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eudi 3 décembre 2020

颚十郎捕物帐之九(陈阵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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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笼屋来客          

 

 


时值初夏,江户城郊外的铃之森,海边荒滩上聚集了一些人。人群里除了城内北町奉行所的下级捕吏们,还有为了元旦冤案愤而辞职的前捕头神田松五郎。为首者乃是与力长官(注一)小鹿俊夫。这位官员习惯地掏出记录账本,口中念念有词:“松平义理,你虽然只是个管理旧案记录的例缲方小吏,但毕竟和大家同事一场,咱们早就想来祭奠你。其实大伙都知道你死的冤枉,不过牵扯到你的投毒事件中受害人是竞争对手南町奉行所官员,所以估计等到冤情昭雪还要花很多时间。现在将军大人和母后本寿院大人都病愈康复,刑部即将按惯例颁布大赦,已死者罪名减小。所以大家先赶来帮你迁坟改葬……”俊夫正对着讲稿念得起劲,负责挖掘坟墓的非人杂役(注二)畏畏缩缩地走来,小声说:“那个,老爷,真对不住,尸体……尸体不见啦!”小鹿大人一脸惊懊地愣住了,人群里顿时一片哗然。绰号“瘦松”的松五郎急忙问:“怎么会不见了?莫不是隔了一段时间你记错了地方?”那非人连忙摇头:“不可能。当时小的参加过布置刑场。两名犯人被处决后尸体被留下示众三天两夜。小的也轮班看守过尸体,地方肯定没错。在挖坑掩埋的时候,还特地从别处拿来不同的鹅卵石放在坟上做记号…… 松五郎要过铁锹,在原来的埋尸地点努力挖掘。但除了翻出一些沙土碎石和野草根,真的连尸体的影子都没看见。瘦松沉思片刻,掏出几枚铜子当赏钱把非人杂役打发走,然后便紧跟着离去了。其他捕吏议论纷纷地陆续散去。最后荒滩上只剩下小鹿俊夫捧着账本继续发呆,半天才憋出一句:“怎么会这样?刚才那么多我岂不是都白念啦?!”瘦松拿出同心捕头的能耐,一路跟踪杂役回到非人小屋(注三)。那非人一脸紧张地看着这位跟踪者。瘦松见周围无人,微笑着从怀里掏出一枚丁银(注四)说道:“刚才你拿赏钱的时候犹豫了片刻,看来知道一些内幕隐情但不敢开口。用不着惊动非人头。让我们像商人那样来个公平交易:完全由我来讲,说对了你点头便是。最后再按你知道的内容多少给赏钱。那么开始喽?尸体被你移去了哪里?八间崛?丰岛之冈?小冢原乱葬寺?” ……

 

就在瘦松忙着查询失踪尸体下落的时候,他的好友颚十郎正一脸杀气地走在江户城里街道上。此人天生长着冬瓜似的大下巴,平时最忌讳别人讲起这个特征。以至于有人无意中摸了下巴被他碰到,都会叫骂着拔刀斩杀。前些日子十郎突然想起在江户最早喊他“下巴怪”的乃是绰号“肥千”的南町奉行所冈引头目福多千太。此仇岂能不报?这天他特地没有应邀参加铃之森的迁坟活动,而是一身浪人打扮,佩戴刀具前去寻找肥千决斗。他正在抬头张望,寻找事先拜托人画在地图上的肥千住处,突然听到一声暴喝:“小东西!你给老子站住!”只见一个年约五、六岁的胖男孩跌跌撞撞地迎面跑来,边跑边回头张望。在距离男孩数十步远的地方,一位如同《水浒》里面蒋门神的粗壮大汉吼叫着追逐而来。颚十郎见那壮汉正是肥千,心中一喜,正要迎上去挑战。却见肥千已经追上小孩,随手一把拦腰抱住,嘴里叫着:“我叫你跑!”十郎皱起眉头自语:“这厮向来欺软怕硬,记得第一次遇见时他也在到处抓流浪儿来着(见第一卷)。现在还这么猖狂,也算是他死期到了!”颚十郎的手刚摸到日本刀柄,却发现事情不对头。那肥千已经在路边蹲下,把小孩子贴肚皮夹在两腿之间。变戏法似地掏出木碗竹筷,把碗里的饭菜一点点往男孩嘴里塞。肥千笑眯眯地说着:“你这个小畜牲,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居然贪玩不好好吃饭!亏了老子到处卖命,才有钱买到这点鲸鱼肉,今天你不把饭菜吃完,休想溜出去玩!”那孩子见逃不掉,半推半就地吃起饭来。可还不时做出想逃的样子,和他老子逗着玩。原来福多千太是在喂他儿子吃饭!小时候就父母双亡、被舅父抚养成人的仙波阿古十郎羡慕地望着那孩子在父亲怀里撒娇,抽刀的手不由得收回到袖筒中去了。颚十郎眼看肥千喂完饭,父子俩牵着手走回家去,长叹一声:“也罢,今天有你儿子挡着,算你小子命大!”带着复杂的表情转身离去。

 

时隔数日,江户城繁华的御茶水大街上出现了一阵骚动。有一位披头散发、衣衫破旧的壮汉在前面狂奔逃命,在他身后是一群手拿各式凶器的暴徒大声喊叫着尾随追杀。跑在队伍前列的为首者长着个大下巴。他口中高呼:“呔!前面那个肥臀狸猫你给我站住!不然抓住了就不是遣返离城,而是扒皮抽筋啦!”紧随其后的是一名挥舞着竹息杖的光头轿夫。他肤色黑亮,上身刺青,活像《水浒》里面的鲁智深。此人似乎觉得不说点什么不够威风,就跟着大吼道:“且留下首级,便饶你一命!”喊完反倒被自己逗乐了:连头都没有了,人哪还能活啊?不用猜便知道那暴民首领是颚十郎和他抬轿子的搭档土之助。但奇怪的是他们居然正在追杀平时威风凛凛的冈引头目福多千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话说长期以来德川幕府的主要收入是农村的地租。由于货币经济逐渐发达,农村人口大量涌入城市,地租随之逐渐减少。为了解决财政赤字问题,早在天保十四年(1843)幕府就颁布《人返令》:禁止农民流入江户并强制在城里的各地农民归乡,试图稳定国库收入来源。该法令内容还包括工匠须持有官府许可证才可进入江户城工作。所以对在江户讨生活的外乡人来说,在城里有份户口或者持有许可证简直和吃饭住宿同样重要。肥千虽说是威风八面的冈引头目,却也是关西出身的外来户,全靠同心老大签发的执照才能在江户居住工作。这天午后他带着一些手下的小者密探在江户街头巡逻,顺便从街边的店铺摊贩勒索些钱财礼物 那时官僚腐败、贿赂横行。捕吏光靠工资赏钱根本养不活一家老小,只得出此下策。肥千在路上碰到个漂亮姑娘,拦住调戏了几句。没想到那女子高声叫骂,惹得肥千性起,双方追逐打闹起来。肥千个子大,一路上磕磕碰碰,撞倒了几位行人,弄翻了数个摊位。那女子跑得飞快,拐过几条小巷便不见了踪影。冈引头目憋着一肚子气下班回家,才发现自己一直贴身携带的冈引执照被人偷走了!肥千正急得跳脚骂娘,冤家对头颚十郎带着一群用棍棒铁锹武装起来的长屋杂役找上门来了。他们借口这位冈引头目违反《人返令》,要将其赶出江户城。

 

这一切当然是颚十郎事先精心策划的。自从北町奉行所的例缲方小吏蒙冤被杀,导致好友瘦松辞去官职,他心里就憋着一股无名火。不巧的是造成冤狱的诱供者居然染上瘟疫暴死,使得十郎一时找不到发泄目标。这次找肥千决斗被迫中途放弃,更是火上浇油一般。当晚颚十郎很难得地失眠,望着窗外的弦月,心里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正巧同住在胁坂下人长屋的轿夫银次郎晚上迟归被他看到。阿古十郎不由眼前一亮,计上心来。这位银次郎虽然年纪轻轻,却是个老江湖了。他原本是个弃婴,长大后变成了流浪儿。收养他的是江户城里的扒手名人,绰号“快手银次”。穷人没有姓氏,他便跟养父的名字叫银次郎,乳名“小银次”。他从小跟着师傅学习各种偷窃技巧,而他们师徒俩的盗窃对象很特别 乃是江户城中得到幕府特许经营高利贷的瞎子商人。本来官府给盲人指条生路是件好事,但经营高利贷难免搞得很多人倾家荡产、寻死轻生,被视为是经商者中的败类。扒窃盲人放债者是十分危险的。首先失去视觉的盲人触觉听觉都特别发达,被偷抢时很容易察觉。此外高利贷商人也知道得罪了人,有了财力后都会雇佣保镖,把自己严密保护起来。银次郎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躲过四周保镖警戒,偷取高利贷者怀里的钱包而不被事主察觉,可谓技艺高超。有道是风水轮流转:屡次得手后师徒俩遭到为高利贷商人保镖的黑道组织追杀。他们偷窃本领虽好,却不会打斗,几乎被对手包围杀掉。是颚十郎偶遇后拔刀相助,纠集江户各处长屋的佣人杂役,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两人性命。此事发生后不久养父师傅病故;银次郎决定退出江湖,经人介绍干起了轿夫。既是救命恩人拜托他出手盗取冈引执照,银次郎自然满口答应。至于那个引诱肥千追逐自己的美人则是受过颚十郎恩惠的女刺客阿节(见第八卷)。她参与此事一是很久没有显露身手,有些技痒;二则是因为自己“有了”。阿古十郎不愧是光棍一条,想了半天才明白她是说自己怀孕有孩子了。当时十郎夸张地咧着嘴大叫:“啥?那个呆子匠人小田部市郎居然要当爹了?!”羞得阿节红着脸踢了他一脚:“所以啦,生孩子以后我就得在家当官太太了,天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出手报答啊!”

