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manche 18 octobre 2020

颚十郎捕物帐之七(陈阵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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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 老鼠复仇

 




时值元旦过后、新年之前的隆冬季节。江户城郊外的铃之森是一片无人居住的荒芜沙滩。这里靠近海边,地势空旷,常年横风呼啸。难以置信的是竟会有人选这种时候在这里布置刑场处决犯人。围绕刑场的木栅栏很快就竖好了。有人依照惯例把行刑内容和理由用毛笔草书写在木头看板上,就插在栅栏门入口处的旁边。告示上写明在这里执行的是日本古代特有的磔刑。将被处决的犯人有两位:名叫松平义理的男子和名为进士炎阳的女人。罪名是两人通奸并合谋杀害女犯人的丈夫。按理说这种极刑应该在秋季执行,但是因为某种原因居然在匆忙结案后就抢在新年之前动手。引得江户城里的百姓议论纷纷,都觉得此事反常。本来这种级别的处刑应该由掌管刑部的幕府老中(总管大臣)出面亲自主持,这次却改由江户城里互为竞争对手的南町和北町奉行所上级官员一起来现场监斩。官职同为吟味方(注一)的池田甲斐守和永井播磨守并列跪坐在围有阵幕的看台上。这对多年的冤家对头正襟危坐,努力不去偷看对方。因为天气实在太冷,风又很大,仆役在大白天点起几堆篝火供大人们取暖。两位官员的脸色都很阴沉,就好像今天要被杀的不是看板告示上那两个犯人,而是他们自己似的。在看台对面的空地上,人们正忙着竖起行刑木柱。这可怕的东西居然也要按犯人性别分成男女两种。男柱是竖圆木“角柱”上绑两根平行横木:这种结构方便把人伸展四肢以大字形绑住,正好岔开两腿坐在从行刑柱伸出的木板上。女柱则是个简单的大十字架,犯人两腿并拢、两手平伸按十字绑好,需要双脚站在伸出木板上受刑。在看台和行刑柱之间的阵幕开口处,有两名同心(注二)捕头并排站立把守。他们可以算是除了行刑队以外离犯人最近的观众了。和主官们正好相反,他们不断偷着打量对方。头一眼看去这两个人都是中等身材,又都是瘦子。就像特意挑选出来的守卫,倒也匹配。仔细再看:其中一位是乡下武士的孩子,更加黑瘦一些;而另一位是城里商人之子,虽然从小流落街头,仍然白净肥胖一点。这两人赫然是北町奉行所的神田松五郎与南町奉行所的藤波右卫门!

 

大概是因为天气寒冷,跑来围观处刑的百姓人数稀少。迎风挺立的两位同心捕头虽然都穿着丹前(注三)还是冻得发抖,又不能当着上司的面搓手跺脚取暖,只得努力忍耐克制。等了一阵子,终于看见被捆在马背上的犯人和负责押送的五十名奉公众兵卒了。领头的小吏扛着一面纸做的大旗,上面书写着和木牌上相同的告示内容。就在此人照例拿着纸旗走向篝火准备烧掉的时候,松五浪和右卫门同时看了一眼。扛旗的人快速通过,使两位守门者的目光刚好对接起来。绰号“冷面判官”的藤波右卫门嘴唇很薄,不见他开口就发出了声音:“怎么啦?到了这步田地还不肯服输?”外号“瘦松”的松五郎狠狠瞪了对方一眼:“说话不守信用,算什么官差?!”右卫门扭过脸去:“对杀人犯是不必讲信用的。这是审讯时使用的谋略,懂吗?” 说话间处刑就开始了。行刑队跑来把囚犯按性别捆上行刑木柱。在杂役忙着撕开犯人衣服,露出两侧腰部身体之际,检视官走来进行最后一次验明正身。经过抽签,监斩官决定先处决女犯人。这磔刑之所以位列古代日本各种死刑之首,乃是因为奉命动手杀人的不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打役(刽子手),而是普通的非人(注四)杂役。摆明了是要犯人死前活受罪。只见两名非人举着长达两间(3.6米)的矛枪,交叉摆放在女犯人面前。嘴里还发出“啊嘞、啊嘞”的吆喝声,就好像在给自己壮胆似的。等到看台上监斩官发出讯号,检视官示意动手。站在右手的非人努力挺起长矛,对准犯人的腰部朝斜上方捅去,长矛从肩部穿出,鲜血四溅。名叫炎阳的女人立刻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穿直垂(注五)的计数官跟着大声数起来。在右边的非人努力抽回长矛的时候,左手那边的非人又是一矛捅去……女犯人浑身是血,早已昏迷。长发随着横风毫无生气地飘动着。其实如果非人力气足够的话,只需几刺就会要了犯人的性命,但用矛次数是事先规定好的,达不到数量不得停止;计数官也小心翼翼:多数或者少数一下,自己的官位可就不保啦。旁边等着被执行的男犯人突然大吼一声:“阿光,你要等着我跟你一道去啊!”这话的语调如此悲凉,连检视官、计数官威武的脸庞也为之动容。

 




松五郎在刺第一枪的时候已经闭上眼睛,胸口随着计数官的报数声剧烈起伏。当他听到男犯人的凄厉呼喊,终于忍不住甩手快步离开了刑场。被独自丢在原地的右卫门半闭双眼,面无表情地继续观刑。等刺到二十五下,计数官连忙挥手叫停。非人按照惯例等检视官用熊手(钉耙)把犯人下垂的头颅仰起,对准咽喉进行名为“止枪”的最后一刺,同时也确定受刑者业已死亡。接下来轮到已经吓昏过去的男犯人……磔刑的另一个特点是不论犯人死活,都要一板一眼地认真执行。曾有个被判磔刑的江洋大盗幸运地在被执行前就病死狱中。结果他用盐腌渍过的尸体仍旧被绑上木柱,一五一十地被长枪左右交替捅成了马蜂窝。“冷面判官”一直坚持看到两名犯人一命呜呼。转身向上司鞠躬行礼,然后低头匆匆离去。接下来行刑队忙着加固绑绳:死去犯人的尸体还要被捆在木柱上示众三天两夜,然后解下来就地挖浅坑草草掩埋。看台上的两位监斩官员也准备打道回府。南町奉行所的池田甲斐守努力摆出胜利者的姿态离场。北町奉行所主管永井播磨守瞪着他的背影,小声说道:“别以为这就是最后结束了。咱们走着瞧!”那边江户城里神田松五郎满脸阴云地走回森川町宿舍,拔出腰间带红流苏的十手(注六)朝地上狠狠摔去,嘴里怒吼着:“这倒霉差事老子不干了!”松五郎的好友鄂十郎根本就对处刑毫无兴趣,此时他正独自坐在胁坂的下人长屋里,盘算着过些天到舅舅那里拜年讨零花钱的事儿。他摸着大得出奇的下巴自言自语:“奇怪啊?既然有鼠年,为什么没有猫年呢?今年生肖为鼠,难道就因此不杀老鼠啦?”年关将近,长屋里能请假回家探亲的佣人早已起程,所以显得非常冷清。偏偏今年和颚十郎住在一起的土之助也动了这念头,和两个同乡回九州过年。阿古十郎犹豫很久还是打消了和他们结伴同去的念头。这位在探案方面小有名气的江户轿夫隐隐觉得本次新年非比往常,江户城里将会有事发生。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才有几个杂工跑来聊天。他们提到这场恐怖的磔刑,还有中途发怒退场的黑瘦捕头。颚十郎不由皱起眉头,扬起大下巴观望黑沉沉的天幕。

 

