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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乞丐大名
十月中旬,秋色正浓,一派肃杀之气。八幡地方的不知森,有个人正沿着船桥古道走来。此人中等身材,因为一路风尘肤色发暗,上身穿一件绣有两鹰羽(交叉的两根羽毛)图案的黑色直褂,没穿内衬(衬衣),腰间挂着两把严重掉漆的日本刀,脚蹬稻草鞋。埋着头,把两手插进怀中,任由两个空袖筒随风摇摆,道路上的尘土被踢得纷纷扬起,遮住了他的容貌。看他那副悠闲的样子,像是个回家途中正要顺路去澡堂打发时间的光棍闲汉。问题是这里位处荒郊野外。路边就是不知森的老树林,自古传说这片丛林深不可测,乱闯进去会被神明诅咒。本地村民不敢进去拾柴禾,路过的旅客也不敢抄近路。因为人迹罕至,林子里堆满了落叶。天还没黑就可以听见猫头鹰的怪叫声。那行路人正按照常例绕着不知森缓缓前行,突然从昏暗的树林里面传来一阵呼唤:“武士,武士大人……”那被呼为武士的行人摇了摇头,打算继续赶路。“那边的武士大人,有事相求,还请留步!”因为周围并没有别的旅客,那人只好自认是武士,“嗯”了一声收住脚步。费了一点时间,旅行者才看到跟他说话的人:在路边被青苔与枯叶遮盖大半的地藏菩萨像旁边,有一个云水僧(注一)正在一堆枯枝败叶上闭目打坐。此人面黄肌瘦,破衣烂衫,满口黄牙,发长几寸,胡须不多,既白又长,活像一休法师再生(注二)。武士走到僧人面前,把右手从怀里伸出,捏着自己的下巴发问:“师父,刚才可是您在喊我?”“正是老衲!”“您还真会挖苦人,在下这付模样,哪里还像是武士?”“此话怎讲?”“不巧的很,我是个抛弃武士身份的浪人,刚在上总那边闲逛了一趟,路经此地。”“武士与浪人,对俺来说都一样。”“对啊,所谓业障人人都有,对您来说确实都一样。我劝您换个地方打坐参禅,小心在树林里着凉生病啊!”“阿弥陀佛,老衲是在此等你啊!”“等我?师父搞错人啦!虽说这双腿长在我身上,但半年来我如风中之云,随意而动,就连自己都不知道下一步要去哪里。您怎么可能知道我会路过此地?”
僧人微微一笑:“世上万物,皆是佛缘。贫僧自上个月十七日斋戒后从寺里出发,一路寻找,正是要在此等你啊!”话未说完,那和尚突然张开双眼。不知道是否因为林子里昏暗的关系,他的双目居然精光四射,吓得浪人武士叫了起来:“师父您的眼睛真不得了,照在我脸上实在太亮了,还请往别处看罢。”“原来如此。前天老纳见白虹贯日,心知当有异人相帮。不想正应在阁下身上。这位先生你天庭清明,地府敦厚,凤目隆准,遇变不惊。真不枉贫僧在此恭候一场!”却说这过路武士自打出生以来还没有被人这么夸奖过,听了害羞得挠头皮,摸后颈,连忙说:“多谢……承蒙夸奖。那个,您实在是过奖了。不知大和尚怎样称呼?”“相遇何必相识,阁下只管叫老纳为木下狂僧,我称您白虹武士大人便是。”“不敢,不敢。前天雨后,天边倒是真有一道彩虹来着。至于白虹么,恕小生眼拙,完全没有看到。不知木下……呃,大和尚为何在此等候?”“老纳有急事欲往江户,怎奈年迈体衰,走到这里就动不了啦。这也是佛缘,果然遇到白虹武士大人。贫僧有一件难事相托。”“凡夫俗子理应帮助出家人,这也是佛缘。您不用客气,尽管吩咐。在下虽然没有多少钱,闲功夫却有的是。”“这里有一封急信,拜托务必于本月十五日之前送到江户,交给信封上写的这个人。”“原来是送信啊。不过小事一桩。不过老和尚你这么大年纪,何必亲自赶路?离本月十五虽然没几天了,现在雇个飞脚(注三)也可以按时把信送到啦。”“事关重大,万一所托非人,不能及时送到,恐怕整个江户城都会变成血池地狱啦!”“那可真不得了啦,劳驾把信给我。就由小生代劳跑一趟。”那浪人武士接过信才跑出了几步,又停下走了回来:“大和尚您真会开玩笑,江户城那么大,住着好几十万人,让我到哪里去找那个收信人啊?”“不必担心,你看一下信封不就明白啦?”“也是,原来对方在江户还是个名人啊。让我看看,这里写的是德川家定阁下亲鉴。德川……家定?这名字好熟啊,啊呀呀不得了,大和尚你要我去给将军大人(注四)送信?!”
见木下狂僧点头,浪人武士不觉咧开了嘴:“一介平民给将军送信?难怪不能雇飞脚传递了。”“武士大人既然已经答应老纳跑这一趟,想必不会失信。”“哎,一时性急答应下来,现在想反悔也迟啦!既然如此,我去也。”浪人武士把信收好,认准江户方向,埋头跑了下去。走出一段路,武士突然停步,仰天大笑起来。却说这位送信浪人全名叫做仙波阿古十郎(仙波是地名,阿古是姓氏,十郎是小名。当时有些穷人根本没有自家姓氏,就用出生地的名称代替。)出生于乡下仙波地区,小时候父母双亡,由身为武士的舅父庄兵卫接到江户城里抚养。按照当时武士家庭的传统,读书写字,学习剑术。他虽然是个武士家的孩子,一有机会却往下人住的长屋(宿舍)里面跑,整日与杂役、马夫们厮混。十郎长大成人以后长期一事无成,只喜欢四处游逛。时间一长,除了将军的大奥(注五),差不多整个江户城都被他走遍了。有人会问这是不是太夸张了?他虽是武士身份,却地位低下。虽然可以自由出入寺庙澡堂,酒店妓院,但怎么可能进入达官贵人的府邸呢?原来贵族老爷都是要仆役伺候养活的,几乎每个官衙公馆里都有下人住的长屋,十郎先在街上和出来办事的仆人混熟了,一来二去,就能跟着仆佣混进府里。先是在长屋住下,然后就找个主人家出门的日子,把整个府邸参观一番。等到他整夜不归地在各处长屋借宿游荡,舅父庄兵卫看不下去了。看在死去的妹妹面上不愿体罚,只是大声喝骂。结果十郎反而变本加厉,往往出去一逛就是十几天不见人影。等想到讨要零花钱的时候才会突然回家。最后舅父庄兵卫决定给这个没出息的外甥出钱买官,于两年前打发他去江户以西的甲府当了一名勤番众(注六)。这安排本是一番好意,没想到却把阿古十郎害惨了。木下狂僧说十郎天生异相,倒也半点不假。这位仁兄今年有二十八岁了,全身上下都很普通,唯独那张脸让人过目难忘。说书人称诸葛孔明脸长一尺二寸,阿古十郎的这张脸与之相比毫不逊色。最奇怪的是他脸上的五官都往额头那边挤去,把脸盘的一大半让给了下巴。从嘴唇往下数,差不多快有四寸长了。若是个尖下巴还好掩饰,偏偏他这副下颚越往下越肥,整个面容远看是个葫芦,近看仿佛花架上垂下来的夕颜花。
甲府地方多山,粮食匮乏,并不富裕。那些勤番众大多是在江户城里无法继承家业、混不下去的旗本武士家的老三老四,连兵都当不好,只能算是一群混球。这些人唱小曲、净琉璃(日本戏剧)堪称在行,动起武来连刀锋刀背都搞不清楚。净是些光动嘴不动手的货色,。大伙儿见了阿古十郎奇特的长相,岂能不取笑一番?没过多久其他勤番背地里都喊他“下巴十”。不过却没人敢当面这么喊:据说有一次有人下巴上贴着膏药偶然从阿古十郎面前经过,被他劈头抓起衣领,拖出老远丢到水沟里面。还有个和他一起当班的勤番,无意中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阿古十郎立刻大吼一声:“畜牲!”拔刀就斩。虽说是把刀背朝下劈杀的,砍到也死不了人,却把那个混球武士吓得瘫倒在地,尿了一裤裆。正所谓人不可貌相,人家阿古十郎自然也有过人之处,他断起案来聪明绝顶,如有神助。大概是“下巴十”到甲府快满一年的时候,甲府城老爷宅邸里突然死了个人,当地奉行所(警察局)派人来验尸。那天阿古十郎正好不当班,和一群混混跑去看热闹。死者是个藏头小吏(仓库管理员),尸体被发现时正泡在院内的一口水井里面。奉行所来人初步判断这个小吏因为不久前死了妻子,一时想不开自杀了。阿古十郎发觉不对,跑去见勤番众的组长,坚决要求验尸。别人都嘲笑他多管闲事。他却跑回去对奉行所的官员吼道:“跳井自杀者多是头朝上的,这人被捞起来时怎么偏偏是双脚朝上,一脸污泥?此事可疑!”在他坚持之下终于验尸,发现死者是被谋害后伪装自杀的。原来这个藏头小吏不仅监守自盗,还用得来的赃款放高利贷。那天晚上有个借钱还不了的下级武士来找他乞求宽限。小吏喝醉了,仗着酒兴威胁,自己老婆正好死了,要武士拿妹妹来抵债。武士大怒,劈胸给了他一拳。哪晓得文职小吏根本不经打,一口气接不上当场就死了。武士见死了人也发慌了,急忙把尸体拖到井边,迷迷糊糊地把小吏头朝下塞进井里。事情败露后武士在妹妹劝说下自首了。其实他想赖也赖不掉:尸体怀里除了钱财杂物,还有一纸借据,武士的名字就写在上面,模糊可辨呢。