 

看到颚十郎趁自己丢失执照之际上门寻仇,福多千太就是再傻也知道中了他人圈套。这肥千也是混迹江湖多年的角色,急忙对老婆孩子大吼:“快跑!到老地方会合!”一脚踢翻吊在地炉上的汤锅,制造出一阵烟雾掩护老婆孩子先逃。然后肥千仗着身强力壮,暴喝一声,撞开自家拉门,直冲上大街。颚十郎等人当然只紧追他一个不放。沿途百姓目瞪口呆地看着平时耀武扬威的冈引头目如过街老鼠似的被人追着满街跑。肥千知道对方人多不能硬拼,认准有乐町方向埋头狂奔。此时将近暮六(傍晚),这一大伙人吵嚷着冲到南町奉行所门前,马上引起了另一轮骚动。刚巧今晚值班的奉行所捕吏正开始翻牌签到。负责把守大门的是位五短身材,长相普通;身穿茶色羽织,下套伊贺长袴,打扮貌似忍者的中间侍从。肥千认得此人乃是同僚“寡言”朝太郎,急忙高呼着“救命!”一头钻进奉行所。朝太郎让过肥千,率领几名手拿六尺棒的下级捕吏堵住大门。他抽出腰间兵器,口中高呼:“呔!来者何人?竟敢跑到南町奉行所门口撒野!”颚十郎跺脚道:“可恶!竟被他逃到这里。也罢,今天只能到此为止啦!”他率领那伙人正要撤退;“寡言”朝太郎却不肯罢休,呼唤当班的数十名捕吏,反而追杀出来。于是有乐町街上立刻变成了战场。颚十郎手下人虽多,但大部分是乌合之众,在训练有素的捕吏攻击下渐渐不支。阿古十郎抱着扭转局势的希望,握刀直奔对方指挥者。十郎受剑道高手传授,会用一刀流的“居合斩”。只出三寸剑气,却能皮开肉绽。谁知道这一刀砍去,对面的人却不见了!颚十郎正在惊讶,忽听头顶风声呼啸,连忙向后急退数步。原来那朝太郎会忍者秘术,瞬间就爬上了街边一棵松树,同时把兵器射向对手。朝太郎不像普通捕吏使用十手(注五),而是佩戴一把外形类似的忍者匕首。还好颚十郎躲得快,否则恐怕非死即伤!阿古十郎是个精灵鬼,见自己的招数不灵,知道大势已去。当下顾不得脸面,夹着尾巴抱头逃窜而去。(又不是妖怪,哪来的尾巴呢?)

 


要说这“寡言”朝太郎可是正牌户隐流忍者(注六)出身,只因得罪了族长遭到原来同伴追杀。从信浓国辗转逃到江户,成为南町奉行所上级长官池田甲斐守的食客兼保镖。因为池田甲斐守赏识的同心捕头“冷面判官”藤波右卫门办案需要帮手,便安排他做了中间侍从。从此朝太郎和肥千成了藤波右卫门的左膀右臂。因为朝太郎是个忍者,习惯晚上值班;所以比起负责白天抓捕罪犯的福多千太来名气小得多。现在朝太郎使出了忍者手段,和他作对的人可要倒霉啦!朝太郎击退了颚十郎,从树上蹦跳到奉行所房顶,居高临下观察战况。此时颚十郎纠集的佣工杂役大部分已经溃散,只剩几个年轻大胆的杂工在轿夫土之助带领下仍在抵抗。朝太郎冷笑一声,顺手从屋顶揭下些瓦片,像飞镖似地向对手投去。那些瓦片就好似长了眼睛,打到人头上裂开,那人便跟着晕倒。真可谓弹无虚发。就连那强壮如鲁智深的土之助,头顶接连挨了两片,肩头中了一片,便再也支持不住,昏倒在地成了捕吏们的俘虏。朝太郎把被捕的杂役和普通犯人一起关进番屋,再去值班室会见福多千太。肥千自然对朝太郎千恩万谢,还提出尽早补办一份新执照。朝太郎板着面孔,把上司“冷面判官”的表情学得惟妙惟肖:“千太大人是否受了惊吓,记忆出了点问题?冈引执照只能由同心本人签发。半个月前咱们的同心老大不是特地请假去京都查案去了么?他人不在城里,如何在新执照上签名盖章?”肥千闻言如同掉进了富士山冰窟,整个人都僵住啦。朝太郎建议肥千暂时躲在奉行所里,等老大回来补办了新执照再抛头露面。肥千感到对方语气中的幸灾乐祸,愤然起身告辞:“就是死也要和他们一决高下!且看在下有没有本事活到老大归来!”朝太郎目送肥千离去,反倒叹了口气。他看看四下无人,小心地从怀里拿出自己的侍从许可证。思量了片刻,朝太郎决定把它藏到最贴身的兜裆裤里面 肥千丢了执照,闹得被仇家追杀满街逃命。自己何尝不是外来户?万一丢了这许可证,就连信浓老家也回不去啊!唉,这是什么世道!

 


“寡言”朝太郎越想越气,叫杂工取来几瓶浊酒(米酒)和腌渍小菜,独自喝起闷酒来。天蒙蒙亮的时候,当班的下级捕吏跑来报告:“有一队奉公众兵卒赶到,说是有紧急公务,要从咱们番屋提犯人!”朝太郎心中奇怪:番屋里面关着一帮乞丐小偷,还有追杀肥千的几名下人杂役,上面干嘛要出动兵马提犯人啊?他醉眼朦胧地出门查看。只见南奉行所门口列队站着数十名手持武器、衣着整齐划一的兵卒;为首的军官仪表堂堂,骑在马上巍然不动。一位身穿直裃(注七)的刑部官员,带着两名随从正被捕吏拦在大门口盘问。朝太郎上前施礼询问;那年青官吏昂头挺胸,一副瞧不起外来户的世家贵族派头。此人拿出一份带画像的通缉令大声说道:“刑部得到急报:被幕府通缉的破戒僧铁斋昨晚在有乐町落网。你们抓获此等要犯,竟敢不连夜押送到传马町监狱,简直是玩忽职守!”朝太郎倒吸一口冷气:什么?那个神秘的破戒僧被咱们抓到了?我怎么不知道啊?再往通缉告示图上看去,吓得他酒都醒了:这画的不正是被我用瓦片击倒的那个光头大胡子轿夫么?这家伙居然是通缉犯铁斋?!中间侍从不敢耽误,把奉公众兵卒放进前庭;亲自在前引路,和众捕吏护送刑部官员去番屋提犯人。那刑部官员在众人簇拥下走进番屋,趾高气扬地叫着:“被通缉拐卖人口集团首领破戒僧铁斋!你的气数已尽,快随我去刑部大牢走一趟!”被他当作通缉犯的土之助一脸茫然,毫无抵抗地被绑成粽子押走;和他一起被捕的犯人作为同党也被统统带走。番屋里剩下的其余犯人对着他们的背影直吐口水:乞丐和小偷虽然有罪,但比起人贩子来名声可好多啦!走到大门口,朝太郎提醒年青官员刑部提取犯人当有公文。那官吏鼻孔朝天递上文书,同时说道:“昨晚如何捕获犯人可有报告?没有?!真是让人不能省心啊!你们这些不识字的乡巴佬!快去找个秀才补写报告!”朝太郎被骂得灰头土脸,却又不得不装客气把这伙人送走,然后急着去找文案写报告……

 

好不容易忙到天亮,“寡言”朝太郎正准备和早班人员交接,被派到刑部递交报告的下级捕吏气急败坏地跑回来讲:“刑部那边说根本没有派人来咱们这里提犯人,也不需要报告!”中间侍从急忙调取刑部公文察看。文字部分权且不说,那个所谓的刑部大印乃是用别人的私章倒过来盖上蒙混的。气得朝太郎跌足怒吼:“可恶!咱们被骗啦!”原来颚十郎逃回佣人长屋,知道断后的土之助等人多半会被捕吏拿入奉行所,急忙四处搬取救兵。先请在北町奉行所值班的熟人“飞毛腿”丈助去戏班子借来道具、官服和军装。然后请来伊势轿子帮的同行装扮兵卒,少掌柜阿政冒充军官。刑部官员的扮演者需要能说会道,比较难找。他想起传马町牢里在押的三郎太乃是说书场学徒出身(见第八卷),恰是个口才非凡之辈。反正幕府大赦在即,早晚几天内都得放人,就求人把他提前释放出来乔装官员。还好土之助真的和那位通缉犯铁斋外貌相似,就连提犯人的理由也有了。一番哄骗救出同伴后这伙人直奔北町奉行所的番屋躲藏起来。虽然这次在南町奉行所门前被打得惨败,能够靠谋略及时把同伴救回来,十郎总算是挽回了一点面子。接下来几天颚十郎和土之助呆在胁坂下人长屋避风。数日后幕府果然因为将军和母后本寿院双双病愈照例发布大赦,不过这两人的体貌特征实在太明显,一时还不敢上街。每天借住在佣人宿舍里,三餐都要别人施舍照顾,日子一久两位轿夫就憋不住了。他们商量着反正已经大赦天下,犯下的那点罪名应该不要紧了。就算不能抬轿子做生意,出去活动一下筋骨也好。哪晓得这么出门一溜达,又闯出祸来了。因为不敢抬轿子上街,没有收入,这两位江户轿夫只好放下身段,厚起脸皮四处吃白食了。当时每逢新的饭馆酒店开张,都会在营业头一天给登门祝贺的客人免费赠送礼品,并用少量酒食犒劳。目的是为打响名牌招揽以后的主顾。若是乞丐登门,店家有权撒盐驱逐;但轿夫虽然卑贱,毕竟算是顾客,老板自然得以礼相待。结果让这两个吃白食的懒汉钻了空子。