转眼就是大年初一,鄂十郎按事先计划穿戴整齐,去舅父庄兵卫家拜年 顺便希望能多要一点零花钱。开门迎客的是他表妹、庄兵卫的独生女花世。阿古十郎见了她不由一愣:人说女大十八变。才几个月没见,他都快认不出这个表妹来了。花世不等他开口讲吉利的客套话,一把将这位大下巴亲戚拉进房门,推着往里面走,口中欢呼:“来得正好!”只见舅父庄兵卫大人正在客厅跳脚怒吼。原来宿舍里的奉行所同僚发现“瘦松”留下辞职信不告而别,相互推诿后合力逼迫松五郎的侍从“猴子”十吉去向上司庄兵卫报告。漂亮得像大姑娘似的十吉人微言轻推脱不掉,只好硬着头皮,抱着大不了一死的决心来府上拜访。本来心情不错的与力笔头(注七)大人听说自己的心腹手下居然弃官逃跑,气得抓起辞职信丢出老远;拿出官老爷的威风一脚踢在十吉的腰上……此时十吉忍痛缩成一团重新跪下,绝望地看着上司大发脾气,心想自己搞不好真会死掉。阿古十郎突然出现,抬手一把捏住舅父的额头:“舅父大人新年安好!一帆风顺!大吉大利!……”滔滔不绝地说着吉利话。花世趁机解围:“难怪人说猴子和狗不能放在一起养。虽说新年要图热闹,真是吵死啦!喂,那边的猴子跟我来,有点心吃呀!”庄兵卫天不怕地不怕,见了女儿就没办法,气势立刻下跌:“喂,十郎,她说谁是狗?你小子这是干什么啊?”颚十郎见花世引十吉走远了,低声解释:“舅父大人,刚才可真是危险啊!”见老头子一脸困惑,他索性胡扯下去:“想像一下接着会出什么事?您的火气上涌,额头这根血管爆裂,立刻就西去极乐世界;十吉被您打出内伤,也吐血昏迷倒在一起。这不明摆着是有人贪好男色,强行勾搭成奸。然后乐极生悲马上疯死人的案情啊!”庄兵卫瞪着牛一样的眼珠,竟无法回嘴。颚十郎还在发挥:“最可怜的就属花世表妹啦!没有了您这个依靠;家产被我这个不肖的外甥霸占。孤苦伶仃地搞不好会沦落风尘……哎呀!”原来花世跑回来偷听,正好讲到关于自己的段落。她大有其父之风地脱下一只鞋,直接砸到阿古十郎的大下巴上。看着女儿捡起鞋拉着颚十郎就跑,庄兵卫重新坐下,摸着自己额头说:“这到底是怎么啦?难道我过年喝多了正在做梦不成?”

 

花世干脆把两位客人直接藏进自己闺房里。自从上次打赌输掉(参第二卷)十吉还是头一回和颚十郎面对面谈话。颚十郎一边听“猴子”哭诉,一面拜托花市小姐把“瘦松”的辞呈找来,边听边读,终于搞清了事件的经过:元旦这天是例行的公休假日,各处衙门官邸都不开门。南町奉行所外号“鬼面”的三好大介 从这个绰号可以想像这位的尊容丑陋 呆在家里闲着无聊,看着天花板发呆。等吃过午饭,炎阳夫人整理厨房时看到一个茶叶盒贴着的红梅纸上写着“福”字。想起依照传统元旦要喝加入梅干和昆布(海苔)的“大福茶”。据说某位天皇(有多个版本不同说法)生病时喝了宫女泡的这种茶居然痊愈,后来流传到民间成了祈福习惯之一。炎阳就随便用盒里现成的茶叶泡了一杯“大福茶”,她怕烫想把茶放凉再喝,正好丈夫大介在庭院里锻炼后口渴,跑来拿起就给喝掉了。谁知道身强体壮的三好大介喝茶后立刻口吐白沫,倒地抽搐起来。等炎阳跑去叫来医生,已经是回天乏术了。三好大介乃是堂堂的与力(参注二)官员,就如此突然暴毙。这个月正好轮到南町奉行所值班,本来就不喜欢休假的“冷面判官”藤波右卫门闻报立刻赶来。勘查现场的时候炎阳表示那盒茶叶乃是死者去年底最后一次出门执勤后自己带回家里的。奉行所医生居然验不出是何种毒药。事关自家同僚,元旦过后南町奉行所三百余人几乎倾巢出动,四处查访。奈何线索太少,毫无头绪。眼看三天已过,大伙正在着急;有个叫金藏的情报贩子透露:据坊间传言,因为丈夫容貌丑陋,身材丰满、算是美人的炎阳在外面有个情夫。于是案子自然转向合谋情杀的方向。就在炎阳被抓入有乐町的番屋严加审讯之际,那个所谓的情夫居然跑到敌对的北町奉行所投案自首。这个名为松平义理的男子乃是北町奉行所里负责整理调阅旧档案的“例缲方”小吏。他自己投案后大呼冤枉:原来去年有一次他去御茶水逛街买东西,碰到送货的驮马受惊,几乎被撞倒。及时把他从路边拉开,救下性命的正是武士家的女儿炎阳。

 

后来他们客套时发现彼此小时候竟还是邻居,后来炎阳搬了家才断了联系。炎阳夫人很高兴地请义理先生去街边喝茶叙旧。结果这事情不知怎么被谣传成了“鬼面”家老婆和小白脸幽会!为了辟谣松平义理直接去三好大介家登门道谢。虽然南、北町奉行所是竞争对手,因为事关老婆的名誉,“鬼面”大介破例出门迎接,总算尽了地主之谊。谁知元旦三好大介暴死,这本来已被平息的谣言又一次死灰复燃。听了义理的申辩,同心捕头神田松五郎感觉事态严重,写报告时特地把副本转到南町奉行所。谁知道有乐町方面认为“瘦松”在有意包庇同事,直接把官司打到上级吟味方那里……整个事件像滚雪球那样一发不可收拾。不过几天功夫,吟味方更上级的刑部官员居然出面干预。结果是男女嫌疑犯被直接丢进监狱,严刑拷打之下仍然拒绝承认犯罪杀人。南町奉行所主管池田甲斐守正急得要死,他手下一个叫水原蛇次的吟味役(参注一)出了一个馊主意:为了尽快结案,由蛇次去牢里游说两名嫌疑犯。私下做出承诺,只要其中一人把罪名扛下来,另一人立刻无罪释放!那松平义理本是文职,连吃大刑已经挺不住了。他心想自己这条命本来是炎阳救的,不如就还给人家罢。炎阳真不愧是武士的女儿,受尽折磨就是不招。这时她想那杯毒茶本是自己泡来喝的,已经害死了丈夫,何必再牵连无辜?只当自己和大介都服毒死掉算啦。于是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抢着把罪名往身上揽。结果最后刑部判决下来,南、北町奉行所上下人等全都傻了眼:合谋杀死亲夫罪在不赦,着将两人立即磔刑处决!接下来是徒劳的垂死挣扎:捕吏同僚们联名向上司请愿提出疑点,上级再找自己的上司沟通……文职官吏则忙着核对忌日(注八):大家盼望至少能够拖过新年,有什么大喜事朝廷发布特赦,救下两人性命。或者反正是死罪,哪怕只把磔刑改成狱门(斩首示众)也能少受点罪……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刑部坚持原判,还决定就在新年前动手执行!当一切努力都化为乌有,这才有了本文开始时的那一幕残酷场面。因为两名犯人都被处死,所以松五郎指责南町奉行所方面不守信用,愤而辞职!

 

仙波阿古十郎听得直拿拳头捶大腿:“‘瘦松’这个混账,如此大事为何不来找我商量?居然还赌气辞职!”那边十吉已经大哭了起来:“都是我的错!我一时使坏,骗他说先生已经和朋友去九州游玩,不在城里。呜……”花世也跟着抱怨:“你这个贪玩的猴子,刚才那一脚挨得活该!”颚十郎叹气说:“事已至此,人死不能复生,只得从长计议。不过南町奉行所的行为实在可恶!在下先去打听最近可有什么案子出错,非压压他们的气焰不可!”十吉哀求十郎想办法把松五郎找回来。颚十郎摇头说:“把人给找出来容易;让那头倔驴回心转意可难啊!”最后他被十吉搞烦了,坏笑着说:“你小子不是喜欢打赌么?咱们再博个输赢:若是我能劝‘瘦松’回奉行所供职,你就到人形町剧场的大舞台上去给我跳裸舞!”十吉立刻羞红脸不敢吭声了。旁边花世不干了:“哪有这样单方面打赌的?颚十郎你听好了:只要松五郎一天不回奉行所当差,每月你的零花钱就只能给一半!”这下轮到颚十郎咧嘴叫苦了。虽然话说得凶狠,临出门时花世小姐还是把用纸包住的二两小判(金币)塞给阿古十郎,打趣说:“这是压岁钱,拿去买点心吃吧!”颚十郎觉得表妹简直比爹娘都亲,感激得都快哭了。阿古十郎回程路过传马町时才想起还没有吃饭,于是东张西望找起饭馆来。虽说那时江户第一流的饭店都开在日本桥(市场)一带,不过每个町(街区)都有自己的各色餐饮买卖。离有名的传马町监狱不远,街边有一家标明正宗的“挂布屋”怀石料理店(注九)。颚十郎急忙跑进去,却发现客人并不多。这位好吃的江户轿夫不顾跑堂的连声推荐对虾和鲜鱼刺身(生鱼片),坐下来只点了一份鱼松茶泡饭配上觉弥酱菜。伙计和掌柜立刻换了一副冷面孔,等了好久才上菜。颚十郎吃完后看着账单直皱眉头,丢下一两小判不等找钱便拂袖而去。就在挂布屋斜对面,还开着一家“千代屋”江户前(本地风味)饭铺。觉得没有吃饱的颚十郎决定再去碰碰运气。

 