虽然当时勤番众的组长宣称要保举阿古十郎去奉行所当官,却是光打雷不下雨,这一等又是半年。仙波阿古十郎越来越厌恶甲府山中伙食恶劣,混吃等死的日子,终于忍不住找机会开溜了。正巧甲府官员按惯例要用驮马将税金押解到江户去。本没多少钱,为壮声势,老爷把包括十郎在内的几个勤番众派去充当护卫。山路难行,这本是件苦差事,加上同行的那些混混武士连个队形都排不好,阿古十郎生怕万一有大胆强盗来抢劫税款,稀里糊涂地陪着这帮人送死。路上翻越有名的天险笹子峠时,他随便找了个理由就丢下驮马离队开了小差。他本想偷偷潜回江户城去,又中途变卦,想到难得自由一回,跑到上总地方,一玩就又是半年。本来他作为浪人在木津根、富冈一带自由自在过得正开心,却突然想念起繁华的江户城来,于是信步往回走去。不料途中又在不知森附近碰到了那个古怪僧人,开始了一段奇遇。阿古十郎觉得有趣:就算自己有江户口音,那个和尚怎么晓得他要从哪里回江户城呢?两个大男人躲在树林里谈了半天,连彼此的姓名都不知道,却要他去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 给幕府将军送信!他越想越觉得可笑,不由笑出声来,越笑声音越大,最后不得不停下来喘气休息。他像个傻子似的,边走边笑,走走停停,终于在第二天傍晚重新回到江户。他扬起大得出奇的下巴,照旧把手插进怀里,大摇大摆地直奔胁坂的长屋。看他那样熟门熟路,就好像昨天才离开这里似的。一个杂工下班后正坐在长屋门口洗脚,抬头正看见十郎的大下巴,“哇”地一声跳了起来,大呼小叫起来:“喂,大伙快出来啊,先生回来啦!”。立时就有一大群杂佣从屋里跑出来,围住阿古十郎问长问短:“先生,您什么时候回来的?”“啊唷,先生,欢迎回来!”“自从先生走后,大伙都无精打彩地,天天往西眺望甲府方向,盼着您回来呢!”“是啊,是啊,可把您给盼回来喽!”十郎不由得动了感情,摸着鼻子回答:“这不刚到。甲府山上风大,我这个江户人住不惯。所以这次敝人又要在这里打搅一阵子啦!”晚上这座长屋里热闹非凡:杂役们奔走相告,各自备些吃喝的东西,来给十郎接风洗尘。居然有人大老远地从城的另一头赶来。最后人多到屋里挤不下,就站在门口露天里。本来阿古十郎走累了想早点睡觉,碍于众人的热情,只好陪他们闹到后半夜。十郎在酒后把老僧让他给将军送信的事儿说了,心想反正当时又没让我保密啊。于是这个云水僧上书将军,托人带信的奇闻就像长了翅膀,飞快地传播开来。
第二天上午,大部分杂佣都当班去了,长屋里一片宁静。阿古十郎换上干净的岩染双色棉和服,配着蓝色直褂,坐着享用消除宿醉用的鱼汤。一个不当班的杂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通报说有客人来访。来客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年人(那时50岁就算高寿了),他那副打扮好似一个出门采买偶然路过的膳番众(炊事员):身穿褐色带家纹的短袖衫,下身配一条仙台平袴(注七),一把护身短刀斜插在背后腰带上。来时还带着一个包袱,从露出来的部分可以看到里面有野菜、柴鱼干和带盖的漆器木碗。此人长着国字脸一字眉,一付忠厚老实相。自打进了门,他就不安地摸着自己斑白的鬓角,几次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垂头丧气地跪坐着发愣。要是比拼耐力,仙波阿古十郎绝对是天下无敌。任凭眼前那个老人怎样皱眉叹气,抓耳挠腮,他只是一味盘膝正坐,偶尔东张西望,无聊时抬头看看天花板,双手轮流抚摸自己那冬瓜似的大下巴。看那架势,就是等上个十年廿年也甭想让他先开口说话。来客思想斗争了许久,终于憋不住了。他先是把手伸到怀里,似乎想拿出手巾擦汗。又觉得有失礼数,乱摸了半天,终于掏出一张厚纸名刺(名片)交给对方,然后把双手平放在膝盖上鞠躬行礼,鼓足勇气说道:“今日突然造访,因为有事相求。”“其实……那个……这事情实在不合常理,不知从何说起……”本来阿古十郎懒得回答,只是漫不经心地打着哈哈。看他欲言又止,怕又缩回去,干脆开口带动一下:“到底是什么事啊?我只是随口问问,您不必着急回答。小生有的是闲功夫,如果今天您不说,那就明、后天再讲。即便拖到今年大年三十晚上,在下也奉陪到底!”见客人还不回答,十郎干脆把大下巴顶凑过去,开起了玩笑:“那我就猜猜看喽?莫非大爷您有好几个未出嫁的女儿?敝人虽然是个浪人,却正好打着光棍,可以考虑做上门女婿哟!”“不不不……”“那么您是想找人帮忙复仇?小生虽然能写会算,但偏偏剑术不精,这几年又疏于练习,恐怕……”“不不不……”
来客见阿古十郎似乎要滔滔不绝地一路乱讲下去,终于忍不住接口了:“这个,不情之请,还望见谅。听说您手上有一封僧人写给将军阁下的信,能否拿出来让我开开眼界?”见阿古十郎突然没了动静,手里拨弄着他先前递上的名刺,眼睛却看着膝盖发呆;那老人不由长长叹了口气,把带盖漆碗从包袱里取出,双手推到十郎面前。老人说话时满面通红,声音有些发颤:“就拿出来让我看看,这是谢礼,还请笑纳!”然后突然抬起头来说:“事关重大,万事拜托。还请您不要多问。可以么?”阿古十郎也跟着抬头,扬起的大下巴气势十足:“这样做好么?”“什么?”“您身为大名家老(诸侯的总管),百忙之中跑来向一介浪人求助,有失体面啊!”“啊?”“您故意穿了一身便宜衣服,可是短刀的手柄不但镶金,还雕刻着秋草花纹。”“嗯?”“既然要扮成厨房小吏,您就不能空手来。光带一个盖碗太不像话,所以出门后就近砍了一把野菜。可惜您不知道怎么摘野菜。这种芽菜像竹子一样有节分段,如果只取最上面的一两段,明年还能重新再长出来。可您随手用刀把它们从中间斩断,明年就没得野菜吃喽!”“这个……”客人急了,连忙拦住十郎的话头:“好好,骗人是我不对。敝人是关东小藩的家老,名字正如名刺上所写。事关我家主公的千秋大业,所以不得已出此下策……”“嗯?您还想继续瞒哄在下?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代您把话挑明了吧。您的真名乃是石田一成,而不是名刺上的这个假名!”“啊?为什么您会知道?!”“您别插话啊,今天早上八点左右,您打扮成买菜的仆人,偷偷溜出宅邸。放着眼前二丁目路口等客的好轿子不坐,非要跑到大街边上等路过的四手轿子(类似于滑杆)。等轿子期间您用短刀割了野菜。上轿后直奔日本桥(市场)。您在那边本石町(町是日语的街名后缀,相当于街区)的土佐屋买了柴鱼干,然后换轿子绕了一大圈路才来到本乡真砂町打听胁坂的长屋在哪里。”“这个……说的还真没错……哎???”“我还没讲完呢!下轿后您走到真砂町一丁目(真砂町的街头巷口),直奔更科前面馆,上二楼借了笔墨砚台,开始伪造名刺……”“我的妈呀,连这个您都知道啦!”“我干脆全说了罢。其实您连关东(注八)都不用提,我知道您的来路,服务于哪位大名。江户城东边不远伊豆半岛,下总国古河家,石行高十二万五千石的大藩(注九)!”