 

这天上午,颚十郎和土之助又身穿轿夫衣服上街闲逛。因为常吃白食有了经验,颚十郎提议说:“根据长屋里杂工传来的消息,今天和泉桥边的柳森稻荷(注八)附近有家新酒店开张。咱们去凑个热闹好啦。新店么,就算没有贺酒可喝,最起码会赠送一条写着店名的手巾。正好我的旧手巾破了,该换新的啦!”土之助立刻赞同:“要说昨天那间‘多贺屋’可真豪爽,贺酒给了五合(半升)。最后逐客时说一声打扰了,还每人赠送了一个印有店名的黄布钱袋。果然喝酒还是要去新开张的店啊!” ……两人闲扯着一路走去。按照日本风俗新店开张会在门口沿墙摆出一排庆贺的花环,因此地点相当好认。这家名叫“笼屋”的店铺选址颇为古怪,紧靠在藤堂和泉守的官邸旁边。时候还早,店门已开。颚十郎与土之助习惯地撩开布门帘低头走入店里,却不约而同地呆住了。虽然这房子的布局确是标准的居酒屋(注九)结构,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前面柜台和后面厨房只有老板一个人打理;柜台边已经坐着五名酒客,居然都是清一色的轿夫杂工打扮。加上新来的两位,这里与其说是酒店,倒更像真正的笼屋(轿子仓库)轿夫会所了。“喂,怎么啦?你们二位是顾客、乞丐还是吃白食的?哎呀呀,这店面过份气派,让你们看呆了吧?好啦好啦,快进来吧,站在那里都不透风啦!”五名顾客本来在喋喋不休地议论着什么,坐在柜台前中间位置、同时也是最年长的那位轿夫发现又来了客人,抢在老板之前发出邀请。老板正好从厨房回到柜台后面,连忙点头哈腰地打招呼:“欢迎光临!今日本店新张,欢迎来喝贺酒!咱们店里准备的可是滩五乡的都菊名酒(注十),从产地直接发货,而且货源充足,不可错过哟!您二位是要五合还是一升装的酒瓶?”老板的下巴没有颚十郎长得肥大,却也是下大上小的水瓢脸。这位新店主虽然穿着围裙,梳商人发型,但他肤色黝黑,脸上坑洼不平,明显是个在户外饱经日晒雨淋的轿夫模样。这下可好,从老板到顾客都是轿夫,也难怪店名要叫笼屋了。本来这两个吃白食的就是冲着贺酒而来,立刻在靠近门口的柜台一侧找空位坐下,嘴里说着祝贺的吉利话,拿起酒瓶装模做样地往杯子里注酒。

 

才喝了一两杯,眼看邻座那几位都是直接举着酒瓶往嘴里灌,颚十郎与土之助也忍不住跟着豪饮起来。老板从柜台后面探头询问:“下酒菜要吃什么?今天店里有鲣鱼寿司、烤沙丁鱼、煮芋头、蒸豆腐、炸豆腐、章鱼刺身、腌渍鲱鱼还有厚切旗鱼块哇!”他故意用升调结束报菜,动作利落地用手擦了擦围裙。虽然菜单报得挺快,却并不熟练。歇了口气后他又接着补充:“以上说的无论哪种菜,今天都能免费奉送一盘,还请两位不要客气,嘿嘿!”土之助嘴馋又想卖弄才能,连忙说:“以上八道菜肴,我们连老板在内正好是八位,不如每样端一盘摆在柜台上面,这样大伙想吃什么都可以随意分享!”这个好主意立刻引来五名醉汉的一阵喝彩。老板便如此照办了。颚十郎吃喝得兴起,提议道:“既然大家萍水相逢都是有缘,我看不如干脆关了店门,大家一直喝到晚上,不,喝到明早,一醉方休如何?”刚才那个年长的轿夫立刻响应:“唷,谋士啊,这个点子好!” 说着就醉醺醺地站起来,带着四个同伴七手八脚地收布帘(注十一)关店门。那边老板也连声叫好,主动打开墙上隐蔽的拉门。隔壁居然还藏有一个小包间。里面的凉床炕席上摆着两张小方桌、周围放着深蓝色的棉布坐垫。每桌可以坐四到六人,于是五名酒客和店主合力把两张桌子拼在一起,摆上用大碗盛的菜肴和大瓶装的清酒,欢呼着狂饮大吃起来。那个尖嘴猴腮的老轿夫多喝了几杯酒,脸红得像猴子屁股似的。他一边对柜台那边招手,一面高声说道:“喂,两位新来的朋友,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敝人叫半兵卫。店老板名叫小平太。不久前他和我们五个还一同住在隔壁藤堂大人家的佣人长屋里,都是那位老爷家抬轿子的杂役。今日小平太的新店开张,我们五个旧日同伴特地前来祝贺。不瞒您说,原本讲好今天这店子由我们五个包场了。若是其他的顾客,不管他是贵族、和尚还是武士老爷,就算他们来到这里跪求一杯贺酒,咱们哥几个也不会理睬,直接轰走。不是我等卖二位人情:看你们的行头乃是咱们的同行,又特地登门道贺,咱们当然得以礼相待,正所谓同病相怜啊!您二位就别缩在柜台那里,来这边坐吧!”

 

包间里的其他人也连声附和:“半兵卫大哥说得对!来来来,到这边坐!” 土之助摸着光脑壳说:“喲,太叫人不好意思啦!”颚十郎见机行事,反过来劝说:“土之助大人,既然大伙热情相邀,我们恭敬不如从命,就坐过去吧!” 店老板看着眼馋也来了兴致,过去和七位贺客同桌畅饮……等到接近中午的时候,拼在一起的方桌上堆满大碗小碟,码放着三十多个酒瓶子。大伙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又唱又闹起来。店主小平太的酒量不错,虽然说话已经不太顺溜了,还忙着在客人之间敬酒。等到他来到那个老轿夫半兵卫那里,两个人居然争执起来。半兵卫自称有江户第一的酒量,当然没有醉倒,他拍着方桌子叫道:“我说小平太,咱们五个和你共事多年,加上这两位新来的长下巴大胡子同行,今天和你同桌饮酒,大家就和亲兄弟没有两样,对吗?”店主大笑道:“对,太对了!半兵卫大哥,咱们干一杯!”“噢,这杯酒是你请我喝的?谢谢啦,不过我可不能喝这杯酒!”“说什么傻话?快喝吧!难道你看不起我小平太?”“正是如此。太看不起啦!我死都不喝你斟的酒!”“真是的,你每次喝醉了就这样!说吧,我小平太到底有什么不是?”半兵卫满脸通红,声调越来越高,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你小子把耳朵掏干净,给我好好听着!在下虽只是个轿夫,好歹是在上位大名的手下跑腿,耳朵根本不聋,眼睛也一点不瞎!前天你请客的时候,口口声声说你家舅舅死了,给你留下一笔遗产用来置业开店。你大哥我今天过来一看,且不说选址就在藤堂和泉守大人府邸旁边,光买地皮就是吓死人的数目。只看你店里的装潢木材:墙面铺着打磨过的柏木板;天花板是叫‘鹌鹑眼’的高级材料;小包间木柱是鱼鳞纹桧木;厨房里到处是防火的铜饰。饭桌柜台全是没有棕眼的榉木。杯盘碗盏都是唐津烧瓷。光是这些加在一起就得花三五百两小判。偏偏我以前见过你舅舅,还和他聊过天。知道你除了父母就只有他一门亲戚。你舅舅乃是武藏国新井村的一介平民,死了与否都还难说。他那副德性就算全家三代不吃不喝也不可能给你留下那么多钱!”

 

另外四个酒客立刻跟着起哄,有的说小平太你别是和戏文上说得一样,在宇津谷峠避雨时杀掉了身怀三百两的盲人按摩师?有的说今天一定要讲个明白,咱们可不和杀人犯作朋友。有的说这么多钱来路不明可不得了哇!有的干脆嚷嚷:不说清楚咱们可就要放火烧店啦!鄂十郎不由低声说:“这下可有意思啦!”土之助也说:“可不是,这家店不仅让我们白吃白喝,还有余兴节目表演,实在有趣!”这时候小平太已经脱了围裙,光着膀子在桌边坐下,完全恢复了昔日的轿夫模样。他拍着汗毛发达的粗腿说:“我就知道瞒不过半兵卫你这个机灵鬼!不过没想到你能一眼看穿到如此地步!好啦,半兵卫和诸位兄弟莫要生气,我呢只是事出有因,才随口编出这种理由。还请各位同行不要计较啦!”半兵卫得意地摇头晃脑:“倒也不是不肯原谅你。不过还请你把所谓的事出有因讲清楚了,大伙还是好兄弟!”其他人跟着就是、就是的起哄。鄂十郎和土之助忙着吃白食,虽然竖起耳朵旁听,却没有跟着哄闹。小平太笑嘻嘻地说:“虽说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既然大家都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吧。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听了理由可别吓趴下,趁现在先扶稳了啊!实不相瞒,出钱给敝人开店的乃是藤堂大人家的代公主!这位公主大人她说在下长得简直和濑川菊之丞(注十二)一模一样,让她一见倾心,当轿夫实在太可惜啦!如果不是身份地位悬殊,真想把我招为夫婿,关在房里从早看到晚。可惜浮世余恨,造化弄人,这个愿望注定无法实现。所以她决定出钱帮我在就近开店,也好一直远远地眺望我。怎么样,你们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什么叫美男子!”在座的轿夫们听了这个新理由先是一愣,然后忍不住哄堂大笑起来。有人笑出了眼泪,有的被酒呛住,不断咳嗽。最惨的是颚十郎大人,被嘴里的一块旗鱼肉堵住喉咙,多亏土之助帮他抚胸捶背,险些背过气去。

