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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 狐仙上门
春光烂漫,初午(注一)咚咚敲响的太鼓惊起一群飞鸟,远处传来神乐的笛声。因为大家都忙着去祭拜稻荷神(注二)参加庙会,繁华都市的上午难得如此安静闲适。此处是江户城里一座典型的上官宅邸:宽敞的屋子配有别致的围墙庭院。土墙顶端的黑色护墙木板上插满防盗铁钉。齐腰高度的舞良式细格木门两侧分别栽种了松柏。院门横梁上有梅衣点缀。庭院里面的金松和泡桐长势茂盛。假山布景和花圃草地一样不缺。跟府川出产的上等踏脚石从后门一路铺到泉水旁边。将庭院和住宅连通的走廊前面有一个巨大的盆栽架子。木架子上摆了二、三十盆万年青。这些昂贵的盆栽品种各异,争奇斗艳。按叶子来分有阔叶、长叶、烫斗叶(注三)、乱叶的;按质地来分有芭蕉、呢绒、金刚和沙子的;而斑纹则有星点、吹点、墨笔、覆轮(注四)等等讲究……栽种赏玩万年青开始流行于天保改革(1842年)启动之前,当年为了移植一片叶子开价二百两小判金已经不算是稀罕事了。到了嘉永三年(1850)竟有一盆万年青卖出过八千两金子的天价。大概是这个价格实在吓人,德川幕府认为有伤风化,于嘉永五年颁布了针对万年青的禁令。谁知万年青热潮非但没有因此降温,反而越演越烈。到后来别说贵族武士和僧侣富商,就连阿猫阿狗都种起万年青来。万年青十分娇贵,盆栽必须用京都的七条土。除了浇水还得专门用花蛤烧出汤汁作为肥料,真是讲究非凡。拿这家的主人来说,只要遇到休假不用上班,就会分早晚两班亲自为这些万年青擦洗叶片。说曹操曹操就到:一位衣着华丽、五十多岁的健壮老人走过来蹲在踏脚石上,小心翼翼地从木架上拿起一个盆栽;愁眉苦脸,欲哭无泪地盯着万年青发呆。说起来主人翁手里的剑叶目纹白覆轮万年青也算非同小可。这盆植物被命名为“锦明宝”,它已经连续三年在江户城万年青同好会的大赛中被选为关东冠军。去年的估价已达两千金!但是这个珍贵的盆栽四、五天以前突然生起病来。它的叶面上长出了黑灰色斑点,失去光泽的叶片耸拉着,逐渐奄奄一息。
主人当然急坏了,请假不去上班。他每天早上一起床就直奔走廊去看“锦明宝”。除了正常的浇水施肥,还把在土里插鸡蛋壳、用柴鱼干烧汤浇灌之类的偏方试了个遍,可是却毫无起色,只能眼看着这号称“全家第二宝贵”的万年青逐渐调零。走廊拐角的柱子后面,一位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正躲着偷看花架前的情况。她便是全家第一宝贵的人物 — 府邸主人的独生女儿。这位小姐怀着复杂的心情,甚至有一点嫉妒地望着父亲摆弄那盆万年青。记得去年秋天一向身体健康的她突然高烧不退,生起病来。那当爹的四十岁才有了这么个女儿,老婆生二胎的时候难产死了,真是如假包换的独苗一个。平时含在嘴里怕化了,抱在手里怕摔了。于是老爷子请假在家,衣不解带地呆在女儿的病榻旁边照料。等小姐病好后贴身女佣人告诉她:那阵子老爷就像疯了似的,不断念叨着女儿小时候请高僧给她看过面相。说是到二十三岁会有一场劫难,渡过后便可平安活到高寿。离这孩子到二十三岁还有好几年呢,怎么说病就病,变成了这样?老爷还偷偷对着神龛祈祷,要孩子她妈不要急着和家人在黄泉相聚 — 实在不行也应该是他做丈夫的先去才对。那时老爷带着罕见的哭腔说:“我还盼着亲眼看女儿她嫁人好抱外孙子呢!”大概很久没有这样端详过老爹了,少女觉得小时候记忆中巨人般健壮的父亲大人竟然在逐渐缩小,终有一天会彻底从自己眼前消失掉。如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样,走廊尽头蹑手蹑脚地走来一位三十出头的矮个子男人。他是这家主人的外甥,三天前突然搬来借宿。这位仁兄藏在建筑物的阴影里面,远远观看父女俩相互守望的动人场面。那男的望着表妹身着白色羽二重(注五)睡衣靠在木柱边的优美姿态,心里不由生出邪念来:老天爷真会开玩笑 — 谁能想到那个丑陋粗鄙的舅舅竟能生出个如此千娇百媚的女儿。这等人物如果坐到张店(注六)里面去卖,嫖客为了争夺先后搞不好会打破头闹出人命来呢!想到这里他不由在自己额头上轻敲了一下:“大清早的这是在胡思乱想什么啊?那可是舅父大人的宝贝女儿,自己可爱的花世表妹啊!”