那位名叫石田一成的来客被主人不断抢白,眼看自己努力掩盖的一切都被揭露出来,感觉就像是被人剥了衣服游街示众,忍不住跳起来大吼:“你这厮到底是何人?是否受了北条龙马或者土井家指使,先散布上书将军的谣言,再一路跟踪我到此,故意侮辱,令老夫卖乖出丑?”这通大爆发之后,他才想起自己现在不是坐在雁间大堂上发号施令的家老大臣,而是伪装成仆佣有求于人的普通长者。于是他再次跪坐下去,本来握拳的两手从膝头滑落到榻榻米地板上,双掌着地,垂头到底,以最高规格的俯首礼节向对方连声道歉。阿古十郎连忙抚慰道:“其实您身为家老为了维护主君的名誉一再被迫撤谎,心里一定很不好过。我能体谅您的难处,不过既然您那么努力想帮助自家主公渡过难关,还是不要藏头露尾,把整个事情说清楚好啦!”阿古十郎生怕老人碍于脸面就此告辞跑掉,于是朝门外高呼:“来人,给客人上茶!”努力摆出挽留的姿态。杂佣跑来送上一杯粗茶。阿古十郎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您不用着急,想清楚了再讲。请先用茶,小生昨夜多喝了几杯,刚才喝了一碗鱼汤尚未完全清醒。难为您又带一碗柴鱼汤来,倒正是及时呢。”那位倒霉家老突然抬头,差点碰到阿古十郎那圆鼓鼓的大下巴:“你要我讲明白?原来……我还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了呢!”“嘿嘿,在下又不是神佛,岂能未卜先知?至于我如何猜出您的身份行动,一条条仔细讲太浪费时间了,就举几个例子吧。首先您根本没有旧衣服可穿,可进门时新上衣侧摆却皱得如同腌菜叶。那是因为乘坐四手轿子,座位边上没有放垫子造成的。土佐屋哪里都有,我知道您不去近处却专门跑到日本桥那家去买柴鱼干,一是因为您想尽量绕远路,避人耳目。二么……嗯,敝人的鼻子很灵,一闻就知道这片柴鱼是日本桥那家店里卖的,因为它闻起来特别香。看来您很会买吃的东西,在下很期待品尝您带来的那碗汤,哇哈哈!”“接下来是关于名刺:本来以您的身份,大可以去江户店里买一些新名片来用。可惜您平时节省惯了,临时决定就在已有名片上动手脚。您特意添加笔画把‘石田一成’改成‘岩田平成’,可惜名字是竖着写的,头一个‘岩’字变得明显比最后一个‘成’字长。再照着阳光细看,新旧字的墨水浓度不一样。很快就露馅啦!”“最后这个名刺的材料高级,是制作时掺入粘土的似合纸,那可是下总国古河藩的特产,这等于是自报家门啊!”石田家老不由得点头称赞:“阁下火眼金睛,明察秋毫。不过您怎么知道我是在更科前面馆修改名刺的呢?”“以您的为人,光借人家的笔砚觉得失礼,自然要照顾一下生意。您在那里吃了荞麦面吧?面渣还在嘴边上呢!”老人不由下意识地去擦脸,惹得阿古十郎大笑:“哈哈,跟您开玩笑的。其实您学厨师的样子把牙签别在衣襟上。那牙签柄上用小字写着‘真砂町更科前’店名呢!”
接着阿古十郎整了整衣袖,鞠躬行礼:“石田大人您对主君一片忠心,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在下既不是目付(公家密探)也非老中(注十),您把事情讲出来,我绝对会为您保密。还请不要顾虑,有些事情憋在肚子里对身体不好,时间一长可是会得病呃。”想到自己身为家臣领袖,几个月来费尽心力,特别是近二十天以来担心主君的安危,藩领的未来,奔走操劳,一肚子的苦楚没有人可以商量分担,现在终于有人愿意伸出援手,石田家老不由得眼圈发红,声音哽咽:“今日初次见面,就要谈论生死攸关的大事,实在是羞惭无地!事情是这样的……”因为老人情绪激动,以至于讲话颠倒,时断时续,还夹杂着很多没用的单词,这里就由笔者代劳,写出故事全貌:话说古河藩上代家主利与大人于八年前病逝,由独生子源次郎继承家业。源次郎继位时只有三岁,因为更小的时候死了母亲,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继位第二年参加产土祭的时候,大概是因为初次听到太鼓的轰鸣声,源次郎居然当场吓得昏迷过去。当时担任古河藩家老的志津美作连忙下令把少主抬走,用轿子送回城里抢救。因为路途颠簸令孩子病情恶化,志津美作只能命令队伍中途停下,找到最近的百姓住家,借一间平房让少主休息,其他人就地宿营。当时把少主抱进房里的是仆人荻之进。志津美作又让荻之进赶回城里请来露斋大夫。医生诊断少主得了惊风,只能躺着静养。几天后源次郎终于从昏迷中醒来,大家欢呼雀跃。经过这场劫难以后,源次郎无病无灾,平安成长。两年前家老志津美作病死,由石田一成接任家老职位。忠厚老实的石田兢兢业业,满心指望辅佐少主直到元服(注十一)亲政。谁知风云突变,祸从天降。