 

半兵卫笑得把嘴里含着的酒吐出来,喷了对面小平太一脸:“你小子脸皮简直比城墙都厚,太大言不惭了!你长得像路考?大哥我长得还像阎王爷呢!你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就你那张水瓢脸,长得活象神社里面的安产符,只差没写上‘安产’两个字而已。就算天地倒转,代公主也不可能看上你!人家公主大人不仅出身高贵、长相漂亮,而且聪明绝顶,是这江户城里数一数二的人物!公主她啊早上梳洗用的包金粉漆木脸盆,就抵咱们几年的工钱!连将军大人找她聊天,都要先派个宫女过来打听她是否另有安排?你这个愣头青,满嘴没有一句实话!”小平太一边用围裙擦脸,一边反驳:“汉语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你们这些下人都打着光棍,才会这么想。我这张水瓢脸人家公主可是喜欢得很。只要我开口,什么请求都会点头答应……”半兵卫咬住了话头不放:“这话可是你说的?”“当然,用不着反复确认!”“那你能不能现在就去把代公主叫来,给咱们哥几个斟酒?能让身价三十二万石的大名公主给倒一杯酒,身为男人这辈子也值了!”其他人跟着起哄,小平太给逼急了:“小菜一碟!只要写封信给她,人马上就到!”半兵卫拍着桌子叫骂:“小平太你真狡猾啊!明知道哥几个都是文盲不会写字,还出这种题目来反将一军!”原本这话题就该到此为止了,谁知道土之助突然插嘴:“如不嫌弃,这信就由在下来写吧!”颚十郎觉得不妥,用脚在桌子下面狠踢他。谁知道土之助早就喝醉了,完全不予理睬。于是小平太拿来笔墨纸砚,众人在方桌上清出一角,土之助便龙飞凤舞地写了张便条,写完把笔一丢,嘴里还说:“这事儿真是有趣!”半兵卫请最年轻的那位轿夫跑一趟,把信交给公主的贴身女仆。大概过了不到半刻时(一小时),突然有人不轻不重地敲起店门来。小平太不满地嘀咕着:“这又是哪儿来吃白食的?是附近的乞丐么?打扰咱们兄弟喝酒,简直该死!”其他人便喊叫起来:“喂,没看见布门帘已经收起来了?今天不做生意啦!”敲门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转急了。

 

半兵卫忍不住上前开门。谁知他一看到来人,就如同见了鬼似的呆住,仰着头倒退着回到桌边,嘴里咿呀着不知在讲些什么。只见店门口站着一位贵族少女,长发披肩,一丝不乱。她身穿真丝衬衣和五彩打袿(注十三),胸口用棉带束紧。衣袖上用银丝固定的金箔片在背后阳光照射下发出云霞般的光辉。虽然她淡施脂粉,也没有戴发簪之类的首饰,那全身上下的贵族气派绝不是花钱雇来陪酒的游女(妓女)可以假扮的。来者居然是如假包换的藤堂代公主殿下!最诡异的是公主不带女仆侍从,竟独自一人跑到这间小酒店来。那位贵族少女就像是人偶娃娃成精作怪似的,行云流水、毫无声息地走进店来。她的肌肤如象牙软玉般洁白,脸上毫无表情。走到桌边伸出玉葱般的玲珑小手去抓唐津瓷瓶,嘴里说着:“我给大家斟酒。”包括自夸是公主情人的小平太在内,那六位轿夫早已认出主人家小姐。他们吓得魂不附体,连滚带爬地从包间席位跳到地上跪成半圈,嘴里惊叫着:“这……这哪里使得!”公主面带犀利的微笑:“不必客气,快拿酒杯来,我给各位斟酒。”颚十郎和土之助完全被吓懵了,坐在原地没动。颚十郎急得拿手直戳土之助的膝盖:“都怪你!事情闹大啦!咱们赶紧溜吧!不然如何收场哇!”土之助紧张得两眼滴溜溜乱转:“不得了!你快数一二三,咱们冲出去吧!”随着三声报数和一阵怪叫,这两个来吃白食的江户轿夫如行夜路撞上妖怪般,一溜烟逃出了“笼屋”酒店。第二天下午,秋叶之原的防火空地上。在原野入口处有一棵苦楝树,颚十郎和土之助按平时习惯坐在树下乘凉发呆。天冷的时节他们不肯干活,现在天热又成了偷懒的借口。土之助不安地说:“不知道昨天那件事最后如何收场?”颚十郎连忙打岔:“你看那边来了个卖枇杷叶茶的小贩,咱们去买一杯喝吧!”忽然有个人从树后面探出头来,大叫道:“真是害得我好找,总算是逮到你啦!”吓了两位轿夫一跳。

 

等到看清对面正用芥末色黄圆点手巾擦汗的人乃是老友瘦松,颚十郎这才缓过气来:“我说瘦松你啊,明明已经从奉行所辞职退出了,大白天还穿着紧身裤和竹皮草鞋,完全是捕头装束,见了面还来句:‘可逮到你啦’!存心想让别人闹误会啊!我可没有做坏事,用不着你来抓啊!”瘦松赔笑道:“不好意思,毕竟干了多年捕吏,不小心说溜了嘴。唷,土之助也在。你们一向可好啊?”颚十郎摸起下巴:“说起来瘦松你不是在御用木材商万屋和助那里当食客么?不陪着主人翁在茂森町的高楼广厦里逍遥快活,跑出来找我干什么?”瘦松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两升酒桶:“本来是为了元旦那桩害我辞职的冤案四处调查来着。不过现在突然有了更紧急的事件,想请两位朋友出手帮忙!”土之助急忙摇头:“昨天我真的喝太多了,饮酒今日不能奉陪!”颚十郎却来了兴趣:“有什么事比元旦冤案还让你挂心?居然为它四处奔波?还请说来听听!”神田松五郎趁势在两人身边坐下:“出了几年来罕见的大案子啦!实不相瞒,根据本月当班的南町奉行所那边传来的消息:就在昨日晌午,藤堂和泉守的宝贝女儿代公主她杀了人啦!”“啥?代公主杀人?那又怎样?以她的出身地位,又正逢大赦期间,完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啊?”瘦松苦笑着摇头:“事情没那么简单。首先案情太重,据说那位小姐在酒里放毒,强迫手下六位轿夫杂工喝下去,这可是六条人命哇!”颚十郎与土之助对视一眼:“还好咱们逃得快,不然就跟着那伙人完蛋啦!”瘦松连忙问:“听起来倒和本案有关,你们居然知情?!”颚十郎把事情经过大概讲述一遍,瘦松不由点头:“这下可麻烦啦。有了你们二位的见证,公主她果然去过案发现场啊!”“奇怪啊,既然那六个人都被毒死了,南町奉行所又为什么会怀疑到公主头上?”“这个么,有乐町那里毕竟是我从前的竞争对手,传来的消息有限。事情大概是这样的……”原来那天五个轿夫一同请假去“笼屋”喝酒,下午有位府邸里的女眷要出城办事,竟然找不到人来抬轿子了。管事的觉得太不像话,派人去酒店察看。却发现六个人全部躺在店里地上,除了那位最年长的半兵卫还奄奄一息,包括店主小平太在内的其他人早都死掉了。

 

接到报案后“寡言”朝太郎赶到现场,他不愧是忍者出身,发现半兵卫拼命撑着不肯死,嘴里象蚊子哼似的重复着一句话。听起来大概是说代公主替他们斟酒,这辈子真值得了。不等大家实施抢救,半兵卫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然后检验包间方桌上的剩酒,发现里面被人下过剧毒。于是代公主成了投毒嫌疑犯,被软禁在自己的闺房里。本来正如颚十郎所说,堂堂三十二万石大名的女儿杀掉六个轿夫,且不说还只是有嫌疑,就算是真的奉行所也不一定敢认真处理。偏偏代公主流年不利,碰到幕府将军和他生母本寿院因为另一件事发生争执,事情反而严重起来。原来前一段时候将军大人和本寿院大人双双病倒,江户城里传出谣言说他们得的恐怕是瘟疫绝症。因为现任幕府将军没有孩子,按规矩要从“御三家”(注十四)那里过继养子。那时名列“御三家”之首的纪州藩德川庆福大人继位当下一代将军的可能性很高。庆福本人还没怎么样,因为他的正室夫人早亡,两位侧室为了争夺未来正宫娘娘的位置明争暗斗起来。为了争宠这两人不约而同地雇佣巫师用邪法诅咒对手,连带着竟有祈祷让现任将军母子赶紧快死的词句出现。将军母子病愈后听说此事追究起来。那德川庆福也是个狠角色,马上勒令两名侧室同时自尽。而且模仿战国武士妻妾的自杀方式,让她俩当面跪坐,各用短刀刺入对方胸部而死。消息传到江户,本寿院夸奖纪州藩处置果断得当,不愧是她心中的继承人选。将军本人却非常不满,认为此例一开,恐怕贵族大名们争相效仿,将臣下佣人之命视为草芥一般。最后德川庆福被幕府口头警告一番,罚去了半年的俸禄。这便是所谓的“纪州争宠事件”。此案才过,风波未平,就有藤堂和泉守的女儿代公主一次毒杀六名轿夫的消息传来。而且事发地点不是和泉守的领地,居然就在这江户城中!将军大人哪有不生气的道理?同样是“御三家”出身的禁里御守卫大将(卫戍总督)一条庆喜奉命带兵包围藤堂和泉守的江户府邸,日夜监视。同时下令督促南町奉行所尽快破案。