这回的茶泡饭和酱菜上得及时,温热可口。十郎表示自己口味偏咸,要求加盐。伙计立刻端上盐碟子和酱油瓶,由客人随意添加。阿古十郎吃得性起,又点了茶碗蒸蛋和盐渍海胆寿司。这位大肚汉终于吃饱了,又询问伙计:“你们门前贴着年菜外送(注十)的告示,不知现在还能定餐么?”伙计表示本店年菜一直供应到正月底。听说有人要订年菜,一位五官端正、穿白衣大褂的年轻掌柜从厨房走出,手拿纸笔书写订单。颚十郎要了两人份上等年菜,后日用食盒装好发出。留地址时他特地叮嘱这家亲戚口味偏甜,希望能少放些盐。掌柜的连声答应,收下一两小判定金后立刻结账找钱,还不肯额外多收小账。颚十郎把零花钱吃光用尽,捧着肚子满意而归。到了下个月初,南町奉行所里,探亲休假归来的捕吏们聚集起来准备召开新年后第一次例会。二十张榻榻米面积的大厅上点着两个地炉,仔细打磨过的柏木护墙板上整齐地挂着一排带红流苏的十手(参注六)和捕绳,显得威严十足。因为时间还早,原定到场的数十人才来了五、六个,上级官员都未到场。捕吏们趁机聚在一处闲聊起来。众人正谈得高兴,一位三十出头的同心捕头闯入了会场。他在玄关泥地上脱下竹皮草鞋,大步走过榻榻米地板,在一个地炉边重重坐下。捕吏们连忙散开坐正,齐声招呼:“您辛苦了!”来者正是那有江户第一名捕之称的“冷面判官”藤波右卫门。他根本不搭理众人,面若冰霜地把在座几人轮番打量一圈,然后突然开口说:“不错,真不错!这个月轮不到我们当值,所以大家都很清闲!怎么啦?接着说啊?刚才那个关于绝世美人的话题才讲到一半呢!什么身材丰满、酒窝迷人,一颦一笑都恰到好处!听起来挺有意思,接着往下讲啊!”捕吏们听出语气不对,不是搓手摸膝盖,就是装作整理衣服,全低着头不敢开口。右卫门终于变了脸,大叫起来:“怎么啦?难道本人坐在此处,各位心里郁闷,连话都不会说啦?”捕吏们像被霜打过的菜叶,拼命低头,嘴里小声嘀咕:“这……这话可怎么说?”

 

“好!还知道不像话。不愧是我的手下!我有你们这些行家帮手,真是幸福啊!”一位梳着瘪塌拔子鬓的年长捕吏大胆抬头,小心询问:“是不是我们出了什么岔子?”“开什么玩笑?你们经常把吴服桥的北町奉行所骂成小便组(酒囊饭袋),现在自己还算是活在世上呢!”“到底怎么回事?我们一点也……”“不知道是吧?你们这帮蠢材,迟早会被人家小便组踩在脚下!上个月交班之前,去传马町‘千代屋’验尸的是哪个畜牲?一口断定三名死者都死于霍乱,糊里糊涂回来交差的是谁?快说!我知道就在你们几个当中!人家吴服桥那边可是谨慎断案:拿住二掌柜根角忠助逼问,查出是他对被害人下了毒!”这下子捕吏们变成了被大风吹倒的杂草,低伏在地板上连大气都不敢出了。恰在此时,大厅边上的杂用房间里,有个人用和服外套裹住身体,发出一阵古怪的笑声。藤波右卫门眯起细眼,两颊收紧凶相毕露:“喂!是谁躲在那里偷笑?快滚过来!露出脸来让本人瞧瞧!”那人畏畏缩缩地走到地炉跟前,边走边慢慢掀开身上的外套,露出一副愁眉苦脸。此人正是有右卫门的臂膀之称的冈引头目(参注二)福千太,绰号“肥千”。这时身躯庞大的肥千“扑通”跪倒下来,屁股撅得老高,颤声说道:“那个……其实……我没笑,是在哭啊!那天去验尸的正好是在下。真不知如何向老大您赔罪才好!”藤波眼角吊起,有些吃惊:“竟然是你小子?怎么会出这么大差错?”“死者身有红斑,目光呆滞;拉出的粪便如同淘米水,呕吐物里包含褐色胆汁。这怎么看都符合霍乱的症状啊!”“此话当真?”“千真万确!当时在场的还有石井大夫,他也是这么诊断的啊!”右卫门抱臂沉思:“连石井顺庵都看走了眼?这到底是什么毒物啊?”他低头追问:“喂,千太,那个嫌疑犯二掌柜你当时可曾见过面?依你看可是个狡猾人物?能否巧妙下毒,连医生的法眼都瞒过去?”肥千急忙摇头摆尾,不,是摇头摆手:“绝对不可能啊!老大您要相信在下,那男的就是个一根筋的傻瓜,根本干不出这等大事来!”藤波右卫门的目光越过众人,立刻起身:“喂,千太你前面带路,我们去重新验尸!”千太如蒙大赦,连忙跳起来去拿鞋和外套:“小便组那些家伙!一定是为被处刑的例缲方报仇严刑逼供了!在下就是死也要和他们一决高下!伙计们,都跟上来!”众捕吏一窝蜂似地拥出门去。

 

虽然新春已至,凉风仍旧从胁坂长屋的各处缝隙里渗入,冻得颚十郎没法睡懒觉,只得伸着懒腰坐起身来。立刻有杂工殷勤地送来早饭。佣人宿舍这种地方当然不会有鲷鱼刺身供应;只不过是一小碗糙米饭,再配上几片柴鱼干和隔夜的炖菜。阿古十郎也不嫌弃,拿起碗就吃。心里却回忆着前些天在传马町千代屋吃到的美食。吃完饭,他找出烟管抽了几口。眼着阳光逐渐照到墙上,气温上升,正考虑是否再钻回被窝去睡觉,一位杂工在门口呼唤:“先生有您的信!”颚十郎示意他送进来,一边打开信件一边自语:“还真稀奇,是何方疯傻之人给我寄情书啊?”正在此时又有一个杂工在房门口呼唤:“先生您有客人来啦!”那位来客被让进房来,正看见颚十郎双手各捧着一封信,居然在交替着同时阅读。这两封信分别写在红梅薄纸和普通美浓纸上。虽然看不见字迹,但随风散发着女人的香水味。客人坐下行礼,故意羡慕地说:“没想到阿古十郎大人如此风流,新年才过就收到两份情书啊!”颚十郎觉得失礼,连忙收信敷衍:“这哪里是情书,简直是讨债催命符啊!”他接过对方递上的名片观看,那上面端正地写着“水原蛇次”。十郎心头一凛,赶忙凝神仔细打量来人。这位访客留着商人的高发髻,中等个子,一身时髦的文化人打扮:穿一套浅蓝色和服配绵长袴,外罩米黄色的中羽织(风衣长袍)。白净消瘦的脸上架着玳瑁眼镜,唇上留一小撮仁丹胡(注十一)。一切都和名片上的吟味役身份吻合。同时来客也在好奇地打量颚十郎:他那带肥长下巴的尊容远看简直就像夕颜花上长出了眼睛。为了缓和气氛,水原蛇次掏出一把折扇,把玩着露齿微笑:“听说您是北町奉行所长官庄兵卫的外甥。居然喜欢住在下人长屋里当轿夫,真是奇特的嗜好呢!”颚十郎决定反击:“您身为南町奉行所上级吟味方大人手下红人,居然敢深入大牢私下诱供,确实胆大包天啊!”水原蛇次像说书人那样举扇摇手:“身不由己,一言难尽啊!现在江户城里都把在下传说成了勾魂使者,其实那件事有很深的内幕。冤家宜解不宜结,希望能容小生在此解释一下!”

 

据水原回忆,同心捕头藤波右卫门对本文开始那次处刑也很不满,曾借拜年之机去吟味方池田甲斐守那里探问。那次蛇次正好在场,才知道了内幕。当时右卫门对上司抱怨刑部越级插手,打乱了整个办案程序。池田甲斐守很难得地对这位心腹手下发了脾气:“藤波君,你一年到头就知道出现场勘查断案,可知现在政局危险到了何种地步?”原来去年江户地区突然爆发瘟疫,得病死亡者不断增加。幕府将军本来体弱,那时正好生病,连例行的元旦庆祝宴会都没有参加。谁知没过几天连主持大奥(后宫)政务、一向身体健康的将军生母本寿院也病了,宫女参拜贺年的仪式被迫取消。民间传出不祥的谣言:这两位把持朝政的大人罕见地同时病倒,搞不好也是染上霍乱啦!别的不说,从前代开始得到将军支持推行改革的老中首座(首相)水野越前守以及有大奥撑腰、反对改革的另几位老中(总管大臣)同时失去靠山,乱成一团。有人开始为了下一代将军人选出面活动。因为现任幕府将军没有孩子,按规矩要从“御三家”(注十二)那里过继养子。条件合适的继承人选有两位:水户德川家的庆喜大人奉上一代将军家庆之命过继给名门一条家。将军生病前此人恰好担任禁里御守卫大将(卫戍部队总督),是江户城中最合适的人选。不过反对者坚持本寿院生病前看中的纪伊德川家的庆福大人:他与一条庆喜是同辈,没有因过继改姓,年纪更轻也更有魄力。据说两位候选人忙着到处拉帮结派,日本各地大道上的传马信使(注十三)来往奔驰不绝。这种紧张局势当中,谁会在乎两个平民小吏的死活?藤波右卫门被上司说得张口结舌,悻悻告辞离去。颚十郎一边听一边点头自语:“先生透露的内幕果然重要。在下倒认为刑部之所以如此草率地处决犯人,恰恰和这事有关!”水原蛇次不由探身向前:“此话怎讲?”