却说此人大名仙波阿古十郎,人送绰号“颚十郎”。身为奉行所(警察局)高官庄兵卫唯一的外甥,小时候父母双亡由舅舅带到江户抚养长大。这个武士家的孩子成年以后一直到二十五、六岁都无所事事,喜欢成天出门闲逛,几乎游遍了整个江户城。他只在讨要零花钱的时候才回舅舅家,平时就借宿在城里各处下人长屋里,和仆佣杂役们打成一片。四、五年前庄兵卫特地为外甥在江户以西的甲府地方买了个勤番众(勤务兵)的小官职,谁知道这小子借口有人嘲笑自己的相貌,加上过不惯山里的苦日子,勉强在甲府呆了一年半就开小差逃走了。在外面游荡了一阵后十郎偷偷回到繁华热闹的江户。先是做浪人,然后和人合伙当轿夫。去年意外和他的搭档散了伙;却因为喜欢断案挤进北町奉行所当了一名负责整理收藏旧案文档的“例缲方”小吏。此人天生长着冬瓜似的肥长下巴,他的脑袋远看是个葫芦;近看说好听些像是藤架上的夕颜花,说难听点简直就是马嘴里叼着灯笼。十郎平时最忌讳别人提起自己的这一特征。轻则抓住对方衣领丢到水沟里;重则怒吼一声“畜牲!”拔刀就斩。以至于没有人敢当他的面摸自己的下巴。全江户也只有天不怕地不怕的花世表妹敢给他取“颚十郎”这么个外号(有时也叫他“颚先生”)。这个绰号虽然传开了,但也要分是什么人叫:如果是他讨厌的人,他就装作听不懂;若是喜欢的人,他也就不吭声默认了。换到花世这样叫他情况可就大不一样啰。现在他故意把手里的东西放到走廊边的地板上发出动静,惹得花世小姐回头张望,嘴里小声发问:“颚十郎?”只见阿古十郎就像听到召唤的看门狗那样从阴影处探出头来回答:“哎哟,有什么事啊?”花世打手势把颚十郎领到自己的闺房里坐下,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可有什么线索了么?”原来颚十郎搬到舅舅家借宿乃是受表妹花世所托,查找奉行所高官庄兵卫突然情绪低落、魂不守舍的原因。
其实在万年青“锦明宝”生病之前,府邸主人庄兵卫就已经变得焦急忧虑、举止反常了。颚十郎查明舅父在请假前一天集合了手下森川组的数十人,和心腹捕头“瘦松”神田松五郎一起搜遍了江户城里几处有名的当铺和地下钱庄(非法银行,一般也是销赃的黑店),结果一无所获。但具体在找什么东西除了庄兵卫自己却无人知道。接着就是盆栽生病和突然请假。颚十郎和花世都是头一回看见庄兵卫举动如此反常。表兄妹两人努力调查了三天却毫无头绪,不由相互埋怨起来。不知怎么他们的话题又扯回到一家之主身上。其实这全都怪庄兵卫自己,他性子急还认死理,爱面子又专横。像“好疼啊!”、“伤脑筋”这类软话就算他嘴巴烂了也说不出口。简直就是倔老头的最佳范例。说起庄兵卫老爷因为死要面子闹出的笑话,真是俯比皆是,数不胜数。颚十郎记得当年庄兵卫仗着家境殷实,决定搬离公家宿舍买一座宽敞的住宅居住。因为自家姓森川,为了讨吉利特地选址在同名的森川町。谁知道这座府邸刚好位于森川、金助两町的交界处。不久金助町扩展,这里就不再属于森川町了。那庄兵卫就是不肯改口,依旧对别人说自己住在森川町。偏偏北町奉行所的衙门在吴服桥,捕吏的公房宿舍就设于森川町。住在宿舍那里的瘦松等人多次遇到想拜访庄兵卫的客人错走到宿舍这边来,还得不厌其烦地为他们带路。花世则想起两年前一个冬天的早上,庄兵卫锻炼身体之后按习惯坐下来读书。坐在旁边的花市见天气寒冷,父亲的汗却哗哗地流个不停,担心地问了一下。老爷子瞪着三角眼呵斥:“傻孩子……流汗……又怎么了?”那声音轻得就像蚊子在哼。原来庄兵卫大人不顾自己一把年纪,逞强要每天早上练习挥刀三百下 — 当然真家伙是使不动了,换为练习用木刀。这天早上他的身体吃不消闹起了肠扭结。虽然最后终于撑不住找来了按摩师,治疗期间这倔老头依旧忍着不喊痛,却把手里的箱枕捏了个粉碎。颚十郎对花世说:“可恶啊!咱家老头子的嘴紧得像田螺一样。没有办法,在下只好先去偷听,然后直接当面询问了。”他起身直奔庭院而去。
走廊花架前,庄兵卫老爹还继续缩着脖子蹲在那里,手捧着万年青盆栽念念有词:“这宝贝万年青枯萎,应该是我霉运到头的好征兆!鹤龟、鹤龟(注七),出来、出来!一定要出来!”这时他背后有人接住话茬:“咳,那个,您在那儿念叨些啥呀?到底是什么要出来啦?”虽然听声音就知道是自己的外甥在讲话,庄兵卫还是努力扭头回答:“什么……出来?这还用问么?当、当然是万年青啦。出……出芽!”颚十郎心里觉得舅父这副模样既滑稽又可怜。明知道他是蹲久了一时站不起身来。想走上去搀扶,又怕惹舅舅发火,只好束手旁观。庄兵卫的倔强脾气又发作了,满脸通红地拼命挣扎着站起身。他把盆栽放回原处,然后一脸严肃地说教起来:“想我森川庄兵卫,从上一代主管矢部俊河守开始到现任永井播磨守时期都在奉行所当与力长官(注八)。早年担任密输取缔方(缉私队长),成天搭船在江户湾里游荡,一年中大部分时间脚都沾不上陆地。连老婆难产死了都没来得及赶上见最后一面。老夫现在的官职是与力笔头(注九)。还兼任吟味役头领(注十)和市中取缔方(搜查部长)。手下有六个书记和贴身随从,加上巡查、捕头、捕吏和密探合计近三百人。可谓相当威风的岗位了。偏偏我执掌的北町奉行所却有南町奉行所那样难缠的竞争对手。让世人议论纷纷,写进小说剧本里面的所谓历代江户名捕,不论是大冈越前守、筒井伊贺守还是鸟居甲斐守,全都在南町奉行所上班。除了那个远山左卫门(注十一)刚上任的时候在北町奉行所呆过一阵子,从第一任与力加加爪忠澄算起,这北町奉行所就一直那么不起眼。其实咱们奉行所并不缺乏人才,只是运气不佳老碰不到出彩的案子。难得遇到一两桩大案,又因为抓不住罪犯而不了了之。有时就算破了案,功劳也会被南町奉行所抢走或是平分。孩子啊,你要为舅父争口气,一定要帮北町奉行所闯出名堂来!”他说得如此一本正经,令颚十郎无法反驳,只好站着挠头,嘿嘿傻笑。庄兵卫跺脚道:“有什么好笑的?”转身走出几步,忍不住叹了口气。