 


照目前的形势判断,如果查出罪名属实,代公主要当众自尽谢罪不说,恐怕由初代藤堂高虎公(注十五)苦心经营,传承两百余年的三十二万石领地也要被德川幕府废除没收了!颚十郎不由问瘦松:“那渡之鸟藤堂家本来名声欠佳,别人没有幸灾乐祸、落井下石就算不错啦。你又如何搅和进此事?”根据松五郎解释,绰号“万和”的万屋和助早年还是个普通木材商的时候,因为木曾山的林火把木材烧尽,几乎断了生计。幸好有位被他救过性命的僧人指点,让他在秃山上改种果树,徐图东山再起。有一次幕府将军偶然听人说起万和家的奋斗故事,便下令让和助觐见呈送木材样品。从此万和一步登天成了御用商人,得以重振家业。而向将军提起万和事迹的恰恰正是现任和泉守藤堂高广大人。老实说藤堂家和万和家毫无瓜葛,那次只是高广卖弄才情,随便陪将军聊天罢了,却无意中帮了万和一个大忙。万屋和助一直都想报答藤堂大人的恩惠,但人家有钱有势,还是现任的一方大员,根本就不缺少什么。这次加代公主出事后,第二天一早万和得到消息,立刻派出快船驿马,八百里加急把消息报告给在封地的藤堂高广。和泉守已经老迈,几个儿子均已先他早逝;只剩下小女儿代公主一颗掌上明珠。得到这噩耗几乎把堂堂大名当场吓死。正巧藤堂高广刚刚结束参勤交待(注十六)从江户回到领地,未经召唤无法擅自返回。这位爱女心切的老先生只好成天忙着不断写信。他先向将军写信请罪求情,然后向所有亲朋故旧写信求援。江户万和家收到求援信,立刻集合从主管到食客的一大帮人商议救人对策。那瘦松是同心捕头出身,觉得案情棘手,便跑来找善于断案的朋友颚十郎,没想到反而搞到了对代公主不利的证据。颚十郎皱眉自语:“不对吧?一个有力大名的女儿,要杀自家几个小小轿夫,何必亲自出面下毒?随便编个理由,就说要去深山古寺参拜还愿,途中雇几个浪人武士把这些轿夫骗到僻静的地方每人给他一刀,然后就地掩埋了事。岂不更加稳妥?这案子里似乎有冤情。”

 

土之助也说:“虽然那位公主冷冰冰地,还破坏了咱们喝酒吃白食的雅兴,但我觉得她不是那么残忍的罪犯啊!”瘦松苦笑道:“连土之助都这么说了,依先生您看这事还有希望?”颚十郎又摸起下巴:“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这案子现在是归南町奉行所办理,少不得还得去那里走一趟,把事情问明白,顺便报仇讨钱零花!”这晚有乐町的奉行所里表面上风平浪静,其实所有人都紧张得像拉直的弓弦一般。值班的“寡言”朝太郎又喝起闷酒来。哎,自己干吗要逞能去听被害者临死的话呢?这下可好,牵扯到三十二万石诸侯的公主。那可是外样大名(注十七)之中的头领人物藤堂家的女儿啊!现在将军出面干预限期破案。怎么才给五天时间啊?!唯一能担此重任的同心老大藤波右卫门偏偏这时请假在京都查案。就算派人捎信叫他赶回江户都来不及了。南町奉行所号称有捕吏密探三百余人,结果推来挡去,上面还是把这烫手山芋丢给我负责。自己的身份根本不能面见公主问案,只能递条子笔谈。唉,这是什么世道!他越想越绝望,正盘算着是否该学瘦松的榜样留下辞呈一走了之,有位下级捕吏跑来报告说,来了个怪异的小者密探说有要事前来禀报。此人的打扮真叫奇怪:脸上戴着下巴突出的“大童子”能乐面具(注十八),看不清本来相貌,头上梳着滑稽的轿夫发髻,身上却披着华丽的丝绸长衫。这模样实在古怪,以至朝太郎忘了打招呼道辛苦,盯住他打量起来。那个怪客用明显的假嗓子说道:“敝人葫芦太郎,曾协助藤波右卫门调查疑案。谁知有人趁同心老大出远门,设冤案陷害代公主,败坏奉行所的名声。在下不能袖手旁观,特地前来打搅!” 朝太郎如遇救命稻草,强打精神和怪客对答起来。“案情在下知道一个大概,请问代公主承认自己杀了人么?”“不,她一口咬定自己什么事都不知道。”“如此便陷入僵局啦!可有其他什么线索?”“除了有人临死时提到代公主跑去斟酒,其它毫无线索。将军大为光火,派兵包围了藤堂府邸。无论如何,看来这次代公主是无法全身而退了。”

 

提过几个问题,葫芦太郎表示为今之计,只好想办法把这个棘手的案子推给竞争对手北町奉行所去办。“寡言”朝太郎皱眉道:“这个月轮到我们当值啊!限期又紧,北町奉行所怎肯插手此案?” 葫芦太郎笑道:“会者不难!只要写一封授权查案的推荐公文,剩下的就看敝人的手段吧!”然后他冲朝太郎伸手讨赏:“这年头到处不讲情面只认钱。要让北町奉行所接手,上下打点至少要花二十两小判!”这下朝太郎彻底苦下脸来:“二十两这么多?!在下只是一介中间侍从啊,深更半夜去哪里找这么多钱?难道你要我去偷不成?!”葫芦太郎笑道:“幕府法令森严,偷窃金额超过二十两就已经是斩首之罪啦!初次合作,我卖您一个人情。请把您佩戴的忍者匕首交出,在下将它送到黑田屋当铺去,这算是十两;另外一半我先想法垫上,还请大人写一张借条!”朝太郎半信半疑地交出匕首和借条。葫芦太郎交给他一个写着“太郎”名字的红漆木雕葫芦:“在下绝不食言。以后若有困难,只需将这葫芦挂在秋叶之原入口处的苦楝树上,必来帮忙!作为测试,等你家同心老大回来,还请把他写的查案报告抄个副本,和十两小判一同放在树下。以此交换借条。”出了有乐町,葫芦太郎脱去伪装露出阿古十郎的本来面目,又跑到森川町的舅舅庄兵卫家里。庄兵卫乃是北町奉行所的上级官员,双方一番讨价还价后,约定破案后功劳归舅舅所有,颚十郎怀藏二十两金小判和北町奉行所的介绍信,手里玩弄着差点要了自己性命的忍者匕首,哼着浪人小调回下人长屋睡觉。第二天清早,负责日夜监视藤堂府邸的禁里御守卫大将(卫戍总督)一条庆喜得报,有个打扮奇特的人自称问案高手,要求通过包围圈去见代公主查案!一条庆喜大人接见阿古十郎,两人互相打量起来。那位由水户德川家过继给名门一条家的年轻将官二十出头,长得圆头方脸,宽额细目,和画中年轻时的德川家康公很像。而颚十郎全江户有名的长脸大下巴,配上滑稽的轿夫发髻,更是令人过目难忘。虽然他穿着从舅舅那里借来的五纹和服(注十九)和透绫裤子,手持南北两町奉行所出具的推荐公文,仍旧像个江湖骗子。

 


颚十郎注意到庆喜大人皮肤黝黑,双手青筋暴露,十指修长,显然习武多年。而庆喜大人也盯住对方腰间那两把因为长期练习而掉漆磨损的日本刀。双方同时确认了对方的武士身份,心里决定互相合作。颚十郎坦承这次查案只有五成把握,还需要一条长官以兵法大力相助。一条庆喜早就厌烦了这包围府邸监视人质的苦差事,马上表示乐意配合。不到一顿饭的功夫,颚十郎已经穿越封锁线,跪坐在代公主面前。他指天划地,口若悬河地劝说公主大人:此事业已惊动幕府将军,等于是藤堂家和全日本为敌作对,胜算几何,不问自明。公主是江户城里有名的聪明人,何不说出实话,洗清嫌疑?可那位骄傲的公主面沉似水,除了重申自己对本案一无所知外,就是不肯讲出真相。眼看时辰不早,颚十郎急了,掏出他从瘦松那里要来的藤堂大人求援信,大声朗读起来。这信写得并不出色,开始便提起两百年前关原大战的陈年往事。当时丰臣家的亲戚金吾大将小早川秀秋临阵投敌,带领一万多人马从山上冲击一千五百人的友军大谷吉继部队。已经身患绝症、被轿子抬上战场的大谷刑部指挥自己一手培养的郭贺子弟兵奋力还击。他们奇迹般连续击退小早川叛军,还两次差点反击到山上的敌方指挥部。就在此时原来和大谷吉继同一阵营的藤堂高虎突然率军从侧面发起偷袭。由于大谷家和藤堂家的旗帜恰巧相同 都是蓝底带白圆点的样子,唯一的不同在于藤堂家旗杆顶部插着一束象征“渡之鸟”的乌鸦羽毛 致使郭贺部队腹背受敌陷入混乱,终于战败。最后大谷刑部被迫切腹自尽,享年43岁。据说当时郭贺武士们全部面向敌人英勇战死,无一投降。战后才刚一年,小早川秀秋每晚梦见郭贺军团反击的壮举,陷入疯狂病死。大家都说那就是投敌背叛的报应啊!从此藤堂家上下都战战兢兢地等着报应临头。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二百多年,如今报应竟落到自己的爱女身上!老父亲恳求收到信的亲朋好友一定要设法搭救加代公主。自己就是顶罪被杀,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比起开始部分的老声长谈,最后这真情流露的一段还算不错。公主大人听了眼圈发红;坐在一边的贴身女仆大哭起来,抱歉地退出房去。尽管有所动摇,但是代公主依旧冷冰冰地拒绝合作。坚信她必然知晓内情的颚十郎指着窗外,大声说:“我的小姑奶奶,算我求您了,再不开口可就真的来不及啦!”公主的闺房设在二楼,她偷眼从窗户向楼下望去:只见连日包围府邸的幕府军队突然行动起来。一条庆喜端坐在乌云般的骏马背上,挥舞着马鞭发号施令。上百名身穿军装号衣的奉公众兵卒抬头挺胸,列队布阵。还有人为了试验火药是否受潮朝天放空枪。看来他们就要攻打府邸啦!颚十郎突然回头对公主说道:“其实关原大战之后还有这样一个故事流传后世。战败的西军总指挥石田三成逃入山中,被擒获后戴上木枷镣铐跪在德川家康的城堡门外,准备游街示众后斩首处决。当时各路大名来拜见德川家康时都得从三成所跪之处经过。那些大名们有的对他嘲笑怒骂、有的觉得心中有愧低头绕行。只有和他敌对阵营的战将黑田长政主动走过去,把自己的羽织外套披在石田三成身上,和气地说:‘还请治部少(三成的职称)见谅。在战国乱世,大伙的行为无所谓忠奸善恶,只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因为黑田长政的父亲是家康的重要谋士黑田如水,德川幕府后来没有追究此事。黑田长政倒是说出了武士阶级的心里话:就算德川家康自己,身经百战还不是为了家人在奋斗?而公主大人您也是武士家的女儿!对您而言,所谓家人绝不只是父亲那么简单!这件案子不仅关系到您自己以及您父亲的官职领地,还会牵连其他很多人!”接着颚十郎突然压低声音对公主说:“听说您是个聪明人,不知道有没有学过偷听?等我出去后还请您把房门像这样拉开条缝,坐在门边听一下您家人的言论!”不等代公主回答,他便退出房间来到走廊上。颚十郎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故意咳嗽一声说:“出来吧,我知道你就藏在附近。”