半年前古河藩内部突然出现可怕的流言:当年源次郎少爷自从昏迷之后再也没有醒来,就死在路边百姓家里。因为少主是一脉单传的独苗,死讯一旦传到将军或者老中那里,便会毫不客气地撤藩废领,把封地收回。从源赖朝时代就存在的名门古河家将不复存在。为了保住主君家业和自己的饭碗,家老志津美作与露斋大夫合谋,擅自将一个路过乞丐的儿子买来冒充源次郎。所以现在的古河家少主根本就是个冒牌货!石田一成听说此事后又惊又怒,拿出家老的威风派人四处调查,寻找最初传播谣言的人。结果此人居然是矢田的佐卫门 — 也就是当年把房间借给志津美作的那个老百姓!更奇怪的是这个佐卫门两年前就死了。露斋大夫也死于这段时期。线索到此中断。接下来问题复杂起来。已故主君夫人的外甥北条龙马觉得有机可乘,以外戚身份来到古河藩争夺大位(注十二)。他当然不能直接质询少主 — 源次郎还只是个五岁孩童。另三个知情人之中只有荻之进还活着。北条龙马对他软硬兼施,极力逼问。此时的荻之进已经不是普通佣人,而是仆役长了,根本就不吃他那一套。北条龙马在荻之进那里一无所获,却赖在古河藩不肯走。为了防备心怀不轨的北条龙马,家老石田一成白天和少主形影不离;荻之进白天在家睡觉,晚上去少主那里值班守夜。尽管他们极力防备,结果还是出事了。端午节那天古河藩举行庆祝宴会,突然有一个云水僧跑来给少主看相,竟然当众说出源次郎长着街边乞丐之相!石田一成令人把这狂僧赶走;北条龙马却把僧人请到他的住处,希望能够证实流言的真伪。按照北条龙马的说法,那个僧人什么都没说,第二天清晨偷偷从他府邸溜走了。而石田一成则认为这个和尚是被北条龙马收买,故意跑到宴会上捣乱的。接下来形势急转直下:二十二天前的晚上,荻之进居然抱着五岁少主逃离了官邸,不知去向!古河藩上上下下如同被捅了马蜂窝,乱成一团。北条龙马闻报大喜,向自己的伯父土井美浓守借钱。准备贿赂将军家的老中,霸占古河藩十二万五千石的家业。
讲到这里,石田一成已经是老泪纵横,嘤嘤哭泣起来。只得装作口干舌燥,停下来喝茶,抬头问道:“这些事情,您都听明白了么?”“啊,基本上是听清楚了,少主失踪,外戚夺权,这可真是了不得。唯一的知情人带着源次郎出逃,这不等于默认了流言是真的么?难怪您急成那样。不过您又是怎么跑到江户来找我要信看的呢?”“说来话长:我与荻之进共事多年,知道他是个精细的人,出逃前应该留下线索。于是抢先赶到荻之进的住处,大肆搜索一番。结果在他书桌上找到这张便条。”老人从怀里掏出一张对折的信纸递给十郎,展开后只见中间折缝里竖写着“洲崎之滨”这四个汉字。阿古十郎摸着下巴嘀咕:“材质是普通的美浓纸;字体也很常见。”石田家老接着说:“我记得江户深川(河名)有个地方就叫洲崎,于是立刻带着人,以向幕府缴纳税金为借口,骑马赶到江户来了。本以为他们就藏在那里,没想到所谓的洲崎只是水里的一片浅滩,涨潮时水会淹没成人的小腿。除了渔汛时有人跑去钓鱼,根本就没有居民。我像没头苍蝇似的在江户找了十多天,结果仍旧一无所获。然后老夫偶然听说那个云水僧托人向将军送信的传闻。回想起北条龙马也曾试图拉拢我这个家老,被拒绝后发怒威胁要向幕府老中报告古河藩主君失踪的事。也许僧人要交给将军的信,便是关于源次郎失踪的报告。就算我猜错了,不管那个僧人是敌是友,很可能是个知情人。所以便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跑到您这里来了……”看着这个万人之上的堂堂家老穿着仆佣的衣服,趴在下人长屋破旧榻榻米上直掉眼泪,就连天生玩笑性格的阿古十郎也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他立刻取出那封本来要交给将军的信,展开(注十三)放在榻榻米上,任凭来客观看。写有将军大人名讳的那张白纸,里面还包着另一张纸。不过那不是普通的信纸,而是从某本书上撕下来的一页彩绘插图。画中只有一个人物,却是个跪地乞讨的街边乞丐!
看着石田家老瞪眼望着插图不知所措的样子,阿古十郎忍不住又微笑起来。他把写有“洲崎之滨”的便条和插图画并列摆好,指点着说到:“大人吉星高照,这次来见小生可算是找对人啦。在下已经知晓荻之进留言的含义,甚至整个留言的来源!”原来这幅以“千人悲愿”作为标题的插图来自一本名为《贞丈杂记》的古书。书中提到这样一个传说:古早以前,飞蝉国白云乡城的领主小松殿是一个不敬神佛的暴君。他仗着城边山里藏有丰富的金矿,穷奢极欲,为所欲为。闹到后来他不仅对百姓横征暴掠,甚至向有免税特权的僧侣摊派要钱。有一天小松殿出门闲逛,偶然遇到一个看相的僧人,说他长着街边乞丐之相。小松殿大怒,不顾那天是不能杀生的佛教节日,将和尚当场斩杀了。人神共愤的结果是当天夜里小松殿突然遭遇神隐(注十四)。全城上下正忙着搜索失踪的主君时,又发生了大地震,山崩地陷,白云乡城和金矿都被深埋土中。小松殿则被放逐到千里之外的关东,平将门居城边的一片水中浅滩(洲崎)上,真的变成了一无所有的乞丐。更奇特的是除了当地洲崎特产的一种小鱼,他不论吃什么食物都难以下咽,只得呕吐出来。于是小松殿只有认命,待在洲崎附近的街旁向人讨要小鱼维持生命。长年的乞讨生涯使小松殿逐渐悔悟。他每天都抽时间去寺院念经忏悔,后来更决定用实际行动赎罪。小松殿代不识字的贫苦百姓书写许愿文和祷词,并带到佛寺宣读(注十五)。在买不起笔墨的时候,小松殿甚至自己割破手指,用血来书写他人悲愿。在帮助一千个人祈祷许愿,也就是完成了所谓的“千人悲愿”之后,被感动的神明终于解除了一部分诅咒。小松殿写的祈祷文被来寺院参拜的幕府官员看到,经过一番验证调查后辗转恢复了贵族身份。他从此洗心革面,终身定居在洲崎地方,除了一般公务之外,继续代人书写许愿问和祷词,并仍旧以小鱼为食。书中原文里有一句“浩浩淼淼,洲崎之滨”,应该就是荻之进留言的出处。十郎总结道:“看来那个传言恐怕是真的,现在的源次郎大人真的是冒名顶替的乞丐之子。荻之进知道真相,所以把孩子抱走藏了起来。”石田一成有些糊涂了:“难道荻之进这么做是想让少主学小松殿,完成千人悲愿,恢复贵族身份么?”