颚十郎没能问出话来,气哼哼地回到花世的闺房。好像舅父庄兵卫的怪毛病会传染一样,他居然也像府邸主人那样焦虑不安起来。坐着沉思片刻后,他一拍大腿突然站起身来;把坐在对面的花世小姐吓了一跳。阿古十郎连珠炮似地问表妹:“你说过那天舅父大人带人上街搜查之前,上班中途回过家。而且是步行出门又坐轿子回来的?然后还问过你有没有去过中堂,看没看到那里的桌子上摆着东西?”花世一脸茫然地点头。颚十郎难得地严肃起来:“不好!他一定是丢了什么重要东西又不肯说出来,怕人笑话到宁肯去死的地步,这也太不像话啦!”花世不由紧张动容:“你,你说死是什么意思?”十郎自知失言,只好坦白告诉表妹:昨晚他特地跑去府里的佣人宿舍打探消息。据庄兵卫的厨子说,昨天傍晚老爷突然叫他去中堂门口问话。厨子以为第二天乃是稻荷神祭日(参注二),主人想要他做些应时的小吃。比如可以当祭品用的油炸豆腐、红豆饭还有豆皮寿司(注十二)什么的。谁知道老爷劈头就问他是否知道武士切腹自杀之前喝的洗肠剂(注十三)怎样制作?见厨子被吓得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庄兵卫只好挥手让他退下了。花世惶恐地瞪大眼睛,用手掩住嘴巴忍住惊呼。颚十郎摸着下巴自语:“如果舅父他要切腹,应该先找人托付后事才对。对你我至亲都不开口,那么他又能去找谁呢?……”花世急忙说:“我想起来啦!这几天父亲闭门谢客。昨天下午好容易有一位访客上门。我为此还高兴了一阵子呢!”花世记得那时颚十郎在后院闲逛,正巧是她自己去开的门。来者是一位身穿黑色和服的矮个子老人。花世认得他是父亲的棋友。不过因为此人腿脚不好,庄兵卫平时又很忙,所以他们每隔数月,有时甚至几年才会有空相聚下棋。颚十郎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你怎么不早说!我也记得此人。小时候我跑去看大人下棋,他还摸过我的头呢!后来才知道,他竟然是南町奉行所的与力组长柚木伊之助!”
因为稻荷神祭日的关系,位于有乐町的南番奉行所今天也放假公休。不过控组同心(注十四)藤波右卫门对节假日向来毫无兴趣。他匆匆赶到奉行所番屋门口,检查过自己是否穿着整齐,然后咳嗽一声低头进屋。见房里除了约他来的前辈上级还有另外两个人,右卫门不由一愣,但仍旧行礼如仪,口称:“藤波右卫门参上!不知柚木前辈召唤在下有何差遣?”。值班室中间的主人位置上跪坐着一位五十岁上下的矮个男子,正捧着一本棋谱观看。虽然他貌不惊人,身上也只穿着一套染黑的普通羽二重和服,但却有着异于常人的气势和威严。这位便是南町奉行所的与力组长柚木伊之助。此人以中间侍从起家,在奉行所渡过大半辈子,是全国知名的资深捕头。很多江洋大盗听到他的名字都会忍不住心惊胆颤。上年纪后伊之助得了风湿。一年中有十数日疼得不能走路,注定要拄着拐杖渡过余生。现在他基本上已经隐退,很少公开露面。日本人很看重前辈的权威,就算目前号称江户第一名捕的藤波右卫门也不敢在这位上司大佬面前放肆。柚木伊之助开口问道:“这个月是北町奉行所轮班,可曾听说他们遇到了什么大案子?”“没有啊?最近就是六天前出了一起酒后斗殴事件,还有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伊之助盯住藤波组长,目光犀利得像要在他脸上打洞似的:“真的没有事?那昨天北町的与力笔头庄兵卫干嘛叫我过去交待后事?还要请我当他切腹时的‘介错’呢!(参注十三)”藤波右卫门不由一愣:“那个小便组的糟老头要切腹?!”柚木老大把棋谱丢下,语气冰冷地质问:“竞争对手方面的领班人物竟要切腹自尽,那应该是何等严重的事情?!难道我们的人都在稀里糊涂地混日子么?!”右卫门低头俯首不敢回答,刀削萝卜般的脸上已经冒出汗来。伊之助开始下令:“够了!别再愣着啦!应该马上采取行动!你那个藤波组可以集合多少人?”“今天是公休假日,不过事先已经规定了紧急集合的暗号。连我在内可以立刻召集二十人左右。在下马上带人去那里布置,找人配制后门钥匙。如果那老头身穿白无垢(注十五)出现在庭院里,我们马上一拥而入将他拿下……”
伊之助真的动怒了:“蠢材!那不成了绑票啦?!我是要你去调查对方寻死的原因!”右卫门一脸尴尬地连忙点头。柚木组长无奈地摇头,抬手引见身边的两名壮汉:“老夫腿脚不好,就不跟去了。这两位是岛津荣之进、荣之助兄弟,本乡一手心流的剑道好手。我请他们前去助你一臂之力。”这摆明了是不信任自己,要在队伍里面安插监军了。藤波右卫门虽然心中不满,还是装客套和两位剑士行礼问候,然后一起告辞跑出奉行所去了。大概在同一段时间里,两名男子坐在离森川家府邸不远的一间饭铺里亲密交谈。这二人都很年轻,其中那个尚未成年的漂亮男孩像陪酒人妖那样举着酒瓶给稍年长一些的武士斟酒,用唱歌似的动听声音说着:“来啊,来啊,一口气把它干掉!”另一位乡下武士穿着破旧还带补丁,有些不好意思地端起杯子把酒喝光。做东道的漂亮男孩拍手喝彩,然后殷勤地给客人布菜。这家饭铺并不高级,下酒菜无非是大块旗鱼肉、盐渍毛豆、冷豆腐和乌鱼子之类。不过那位出身贫寒的武士倒是吃喝得相当满意。酒过三巡,菜尝五味,请客男孩话入正题:“我那位师傅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年轻气盛。前几天出门有件东西遗失被仇家捡去,说是要作为罪证告官。其实只要请一位好的讼师认真打官司,以他的身份完全不必怕人诬告。可师傅非要自己出手解决问题不可。先是雇了个小偷去盗回东西,却没有成功。现在他竟要亲自出马去仇人家里拿回证物 — 对方可是奉行所的官员呢!虽然他说事先作好了安排,我还是觉得如此行事太莽撞啦。能遇上小哥真是我等造化。还请你务必出手相助,保护我家师傅!”年轻武士挠头说:“在下正由师傅带领周游列国研习剑法。初到江户只是个无宿人(没户口的流浪者)。承蒙兄弟你看得起,既然咱们爱护师傅的心意相通,我自然拔刀相助!”请客男孩大喜,掏出叠在一起的五枚小判金币作为酬劳,而且保证事后另有同样的一份犒赏。年轻武士推让客气了一阵,最后还是把钱收下了。漂亮男孩说:“事不宜迟,我这就带你去那仇家的住处!”
