的“佐幕攘夷”派和反对幕府的“倒幕攘夷”派。有趣的是维新派后来也分裂为“佐幕维新”、“倒幕维新”两派。最后维新派和攘夷派都消失了,只剩下“佐幕派”(公武合体)和“倒幕派”(大政奉还)。它们的斗争一直持续到幕府统治结束。
注十三:“色无地”是指整件衣服仅有单一主色,没有其它色彩和图案的一种和服。其中黑“色无地”是丧服。
注十四:鉴于当时官僚腐败,贿赂横行,故此天保改革期间有裁撤官员的措施。共有68名旗本(将军禁卫亲兵)及864名御家人(将军嫡系家臣)被处以没收领地、免职和调迁等处分。其中最著名的为罢免水野忠笃、林忠英、美浓部茂育三个在朝多年的权臣(即所谓“谱代重臣”)。问题是那些有兵器、功底的旗本武士一旦丢了职位俸禄,等于断了生活来源。有的失业旗本就干脆呼啸聚集,当了强盗。
注十五:原著当中这位虚构人物名叫新田数负。Fish认为这个名字用汉语发音读起来相当绕口。尤其是本卷后面道子伤心地叫喊:“数负大人!数负大人!”估计重复次数多了,华人都会不自觉地念成“负数”啦。于是斗胆将此人物改名为才谷梅太郎。说起来这个新名字也是有来历的:它是著名的维新志士坂本龙马长期使用的化名。Fish把维新派化名安在攘夷派身上,就算是和历史开个小玩笑吧。
注十六:土方岁三(1835年5月31日-1869年6月20日)是个真实的历史人物。岁三天保6年出生于今日野市石田村,为家中幼子。自小父母双亡,由哥哥喜六夫妇抚养。11岁时在江户上野的松坂屋和服店当学徒,不久即因和前辈争执而返回日野。17岁时至江户传马町的和服店工作,亦和上司不和而回到日野。后以其家传的秘方伤药“石田散药”四处行商,并在此时至各地的剑道道场修业及比试。在日野的佐藤道场, 通过姐夫佐藤彦五郎结识了之后的天然理心流第四代传人岛崎胜太(新选组局长近藤勇)。岁三在安政六年(1859年)3月29日正式成为天然理心流的入门弟子。文久3年2月,岁三随着近藤道馆的师兄弟一起参加幕府上京都的浪士组召募。后为负责京都治安的新选组副长。1867年6月,土佐藩的坂本龙马及后藤象二郎定下“船中八策”,主张幕府奉还大政,组成由天皇领导的大名公议政体。9月,萨摩藩及长州藩达成出兵协议,后再加入广岛藩组成倒幕同盟;10月,三藩代表在京都集合,取得天皇讨幕密诏,决意出兵倒幕。天皇颁布《王政复古令》,废除幕府。幕府军主力在伏见、鸟羽战败。最后庆喜在海军奉行(海军司令)胜海舟游说下同意投降。1868年4月江户不战而降,无血开城,明治政府建立。幕府海军副司令榎本武扬带领8艘军舰北上虾夷地(今北海道),占据箱馆的五棱郭、松前城两处要塞为根据地试图复辟幕府。1869年1月27日榎本军平定虾夷地并成立虾夷共和国。1869年5月,9500名日军登陆,箱馆战争爆发。只有3500兵力的虾夷共和国战败。时为共和国陆军副司令的名将土方岁三英勇战死。1869年6月26日,榎本决定投降,成立仅125天的虾夷共和国灭亡。
注十七:古代日本的院墙很少用砖来砌,大部分就是土墙。为了防雨水大都建有木质屋顶。切妻式就是在墙顶建有防雨排水的山脊式对称屋顶。另外常见的还有片流式,就是墙顶只有向一侧排水的不对称防雨屋顶。没有防雨屋顶或只铺一层木板防雨的平顶墙头则称为陆式。
注十八:八十八夜是一个已经不存在的日本传统节日。因为是从农历立春开始算起的第88天而得名。据说这天夜里百姓会举行告别寒霜的仪式。另外茶农也从次日开始采摘新茶。
注十九:江户时代用驿站快马传信是幕府贵族的特权,称为“传马”。因此海上通信用的联络船也叫“传马船”。平民百姓则出钱雇佣专门的徒步信使往来于各地。这种人被称为“飞脚”。一般是将书信放在盒子里后牢牢绑在一根木棍上。“飞脚”再将木棍扛在肩头,像马拉松选手那样沿着大道长途奔跑。现在的日本邮政就以“飞脚”为其吉祥物。
注二十:在古代日本面粉乃是奢侈品。面粉的原料是小麦,起初日本根本没有。小麦于隋唐时期从中国传入后日本国内生产的小麦数量很有限。主要原因是当地缺乏磨面设备和蒸煮技术,所以一直把小麦当动物饲料。公元610年,一个名叫昙徵的高句丽(朝鲜)和尚把石磨带到了日本。结果当地人却仿造不出来 — 制作石磨必须对坚硬的石头进行精密加工,偏偏古代日本石工技术不发达。当时日本老百姓只能用木制的臼和杵打磨面粉,但是木制杵臼只适合捣稻米做年糕,遇到有硬麸皮的小麦捣起来相当费力,制作面食也就变得非常困难。于是面粉在日本竟成了大部分依赖进口的高级食材。结果与日本“穷人食麦”的民谚恰恰相反,在很长时间内面食成了一种被社会上层公卿、贵族武士与高级僧侣所垄断的珍贵食物。
注二十一:《女杀油地狱》是江户时代净琉璃剧作家近松左卫门的作品。基本剧情是河内屋油坊老板的次子与兵卫游手好闲,先与妓女私奔失败,又和乳母阿吉通奸。后来担心事情败露将其杀害。某晚死后变成幽灵的阿吉带着之前打胎做掉的三个女儿回来,大家一起动手杀死了负心汉与兵卫。
注二十二:甚平是日本男子春夏季在家里常穿的短衣袖短裤腿和服,一般是棉织的。因为甚平在日语里可以解释为:“叫甚兵卫的人穿的衣服”,这里被木匠拿来当冷笑话讲。
注二十三:日语里的火锅读音类似“呷哺呷哺”。有趣的是日本火锅基本上不写肉的种类,而是以花木名称代替。其中原因是这样的:公元676年天武天皇下达《杀生断禁令》,明文规定根据佛教教义不得吃牛、马、鸡的肉。但可以吃鸭肉和鱼肉代替。历代天皇都遵守该法令,至少对牛肉的食用禁令一直坚持到明治维新为止。而1687年德川幕府第五代将军德川纲吉发布的《生类怜悯令》就有些过份了:连钓鱼和杀狗也被禁了。到后来这位书呆子幕府将军居然下令打死蚊子都要判刑。被激怒的百姓宣称:“这位将军属狗,因此也爱狗。”背地里称纲吉为“狗公方”(狗将军)。此后民间便用暗语来称呼各种兽肉。暗语的来源有多种说法。其中红叶锅(鹿肉火锅)是花牌命名说的代表:据说当时日本人玩的花牌(一种纸牌游戏)当中有鹿的那张牌上还画着枫叶,因此而得名。最有名的牡丹锅(猪肉火锅),据说是因为猪肉片外观类似牡丹花瓣而得名。古代日本不养家猪,原材料一般是野猪肉。秋冬两季猎户黎明出发,夜里带着猎物回家打牙祭。樱桃刺身(生马肉)则据说是战国名将加藤正清在其封地闹饥荒时想出来的应急方法。只有鲸鱼肉因为被视为鱼类所以没有用暗语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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