 

颚十郎扬起大下巴:“敝人大胆推测:那两位犯人被匆匆提前处决,完全是因为他们的名字惹的祸!”蛇次莫名其妙地看着对方,迫使后者做出解释:“您看,例缲方小吏义理的姓乃是松平,这正好是德川家建立幕府前的旧姓;而炎阳这个名字一般是取给夏天出生的女孩的,您如果有位名叫炎阳的女儿,取小名的时候除了阿夏,还会考虑什么选择?”“那不如就叫阿光好啦!”“炎阳夫人的小名就是阿光!您可知道,本寿院大人出家前的俗名是美津,乳名恰好也是阿光!”“如此说来……”“便是有人迷信饭绳十二法之类的巫术(注十四),强迫刑部方面提前执行,用这两人当做将军和本寿院大人的替身去黄泉地府报到!能左右刑部断案,此人的地位很高。至少应该是位老中,而且他和两个未来继承者关系都不好。幕后主谋是希望能治好两位大人物的病,继续维持现状!”“妙啊!竟然能想到这步棋!您不是官府中人,正所谓旁观者清。看来在下是找对人啦!”颚十郎戒备地询问:“吟味役大人屈尊来拜访一介轿夫,应该不止是为了此事吧?”水原蛇次连忙点头:“看来什么都瞒不过阁下!其实本次千代屋也发生了中毒致死的案子……”阿古十郎不由插话:“请问是哪里的千代屋?”“就是离此处真砂町不远的传马町千代屋啊?”这下轮到颚十郎紧张了:“您是说那里的饭菜有毒?!” ……一直快到中午,出面交涉调停南、北町奉行所冲突的吟味役水原蛇次才告辞离开下人小屋。他在真砂町一丁目(街口)拐入一条小巷里,望着铅灰色的天空叹息道:“原来如此!两条人命竟为了这种蠢事被牺牲掉啊!”蛇次才走颚十郎就卷起裤腿,拿出轿夫的看家本事,一路小跑赶到位于森川町的舅父家。看到依旧是花世开门迎客,问明庄兵卫一切都好,十郎长出了一口气:虽然蛇次说的明白,千代屋的三名死者乃是老板、大掌柜和大小姐,并没有顾客受害。一想到自己事发前才在那里为舅父、表妹定了年菜,无论如何还是跑来亲眼看过才能安心啊!

 

和花世打过招呼,颚十郎直入书房拜见舅父。这甥舅两人面对面坐在一起,在旁人眼里简直就是《西游记》里面的妖怪聚会。颚十郎那全江户出名的大下巴暂且不提,且看年轻时因为脾气暴躁而得到“火狮子”绰号的庄兵卫。他的头脸本来就大(这点外甥和舅舅很像!),年纪大了谢顶变成秃头,只剩脑后一撮白毛梳成发髻。远看活像一盏纸芯正亮的油灯。头上没有的须发下巴那边倒很多:留着一部斑白的大胡子。两者加在一起,让人觉得是油灯成精在冒充寿老人(注十五)。庄兵卫今天红光满面,眉开眼笑,难得有一阵好心情。他不等外甥坐稳就抢着说:“哟,浪荡子来啦!十郎我告诉你小子,在你窝在下人长屋睡懒觉的时候,世道可变化不少!快坐好喝茶,听我说立大功的事吧!”话说年初三颚十郎预定的年菜送到,习惯吃甜的庄兵卫大为满意,一个劲地夸奖:“这年菜味道真好!难得十郎那小子有孝心,还记得花世死去的母亲做饭喜欢多放糖。花世你多吃一点,这正是美智子,也就是你母亲烧饭的味道!”其实花世也很感动,嘴上倒没说什么,平常喜欢挑嘴剩饭的她居然吃光了自己那一份年菜。父女俩来了兴致,打算接下来每天订千代屋的年菜一路吃到正月底!倒霉的是庄兵卫家的厨子,眼看这个月闲着没事干,只怕要饭碗不保了。到了正月三十那天,已经习惯在门口等年菜送来的佣人哭丧着脸,战战兢兢地禀告主人:因为千代屋那里闹出了人命,暂时关门歇业。所以年菜到此为止,不再供应了!“火狮子”听说大发雷霆,要不是有花世拦着,差点儿带人去把那家店给拆了。到了本月一日,南町奉行所按照惯例交接班,把上个月的案卷副本和在押嫌疑犯转交给北町奉行所。心里有了疙瘩的与力笔头庄兵卫立刻让人把传马町千代屋死亡事件的档案调来,仔细阅读。按照文件记录,正月二十九日晚上结束营业后,千代屋的人员分成两批吃饭。首先是店东一家和两位掌柜。计有千代屋老板鹤助、他的大女儿阿娟和小女儿荣子。大掌柜猿吉、二掌柜忠助。因为按规矩不能用大堂里客人的座位,他们围着休息室里的一张方桌吃饭。那里可以坐下六个人,所以二掌柜的弟弟忠造也同桌作陪。不过他只是个帮工,吃饭时还负责给别人添饭盛汤之类的工作。

 


等这些人吃完了回后面住宅或宿舍休息,店里的厨子佣工才挤到同一个地方吃剩下的菜。迟到者和送外卖后回来的人只能到别处站着或蹲着吃。就在第一批人吃完晚饭不到半刻时(一小时)之后,下人们用餐结束正在收拾碗筷准备打扫卫生;第一批吃饭的老板、老板的大女儿以及大掌柜三个人突然觉得不舒服,先是上吐下泻,然后倒地抽搐。等忠助、忠造兄弟俩跑去找来医生,三个人都已经不行了。天亮后南町奉行所的肥千和石井大夫赶去验尸。因为马上就要和北町奉行所交接班了,他们匆匆看了一眼,就判定是目下流行的霍乱。立刻下令封店,把尸体抬走火化。庄兵卫说到这里抽了抽鼻子:“有乐町的这帮蠢货!自从害死了我们的例缲方小吏,就得意到尾巴往天上翘。他们哪里知道,本与力笔头火眼金睛,从他们自己写的档案里看出了蹊跷!”看外甥没有反应,他立刻补充:“怎么啦?你平时断案也挺机灵啊?怎么还不明白?六个人同桌吃饭,然后其中三个很快死于霍乱;而另外三个一点事儿都没有。天下哪有这样的瘟疫啊?这明摆着是有人投毒谋害啊!一开始因为那位老板为人吝啬,常找借口克扣下人的月钱,就查是否有佣人投毒报复。那天老板和下人吃的菜是一次烧好、完全相同的,但米饭不同。老板他们吃的是白天卖剩下的稻米饭;下人则是另外蒸的一桶糙米饭,因为老板吝啬份量不足,还加了一点地瓜、芋头充数。但如果是稻米里有毒,那就应该六个人都死掉,不可能有漏网之鱼。要是‘瘦松’那小子查到这里就该泄气啦!老夫比你们多吃了半辈子盐,决心一查到底。真多亏老板吝啬:他怕厨子偷工减料,每顿饭都要把菜单写在水牌木板上。结果找小女儿、二掌柜、厨子和下人一比较,发现有一道临时增加的文蛤汤菜单上没有写;那汤被死掉的三人喝光了下人们也不曾吃到。也就是说一定是汤有问题!接下来还要找杀人动机。连这我都仔细调查清楚啦!原来同桌吃饭的这六个人根本不是一条心。”

 