作为府邸的主人,森川庄兵卫饭后本可以回卧室休息睡午觉,或者到庭院里散个步。可他却鬼使神差地跑到中堂来了。所谓中堂是位于外厢与内院之间的厅房,用走廊分别与前面的客厅、后面的卧室连接。这里布置得好像衙门里的押签房(办公室)一样,有书架和桌椅。因为庄兵卫会把奉行所的公文摆在这里,所以特意在客厅连接中堂的走廊尽头加装了一扇带锁的门。府邸的仆人都是至少干了五年、知根知底的。平时他们走到这中堂门口就会自觉止步,摇响拉铃向后院的主人或者小姐通报。庄兵卫正望着空无一物的桌面发呆,他外甥阿古十郎走过来了。颚十郎虽是奉行所文职小吏,却打扮得像个浪人武士。他身穿一件绣有两鹰羽(交叉的两根羽毛)图案的黑色直褂,下面是仙台平袴。随身佩戴着刀具,茶色的裤腰带扎得过低,都跑到屁股下面去了。加上那双粗稻草鞋,就好像戏剧里面大病初愈的白井权八(注十六)伴着西北风闯进屋来。要说这两位不愧是至亲,都长得身材矮小、头脸长大。唯一的区别是颚十郎的下巴凸出;庄兵卫的秃头醒目。这次十郎决定单刀直入。他隔着桌子站在舅舅对面,摸着自己没穿衬衣裸露的胸脯大声道:“我说舅舅,您也太没用啦。这样就跟小孩子似的。”庄兵卫吼叫起来:“什么小孩?竟敢说我没用?太没大没小啦!”颚十郎眼瞟着舅舅,一副等君开口的架势。甥舅两个就这样无言相对,拼起耐力来。时间一长,绰号“火狮子”的庄兵卫大人撑不住了,心里活动起来。要说庄兵卫对这个外甥真是既爱又恨,无可奈何。提到颚十郎断案的本事,当舅舅的自然得意到眉飞色舞;但一想到这小子老来家里骗吃骗喝讨零用钱;还经常出言不逊讽刺自己,作为长辈不由恨得牙根发痒。溺爱花世乃是庄兵卫最大的软肋。不管女儿要求些什么,他都会用“嗯,好,好。”作为回答。为此颚十郎毫不客气地讥讽他:“我说舅舅啊,这样治家就好像石原家卖的岩落饼:硬倒是够硬,可骨子里太甜,说到底还是不像话啊!”弄得庄兵卫心里恼火却又无法反驳。
这次他突然跑到舅父家借宿,庄兵卫摆开架势打算奚落教训他一番 — 看在死去妹妹的面上,他倒是从来没有动过外甥一根寒毛。谁知道颚十郎不等舅舅开口就抢先说:“在下终于想清楚啦!花世表妹迟早是要嫁人离开这个家的。舅舅您也到了想要个外甥的年纪了。怎么样?让我住下来联络一下咱们亲戚间的感情吧?”一席话说得庄兵卫鼻子发酸、眼睛犯潮,哑口无言地点头让颚十郎在家里住下了。想到此处森川庄兵卫的嘴巴无声闭合了几次,心里激烈斗争着要不要把秘密告诉这个古怪的外甥。恰恰就在这节骨眼上,中堂门外传来“咔啷、咔啷”的拉铃声。庄兵卫如逢大赦,掉头直奔门口,高声喝问:“什么情况?”女佣人在另一头的外廊上说:“情报贩子金藏派人来禀报:要找的东西已经查明。在淡路町一所别墅里面。烦劳老爷从速前往。他还说在笠森稻荷(注十七)旁边的茶店等着您。”与力笔头立刻来了精神:“告诉他我马上就到!你去通知管家重爷我要外出。去把替换的官服拿来。麻烦快一点!”颚十郎慢悠悠地走过来劝说:“不知道舅父您要干什么,不过这初午之日从笠森稻荷来的使者实在可疑(注十八)。我劝您还是别去的好,准没好事!”庄兵卫急得跺脚咂嘴,根本听不进去:“说什么胡话?这事与你无关!不用你来管!”庄兵卫刚奔到客厅准备更衣出发,躲在另一侧门处偷听的花世小姐就溜进中堂,用清脆悦耳的声音问:“颚先生,我爹他说了么?”阿古十郎懊丧地一屁股坐下:“功亏一篑啊!要不是这个稻荷使者跑来搅局,我就能问出来啦!”花世焦急地盯着表哥,颚十郎也仰头望着她,嘴里却胡诌道:“我说花世,最近歌舞伎演员又写了新曲子,连听几遍都觉得妙不可言呐。”花世不由急了:“又不是在看戏!事关我父亲的生死,你至少摆出一点担心的神色好吗?”颚十郎摸着下巴向后面庭院方向张望:“不用担心。你看今个天气多好,不正像是狐仙上门的日子么?”花世有些恼火了:“这是哪门子风凉话?那我该怎么办啊?!”