因为下巴比较大,阿古十郎撇起嘴来有些费劲:“怎么可能!他的动机暂时不明。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那位云水僧也知道了真相,从信的内容来看他是在向将军请命,希望保留古河藩,确立少主的地位!”阿古十郎挺起胸膛道:“更重要的是,所谓平将门居城,正是今日的江户城。可以肯定荻之进和源次郎目下就藏在江户城里的洲崎!”石田家老急了:“可我去过洲崎那里,根本找不到人啊!” 十郎自信地说:“此洲崎非彼洲崎,书里说的和目前使用的地名不是一个地方!幸好我平时贪玩,喜欢游荡,对此事了如指掌。在下可以向您保证:两天之内可以找到源次郎。请石田大人放心!哎哟不好,讲了这半天话,好好的一碗柴鱼汤怕是早冷掉啦!”石田一成急忙阻止:“请您先别喝汤,现在就去找人罢。实不相瞒,北条龙马已经于六天前从古河藩赶到江户,住在土井信浓守的场屋别墅里面。估计他也得到了什么线索。如果让这个卑鄙小人抢了先,少主可就危险啦!”阿古十郎不由又摸起了下巴:“那么说很快就要展开决战啦。对了,您看这张画,原来的插图没有颜色,像是被涂改过了。乞丐身边除了小鱼,还插着一把日本刀,地面上被涂成一片红色。记得那僧人告诉我,必须在本月十五日之前把信交给将军,否则整个江户都会变成血池地狱!不知道十五日是什么日子?”石田一成紧张得声音都走调了:“这个月十五号,将军的老中们将按惯例在部屋集会。如果有人在会上提到古河藩的失踪事件还有那个流言,搞不好古河藩就会被废除,那就全完啦!”阿古十郎振衣起立:“离十五日正好还差两天!在下马上出发去找……”十郎的动作太大,衣袖无意中扫到了面前的盖碗,居然把它打翻了。从碗里滚出来的哪里是什么鱼汤?那是至少十枚面值一两的小判(金币)!这下宾主两人都愣住了。石田一成的脸一路红到耳朵根,活像跟儿媳妇偷情被当场抓住的好色老头。他匆匆鞠躬行礼,然后跳起来兔子似地跑掉了。阿古十郎望着来客的背影摇头苦笑:“我毕竟不是官场中人,竟然没有想到这个。”
浅草町是江户有名的贫民窟。这片街区基本上是个小岛,通过千住大桥与外界相连。民居外围,鸟越堤岸正对面开着一大排贩卖鱼糕、福饼、豆包的小饭铺。虽然那里一大早就已经开门营业,但是因为当地人实在太穷,根本没有客人上门。店旁边一片空地上面,几个浪人混混打扮的无业游民正把几十个男孩子聚集到一起排成行列。为首一位活像《水浒》里面蒋门神那样的彪形大汉,正弯腰低头,逐个检查这些穷小鬼的面孔。他不时拿起手上一张告示,对比上面的肖像。这些孩子大多是来城里当佣人的贫穷父母从乡下带来的,面相不是歪瓜裂枣,就是平凡普通;其中有很多拖着鼻涕口水,只会对人傻笑,根本和画中人物对不上号。那个大汉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站直身体揉着腰背,抱怨道:“难怪俗话说:‘佛面一天最多看三次,再多就不灵验了。’老子看脸已经连续看了三天啦!昨晚回家见到儿子,都禁不住抱起来检验面相!”旁边一个喽罗讨好地说:“头儿您如果觉得累了,就去奉行所(警察局)里泡茶等着,由我们继续找下去就是。”却说这个肚皮突出、一身肥肉的壮汉名叫福多千太,绰号“肥千”,两年前从九州跑到江户为奉行所卖命,好不容易从加役混到冈引(注十六),成了一个小头目。肥千听到手下的话,瞪圆三角眼冷笑起来,本来圆肥的娃娃脸变得面目狰狞。他走过去逼视对方:“我还不知道你们几个懒骨头?只要我一走开,你们不是跑到日本桥去喝酒泡澡堂,就是溜去吉原的游廊(注十七)抱女人,赏钱到手还没捂热就花光啦!”千太抖了抖手里的告示:“你们都给我看清楚了!自从五天以前江户各地的看板上出现了这个告示,日本各地的穷鬼都跑到江户来想发一笔横财!不知道哪个败家疯子怕自己破产得太慢,四处传说有个叫原次郎(原文如此)的小少爷被恶奴拐骗到江户。如果能找到他并带到土井信浓守大人官邸后面的旅店,重赏黄金二十两!这告示每天更换,赏格不断增加。到昨天已经达到一百两。”肥千得意地仰面狂笑:“百两黄金!就只为找一个小娃娃。这可是机会难得啊!有了这么多钱,老子还用的着在奉行所里混么?等拿到这笔钱,不,哪怕只拿到赏额的一半,我就能把眼前这片地皮买下来,把这排破店拆光,改建成一座兼营食宿的大澡堂。再过几年捞回本钱,从此衣食不愁,说不定还能花钱买个武士的身份玩玩呢!”
看他那付钱已到手,自我陶醉的样子,另一名喽罗忍不住大胆发问:“可是我说头儿,江户城那么大,找一个五六岁的小孩那不是什么海里捞针么?光这浅草町一带我们就已经找了三天,还是没有捞着那个小少爷的一根汗毛啊!”肥千把告示晃得啪啪作响:“你这家伙懂个什么?几天以来这告示的内容不断增加。先是有了小少爷的肖像,三天前更增加了一条线索:已经探听到那个拐子和小少爷打扮成乞丐藏在江户的洲崎之滨。老子找上面的同心大爷问过了,两百年前这里正是一片名叫洲崎的水中荒滩,后来江户拓展人口增多,外来的穷鬼纷纷跑来占地搭窝棚居住,渐渐才变成现在的浅草町。深川那边的洲崎是后来才借名叫起来的!肯定没错!听好了,就是挖地三寸,今天我们也要抢先把人给找出来!”“哇哈哈,这位大爷还真会讲话。敝人只听说过‘掘地三尺’,还是头一回听人说‘挖地三寸’呢!”插话的正是仙波阿古十郎。只见他摸着下巴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在福多千太面前站定,微微颔首施礼,不等对方开口就接着说:“看得出您是位带着兄弟伙来挣外快的冈引,不过以您的身材相貌,还是去当横纲(注十八)比较赚钱哇。听您的口音是从关西(注十九)来江户讨生活的吧?多少有些面生,请问两年前您是否已在江户啊?”本来肥千被他突然一通抢白,正要发作,却发现来人并不是戴着口罩或者围巾,而是天生长着个大下巴,不由转怒为喜。因为强忍着不笑出声,千太的五官挤到一起,一张大脸几乎变成了肉疙瘩。好半天肥千才能说出完整话来:“我在关西的时候听说全日本只有关东的箱根山上没有妖怪,却原来都躲到江户城里来了。喂,站在那边的下巴怪……哇哎?!”福多冈引才发出“怪”字的音来,忽听一声厉吼:“畜牲!”,接着是快刀出鞘的声音,没等这些混混密探回过神来,那边阿古十郎已经收刀入鞘。而冈引头目的水波纹长裤因为腰带断裂突然掉落下来,露出肥千两条毛茸茸的光腿和一片兜裆裤(男子内裤)。那些小孩子被逗得大笑起来。有的笑岔了气直掉眼泪;有的干脆倒在地上打滚……
一个小者密探强忍住笑,跑到肥千身边:“头儿您不认得他。此人的绰号叫‘颚十郎’(关于这个绰号请参阅本书第二卷),在江户是个出名的麻烦人物。他舅父也是奉行所的长官,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受辱发怒的肥千一脚将小者踢进了鱼糕店:“去你的,别多管闲事!你怕他老子可不怕!”。千太因为腰带断了,不得不提着裤子,顺便作出双手叉腰的架势:“你给我听好了,可恶的下巴……哎哟?!”依然是快得不行。等到肥千叫出“哎哟”的时候,已经听见快刀入鞘的咔嚓声。这一次千太连“怪”字的音也发不出来了。他的五官又拧到了一起,倒不是为了忍笑,而是因为疼痛。阿古十郎使出快得看不清的手法,居然在不伤及唇齿的前提下,在冈引的厚脸颊上划了浅浅一刀。在肥千感到疼的同时,一滴血顺着面颊淌进了他嘴里。这一招居然是大名鼎鼎的一刀流“居合斩”,又名“独悟剑”,号称只有三寸刀光(剑气),却能皮开肉绽。颚十郎故意扬起下巴问:“打断别人讲话是很不礼貌的。请问还有谁想来试试?如果没有,在下有一言奉告。”肥千站在那里小声叫骂,却连动都不敢动;那些小者见对方身手不凡,不约而同地后退了几步。十郎出手镇住了这伙密探,一手摸着下巴,一手按住刀柄,大声说道:“各位请听我说!大家不论来自何方,在江户身居何职,都是为了讨生活而聚拢起来的。如果因为贪图金钱按告示所说把古河藩的继承人交给坏人,不仅会断送那个五岁孩童的性命,古河藩也会被幕府消除。那么上至家臣、下至轿夫杂役,有多少人会跟着丢掉饭碗,妻儿老小流落街头?倘若因此官逼民反,两百年太平盛世就此终结,各位可就要追悔莫及啦。”话音刚落,背后居然传来一片叫好声,原来江户人爱看热闹,这边一打起来,周围早就围上了一圈观众,他们听阿古十郎讲得有理,忍不住拍手喝起彩来。接着一阵喧哗,又有一大批人赶到,把对战双方和周围看热闹的都包围起来。