说起来这些人都是同乡:千代屋到现在已传了四代。他家祖辈是下野国枥木蕃根角村人,到江户来讨生活。现任店东看在同乡面上先后收留了猿吉和忠助两位掌柜。但是最近忠助与老板鹤助闹起了矛盾。这小子不知怎么和老板的小女儿荣子好上了。两个人经常在工作后的休息时间幽会,被别人撞破好几次了。忠助为人耿直,虽然讲话总有道理,但往往让别人丢脸下不了台,为此老板坚决反对这门婚事。正好瘟疫流行生意不好;加上和斜对面开的怀石料理店竞争激烈,千代屋老板决定天暖后就隐退,把店铺交给大掌柜猿吉和大小姐阿娟共同打理。至于忠助、忠造两兄弟,就以独立到外面开分店为借口,将他们赶走。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老板和大掌柜逼根角忠助尽快到浅草町定下开分店的地皮。忠助表示那边是贫民区,本来餐饮生意就不好做;加上最近瘟疫流行,应该缓期再说。这时荣子打圆场劝大家还是先吃饭吧,下人们还在等着呢。吝啬的老板听说剩下一些文蛤,摆过夜就不新鲜没法卖了,临时决定煮汤喝掉。大掌柜猿吉去厨房吩咐烧汤,好久不见上菜。老板又让忠造去催,过了一会儿汤才上桌。这时候二掌柜忠助故意大声自言自语说现在正流行霍乱,文蛤还是不吃为妙。而且反复说了三遍。荣子小姐当然听他的;他弟弟忠造也说倒了胃口不喝汤。桌上另外三个人就把那盆汤分着喝掉了。庄兵卫得意地一拍大腿:“结果喝汤的人都中毒死了,而那三个都是原定的店铺主人和继承者,等于是忠助面前的障碍。现在家产和店主的小女儿都是忠助的啦!断案么,有了动机和后果,剩下的就好办多喽!我呢只是叫手下去把二掌柜抓来查问一下,谁知根角忠助这小子真爽快:立刻认罪并且在供状上签字画押了!”说到这里庄兵卫摆出一副慈祥嘴脸:“战国时代的武将会偷偷把自己割下的敌将首级交给晚辈,帮他们立功起家。怎么样?我把这桩大大的功劳让给外甥,你就说是自己最先发现举报的。现在‘瘦松’逃走不干了,你小子就到奉行所顶他的位子好啦!”

 

颚十郎夸张地连连摆手:“这哪里是功劳?分明是罪过!您身为长辈怎么可以推卸责任,嫁祸自家晚辈呢?”作舅父的立刻双目圆睁,脸红脖子粗地叫嚷起来:“你小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投毒者大多数都是两面派或喜欢玩阴谋之人。像忠助那样敢做敢当的直性子,被逼急了才不会花心思策划投毒,而是去厨房抢把杀鱼刀直接乱砍一通。就算忠助真的为了店产私情下毒杀人,这样一次把三个反对者都干掉,岂不就像在街上敲锣打鼓宣布人是自己杀的?他若是想伪造霍乱的效果,应该下狠心同时把弟弟毒死。自己和荣子小姐也得倒下装病才是!霍乱期间避免吃生水不洁食物乃是常识。他那样同时对同桌的人再三地讲,万一老板、大掌柜和大小姐听了不喝有毒的文蛤汤怎么办?万一荣子小姐嘴馋非要喝汤怎么办?不知吃饭之前和期间二掌柜忠助可曾到过厨房?看!您摇头啦!那他怎么投毒呢?就算他唆使弟弟忠造去厨房投毒,可又如何下手?当时那里不但有厨子,连大掌柜也在场啊!”眼看庄兵卫那专横傲慢的气势明显减弱,阿古十郎一脸坏笑地乘胜追击:“有乐町的那帮家伙派人诱供,为人不齿;您为了立功套问逼供,可是重罪啊!刚才‘勾魂使者’水原蛇次跑到下人长屋,希望我以局外人的身份出面制止这次争端。据他说南町奉行所的藤波右卫门和冈引‘肥千’重新验尸后,干脆在谣传有霍乱的千代屋驻扎下来,一心要找到杀人案的反证。照这样发展下去,如果南町奉行所那帮家伙证明了忠助的冤情,您作为当班的北町负责人可是要切腹谢罪(注十六)的呀!在下身为至亲无法袖手旁观。作为保住您漂亮肚皮的酬劳,先给我二十两小判如何?”冒牌寿老人脑门冒汗,面露惧色:“哪有这样的蠢事?凭……凭什么要我切腹?!”虽然嘴里不服,庄兵卫大人的手却老实,先是顺着肚子摸了一圈,然后提起捂住胸口,像是在练习切腹时的动作。颚十郎正嚷着要给舅父当“介错”,在门外偷听的花世等不及了,拉开门直接闯入。她先将用纸包好的二十两金小判塞到颚十郎手里,然后推着两个男人出门:“再等就要暮六(傍晚时刻,这里是夸张比喻)啦!还不快去传马町监狱更改供词!快去啊!”

 

传马町监狱的扬屋里可没有火炉,甥舅两个缩着脖子走进根角忠助的单人牢房。三个人呈品字形隔着桌子坐定,嫌疑犯望着对面颚十郎的大下巴发呆。阿古十郎心满意足地摸着怀里的钱,开口说道:“真没见过这样急着把杀人罪名往身上揽的人呢!好啦,因为您的供词有漏洞被上边驳回,本人特地前来重新核对!”二掌柜两眼空洞地继续望呆:“人是我杀的,手指印也按过了,还有什么好问的?”“您是怎么杀人的?”“下毒啊!”“那么凶器呢?”“啥?”“是用何种毒药害人的?”“我不晓得!”“您承认杀人却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毒药?”颚十郎朝侧面坐着的舅父挤眼:“那么就算是砒霜好啦?”“噢,砒霜啊,可以。”庄兵卫不由拍起桌子:“你小子以为是在自己店里给客人点菜啊!还什么可以?”颚十郎扬起下巴:“跟您说根本不可能是砒霜啦!那种药毒性剧烈,放进汤里必须用木碗来盛。如果用饭店的唐津瓷器,那汤盆还没离开厨房就炸裂啦!”忠助忍不住抱着脑袋喊叫:“怎么下毒也这么麻烦啊!反正人都死啦!由我去偿命不就得了?”颚十郎下巴翘得老高:“这可不好办啊:另外还有人自首说是她干的。您可是遇到竞争对手啦!”忠助立刻恢复神智,死死盯住对方:“还有人自首?你是在说谁?”阿古十郎把自己收到的两封“情书”掏出来:“一位痴情女子和一个可爱弟弟!里面的情节清楚,而且也都签字画押啦!”二掌柜忠助“哇呀呀”怪叫着,跳起来打算扑上去抢信,看那架势他真能把这两封信活活吞到肚子里去!旁边庄兵卫宝刀不老、眼明手快,一把将犯人抓住按倒在桌子上。阿古十郎柔声劝慰:“好啦,好啦,您的心思我都明白。您误以为是荣子和你弟弟合谋毒死了那三个人,目的是为您出气扫清障碍。于是抢着要扛下罪名,准备牺牲自己来保住心爱之人。嘿嘿,那可真是太傻啦!请您睁大眼睛,好好读一下荣子小姐的信吧!特别是后面(注十七)那部分!”于是他把那张红梅薄纸举到二掌柜面前,忠助看着看着,居然痛哭流涕起来;这下连庄兵卫也好奇起来,跟着在一旁偷看,读着读着却笑出了声。

 

原来荣子小姐虽然笔法优美,却因为心里混乱,将内容写得十分奇怪。她一开头不断重复二掌柜绝不是杀人凶手。以能想到的各种不同句式语法写满了半张信纸,然后才解释道:如果是自己下的毒,一定早就站出来自首了。她还详细盘问过爱人的弟弟忠造,看来也不是他干的。问题是抓不到真的凶手,忠助就要无辜赴死啦!自己急得快要疯了。晚上睡不着觉,听见老鼠在房梁上打架,想起已故爷爷讲过的故事,突然有所觉悟。话说千代屋的崛起也并非一帆风顺。第一代老板从下野国跑到江户,费了毕生心血才建起一间小饭铺。谁知第二代老板不幸染上了赌博的恶习。玩到最后山穷水尽,除了身上的衣服和空空荡荡的店铺,完全是一无所有了。勉强坚持到过新年,因为没有吃的就快饿死了。这个赌棍躺在地上等死时发下悲愿:宁可下辈子当牛做马,今生今世再也不赌啦!突然一只老鼠从身边跑过,居然还回头看了他一眼。赌棍老板想起父亲曾说过,在故乡遇到灾荒时老百姓会挖开老鼠洞“借粮”。他直接用手挖开了厨房墙上的老鼠洞,那里面不仅有一些可以充饥的五谷杂粮,甚至还有明晃晃的金币和碎银!第二代老板靠这些宝物逃过一劫,逐渐重振家业。从此千代屋的厨房里就有了一座巨大的老旧桧木(注十八)壁柜,里面分为好几层。打开其中最上层的神龛小门,那里根本没有牌位神像,而是直通修补好的老鼠洞。每到年底,千代屋的老板会带着全家老小到神龛前参拜,把各种食物堆满整个壁柜。如果第二天打开壁柜发现吃的都没有了,就会认为是一年如意的好兆头;反之则惶惶不安,变着花样给老鼠上供直到东西被吃完为止。第三代老板嘉兵卫尊照父亲的遗志按时祭鼠;全家坚决禁赌,店里绝不许养猫。大小姐阿娟和妹妹荣子小时候跟着爷爷参加过祭祀,所以也知道这个故事。等到嘉兵卫爷爷去世,吝啬的新老板鹤助立刻停止了祭鼠活动。阿娟为了讨好父亲继承店铺,专门买了猫来抓老鼠。谁知道老鼠居然抬出柴鱼干来贿赂天敌,和猫交起朋友来了。有一次小女儿荣子心爱的平打银簪丢失了,偷偷去厨房用点心祭拜,结果第二天银簪就出现在桧木壁柜上了。为此姐妹俩分别成了老鼠的仇敌和盟友。接着根角忠助兄弟的出现使得事情进一步复杂。