 


果然有人从走廊尽头的杂用房间走过来,却是刚才哭着离开公主房间的贴身女佣。这姑娘年龄与公主相仿,也是位十七八岁的少女。她身穿绣着白色禾麦花纹的浅绿和服,其身份应该是和公主从小一起长大,同吃共宿,将来公主结婚也会跟着去夫家的所谓陪嫁丫鬟。这位名叫阿芳的女佣急忙问道:“您是奉行所来的大人吧?我家小姐什么都没说,对么?”见颚十郎点头默认,这女孩连珠炮似的说道:“都是我的错啊!那天公主收到我传来的便条,非要自己独自出门。连午饭都不肯吃。我不敢跟踪,就从这二楼的窗户目送她离去。结果看到她溜到府邸墙边拐弯处,而拐角那边正是死了人的‘笼屋’酒店!虽然不相信公主会做出那种事,可我亲眼看见了!怎么办啊!对了,您能不能通融一下?在供词上就写我偷看了便条,见那几个轿夫居然要公主去斟酒,便生气地跑去责骂他们。没想到那几个蠢货都喝醉了,把我当成公主还敢动手动脚,我就掏出身上刚买的老鼠药把他们都杀了?”见颚十郎没有反应,她红着耳根脖子把长着雀斑的俊俏脸蛋凑过来,呼吸急促地说:“我和公主她就像姐妹一样生活,为了保护她我什么都愿意做!拜托把我抓去顶罪!要杀要剐都随便!我没有钱孝敬你。如果你不嫌弃,我就……就把这身子送给你好啦!”说着梨花带雨地往十郎怀里钻。颚十郎连忙将她推开:“姑娘的忠诚虽然可敬,但是这案子有证人,已经咬定代公主啦!还请你自重!”阿芳被拒绝,忍不住大哭着跑下楼去。颚十郎正想回房间去,从楼梯口方向奔上来两只奇怪的大猴子。等靠近仔细再看,原来是两名身穿朽烂皮铠甲,手握生锈长矛和老旧火绳枪的男子。阿古十郎身长五尺四寸,而他们的身高只到十郎的胸部,根本就是两个侏儒。颚十郎连忙冒充侍从拦住盘问。原来他们是兄弟俩,名叫平六、平八。这两位乃是府邸里的厨子。他们嚷嚷着说,元旦那天因为厨子不放假,管家大人送了一些酒作为犒赏。他们哥俩喝醉了烧饭的时候打瞌睡,结果初一那天的汤里忘了放盐。

 

公主大人非但没有怪罪,反而故意喝光了汤还夸奖滋味不错。现在幕府军队要攻打府邸,他们决定披挂整齐,死守大门保护和蔼的代公主!颚十郎抱着手臂挖苦道:“应该死守大门的勇士怎么跑到楼上公主闺房来啦?!什么?临死前想再见公主一面?拜托!现在公主大人在房间里忙着收拾东西准备逃命啊!不过来得正巧。你们既然是厨子,难道让代公主饿着肚子跑路?还不快去做些干粮送来!”那两个厨子貌似脑筋并不好使,答应着转身下楼。隔着老远还听见他们在争执:“材料还有一些,木柴也够。干粮对吧?是做甜豆包还是咸肉包啊?”“不啊,哥哥!人家公主大人喜欢吃素!我想做一个豆腐芽菜馅的包子。她吃了一定会记得咱们!” ……颚十郎赶走厨子兄弟刚转过身去,楼梯上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索性重新掉头站定,看着来人上楼。这次来的是府邸管家与兵卫和一名少年。老管家面色庄严地发问:“您就是来问案的武士大人?看您的刀具严重掉漆,不知身手如何?”颚十郎并不答话,以快到看不清的速度一刀劈出。等走廊上的灯笼熄灭裂开坠地,他的刀已经归鞘多时了。与兵卫赞许地点头:“果然厉害。时间不多了,我长话短说。老朽想雇佣武士大人保护代公主突围,去投奔老爷和泉守大人。府里金库的钥匙在我这里。老爷吩咐过,为了女儿的安危可以不计代价。我去打开金库,您想拿多少都可以。但带着大量金子赶路多有不便。希望您能把钱埋在府邸庭院里,自己做个记号。等这场灾难过去,再回来从废墟里取出藏金。不知武士大人意下如何?”见颚十郎摸着下巴沉思,他指着背后的少年说:“这是我儿子小太郎,他陪你们一起突围,顺便当向导。”十郎称赞:“好精明的管家。您这是在向我交出人质么?那您自己呢?”老先生一字一顿地说:“我身为府邸的管事,当然和它共存亡!我可是看着代那孩子长大的。记得小时候她偶然看到有人在厨房杀鸭子,对我说:‘大鸭子死了,小鸭子没了妈妈好可怜啊!’从此再没有吃过鸭肉。这么善良的孩子怎么可能干出杀死自己轿夫那样残忍的事?!……

 


颚十郎害怕再拖下去会干扰自己的计划,连忙插嘴:“时间紧迫啊!钱的事先等一下!我们总不能徒步突围啊!这么大的府邸里应该有好马吧?还请两位去挑选三匹有血缘关系的亲戚马来。这样途中遇到混乱场面不容易走散!”管家答应着让儿子先去马厩,自己却背对武士站在原地说:“那样的马只会找两匹:老朽已经吩咐过儿子,遇到危险时要和你们分开,设法吸引追兵跟着自己。代公主可是老爷的命根子啊!希望您能一路保护她平安到达。如果见到老爷,请转告他十四年前溺水获救的秀才现在报恩了!”管家没有回头行礼便稳步走下楼去 他是不愿被人看见自己落泪的模样。颚十郎觉得鼻子发酸,连忙捏住它走回房里。代公主既没有回到房中央的座位上去,也没有留在门边,而是背靠墙壁站立着。她的香肩好似风吹苇叶似地颤动,虽然努力没有哭出声音,眼泪却像断线的珍珠纷纷滴落。阿古十郎连忙安慰:“真不愧是代公主大人,连哭鼻子都与众不同!好啦好啦,我也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啊!您该明白了吧?可不能为了自私的恋情辜负所有家人对您的爱啊!我受人拜托去看过现场。方桌上共有九个杯子,可公主您只是去斟酒,自己并没有喝啊!所以凶手必定另有其人。多出来的那个杯子下面垫有一张连续对折两次的怀纸。只有受过训练,讲究礼仪的男仆才会这样喝酒啊!今日见到公主时,贴身女仆特地从您身后绕过,跪坐在上手,说明下手的位置原本有人,现在却是空的!还请您快说吧,由敝人写下供词交出,然后风平浪静,云散日出,一切都会变好的!”公主点头回到座位,呜咽着开始讲述。颚十郎连忙奋笔疾书,开始记录…… 过了一壶热茶变凉的功夫,藤堂和泉守府邸门口突然爆发骚动。颚十郎以轿夫的速度拼命逃跑,和服衣袖如同怪鸟的翅膀上下翻飞,背后似乎还拖着一条尾巴。他身后还有一帮由女佣男仆、厨子园丁和其他杂役组成的混合部队跟踪追击。天空中飞舞着石块、厨刀……还有刚蒸好的菜包子!