颚十郎调皮地回答:“表妹你不如趁初午之日去稻荷神社祭拜狐仙,抵消平日不敬神佛的报应,说不定会有福报呢!”他边说边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当工具书用的《湖月抄》(注十九),顺势躺倒在榻榻米地板上。别人以为他要看书,没想到颚十郎手拿书卷打着拍子,唱起情歌小调来:“枕边乱发如柳影;芒草相邀朝归来……”花世发火了:“你这混蛋没有一句正经话!我不管你啦!”说罢气呼呼地跑到前面客厅追赶自己父亲去了。颚十郎凝神听着表妹通过带锁的中堂门户,脚步声逐渐远去,立刻像变了个人似的一跃而起,迅速向庭院走去。到了地方,他先将后门的锁和闩全都打开,然后走回到靠近花架的走廊边上坐好。阿古十郎拿过事先摆在那里的烟盆(注二十),学着别人的样子抽起烟来。大约过了小半刻时(半个小时),颚十郎正试着往天上吐烟圈,后门突然打开了。一个身穿园丁工作服,年约二十五、六岁的英俊小生猫腰闪进院来。看到庭院里有人,园丁连忙解释:“老爷吩咐,这边松树的枝干梢头长得不好,让我来修剪一下。”“这事我听说了。今天初午,你还来干活,真是勤快啊!”“嘿嘿,您过奖啦!”颚十郎嘴里答着话,一双眼睛却盯住对方打量。此人长着一张老百姓所说的“狐狸脸”:脑袋上圆下尖;眼睛大,嘴巴小。弯月眉,鼻尖微微上翘。更难得的是天生一副笑脸,外加身材匀称、细皮嫩肉和几点小雀斑,在男性当中可谓绝色了。颚十郎似乎对来人颇有好感,朝院子里一挥手:“你只管干活好了,我就在这里看着,顺便告诉你怎么修剪。”“好,烦劳您了。”那园丁正收拾衣袖裤腿准备上树,颚十郎突然说:“对啦,有一盆万年青快要不行了,你顺便也给瞧瞧。”他用大下巴指点向花架:“就在那里呢。”年青园丁顺着他的大下巴用眼睛一扫,就看到了“锦明宝”,急忙走了过来。“哎哟哟,这可病得不轻啊!不赶快救治一下,怕是就要糟蹋掉了!”颚十郎把烟具收好:“这玩意儿真娇贵啊,莫不是被烟给熏倒了?”“别人倒觉得娇贵的货色养起来才有意思呢。”
“哈哈,说白了这都是有钱有闲的贵族老爷用来消遣的玩物。像我这样寄人篱下的权八(食客)可搞不懂啊。你就看着办好了。”园丁为难地挠头:“早知道这样我就带工具来了。”“噢?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有,想向您借个喷壶。”“就是喷雾瓶吧?我记得是收进杂物间了,请等一下。”颚十郎慢吞吞地顺走廊离去。园丁目送他走开,急步走到花架之前,喘着粗气把“锦明宝”连盆用双手抓住。谁知这时颚十郎去而复返,指着花架说:“对不住,我记岔了 — 喷雾瓶就放在架子下面木箱里呢!”园丁吃了一惊,只得放下盆栽去木箱里拿喷壶。“我还要一些水。”“那边不就有泉水么?”“啊,我没看见。不好意思,能否去取些白糖来?”“啥?要那玩意儿做什么?”“其实干我们这行有个秘诀:把糖水喷在叶子合缝里,有起死回生的特效呢!”“这样啊,我这里还有些当零嘴吃的砂糖块,你拿去用吧!”看园丁有些焦躁起来,颚十郎追问:“还需要什么么?”园丁回答:“还要一双筷子,我想给它搭个支架!”“这家主人平时也喜欢搭架子嫁接枝条什么的。一次性筷子多得是,就在木箱里的盒子上堆着呢!”园丁无奈点头:“好,我知道啦!”颚十郎突然轻蔑地一笑,把手从怀中伸出,按在刀柄上:“接下来还要什么呢?该不是来取我的性命吧?”园丁满脸通红,语气凶恶地怒吼:“妈妈的,太大意了!还以为是个傻瓜,竟敢给我下套!”年青园丁从围裙里面摸出一把匕首,冲上来拼命;却被颚十郎一把抓住胳膊,顺势丢进庭院。“你可别乱踩,弄坏了草坪,舅舅回来可是会骂人的!”发觉自己不是对手,园丁垂下匕首,慢慢向后门退去。不知为何颚十郎完全没有伤害他的意思,而是一脸坏笑地盯着他看。就在这时后门又被打开,这次有两个年轻人闯了进来。年纪最小的那个抱怨着:“师傅啊,您就是不听劝!不要害怕,咱们救您来啦!”然后他向同来的武士递眼色,摆出一切拜托了的样子。那年轻武士倒是很有胆色,见对手只有一人,摆出准备拔刀的姿势,沉着地一步步向颚十郎逼近。