原来这一天正好是江户当地的小冢原天王祭,从各地赶来的成千上万名精壮男子光着上身,在千住大桥南北两端的空地上集合,分成两组准备祭典上使用的吉例大绳。他们口中喊着号子,整齐划一地将一根根普通草绳聚拢,一点点搓成碗口毛竹粗细的大草绳。因为见桥这边围着人群,其中有一组人先是拿着草绳站在桥上傻等,最后见桥对面另一组已经开始搓绳了,就决定过桥去看个究竟。那些小者密探误以为这些赤膊汉子是颚十郎那边的援兵,连忙小声商议:“这次我们本来就是背着奉行所上司私自行动,如果事情闹大上面追查下来,大伙都吃罪不起啊!”于是连推带抬地扯住冈引头目,口中乱叫着:“得罪!借过!”一帮人如同打了败仗那样飞逃而去。看热闹的人群散开后又重新聚拢,接着观看男子们制作大草绳。十郎趁机挤出人群,在鱼糕店门口迎住那个被肥千踢飞,揉着腰腿刚走出来的小者。他掏出一张手绘的浅草町地图,笑眯眯地说:“这位兄弟,在下还要请你帮个忙……”。几个刻时(相当于中国的时辰,一刻时等于两小时)之后,阿古十郎嘴里叼着牙签坐在小吃店门口的板凳上,望着手里的地图发呆。图上做着很多记号:打叉的地方是这三天来肥千和他的部下已经搜索过的;画圆圈的地方是颚十郎自己找过的;涂黑的圆圈则是本来已经被找过一遍,害怕有遗漏又去过的……虽然福多千太无意中帮了大忙,花三天时间搜索了浅草町的大部分区域,为颚十郎节约了不少宝贵时间,但是十郎自己搜了半天,依旧没有发现荻之进和源次郎的藏身之处。颚十郎把摸着下巴的手抽回,拍了拍额头:“怎么可能啊?浅草町这里能住人的地方基本上都搜遍了,为什么还是找不到呢?等一等,那张便条上写的是‘洲崎之滨’。在江户并没有带‘滨’字的地名。原来这个字是水边的意思。可是水边怎么可能藏人呢?”颚十郎从地图上抬起头,恰好看到远处的鸟越堤岸,不由眼睛一亮。
因为大部分江户居民都跑到千住大桥那里看制作吉例大绳去了,浅草町另一边的鸟越堤岸显得格外冷清。堤岸入口处边上有一个土岗,在那里铺着的一张破草席上,跪着一老一小两个乞丐。老乞丐一头花白乱发遮住大半张脸,似乎是个瞎子。他穷得连一片布的兜裆裤都穿不起,从屁股下面绕过一根草绳遮羞,跪在那里一会儿垂头,一会儿仰首,口中低声念念有词,似乎在背诵佛经;小乞丐是个头上竖着两根小辫,穿着破烂花袄的五六岁小女孩。她学老乞丐的样子跪地乞讨,不时偷偷抬起头来,好奇地观察周围动静。两人面前摆着一个破碗。偶尔有人路过,看到这两个人的惨状,心中不忍往破碗里丢下几个铜子。小乞丐口齿不清地低头道谢,等看来人走远了,却把碗里的钱丢到身后的草丛里面。躲在对面小屋边的颚十郎摸着下巴,连连点头:“妙啊!想不到这个荻之进居然是个人才。他把小少爷装扮成女孩,大大减少了被发现的机会;背后堤岸上有将军手下的奉公众定期检查巡逻,一般人根本无法靠近。就算被发现了也很难公开动手抢人。要不是源次郎少爷丢钱玩的异常举动,真是毫无破绽!不过这招虽好,也只能蒙骗一时。北条龙马已经悬赏追查他们的下落,再藏下去会很危险的!我还是过去通知他们一声好了。”阿古十郎手中拿着一把铜钱,装作布施的行人,大步向土岗走去。在离草席还有十几米距离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类似水鸟啼鸣的尖厉叫声。颚十郎看见自己眼前白光一闪,吓得往地上一趴,侧身横滚后爬起身来。十郎擦着冷汗心想:“刚才除了祭典用的旗幡,周围根本没有别人。可我明明感到一股惊人的剑气迎面扑来。如果不是躲得快,恐怕已经被一刀斩为两段啦!既然如此,只好再试一次。”阿古十郎拍拍尘土,整理衣服,一手拿着写有“洲崎之滨”的留言信,另一手拿着“千人悲愿”插图画,再次向两个乞丐那边走去。这回才迈出一步,背后冷风袭过,一把短刀飞来,正好穿过他那两条肥大的裤腿钉在了地上!轮到颚十郎心惊胆战了:“想不到源次郎身边居然有这样的高手,而且保护他的还不止一个人!目前看来没有办法,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罢!”堂堂仙波阿古十郎很少见地夹着尾巴抱头逃窜而去。
五天之后,阿古十郎和石田一成坐在“岛八白松”饭店的雅座里面,一脸喜色地边吃边谈。石田家老还是那副火头军的打扮,不断往十郎的杯子里倒酒:“这次多亏了尊驾出手相助,要不然真不知要如何收场!救命再造大恩,古河藩上下人等没齿难忘!”颚十郎已经把桌上的菜肴吃了个杯盘狼藉,人也有了几分醉意:“想不到事情到最后居然发展成这样!那天我在鸟越堤岸差点被砍,只得逃回长屋思考对策。接着又到古河藩在江户的别屋官邸找您商量。决定先把僧人的那封信交给将军 — 当然还得想一个特别的办法。”“结果我们居然找到了将军去参加天王祭时要乘的那顶轿子的轿夫,托他们出发前偷偷将信塞进了空轿子里面!”阿古十郎不由又托住下巴:“整个事情我还有几个不明白的地方,比如十五日老中会议后将军突然召见你们。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石田一成回忆起那天的情况,不由得眉飞色舞:“我们奉命进入将军居城之后,将军大人令两个女官将源次郎少主带到后面庭院去玩耍;将在下留在茶室里单独谈话。和原本只能隔着主君肩头遥望的将军亲自会面,老朽激动得语无伦次,还好礼节上没有出什么差错。寒暄之后,将军大人把那张插图拿出来摆在茶几上,直接向我说了一个故事。本月初八日清晨,将军手下的公家密探在千住大桥下等待信使接头时目睹了一件奇事。当时一个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怀抱幼儿,正匆匆过桥往浅草町方向走去,突然遭到埋伏在桥边的十五名刺客联手袭击。那名男子临危不惧,拔出短刀对抗强敌。就在此时,从桥另一头的浅草町方向又奔来另一名男子,挥舞日本刀冲入战群。新出现的男子是个罕见的剑道高手,出手之快,连经验丰富的公家密探都看花了眼。一时间千住桥上刀光闪烁,血肉横飞,本来已经掉漆发白的木桥就好像被血雨淋过似的,被染成一片艳红色。不过片刻功夫十五名刺客被杀得只剩下最后五人。就在那仆人打扮的人奋力砍倒最后一人之际,新来的剑客已经把另外四个刺客切开,鲜血四溅,残肢断体纷纷落入桥下水中。两名男子在桥上轻声交谈了几句,带着幼儿潜入浅草町去了。”