 

贴身女仆阿芳穿着皮革铠甲,手舞长柄薙刀(类似朴刀)冲在队伍最前面,她咬牙切齿地怒吼:“畜牲!竟敢弄哭可爱的代公主!我宰了你!”她背后的下人们群起响应,倒把在门口列队的正规军吓得后退了几步。一条庆喜看清颚十郎拖着的尾巴原来是墨迹未干、没有折叠的供词状纸,知道大功告成,连忙引兵接应。后排的奉公众举枪对空中齐射,一阵刺耳的轰鸣后,自知不敌的下人们连滚带爬地撤回府里。颚十郎喘着粗气跑到马前,将供词交给庆喜大人,自己累得瘫坐在地,嘴里嘟囔着:“先是投怀送抱,然后举刀砍杀,如今的小姑娘可不得了!唉,原来还真有报应这回事!这便是那天追杀肥臀狸猫的报应啊!……”庆喜长官捧着状纸称赞道:“兵法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今天我算是领教啦!”正说着奉公众阵列里又发生了骚动。原来女仆阿芳跟着颚十郎跑得太靠前,没能收住脚步,一头撞进了官兵队伍里面。面对周围树林般的长矛战刀,还有发射后冒着青烟的火绳枪,小姑娘像误入陷阱的兽犊彻底吓呆了。一条庆喜大叫:“不得无礼!”收好供词,打马飞奔而去。只见那匹马腾空跃起,正好落在女仆身边。庆喜夺过薙刀远远丢掉,接着一把将姑娘拉上马去。乌骓马迈着平稳的步伐直达府门,骑马者将女佣人轻轻放到门口台阶上。这本是战场上抓俘虏的手段,今天一条庆喜使出来分外温柔潇洒,引得奉公众群起喝彩。连守在府邸门口的那两只猴子,不,两位厨子也叫起好来。女仆阿芳瞟了年轻军官一眼,红着脸埋头逃进府去。许多年之后,一位名叫芳的女子嫁给仕途失意的庆喜当侍妾,两人一同渡过了平静的晚年。几天之后瘦松在北町奉行所“例缲方”档案室里读到这份来之不易的供词。它记录着一位少女本想保守终生的秘密。去年春天,藤堂和泉守府上招收了一位名叫三枝数马的小小姓(注二十)。因此人长相漂亮招人怜爱,代公主经常把他带在身边一起玩耍。一来二去,两人相恋了。春分之夜,他们躲在公主闺房里玩撒豆驱鬼的游戏。扮鬼的三枝数马只穿着兜裆裤,几乎是赤裸着挑逗代,眼看就要成功把这位贵族小姐揽入怀中。

 

恰在此时公主的父亲藤堂高广因为参勤交待(参注十六)提前来到江户府邸,想给女儿一个惊喜。幸好贴身女仆阿芳在走廊上故意大声向老爷道辛苦打招呼,发出了警报。慌乱中代把数马藏进了衣箱里面。那晚高广兴致极高,叫酒要菜,坐下和女儿聊了好久。等父亲离去,代打开衣箱查看,发现三枝数马已经被闷死了,身体都开始发凉啦。公主大人既惊怕又悲伤,只得找来轿夫小平太,让他把尸体用草席包裹,背到附近的皂荚河丢弃。那小平太是浑人一个,大大咧咧地接受了任务。当时公主许诺给轿夫重赏,事后便派贴身女仆去问他要多少钱?谁知道小平太却说不想再干轿夫了,闹着要公主出钱帮他开酒店。代公主虽然是江户城中有名的才女,文能吟诗作画;武会骑马射箭,对置业开店却是一窍不通,只得委托老管家与兵卫出面处理。谁知道秀才出身的与兵卫对此事也是个外行。这件差事绕了一大圈,居然落到御用商人万屋和助手上。出于报恩的心理,万和集中了江户城里最好的工匠,从为将军在府中修建御茶室的材料中截流了一部份。比原计划提早许多,只花六天就把豪华居酒屋“笼屋”盖好并装潢完毕。而且工程报价低到了荒唐可笑的地步。由于事先没有订购餐具和食材,喜欢玩大手笔的万和干脆命令自己名下的“黑千代”酒店暂停营业,把一切应用物品直接送到“笼屋”去了。接下来就是包括颚十郎在内的八位轿夫喝酒联欢的那一段。说到公主如何能避人耳目,单独出现在“笼屋”门口?方法还很有趣:原来有人事先在围墙拐角处的花圃里藏了一架竹梯,公主大人打扮整齐后先架梯上墙,然后坐在墙顶把梯子提起,架到墙的另一侧,再顺梯子走下去。本来女佣阿芳应该陪同前往,但她有恐高症,就连在二楼隔着窗远远张望都会两腿发抖,所以根本不能爬墙。其实等颚十郎与土之助吓得一起跑掉,公主把桌上的酒杯全都斟满后就自行离开了。店里的六个轿夫全吓得跪地不起,全然无知。代公主出店后正想爬梯子回去,却被人从墙角阴暗处走出来拦住,吓了她一大跳。

 

此人竟是已经死掉的三枝数马!根据这位小小姓的说法,他原来只是因气闷昏死过去,被小平太用芦席卷着丢进河里后灌了几口凉水,居然苏醒了。数马向站在河边的小平太求救,对方却回答说:“公主大人只让我把你丢进河里,可没说过要再救你上岸啊!”竟自扭头走了。眼看三枝数马就要溺水而死,正好有几个流浪乞丐经过把他打捞了上来……中间又曲折耽误了几天,数马才得以逃回找公主团聚。代公主悲喜交集,掏手绢擦眼泪的时候偶然将土之助写的便条落到地上。三枝数马捡起一看,不由勃然大怒:“先是把我丢在河里见死不救,现在胆敢要挟公主为他斟酒!以后还不知会变成怎样呢!这几个轿夫算什么东西?!我和公主那样亲密,都不敢让公主这样做啊!”小小姓怒气勃勃地丢下公主,转身闯进了“笼屋”酒店。等了一会儿工夫,数马拍着手从店里走出来,像骄傲的孔雀那样趾高气扬。他宣布已经向小平太复仇,把六个轿夫一起杀掉啦!数马趁势要求公主和他私奔,去上州投靠舅舅。代公主毕竟是聪明人,借口要收拾行李拿盘缠先爬回墙上,然后立刻把梯子抽掉。贵族小姐坐在墙上哭着说:“家畜养久了都不可随意杀害,何况是六条人命啊!数马你变了!原来可爱的三枝弟弟已经死在河里,现在的你乃是河中凭借他尸体复活的鬼物!”她从墙上丢下自己的钱包,表示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自己不会泄露此事;但再也不敢把数马留在身边了,请他拿着这些路费尽快逃走。三枝数马的脸色变得和死人一样苍白,最后终于一跺脚拾起钱包跑掉了。供词末尾还有一段颚十郎添加的分析:三枝数马死而复生,可能是受到太大刺激或者在获救后那几天有什么特殊遭遇,竟从普通人变成了残忍凶手。他天性聪明,知道直接拔刀决斗,自己未必打得过六名轿夫,所以选择了下毒。这种毒药非常厉害,居然把受害人的舌头都烧烂了,其出处还未查明。根据阿古十郎推断,当时三枝数马换上一副笑脸,装成是陪同公主前来的侍从向众人讨酒喝。那些轿夫见公主离去松了一口气,便坐回包间陪这位仆人喝酒。数马的下毒方法十分巧妙:他先掏出怀纸垫在自己无毒的酒杯下面作记号,再依次向每位轿夫敬酒,并在碰杯的瞬间下毒,然后七个人同时举杯喝下去。因为看起来大家一同喝酒,所有人的杯中物都是公主事先斟好的。所以其他人放松了警惕,被轻易毒杀。只有年纪最大的轿夫半兵卫因为体质特殊(也许他祖上当过试毒仆役?)多撑了一段时间,最后还是死了。半兵卫不会写字,临死时已经神志昏迷,只重复提起代公主为众人斟酒,却放过了真正的凶手。这便是神秘笼屋来客的真面目了。(第九卷完)

 


注一:江户时代的町奉行所(首都警察局),除了上级武士出身的各级大小官员,主要成员分为五等。与力:官府任命的下级武士,相当于现在的警长;同心:官府任命的下级武士,相当于普通警官;中间:武士的随从,由奉行所自行招募并发给俸禄;冈引:非武士出身的捕吏或者密探。从同心那里领取执照和赏钱,工资并不固定,属于编外的杂役。小者:又叫“目明”,是冈引的手下,因为通常是卧底眼线,大部分都出身低下。另外还有加役则是临时召募的外加人手,不属于奉行所的固定编制。

 

注二:非人是古代日本的一种社会阶级。字面意思即为“不是人”,与“秽多”同属于社会最底层的贱民。他们和印度的贱民“不可接触者”类似长期受到歧视。后人将非人和秽多混淆等同起来,其实与身份必须世袭的秽多不同,非人的后代经过努力可以恢复平民身份。非人最初是一个不含有歧视意味的佛教词汇,泛指所有人类以外的恶魔等异类生物。《续日本后纪》记载,公元842年(承和九年)贵族橘逸势因谋反被剥夺官位和姓氏成为非人。这是非人第一次在日本史籍中出现。由此可见非人的产生是和政治迫害以及宗教信仰有关,后来才牵扯到残障人士。江户时代法律明文规定普通百姓杀了非人并不算杀人,只需要缴纳罚金就可抵罪。大部分非人是承袭上一代的身份,一出生就是非人。犯了轻罪、破产无正当职业营生、参加过谋反暴动或生活贫困潦倒的平民也可能被官府贬为非人。非人的职业受到严格限制,只能从事处刑、埋尸、卖艺、乞讨等特殊职业。

 

注三:非人受“非人头”的管理,住所称为“非人小屋”。与之类似秽多也由“秽多头”管理。江户时代非人的首领,获幕府任命管辖关八州、伊豆、甲斐都留郡、陆奥白川郡、三河设乐郡之贱民,官方称之为秽多头,但历任均以“长吏头矢野弹左卫门”自称。

 

注四:和古代中国主要流通固定重量的银锭不同,古代日本民间广泛使用重量不固定、外形类似纺锤的丁银。在交易时从丁银上切割一些碎块(豆银)下来,通过秤重来计算价值。因为各地商人都觉得这种方法非常方便,一直到江户时代末期才出现和丁银一起流通的定额银币。