阿古十郎突然来了兴趣:“那个预备姿势好像是小野派一刀流的,小哥你和我是同一流派的么?!”年轻武士不由愣住停止了动作。十郎又问:“看你的样子是跟着师傅周游列国的新人吧。不知你可曾在大和国停留参拜那里有名的一刀流道场?”年轻武士忍不住回答:“去过的。那里的馆主(道场主持人)已经年迈。身体还算健康,但是神志混乱。真可惜:听说当年他也是在天皇御驾前表演过剑术的名人呢!”十郎激动地从走廊里走出来,迎着他发问:“那位馆主还有一位女儿,不知现在是否嫁人了?”年轻武士被问得莫名其妙,只好回答:“在下听说那位馆主神志不清的原因正和此人有关。几年前那位老师傅想攀附权贵把道场发展壮大,就把女儿送到名门尾张德川家做侍妾。结果那位小姐头回侍寝当晚就失踪了。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谁知颚十郎听了怒吼一声:“畜牲!”,以惊人的速度拔刀攻击,竟将花圃里的那棵矮松树一刀挥为两段!看到如此犀利的招式,园丁和徒弟已经吓得脸色发白,两腿颤抖;年轻武士比他们稍微镇定一些,手心里也不由冒出了冷汗。接下来颚十郎如同疯子般放声大笑,一通发泄之后他终于恢复了平静。这个怪人一边向走廊后退,一边淡然说道:“在下一定是午睡时作了噩梦啦。我说,今天是初午日,你们都是妖狐对吧?”年轻武士完全糊涂了:“你在说些什么啊?”园丁却似乎明白过来,大声说:“没错!我们都是九尾狐!你小子胆敢对我无礼,当心被咬掉肚脐!”颚十郎依旧平静地说:“我只是个负责整理档案的例缲方小吏,才不会管狐狸的闲事呢!后门开着,你们尽管走好了!”园丁边后退边说:“这次你放我走,下次可别想再抓住我了!”颚十郎笑道:“我才懒得抓你呢!你找的那东西我见过,上面有个家纹(注二十一),看起来是叼着麦穗的狐狸。我最近才当官,正在恶补和旗指物有关的学问。如果我没记错,江户城里用这个标记的应该是崛江大弼(注二十二)吧?”园丁见身份已经暴露,垂头丧气地收起匕首,静悄悄地从后门离开了。
那未成年的徒弟也跟着跑掉了。最后撤退的年轻武士怀着复杂的心情鞠躬行礼,临走还把后门关上了。颚十郎略一迟疑,跑到后门边上拉开门缝观看。三个年轻人才离开森川府邸,迎面就遇到匆忙赶来的南町奉行所藤波组一行人。藤波右卫门觉得来人可疑,大叫站住!年轻武士遇变不惊,让师徒两人从侧面小巷逃走,自己单独留下断后。那个未成年的漂亮男孩感动得在武士脸上亲吻了一口,喘息着说:“今晚我在那家酒店等你!一定要活着回来!”藤波组长本想把手下散开分头追击:怎奈那巷子十分狭窄,府邸附近又没有其它岔路可绕,年轻武士一人就挡住了二十多个追兵。那武士以和年龄不相称的沉稳态度说道:“在下乃是维新派剑客以藏,今日在此负责殿后。哪位不怕死的只管上前来讨教!”那边被请来助阵的岛津兄弟俩交换了一下眼色,便报名上前交手。别人还倒没有怎样,躲在一边偷看的颚十郎暗中为那年轻人捏了把汗。原来两个孪生兄弟为了速战速决,居然上来就用起了二段攻势。所谓的二段攻势是指两名剑士分前后鱼贯发动进攻。对手即使能挡住头一个人的攻击,却往往会被后来者刺中砍倒。只见以藏贴墙侧身,让过两人的冲击。从边上挥刀横斩,以一记灵巧漂亮的“鬼推磨”动作,同时砍中两名对手的腰部!看到岛津兄弟血洒五步瘫倒在地,藤波右卫门额头上又冒汗了。他完全没有想到会遇到这么厉害的对手,后悔没有把藤波组里最能打的忍者“寡言”朝太郎带来。事到如今,自己手下的二十人决不是对手,该怎么办啊?!右卫门脑海里浮现出刚成立不久的藤波组全军覆灭,死伤遍地的恐怖景象。他急中生智,冷笑着走到对方面前:“你小子居然也敢自称维新派?我问你,可认识维新派的始祖吉田松阴?看你一脸迷糊,果然是个刚从乡下上京来的小角色。我劝你就此罢手,否则真正的维新派绝对不会饶过你!”以藏这下真的迷惑了:师傅只告诉他自己属于维新派阵营,却不知那个所谓维新派始祖是何许人也?和眼前的对手有何关联?迟疑片刻,他只得匆匆撤退了。
藤波右卫门松出了一口气,见岛津兄弟还有呼吸,连忙组织抢救;却不敢再派人去追踪那个厉害对手了。这下颚十郎心里忍不住为藤波右卫门的博学与应变能力喝彩。这里需要好好介绍一下:吉田松阴(1830 -1859)本名矩方,字义卿,号松阴。他本姓为杉,父亲是俸禄26石的长州藩下级武士杉百合之助。天保5年(1834)成为吉田家养子,改名吉田寅次郎,学习山鹿流兵法。翌年因叔叔吉田大助的早逝而承袭其官职,成为名门长州藩毛利家的兵学教习。天保11年(1840,才十岁!)向藩主毛利敬亲讲解《武教全书》战术篇。1851年松阴和朋友宫部鼎藏约定去东北地区游学,由于出藩手令推迟发行,俩人在没有手令的情况下私自脱藩出逃。游学期间他们在水户藩拜见名士泽正志斋;在会津藩参观藩学(地方大学)日新馆;又参观东北地区的矿山。翌年由于擅自脱藩的罪名被褫夺官职和57石俸禄。1853年美国海军东印度洋舰队司令佩里准将率黑船来航,希望日本停止锁国,开禁通商。在别人惊恐慌乱的时候,松阴竟已开始计划前往外国留学考察。当时幕府严禁臣民出国离境。他遂和同为长州藩出身的金子重之辅计划登上在长崎停泊的俄罗斯帝国军舰前往海外。由于当时欧洲爆发了克里米亚战争,俄国军舰提前回国而失败。翌年,佩里为听取德川幕府对开国要求的答复而再临日本,松阴乘机再次和重之辅策划偷渡。4月5日凌晨二时许,两人从伊豆半岛南端下田附近的柿崎村岸边乘小船偷偷登上美国军舰。因为当时日本已经答应开国通商,美国水手发现这两名偷渡客后承诺替他们保密,然后将二人赶回岸上。事后这两人决定向幕府驻下田的奉行所自首,旋即被捕。四月时两人由下田押解至江户,十月又被押返原籍长州服刑。松阴被关在囚禁武士的野山监狱并向囚犯们讲述维新倒幕思想。而陪同松阴的重之辅则因地位较低,被囚于专用于禁锢平民的岩仓监狱,翌年即病死狱中。