“寡人听说之后感到好奇,便下令公家密探继续监视浅草町那边的情况。几天后出现了寻人告示,接着奉行所雇用的一帮下级捕吏未经许可就进入浅草町,寻找被人拐骗的小少爷。到了本月十三日,密探报告有位剑客出手赶走了那帮下级捕吏。奉命赶去查看的两名剑道高手一路跟踪来人直到鸟越堤岸入口。亲眼目击那位江户当地剑客遭到伪装成乞丐的另两人联手攻击,大败而逃。而抢先出手的那名乞丐使用的招式居然是柳生新阴流的‘鹫毛落’。这个剑招是很难掌握的,得到去世前辈认可能灵活使用的只有两个人:京都天皇御驾前的剑道师傅时泽弥平以及已故土井能登守的大儿子土井铁之助。时泽不可能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江户;而后者在十年以前就死了。当晚接到一封带图密信后,寡人开始怀疑土井铁之助并没有死,且是为了保护源次郎而在江户现身。”“我听到这里,便知道是那云水僧人的书信起了作用,不由斗胆向将军询问其中缘故。你猜怎么样?将军大人亲自指点着信对我说,一般插图画的作者只署名而不会加盖印章。图上这个印章是有人改图的时候添加的。假印章写的正是‘土井铁之助’这五个字。说起这位铁之助,十年前可是有口皆碑的大贤人呢。话说当时土井能登守病死,身为嫡长子的铁之助理当继承四万一千石的家业。但他不愿继母和父亲的幼子分家后难以生存,干脆与时泽弥平合演了一出戏:谎称自己和人比武后因为伤口感染而死,放弃贵族身份四处流浪去了。将军本人得知真相后也很感动,将继承家业的继子官职改为土井信浓守,暗示能登守一职仍由铁之助继承。因为铁之助极力掩盖身份,不肯再拔刀动武,竟从此堕入乞丐之列。”颚十郎不由感叹:“这么一来事情就清楚了:虽然身为乞丐,铁之助依旧能娶妻生子,那个假冒的源次郎居然就是剑豪铁之助的儿子!原家老志津美作借住的平房,本来已经借给妻子死后再次出发流浪的铁之助父子居住。当时因为儿子着凉生病,铁之助出门抓药去了。荻之进把昏迷不醒的少主抱进房里时,吃惊地看到那里床上已经躺着因为发高烧而陷入昏迷的小乞丐。等到露斋大夫宣布真的源次郎已经回天乏术的时候,志津美作发现两个孩子长得很像,决定救活小乞丐后掉包。荻之进不愿欺骗乞丐的父亲,特意留下一笔钱和一封信,解释事情经过并保证不会亏待他的儿子。老天爷真会开玩笑,当爹的从大名变成乞丐,做儿子的又从乞丐变成大名。”
“柳生新阴流的‘鹫毛落’又名‘白虹斩’,僧人提到的所谓白虹武士是指土井铁之助。其实不论铁之助、荻之进还是将军大人,每个人都只知道整个真相的一部分。纵观全局,一切都是那个和尚计划的。掉包事件发生后几年,荻之进和铁之助之间逐渐有了书信联系,中间的信使很可能就是那个云水僧人。不知为何,那僧人故意泄露了源次郎是冒牌货的消息,还打发在下去给将军送信,挑明铁之助尚在人世。在他的安排之下,年轻外戚北条龙马冒冒失失地跳出来争夺古河藩家业 — 他只知道源次郎是乞丐之子,却不晓得这个乞丐原本是位大名,而且还是自己伯父土井信浓守的异母兄弟!所以不论他使用何等手段,从血统门第辈分哪方面来讲,想霸占那十二万五千石的计划都没有任何胜算。感到少主遭遇危险,荻之进首先想到的就是掉包地把戏遭到天谴报应,应该尽快把孩子还给父亲。按照这个思路,荻之进约会铁之助后抱着假源次郎匆匆赶赴江户。临走给古河藩留下线索,说明荻之进心里的犹豫:交还源次郎让乞丐父子团圆,却要冒整个古河藩被废除的风险!事后得知就在千住桥上遭遇伏击,铁之助为救儿子拔刀出手的那个早上,荻之进和铁之助打了一个赌:以十天为限,两人合力低档北条龙马的进攻。如果这期间有古河藩的忠义之士前来寻找少主,就由荻之进出面解释一切,铁之助暗中保护儿子回古河藩去;如果古河藩那边没有动静或者被霸占废除,铁之助就带着儿子远走高飞;荻之进向将军揭发北条龙马的野心,另想办法复仇。铁之助没有理由拒绝:如果当时不是荻之进留下信件钱财,铁之助回到住处看到被掉包的源次郎少爷尸体,一定以为儿子已死,搞不好会当场自杀。”“打赌也好,将军干涉也罢,如果没有及时找回源次郎少爷,一切就都是空谈。多亏石田大人满怀忠义,四处奔走。记得天王祭那天傍晚,石田大人执意要去鸟越堤岸迎接少主。在下虽然知道此举纯属有勇无谋,也只得舍命奉陪。结果家老大人不顾对面剑气凌厉,一身官服被切成了破鱼网,拼命走到那对父子面前。却不知道您对源次郎大人说了什么,他竟不顾父亲在场,哭着扑进您的怀里?”石田家老不好意思地摸着后颈:“其实那时我已经连命都豁出去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嘴里会说:少主难道忘记古河藩啦?庭院中枫叶正红,马厩里生了小马驹,都等着您回去观赏呢!”阿古十郎很难得地一脸严肃,振袖起身向石田一成敬酒:“这次古河藩起死回生,其实最大的功臣是您才对啊!”(第一卷完)
注一:日本佛教的云游僧人。
注二:一直后悔读了坂口尚的写实漫画《一休》,把小时候看《聪明的一休》动画片留下的美好印象打得粉碎。历史上真实的一休居然是济公那样的疯癫狂僧,一生坎坷,到处流浪。因为其他人的嫉妒迫害,连印可证(日本僧人的身份文凭)都没有。不仅破戒和妓女同眠,甚至爬到佛寺大殿顶上撒尿。最后去世时住在荒村破庙里,陪伴身边的除了几个徒弟,还有一个盲女乞丐。日本人也真厉害,硬把悲剧人物改写成喜剧动画片的主角!
注三:江户时代用驿站快马传信是幕府贵族的特权,称为“传马”。因此海上通信用的联络船也叫“传马船”。平民百姓则出钱雇佣专门的徒步信使往来于各地。这种人被称为“飞脚”。一般是将书信放在盒子里后牢牢绑在一根木棍上。“飞脚”再将木棍扛在肩头,像马拉松选手那样沿着大道长途奔跑。现在的日本邮政就以“飞脚”为其吉祥物。
注四:封建时代日本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是神人双位一体的天皇。实际行政权被武士阶级牢牢握在手中。日本各地叫做“大名”的各路诸侯们互相角力,通过战争改朝换代,推举出称为“征夷大将军”(简称将军)的最强诸侯成为实际上的日本国王。因为将军的指挥部也叫幕府,以某将军为首的大名政治体系也叫某某幕府。基本上每代幕府将军都是贵族武士“大名”出身,讲究血统门第。整个日本历史上只有战国时代的丰臣秀吉是平民武士出身,因为没有贵族血统,无法自称将军,他干脆自封为“关白”(首相),其统治时期被称为“桃山时代”。本书故事里的德川幕府是日本最后一个幕府,由贵族“大名”德川家康于1600年关原合战击败反对势力后建立。有趣的是德川家康当时身为丰臣秀吉的顾命大臣,辅佐秀吉独子秀濑的四位家老(总管大臣)之一;而反对派首领石田三成也是丰臣家的六位“奉行”(执政官)之一,交战双方都打着保卫丰臣家的旗号争夺天下。本卷故事发生时已是幕府第十三代将军德川家定(1824年至1858年在位)当权时期。
注五:大奥是德川时期幕府将军后宫的名称,以法规严厉著称。因为日本历史上没有太监,那里完全是女人的天下,姬妾成群,等级森严。大奥严禁除将军及其直系亲属以外的男子进入,违者问罪处死。当时做买卖的生意人大多是男子,他们即使得到特许也只能通过开在大奥墙上的小窗户传递货物,再由里面的下级侍女接力运入大奥,其规矩之严,可见一斑。