 

千代屋的姐妹俩几乎同时看上了面貌端正、年轻能干又为人耿直的根角忠助。但阿娟和父亲一样吝啬,而且做事泼辣霸道。按鹤助老板自己的话说是“男孩错长了女儿身”。于是忠助很快就和温柔的荣子走到了一起。阿娟认为自己比妹妹漂亮能干,反而被冷落,嫉妒得发狂;便和大掌柜猿吉联合起来对付自己的未来妹夫。本来猿吉看在同乡又同姓的份上向老板推荐了忠助。可这个新人实在太能干了,以至于大掌柜也嫉妒起来,决心联手反对他。吝啬泼辣的大小姐与贪杯好色的大掌柜试了几次都没法赶走忠助,居然拿家里的老鼠出气。两人去买了传统的“五步倒”毒鼠药,混在点心当中放进壁柜里面。一天早上荣子小姐路过厨房,看到桧木壁柜上躺着只死老鼠。那老鼠个头不大,但浑身雪白,眼睛通红,鼻爪和尾巴也是讨人喜欢的粉红色。不过它僵直地躺着,已经中毒身亡。从此以后店铺里的老鼠和人翻了脸:得手一次后“五步倒”完全失效。老鼠反击时不是咬破米袋,就是往汤锅里丢脏东西,甚至把大小姐带经血的睡衣偷出来摆在壁柜上。情况越演越烈,中毒事件发生前几天,阿娟还让大掌柜拜托别人去买更厉害的新老鼠药来。虽然只是女人的直觉,荣子小姐在信中肯定父亲、姐姐和大掌柜之死应该和千代屋人鼠之战有关!颚十郎见舅父发笑,便一脸严肃地说:“与力笔头大人您以为此乃无稽之谈么?其实这信中已经指证了凶器。安艺国逑摩藩的石见银山自战国时代就是附近各路大名(诸侯)努力争夺的重要财源。那里的矿井除了银子,还出产一种名为兴石的有毒矿物。最近有人将兴石磨成粉末,和老鼠喜欢吃的油脂混合,制成‘石见老鼠药’在江户地区贩卖。过年期间有个佣人的孩子因为偷吃混有这种毒药的年糕而死,其症状完全和霍乱一样!验尸的那位年轻医生搞清了前因后果,好心跑到下人长屋警告大家。出于巧合当时在下正好在场。所以说本案的凶手仍是根角先生,不过是长尾巴的根角忠助(注十九)!不知两位买过老鼠药没有?这种‘石见鼠药’乃是和跌打药膏一样,盛放在文蛤壳里出售的!因为老板吝啬,可以想象千代屋的厨房里灯光昏暗。当厨子在大掌柜催逼下忙着烧文蛤汤时,正巧有老鼠从壁柜上跑过,将装毒鼠药的文蛤壳打翻在地。由于光线太暗,有人误以为是真文蛤,就捡起来投进汤锅里去了!既然如此,真凶身份已经查明。还请冒牌的‘老鼠’先生收拾行李,回千代屋和荣子姑娘团聚去吧!”

 

在改写的供状上签过字,二掌柜忠助眼含热泪,鞠躬行礼而去。庄兵卫手捧新供词,眉开眼笑如同得了宝物,嘴里不停地夸奖外甥能干。颚十郎却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最后他振袖而起,指着舅舅的肚皮说:“虽然找到真凶放了嫌疑犯,为了您的肚子还有个小尾巴要处理一下!”与力笔头又紧张起来:“供词已改,不是不用切腹了么?”十郎大笑着告辞:“是与留住对您胃口的厨子有关啊!”两天之后,就在南、北町奉行所同时宣布破解千代屋冤案,忙着到处取缔害人的“石见老鼠药”之际,挂布屋和千代屋同时贴出告示,宣布将举行料理刀工比赛。千代屋的现任主厨乃是厨娘阿菊。前几年鬼怒川发大水,她和丈夫阿牛成了流浪难民。夫妻俩带着儿子鹿之介来千代屋投奔有过一面之缘的根角忠助。正好原来的主厨害了腰痛不能干活,夫妻俩凭着一身正宗江户前料理技艺顺利接手。两年前阿牛回乡探亲,却不幸染病身亡。阿菊咬着牙单独干两个人的活,同时努力抚养孩子。这次汤里混入毒鼠药,要了三条人命,阿菊觉得自己负有责任,主动要求辞职。忠助和荣子正在努力挽留,斜对面挂布屋的主厨兼掌柜佐藤田十一跑来下挑战书。佐藤田表示他和老板松竹大五郎认定,千代屋因为这次事件已经砸了饭铺招牌(也对,毒死过店主的饭铺谁敢去吃啊?),无力竞争下去。理应搬离才对。挂布屋愿意低价收购千代屋的地皮;否则就来一场料理竞赛,重振名声。直性子的忠助立刻答应并开出条件:双方都有生意,只能每日中午休息时花半刻时(一小时)比赛,连比三天,单取两胜。题目就比厨师最基本的技术:刀工。阿菊见新掌柜和小姐居然将店铺的命运托付给自己,感激之余也就不走了。按计划双方都选一名助手,佐藤田带着学徒金吉;阿菊让十三岁的儿子鹿之介帮手。为了公平两家店又四处找裁判:两家自己的老板自然在列当选;每家店的老主顾都被邀请。好吃鬼颚十郎也阴魂不散地跑来当起裁判。

 


第一场比赛双方出场,马上引来群起喝彩:佐藤田十一乃是怀石料理名人松竹大五郎的外甥。十岁就下厨学烧菜,又在日本桥名店“传善”修业十年。才二十出头就成为主厨,有“神童”的美誉。阿菊虽然年纪较大,名气较小,但她身材丰满,面如白玉。为了方便操作用绳子把两袖高高绑起,露出莲藕般雪白的手臂。其绝色风姿让人眼前一亮。这两个人站在一起,真好似传说中的金童玉女来到人间!双方的助手也很有意思:金吉乃是长有兔唇的勇者天生异相(参注十一);而鹿之介正好相反:一对漂亮的大门牙露出唇外,笑起来可爱得让人觉得应该改名叫兔之助才对!第一局以投铜钱猜正反决定先后,结果由挂布屋老板出题:仿制蛇篮莲藕。在场众人都望着松竹大五郎端出的样品发呆:这是一种像蛇一样环绕盘中主菜的配料。虽然从布满孔洞来看原料确实是莲藕,但要如何象寿司师傅削萝卜那样割出延绵不断的长条藕片来呢?经过努力最后阿菊只得弃权认输;而佐藤田迟疑一会儿,终于拿起刨子 原来这道菜需要先把藕段刨成圆形,才能连绵不绝地切割下去!第二天由千代屋出题:制作装饰寿司拼盘的箭叶雕刻。这是江户前料理的传统技艺`,厨师甚至配有名为“小平次”的专门刻刀。因为是在不能对折的竹叶上雕刻,制作出来的作品既要对称美观,还要有不对称的地方画龙点睛。图案越复杂精美,取胜的希望越大。两位选手一开始都是雕刻对称的山和虾图案。然后提高难度,开始雕不对称的一子持剑、二子持剑……比赛气氛越来越热烈。为了分出胜负,佐藤田十一特意在对称的剑形叶上雕出一个不对称的“寿”字来,博得满堂喝彩。轮到阿菊出场,观众干脆惊呼起来。原来厨娘用手指夹住两把“小平次”同时雕刻,不管对称与否,所有作品都是成双成对!这便是已故主厨阿牛的绝技“二刀牙”雕法!眼看对手最后雕出一云中舞鹤,“神童”佐藤田也只能低头认输。最后决赛是切煮鸡蛋,以蛋黄损失多寡决定胜负。这是双方助手表现的时候。金吉煮的蛋个个火候十足;佐藤田十一把蛋壳剥掉后将蛋固定住,用割豆腐的丝线小心切开。鹿之介乐呵呵地捧出一把水煮蛋;他妈妈含笑拿起,居然连蛋壳都不剥,直接下刀去切!一个个连壳蛋竟像葱姜黄瓜那样被轻易切成薄片。别说蛋黄,就连蛋壳都没有碎!