在监禁期间,吉田松阴抓紧时间博览群书,成了当时有名的饱学之士。为了改变和他同囚室十一名武士的消极意志,于是松阴便向他们讲授《孟子》,从此开始他的讲学生涯。1855年正月松阴在野山监狱中订定名为《士规七则》的武士训诫,宣示武士应当以五伦为要,忠孝为本,以辅翼君主。吉田松阴由此成了著名人士。估计藤波右卫门也是在吉田松阴出名后才知道有他这号人物的。能够抓住以藏自称维新派的话柄,抬出维新派始祖来吓唬人,使自己和二十名手下免遭一死,藤波右卫门可谓随机应变之人。虽然本案出现时尚未发生,这里顺便写一下吉田松阴的结局。1858年,幕府在老中首座(首相)井伊直弼的主持下和美、英、法、俄、荷兰各国签订通商条约,激起天皇朝廷和倒幕派人士对幕府的强烈不满,名士吉田松阴亦指责幕府的外交政策。井伊直弼为遏止尊皇攘夷派人士,便派遣老中(总管大臣)间部诠胜领兵进入其大本营京都搜捕维新派,掀起“安政大狱”。身在长州藩的吉田松阴通过门下信徒在长州藩、长崎、江户乃至全国各地的线眼掌握情势发展,计划暗杀间部诠胜并敦促长州藩府起兵倒幕。长州藩当时无意公开反抗幕府,在安政五年(1858)十二月以蛊惑人心的罪名将吉田松阴拘捕并在次年五月将之押解江户传马町监狱。松阴坦白招认意图暗杀间部的计划,并叙述了自己尊王讨幕的思想。同年阴历十月廿七日(11月21日),吉田松阴在江户传马町监狱中被问斩,终年29岁。其辞世诗为:“吾今为国死,死不背君亲。悠悠天地事,鉴照在明神。”中国变法维新先驱梁启超认为吉田松阴是日本(乃至亚洲)放眼看世界的第一人,名副其实的维新派始祖。将来推翻幕府统治的明治维新主脑人物中大都是萨摩藩、长州藩等西南雄藩的下级武士。而各藩中又以长州藩出身者最具影响力。这些人大都是松阴讲学时听课的门生,深受吉田松阴思想影响。可以说后来的倒幕运动及明治维新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是奠基于吉田松阴的努力。
到了下午,森川庄兵卫脸色铁青地回到府邸。此行显然很不顺利:老爷子的衣服脏破零乱,鼻尖上还被划破了留下血迹。和他一起归来的除了偷偷跟踪父亲赴约的花世小姐,还有受颚十郎之托暗中保护父女两人的北町奉行所捕头“瘦松”神田松五郎以及“飞毛腿”丈助等人。据瘦松所说,那个所谓的约会果然是个陷阱。庄兵卫急匆匆步入茶店,立刻被三名混混包围起来。这伙人其实共有五人:三名出面动手;另外两个在门口把风。这时花世小姐大发神威:她装成碰巧路过,突然脱下一只木履抛进店里,正中为首头目的后脑勺,一举将其击昏。这里两个把风的正要去抓这位大胆的姑娘,那边瘦松带着手下冲上来接应……激战的结果是混混五人组一败涂地。不过他们事先挖好了通往河对岸稻荷神社的地道,抬着昏迷不醒的老大像老鼠一样钻洞溜掉了。因为不知道地道里的情况,瘦松被迫停止追击。事后庄兵卫不服气地带领手下把周围仔细搜索一番,浪费了不少时间却毫无收获。颚十郎得报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去客厅见舅舅。花世安排瘦松等人喝茶吃点心后正忙着帮父亲处理鼻子伤口,准备换衣服。颚十郎见状又摸着胸脯傻笑起来:“怎么样舅父大人,被我说着了吧?这分明是狐仙惩罚你等平日不敬神佛设下的圈套,可您啊就是不肯听劝!”把庄兵卫气得嘴唇发抖直翻白眼。眼看花世忍不住又要脱鞋砸人了;只见阿古十郎变戏法似的捧出万年青“锦明宝”,像拿挡箭牌一般举到自己面前:“托初午庙会的福,今天真安静啊!在下看家时好好睡了个午觉,醒来时人也变聪明多了。我在想您那宝贝东西是五日前丢失的;万年青盆栽也是五日前开始生病,这两者之间不会有什么关联吧?”庄兵卫一脸怒气地抱臂沉思。不一会儿他突然拍着膝盖跳起身来,直接把万年青盆栽抢到手中。他兴奋地大叫:“我明白啦!要找的印盒(注二十三)一直没有离开家,就藏在‘锦明宝’的花盆里!”