 

注五:十手是江户时代奉行所成员的标准武器,相当于现在的金属警棍。它的尺寸外形和忍者匕首近似,但有区别:忍者匕首开有双刃,刀柄前有两个对称的,牛角形状的格,一般是双手各持一把成对使用;十手是不开刃的棍棒,握柄之前只有单个牛角格,一般单手独个使用。十手使用得当的话是很好的武器,据说奉行所密探甚至可以用它对抗手持日本刀的歹徒。带有红色流苏的十手与捕绳同时也是奉行所官员的身份象征。

忍者匕首


十手 

注六:日本古代信浓国(今长野县)是66封国中为数不多的内陆国之一,而且面积最大。那里的饭绳山和户隐山都是神道教山岳信仰的圣地。有趣的是两家各有专长:饭绳山上诞生了称为“饭绳十二法”的妖术;不远处的户隐山则产生了称为“户隐流忍术”的忍者武术流派。

 

注七:裃又叫肩衣,是江户时代幕府官员套在和服外面表示身份的礼服。按照官员尊卑等级又分为半裃、直裃和大裃等几类。同属无袖背心式样,裃的装饰性比普通羽织外套更明显,一般只在正式场合穿戴。裃的肩部有硬垫支架,如翅膀向两边扩展。官员级别越高,裃肩部外展越明显。等级最高的大裃一般只有幕府老中才有资格穿用,穿上后因为肩部有阻碍,最多只能双手平伸,不能把上臂举得更高了。

 

注八:这里的柳森是地名,稻荷则是指当地的稻荷神社。关于稻荷神详见本书第十一卷注释。

 

注九:日本的居酒屋是类似于现在酒吧间的小酒店。一般以接待坐在柜台前的客人为主,一次只能接纳十名左右的酒客。虽然也卖一些下酒小菜,但主要是靠出售酒水维生。

 

注十:根据中国史书记载,古时候日本只有用大米发酵制做的“浊酒”(米酒),并没有清酒。后来有人在浊酒中加入石炭使其沉淀,提取清沏透明的酒液饮用,于是开始有了“清酒”之名。公元7世纪中叶之后,朝鲜古国百济与中国来往密切,并成为中国文化传入日本的桥梁。因此中国用曲种酿酒(白酒)的技术就由百济传播到日本,使日本的酿酒技术得到了很大的提高和发展。清酒也就从提纯米酒变成了日本白酒的正式名称。到14世纪,日本当地的酿酒技术已日臻成熟。人们用传统的清酒酿造法生产出质量上乘的白酒,这就是著名的“僧侣酒”。其中尤以奈良地区的产品最负盛名。后来“僧侣酒”失传,日本酿酒业中心随之转移到了以伊丹、神户、西宫为主的“摄泉十二乡”。明治后期开始又从“摄泉十二乡”转移到以神户与西宫构成的“滩五乡”。其中滩五乡在德川幕府时期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清酒产地,从明治后期至今一直保持着“日本第一酒乡”的地位。

 

注十一:按照日本饮食行业的风俗,遮住店门上半部的布门帘上写有店的名字,同时也是店铺招牌。收起门帘就意味着停止营业。

 


注十二:濑川菊之丞(17511810),原名路考,江户时代著名的净琉璃男演员,以反串扮演女性角色而轰动一时。这里借指美男子。由于日本戏剧演员每一代都沿袭使用上一辈已经打响的艺名,本文里的濑川菊之丞也可能指的是当时在舞台上活跃的第四代同名演员。

 

注十三:打袿又叫“打衣”,是幕府时期大名夫人的正式礼服,仅在节日、庆贺仪式上穿用。未婚贵族女性也可以穿着。穿打有很多规矩和讲究,例如日本新娘结婚当天只能穿白色打,因为白色象征纯洁,寓意容易沾染夫家的颜色(又一说女子嫁入夫家便是在娘家死去了,白色即是寿衣的颜色)。结婚几天后才换上(带夫家家纹的)彩色打

 

注十四:德川幕府建立后,为了防止出现后继无人的局面,首任将军德川家康决定将近亲尾张德川家、纪伊德川家加上江户的将军本家合称为“御三家”。规定在将军没有男性子嗣的情况下本家可从另两家过继养子。第三代将军家光宠信自己的童年玩伴、德川家康的第十一子德川赖房,将其所属的水户德川家并入“御三家”,而将军本家则从“御三家”当中退出。由于享有通过收养成为幕府将军的特权,“御三家”的地位高贵,远在幕府老中(总管大臣)之上。要说德川家康还真有远见:1716年,第七代将军家继病逝时年仅八岁,家康的直系子孙断绝(其实馆林藩主松平清武还是家康直系子孙,但他以年老为由拒绝出任幕府将军)。当时纪州藩主德川吉宗长于内政,曾将10万两葬仪礼金退还给幕府。最后幕府决定让纪伊德川家的吉宗出任幕府第八代将军。名列“御三家”之首的纪州藩位于关西名城大阪以南,今天的和歌山县境内。那乃是石行高555千石的一代雄藩。因为扼守具有战略价值的纪伊水道,也叫纪伊藩。

 

注十五:藤堂高虎这个人虽然从追随织田信长打天下起就已是战国名将,其实他的政治谋略远高于作战能力。他一生当中换了七个主君,总是能及时做出正确判断,投向胜利者一方。在一片乱世中不倒翁似的屹立不动。为此人送绰号“渡之鸟”。他在关原大战前把赌注押给了德川家康指挥的东军,在后来的江户时代换得有力大名的高官厚禄。当然因为背叛旧主丰臣家,道德人品方面也为世人所不齿。故事里藤堂高广这个虚构人物便是此位著名政治投机者的后代传人。

 


注十六:参勤交待是江户时代的一项著名政治措施。为了保证德川家的天下长治久安,幕府规定各地大名(诸侯)都要自费在江户城内修建名为“屋敷”的豪华府邸,由其直系至亲居住 也就是留下人质之后才能去领地走马上任。而每位大名每年都要离开领地觐见将军至少一次,完成某项幕府下达的任务,顺便到自己在江户的府邸小住探亲。这种制度就称为“参勤交待”。参勤途中大名不能单独赶路,而是要带上大队人马,一路摆排场抖威风,游行一般缓缓前进。这项活动的重点在于不断消耗大名在领地获得的财富,使他们无力养兵造反。幕府根据每位大名领地的远近和富有程度硬性规定其出巡觐见的次数与规模。沿途设立关卡监视。参勤交待期间迟到、早退、无法完成任务者均会受罚,严重者可导致除封没收领地。即使权位最小的数千石大名也得拉起上百人的游行队列,一路上自费住宿摆渡,每年往来奔波至少一回,消耗数百两小判的经费(难怪大名会贪污腐败,要不然这钱从哪儿来?)。Fish喜欢的大河剧《超高速!参勤交待》就是基于这段史实而来的讽刺故事。

 

注十七:同为上级武士,各地的大名(诸侯)又按出身分为御家人、本家、分家、外样等类别。御家人又叫公方或亲藩,也就是直属于幕府将军的亲戚嫡系大名。战国时代以前,御家人大多数出身于关东;战国以后,关西也有了御家人。本家、分家和外样则是战国时期关西著名诸侯毛利秀元为了整合自身家臣团而设立的武士等级,并逐渐被所有战国大名以及后来的德川幕府接纳效仿。本家即为与大名同姓的直系亲属;分家是从本家独立出来,不同姓但仍有血缘关系的远房亲戚;外样则是和大名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家臣。另外,连续数代都依附于同一家大名的外样也被称为“谱代重臣”。按理说这三种等级里以血缘关系最近的本家最尊贵,但战国时期大名往往以才能而不是血缘来决定自己手下家臣的地位。例如前面提到的毛利家就以分家为统治基础。其中细川以及小早川两家长期掌握毛利家的实权,史称“两川体制”。名将武田信玄更是依赖有“武田四天王”之称的四位外样大臣与其他各路诸侯争夺天下。

 

注十八:能乐是由神道教祭祀活动发展成的日本特有戏剧舞蹈形式。在平安时代(中国唐代)以及之后的室町幕府时期(中国明朝)达到鼎盛。能乐分为传统的“式三番”(祭祀剧)、“能剧”(带幕间休息的短剧)以及“狂言”(滑稽戏)。平安时代能乐叫做“猿乐”。当时“能剧”取代“式三番”成为能乐主体。室町幕府时期在幕府将军足利家支持下,华丽热闹的“狂言”取代了“能剧”的主导地位。能乐的特点是扮主角的演员都戴着面具表演,连带着发展出大量(号称2百余种)不同的能乐面具(能面)。古代日本人甚至认为能乐面具拥有灵魂,演员一旦戴上就再也摘不下来了!

 

注十九:五纹是在丧礼上穿的和服,(除长襦袢外)通体全黑,包括腰带等一些小配件都是黑色。五纹一般带有家纹。一些五纹丧服没有暗纹,有些则带有纱绫形、云、莲、流水、波等五种暗纹,这也是“五纹”名称的由来。十郎为什么穿丧服去见公主大人?原著里没有交代。Fish认为只是为了强调绝对不可以穿轿夫的行头去见公主,还不如穿比较正式的丧服呢。

 

注二十:小姓是古代日本高级武士大名的侍从、保镖和仆人。和贴身女仆类似,这些男仆往往还未成年就被家里送去主君那里服役,伴随大名的孩子共同成长。未成年的童子小姓就叫做“小小姓”。大部分小姓最后会继承家业或自立门户,成为辅佐新主君、独挡一面的家臣或武将。因为当时同性恋不受指责,一些长相漂亮的小姓甚至会成为主君的同性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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