 

胜负已分,松竹大五郎忍不住询问厨娘是怎么做到的?阿菊笑着表示,夫妻俩学艺时偷看过老师傅的秘籍:那里面写着先把鲜蛋浸泡在醋里半刻时(一小时)。做水煮蛋的时候先用中火煮沸,再用小火滚煮一会儿,蛋壳就会发软变薄,可以表演连壳刀切水煮蛋啦!松竹大五郎仰天叹息:“现在都说江户前是贫民料理,没有贵族的怀石料理精致。哪晓得民间竟有如此绝技!真是学无止境啊!”比赛完毕,颚十郎特地将一封长信交给挂布屋的老板和掌柜。信中写道:“不知老板是否知道商业神惠比须的故事?虽然有着不同的说法。其中有一种认为,日本神话中的创世神伊奘诺尊和伊奘冉尊因为结婚仪式有错误而生下了软体畸形儿“水蛭子”并将其遗弃。此人后来被奉为“夷三郎大明神”,也就是惠比须。话说天照大神(太阳女神)的亲戚海幸彦、山幸彦是一对孪生兄弟。哥哥海幸彦的工作是每天出海捕鱼;弟弟山幸彦的工作是每天上山打猎。有一次兄弟俩厌倦了每天重复同样的工作决定交换彼此的角色。哥哥倒没什么;弟弟山幸彦因为晕船,不但没有钓到鱼,还把哥哥珍爱的宝贝鱼钩掉落海里去了。哥哥海幸彦为此十分生气,尽管弟弟山幸彦一口气做了一千个新鱼钩当作赔偿,他仍旧逼迫弟弟去海里把原来的那个鱼钩找回来。大海茫茫,要到哪里去找呢?因为惠比须是渔民信仰的海上守护神,山幸彦便跑去向他求救。惠比须便带着山幸彦出发去找鱼钩了。正巧一条大鲷鱼的喉咙被异物卡住了,痛苦不堪地来找惠比须帮忙。于是山幸彦从鲷鱼那里找回了宝贝鱼钩。这期间海幸彦趁弟弟不在一人独霸了山珍海产,干起了坏事。作为惩罚惠比须让他每次出海都错过渔汛,经常空手而归。而山幸彦有了神明保佑,不仅上山打猎,连下海捕鱼也是满载而归。嫉妒的海幸彦向主管海洋的大绵津见神诉苦。神的回答是:“你只要比弟弟更加努力就可以了。”从此海神惠比须就变成了一手拿钓竿,一手抱大鲷鱼的商业之神。惠比须的形象代表着店铺的信仰:对顾客要钓而不要网。只有脚踏实地诚心对待每位顾客才是生财之道;追求暴利、妄想将客人一网打尽的商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读过信后松竹大五郎低头沉思;佐藤田十一满脸通红。两人从此打消了独霸一方的念头。

 

仙波阿古十郎坐在千代屋大堂里,兴高彩烈地品尝店方送给裁判的犒劳:水煮蛋盖饭。耿直却不识时务的新掌柜(老板是荣子小姐)根角忠助走了过来。颚十郎以为对方还想给自己钱当作谢礼,连忙伸手去接。忠助红着脸递上酱油瓶,表示有件事必须告知先生:因为听说此次纠纷最早是由水原蛇次出面调解,而他也是千代屋的常客,所以比赛前特地派忠造去请蛇次来当裁判。谁知道水原太太说自己的夫君新年前不幸染上瘟疫,早就死啦!这下轮到颚十郎目瞪口呆了:“那么去下人长屋和我会面谈笑风声的又是何人?难道真见了鬼不成?!”夜深人静,千代屋的小帮工鹿之介借口检查灶火是否完全熄灭,瞒着其他人走到厨房桧木壁柜面前。他掏出一个漂亮诱人的李子,放在打开的小神龛前方。鹿之介学着大人的样子合掌祷告,自言自语地说:“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得到的恩惠永世难忘!说起这次往汤里下毒,我可是亲眼看见啦。那天大掌柜猿吉一早就喝得醉醺醺的,中午跑来要醒酒汤,在我娘亲身上乱摸一通。到了晚上,他竟敢借口加菜当着我的面调戏娘亲!我妈忙着洗文蛤处理泥沙,他却不停地朝人家身上乱摸。到最后搞得我娘亲的胸脯和肩膀都露出来啦。我拿起菜刀正打算冲上去拼命,却看见小黑像武将一样威风地杀出洞来,努力把那个装老鼠药的文蛤壳给推到地上去了。大掌柜酒还没全醒,嘟囔着说怎么这里还有一个文蛤,捡起来直接就把毒药丢到汤里去啦!等到忠造跑来催要蛤汤,娘亲差点为了试咸淡喝下剧毒!这时小黑你故意发出声音,害得所有人都忙着去抓老鼠……鹤助老板经常克扣娘亲的工钱,当然该死。其实店里这些人当中我最恨的是阿娟小姐!那年我十一岁,阿娟也刚成年。她骗我去她房间玩耍吃点心,居然……身为男子竟被自家小姐强奸,真是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后来有一次我看见忠造从大小姐房里出来,和我那时一样哭着拼命揉屁股和命根子。这算是什么事啊!我还知道小黑你是为死去的小白报仇。那次你们两个合力把荣子小姐的银簪抬上壁柜,我也看见啦!唉,小白死得好可怜。为朋友复仇,而且一下子就代我杀掉三个仇敌,小黑你真厉害啊!以后也请小黑和诸位老鼠大爷好好保佑鹿之介和娘亲!我们一定要合力守住这家店,把父亲钟爱的江户前料理发扬光大!”原来老鼠还真有人类朋友啊!(第七卷完)

 


注一:“吟味”翻译成汉语是斟酌的意思,吟味方是负责审讯定案写报告的奉行所上级官员,相当于现在的检查官。吟味方部下还有若干助手,称为吟味役。另设有吟味役头领,相当于助理检查官。

 

注二:江户时代的町奉行所(首都警察局),除了上级武士出身的各级大小官员,主要成员分为五等。与力:官府任命的下级武士,相当于现在的警长;同心:官府任命的下级武士,相当于普通警官;中间:武士的随从,由奉行所自行招募并发给俸禄;冈引:非武士出身的捕吏或者密探。从同心那里领取执照和赏钱,工资并不固定,属于编外的杂役。小者:又叫“目明”,是冈引的手下,因为通常是卧底眼线,大部分都出身低下。另外还有加役则是临时召募的外加人手,不属于奉行所的固定编制。

 

注三:丹前是一种加有棉芯的厚和服外套,相当于中国的棉袄。

 

注四:非人是古代日本的一种社会阶级。字面意思即为“不是人”,与“秽多”同属于社会最底层的贱民。他们和印度的贱民“不可接触者”类似长期受到歧视。后人将非人和秽多混淆等同起来,其实与身份必须世袭的秽多不同,非人的后代经过努力可以恢复平民的身份。非人最初是一个不含有歧视意味的佛教词汇,泛指所有人类以外的恶魔等异类生物。《续日本后纪》记载,公元842年(承和九年)贵族橘逸势因谋反被剥夺官位和姓氏成为非人。这是非人第一次在日本史籍中出现。由此可见非人的产生是和政治迫害以及宗教信仰有关,后来才牵扯到残障人士。江户时代,法律明文规定普通百姓杀了非人并不算杀人,只需要缴纳罚金就可抵罪。大部分非人是承袭上一代的身份,一出生就是非人。犯了轻罪、破产无正当职业营生、参加过谋反暴动或生活贫困潦倒的平民也可能被官府贬为非人。非人的职业受到严格限制,只能从事处刑、卖艺、乞讨等特殊职业。作为一个社会阶级,非人也有自己的社会结构和等级分工。古代一般按职业将非人分类。非人一般担任狱卒的助手,负责在执行死刑后打扫刑场、埋葬犯人的尸体。此外,他们也负责照顾危险的传染病患者,以及生病、年幼的囚犯。河原者(在河边从事屠夫、皮匠等低贱工作者)、犬神人(负责打扫神社外围、埋葬尸体)、唱闻师(向一般民众传颂经文,特别是在瘟疫流行时负责超度亡魂)、八瀬童子(负责为天皇送葬、抬轿等杂役)等弱势人群也属于广义上的非人受到社会的歧视。此外因为很多残疾人沦为乞丐,他们也被笼统地归入非人行列。但古代日本的残疾定义与现在完全不同:比如盲人虽然大部分是乞丐,但享有幕府特许,可以通过放高利贷、针灸按摩、弹唱乐器等方式回归平民身份乃至发家致富。而独眼龙反而被认为容易被恶魔附体,受到更严重的歧视。非人受“非人头”的管理,住所称为“非人小屋”。与之类似秽多也由“秽多头”管理。江户时代非人的首领,获幕府任命管辖关八州、伊豆、甲斐都留郡、陆奥白川郡、三河设乐郡之贱民,官方称之为秽多头,但历任均以“长吏头矢野弹左卫门”自称。明治4年(1871)颁布“解放令”,废止秽多和非人的贱称,非人在法律上获得平等地位。二战后日本又颁布了禁止歧视秽多、非人(即部落民)的法令,但对非人的传统歧视至今仍然存在。