注六:幕府时期的武士等级复杂,名目繁多。上级武士多是各地大名贵族,相互称呼时多以官位封号代替姓氏或夹杂在姓名中间。而下级武士又分为贵族出身的“藩士”和平民出身的“乡士”。德川幕府早期“藩士”甚至可以随便找理由惩罚甚至砍杀“乡士”。同时各级武士又按照兵种分工为某某众。最高级的是幕府将军直属的“奉公众”。各地大名直属手下则称为“旗本”,相当于禁卫军和亲兵。其它例如“母衣众”(侦察兵)、“马迴众”(骑兵)、“铁炮众”(火绳枪兵)等等。文中的“勤番众”战时为勤务兵或者工兵,在幕末和平时期则是基本上无事可做的后勤人员。
注七:家纹本来是各路大名画在旗帜上用于在作战中区分敌我的个人标志。后来渐渐成了代表贵族身份地位的象征。有钱有权势的大名不仅衣服上,刀剑上,连门梁上、炊具上都刻画有自己的家纹,而且往往是镀金的。幕府时期能识别各种家纹是当官的基本功之一。
袴是日本和服的一种包括裤腿和部分款式的裙子在内的下裳。虽然女性也可以穿,不过仍是男性代表服饰。在本书后面的部分Fish也会将其简写为“裙裤”。一般袴正面左腿三褶,右腿两褶,加上裤腿后面各一个褶,一共七褶。袴的分类很广:按颜色分有素色袴、渐层袴等;按制法分有刺绣袴、花纹袴等;按等级分有表袴(朝服)、水干袴(侍从服)等。这里的仙台平袴以产地(仙台)分类,是当时很普通的一种制服裙裤。
注八:习惯上日本本岛自古以京都周边为中央分成关东(代表城市江户)、关西(大阪、长崎)两大部分。另外日语里没有“关中”这个称谓,京都及其附近地区既不是关东,也不是关西,而被称为“中国”—
当然指的不是大陆上我们华人住的那个国家。而最西面的九州和四国两个大岛一直被视为化外蛮夷,直到战国后期丰臣秀吉把那里当成入侵朝鲜的前哨基地,才真正得到重视。(琉球当时是独立国家,中国明朝的藩属。北海道也独立于日本之外。)
注九:该处有很多要解释的地方。先讲一下日本的行政区划分。从平安时代(中国唐朝)到战国时期(中国明朝),日本全国(不包括琉球和北海道)基本上被划分为66个被称为“国”的行政区。一国差不多相当于中国古代的州,面积大的相当于现在的省份,小的相当于县或者市。然后一国里面再以“藩”按等级分配给某某家大名(诸侯)成为其家族的永久封地。要注意的是大国小国和大藩小藩并非按照面积大小划分,而是以“石行高”来决定的。所谓石行高是当地稻米的平均年产量。这里写的不是总产量,而是在当地人吃饱的前提下,可以用来折合金钱纳税上缴,以便政府供养军队的余粮产量。文中的下总国古河家(藩)的年产量是十二万五千石,在幕府末期算是大藩了。其实在战国时期,一国之内往往只有一手数得出的几家大名。石行高达到一百万石以上才能算真大名,其他的小藩只能叫小大名(没有小名这个称谓)。战国后期丰城秀吉统一天下后先是发布“刀狩令”,除现役军人外民间武士和百姓不得持有兵刃。而后强迫有不满情绪的大名们搬家,美其名曰论功行赏对调领地,其实是把他看不顺眼的大名赶到远处去。德川幕府掌权后为了防备地方大名,不仅继续强制大名搬家,还故意以领地面积而非“石行高”作为对换标尺。表面上被迫归顺的反对派大名换到的新领地面积比原来大,实际上领地的粮食产量变少了,使他们变穷,更难起兵反叛。另外幕府还执行“推恩令”。本来一个大名诸侯的藩面积是固定的,只能由嫡长子继承家业。政府却“开恩”允许次子乃至幼子从藩里分得一小份土地自立门户。古代大名们大多妻妾成群,孩子多得数不过来,于是一个藩随着代代相传越变越小,到后来区区五到十万石就可以自称雄藩(大藩)了。
注十:前面写过家老是大名(诸侯)的总管,在家臣之中地位最高。幕府将军的家老被称为“老中”。大名的家老一般每家只有一位;将军的老中则有好几个人同时担当(类似议会)。其中资历最高、权力最大的一位老中被称作“老中首座”,又叫“大家老”,地位相当于宰相。
注十一:元服又叫“冠礼”,是日本武士阶级庆祝孩童成年的典礼。大名的嫡长子经过将军认可,由此从父亲或家臣手中逐步获得政治领导权。当时人的寿命不高,男子14岁就算成年了。女孩为了方便联姻出嫁,成年时的岁数更小。
注十二:本卷的虚构故事借鉴了北条早云发迹史实。战国初年,本来连自家姓氏都没有的浪人新九郎辞掉京都幕府官位,以外戚身份加入今川家继承人之争。数月之后顺利讨杀了敌对的小鹿一门。新主君龙王丸(即今川氏亲,名人今川义元之父)元服当政后,将骏河国的骏东,富士郡下属十二乡之地赠给舅舅作为报答。新九郎并不满足从无主浪人变成一方领主,而是走上了继续扩张之路。后来临近的伊豆半岛上由幕府将军足利义政之弟执掌的崛越公方(公方原指地方上的将军嫡系大名,地位仅次于坐镇中央的幕府将军,这里引伸为将军嫡系领土。)发生了类似于今川家的继承人内讧。年已六旬的新九郎再次看准时机,向外甥今川家借兵三百,连同自己原来的人马凑成五百之数,夜渡黄濑川,奇袭崛越城。刚刚在内乱中取胜的新任公方茶茶丸兵败奔逃,崛越公方就此灭亡。不过三十天时间,整个伊豆半岛落入新九郎手中。而崛越公方以前的旧称正好就是古河公方。成名后新九郎盗用指挥抗击蒙古入侵军的民族英雄北条家的姓氏,改名为北条早云。为了和真正的北条家区别开来,史称“后北条”。
注十三:古代日本虽然有糨糊生产出售,却是用来糊窗户和拉门纸的。当时日本人根本不用中国那样的信封,寄信都是不封口的。一般是把信纸空白的反面朝外连续对折,最后再上下各折一道,做成信封的样子而已。讲究一点的在信纸外面再包一张白纸作为外皮。连幕府将军下达的正式公文都是这样的。所以阿古十郎根本不用拆信,可以直接展开阅读。
注十四:古代迷信的日本人认为至少有一些人类的突然失踪是神佛造成的。这种离奇失踪被称为“神隐”。具体执行者是长着鸟头人身,有翅膀会飞的“天狗”。参阅本文第十七卷《腰元神隐》。
注十五:古时认为祷告许愿必须书写成文字,在佛寺宣读后张贴在墙壁上才有效。不识字的普通百姓根本无法做到。至于有的佛教宗派宣称不识字的人可以口头许愿,乃至只要常念“阿弥陀佛”或者“南无”死后就可以进极乐世界,那已经是后来战国时期的事情了。
注十六:江户时代的町奉行所(首都警察局),除了上级武士出身的各级大小官员,主要成员分为以下五等。与力:官府任命的下级武士,相当于现在的警长;同心:官府任命的下级武士,相当于普通警官;中间:武士的随从,由奉行所自行招募并发给俸禄;冈引:非武士出身的捕吏或者密探。从同心那里领取执照和赏钱,工资并不固定,属于编外的杂役。小者:又叫“目明”,是冈引的手下,因为通常是卧底眼线,大部分都出身低下。而加役则是临时召募的外加人手,不属于奉行所的固定编制。
注十七:所谓游廊就是青楼妓院。吉原是江户日本桥附近新泉、高砂、住吉、浪花四个町里面各家游廊的总称。幕末时期的吉原因为像城廓堡垒一样被围墙和栅栏包围,只能从一个门出入,所以也被称作“游廓”。吉原当时是日本著名的风月场所,有钱男人的温柔乡和销金窝。
注十八:横纲是最高段位的相扑选手,十郎这里明着恭维,实际上是在讽刺肥千的身材。
注十九:日本历史上关东人和关西人互相看不起。关西人认为关东人大多懒惰虚伪,只会耍嘴皮子;关东人认为关西人普遍鲁莽好斗,缺少涵养。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关东大地震后因为当地店铺纷纷倒闭,关西人跑到东京去抢地盘做生意。其中“关东煮”这道名菜因为更换厨师配方变成了关西风味。关东人吃后觉得口味过重太甜,纷纷抱怨关西人故意跑来败坏“关东煮”的名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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