 

注五:江户时代日本武士在正式场合穿的礼服按身份等级和装饰豪华程度大致分为大纹、素袄和直垂。现在大纹还能在历史题材的大河剧里看到;素袄则要在专门的古装祭典上观赏。而相扑比赛的裁判仍按传统身穿直垂出场。

 

注六:十手是江户时代奉行所成员的标准武器,相当于现在的金属警棍。它的尺寸外形和忍者匕首近似,但有区别:忍者匕首开有双刃,刀柄前有两个对称的,牛角形状的格,一般是双手各持一把成对使用;十手是不开刃的棍棒,握柄之前只有单个牛角格,一般单手独个使用。十手使用得当的话是很好的武器,据说奉行所密探甚至可以用它对抗手持日本刀的歹徒。带有红色流苏的十手与捕绳同时也是奉行所官员的身份象征。

 

注七:笔头看起来像是文职头衔,却偏偏是日本战国时代的武将职位,相当于指挥官。例如战国名将前田利家、左左成政就在织田信长手下担任过“赤母衣众笔头”、“黑母衣众笔头”。相当于现在的侦察兵指挥官。

 

注八:考虑到所谓的仁义道德,德川幕府对磔刑这类残酷刑罚的执行有很多限制。其中之一是每逢前代将军的死亡忌日不得执行。因为那时德川幕府已经穿了十三代、两百多年,每位前代将军的死期各不相同,每月倒有一半日子是忌日,不宜动刑。

 

注九:所谓怀石来自禅宗和尚修行时将温热的石头放在怀中抵御饥饿感的典故。后来因为茶道之中空腹喝茶对身体不好,于是就产生了怀石料理。因为只是喝茶前用来垫肚子的,所以怀石料理一般只是简单的三菜一汤,重质不重量。三菜是向付(生鱼片或腌渍食物)、椀盛(熬煮菜)、和烧烤菜;汤一般都是味噌汤。

 


注十:传统上日本人过年要吃“年菜”,虽然每家做法不同,但一般使用材料都有讲究:小沙丁鱼干又叫“鱼粉”,可以撒到地里当肥料,因此象征着五谷丰登;黑豆象征着健康,为了加上长寿的意思,特地蒸过头弄出皱纹;烤栗子又叫“金团”,含义是财富临门;虾子预祝老人长寿直到弯腰驼背;莲藕有孔,象征“洞见”(先见之明);杂鱼卷类似书卷,代表学业进步;青鱼子则是子孙满堂的象征。全家一起动手准备年菜,是日本人传统的新年庆祝活动之一。自古一些饭铺也有年菜外卖服务。

 


年菜内容丰富,

多用食盒分层盛装

 


传统年菜第一层

 


传统年菜第二层

 


传统年菜第三层

注十一:关于仁丹胡,主流网页解释为二战前夕由日本人模仿欧洲盟友德国人的卫生胡而来。Fish个人认为日本男子过去之所以流行留仁丹胡,是为了表现勇气,模仿兔唇。这也是关于古代日本的残疾定义与现在完全不同的一个经典例子:1600年著名的关原大战之中,郭贺城领主、麻风病人大谷刑部吉继带病被轿子抬上战场。他指挥区区1500子弟兵连续击退15千名小早川叛军,还两次差点反击到敌方指挥部。(一说大谷军有5千人,但其俸禄只有5万石,应该养不起这么多兵。)最后在他所属的西军全线崩溃的情况下,大谷刑部被迫切腹自尽,享年43岁。侍卫汤浅五助割下主人的头颅,用白布包裹后正准备埋到水田里;却被敌军藤堂部队的武将藤堂仁右卫门发现。汤浅放弃抵抗,从容赴死。但请求对方不能泄露主人头颅的埋藏地点。战后德川家康得知此事,特地找仁右卫门问话。他一上来就问:“汤浅五助是长着兔唇吧?”仁右卫门出示其首级,果然如此。也就是说那时兔唇不是面容残疾,而是武勇之士的天生异相。当时家康还想套问大谷刑部的头颅下落,仁右卫门表示因为和汤浅五助有过约定,自己宁愿把战功赏赐归还也不能说。权倾天下的德川家康只好自己找台阶下,点头说:“我只要知道刑部大人确实死了,也就安心啦。”至今在在关原战场附近的米原地方还留有真假难辨的“大谷吉隆(吉继)头颅冢”。

 

注十二:德川幕府建立后,为了防止出现后继无人的局面,首任将军德川家康决定将近亲尾张德川家、纪伊德川家加上江户的将军本家合称为“御三家”。规定在将军没有男性子嗣的情况下本家可从另两家过继养子。第三代将军家光宠信自己的童年玩伴、德川家康的第十一子德川赖房,将其所属的水户德川家并入“御三家”,而将军本家则从“御三家”当中退出。由于享有通过收养成为幕府将军的特权,“御三家”的地位高贵,远在幕府老中(总管大臣)之上。要说德川家康还真有远见:1716年,第七代将军家继病逝时年仅八岁,家康的直系子孙断绝(其实馆林藩主松平清武还是家康直系子孙,但他以年老为由拒绝出任幕府将军)。当时纪州藩主德川吉宗长于内政,曾将10万两葬仪礼金退还给幕府。最后幕府决定让纪伊德川家的吉宗出任幕府第八代将军。名列“御三家”之首的纪州藩位于关西名城大阪以南,今天的和歌山县境内。因为扼守具有战略价值的纪伊水道,也叫纪伊藩。那乃是石行高555千石的一代雄藩。完全有实力挑起内战。

 

注十三:江户时代用驿站快马传信是幕府贵族的特权,称为“传马”。因此海上通信用的联络船也叫“传马船”。平民百姓则出钱雇佣专门的徒步信使往来于各地。这种人被称为“飞脚”。一般是将书信放在盒子里后牢牢绑在一根木棍上。“飞脚”再将木棍扛在肩头,像马拉松选手那样沿着大道长途奔跑。现在的日本邮政就以“飞脚”为其吉祥物。

 

注十四:日本古代信浓国(今长野县)是66封国中为数不多的内陆国之一,而且面积最大。这里的饭绳山和户隐山都是神道教山岳信仰的圣地。有趣的是两家各有专长:饭绳山上诞生了称为“饭绳十二法”的妖术;不远处的户隐山则产生了称为“户隐流忍术”的忍者武术流派。

 

注十五:日本神话中的寿老人即为中国的南极仙翁,也就是寿星。一般外观是脑门大、胡子长;住着拐杖,手拿扇子或经卷。身边伴随的守护动物是龟、鹤与鹿。寿星传入日本后成为民间“七福神”之一(详见本书下一卷注解)。因为传说翻译时出现混淆,原来中国的福、禄、寿三位神仙合并变为寿老人一位,所以也叫福禄寿或者福寿人。

 

注十六`:切腹是古代日本武士特有的自尽方式。其起源为一个传说:10世纪时的大盗藤原义在被包围的情况下切开自己腹部,还挑出肠子掷向官兵。因为当时日本人认为除了头发,腹腔也是灵魂栖息的场所,自己切开腹部,等于向他人展示自己的灵魂。于是后代武士群起效仿这一古怪的自杀方式。切腹自杀者一般把“胁差”用纸包好只露出刀尖,手握包起的刀身而不是刀把,光靠刀尖切开身体。切腹的基本动作是短刀先从一边腰侧扎入,向肚脐方向划横线,到达能切开的最远距离(也是能承受的痛苦极限)后还要往上竖切,以保证创口扩大,肠子流出。最传统也最基本方式的是单独一人自杀。后来为了减轻自杀者临死时的痛苦,最迟在战国时期已经出现了站在自杀者侧后,等切腹者向前倒地时用日本刀尽快割下头颅的助手,也就是所谓“介错”。值得注意的是“介错”并非职业刽子手,而是由死者的亲友或家臣充当。基本条件是剑术高明,只求一刀了结。

 

注十七:应该是“左边”:古代日文信是从上到下、自右向左竖写的。这里Fish咬文嚼字,改为“后面”。

 

注十八:不知为何很多日本人喜欢闻桧木的气味。而且认为老旧腐朽的桧木味道更浓更好闻。

 

注十九:根角忠助这个名字的日语发音是Nezumi Tadasuke。其中根角这个姓氏的读音和日语里的老鼠完全一样,都是Nezumi。原著中只写到忠助和老鼠的另一种日语发音类似,恕Fish不敢苟同,未加采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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