“想来当时有贼人潜入府中来盗回物证,在中堂的桌上寻找到刚要得手,却听到老夫走来的脚步声。为防止当场被抓人赃并获,他顺手把印盒塞进摆在桌上修剪枝叶的盆栽土壤里面然后匆匆从前面走廊逃跑。我毫不知情地把万年青拿回后院浇水,结果印盒里面的毒药受潮化开,‘锦明宝’就中毒生起病来。怪不得越浇水它反而病得更厉害!”到了此时老爷子也顾不得这身价二千两的“全家第二宝贵”之物了,立刻将万年青连根拔起,果然在花盆底部找到了那个差点要了他老命的印盒。庄兵卫不顾肮脏把沾满泥巴的印盒收入怀里,高兴地像小孩子似的手舞足蹈:“怎么样?和我说的一样吧!可不要小看堂堂与力笔头的智慧啊!十郎你小子服不服?”颚十郎故意夸张地跪坐行礼,口中喊叫:“舅父大人您真是了不起!在下心服口服了!”庄兵卫完全乐疯了,根本没有不好意思,而是自豪地摸着鼻子:“知道服气就好。你小子以后要尊重长辈,少说大话!那个,我说你小子这个月的零花钱用得差不多了吧?” ……一场风波烟消云散。颚十郎怀藏刚到手的二十两小判,哼着小曲回房休息。花世小姐捧着药箱追上来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颚十郎笑答:“表妹你算是问对人啦!其中的前因后果,也只有整理档案的例缲方小吏能抢先搞清楚啊!”根据案卷记载,去年十月十日汤岛神社负责茶水的女佣阿丰突然中毒身亡;三天后两国射箭场的下女阿冷也一命呜呼。可是除了知道两名受害者都是被毒害的,却连毒药种类都搞不清楚。新年过后类似案件又陆续出现。因为所有被害人都地位低下,加上奉行所努力封锁消息,总算没有在江户城引起恐慌。就在六天前,芝田町大街上发生了一起斗殴事件。报案的四谷町旗本武士家三公子石田佐卫被人砍伤使刀的手腕。据石田公子回忆,当时他离开酒店后在街上和两个漂亮男子发生肢体碰撞。因为双方都喝了不少酒,于是谩骂口角继而拉扯打斗起来。最后石田佐卫动了刀子。没想到旁边跑来一个管闲事的年轻武士,拔刀将他斩伤,保护前述两人逃离了现场。
因为当时天色昏暗黑沉,石田没能看清这三个人的长相,只能含糊描述对方都是男性。其中两人漂亮得像陪酒人妖,年纪都不大,最多二十五、六岁。值夜班的巡查在斗殴现场找到一个印盒,天亮后作为物证带回值班室。首先确认了这不是受害人的东西,打开查看发现盒里没有印章,却放着两纸包不知名的红色药粉。庄兵卫毕竟经验老到,马上怀疑此乃关于连环毒杀女仆案件的重要物证。因为这线索事关重大,除了更上级的吟味方(参注十)以外,庄兵卫连自己的家人和心腹手下都没透露。那天庄兵卫把印盒带回家放在中堂桌上仔细研究。虽然毒药成分依旧不明,但那个蓝色梨地(注二十四)高肉雕(注二十五)印盒肯定不是平民百姓用得起的。从盒盖上的戳记来看,它应该是出自著名画师梶川之手。剩下来只要带着印盒去查问画师是何人定制的就行了。偏偏那两天庄兵卫有些着凉,神志恍惚。前一晚差点失手烧了自家马厩,白天又忙着给“锦明宝”嫁接新枝。与力笔头走在路上,突然发觉印盒没有带在身边。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急忙雇轿子赶回家,桌上又不见了印盒踪影!本以为终于可以立功让北町奉行所扬眉吐气;没想到当了几十年与力长官,竟然丢掉了重要的物证!这可不是说一句:“不知在哪里搞丢了。”就能了结的!事关统帅三百人与力笔头的颜面。被老对头南町奉行所那些家伙听说后耻笑倒也罢了;如果有仇家诬陷自己收受贿赂帮犯人销毁罪证,搞不好只有切腹谢罪了……这便是几天来庄兵卫失魂落魄,差点自寻短见的由来了。见表妹一对迷人的大眼睛盯住自己听得入迷,颚十郎忍不住又开起玩笑来。他夸张地模仿舅舅呼喊:“鹤龟,鹤龟,出来,出来!”然后笑道:“没想到在拔萝卜挖出印盒之前,舅父大人的鼻子倒先出血啦!”花世被逗乐了,笑得花枝乱颤。等她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倒在表哥怀里,酥胸碰到了对方的身体。花世小姐连忙跳开,连声嚷着表哥使坏占她便宜。颚十郎却厚着脸皮邀请表妹去逛庙会:“你若是真要谢,就给我买个狐狸面具吧!不要木雕纸糊的那些,而是烧瓷用泥金装饰的那种……”两人说笑着并肩离开了森川府邸。
大概是人们白天休息够了,夜里的稻荷祭庙会显得份外热闹。年轻剑客以藏头顶木刻狐狸面具,手拿初次尝到的油炸豆腐串,兴冲冲地前往饭铺赴约。只要再过一座桥就到啦。虽然已经吃了不少零食,以藏的肚子仍旧叫起饿来,不知今晚有什么好吃的?……突然从桥下阴影处跳出一个人来拦住去路。以藏下意识地拔刀自卫。对方却伸出大手将他的手掌和刀柄一起牢牢握定。这招真是厉害啊!再锋利的刀如若不能出鞘,和废铁有何不同?等对方把以藏抓到身边,他才发觉来者竟是自己的师傅武市半平太!武市大人拍拍徒弟头上的狐狸面具:“怎么,你又要去那间饭铺啊?”以藏惶惑地睁大眼睛:“师傅您怎么会知道?”老武士拿出一个小巧的千里镜(单筒望远镜)递给徒弟:“你自己看吧,不要开口听我说就行了。” 五天前武市师傅偶然路过那间饭铺,看见一个漂亮男孩和一名成年男子在店里同桌吃饭。那男孩长得实在漂亮可爱,就连身为同性的武市半平太也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他本已经从店铺前走过,突然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劲,索性调头装作顾客走进饭铺。原来那位成年男子虽然穿着普通上衣,下身却套着夜行忍者惯用的伊贺袴。脚上也没穿草鞋,而是软底布鞋。如此装束倒像是个鼠窃小偷。那个窃贼似乎有断袖之癖(同性恋),两手不断在漂亮男孩身上乱摸。那男孩表面上不动声色,临结账前却伸出小指,以极快的动作在盗贼的酒杯里点拨了一下。武市大人心中一动,决定跟踪这两人看个究竟。等到这奇怪的一对走出饭铺来到桥边僻静之处,成年人已经按耐不住,把男孩压倒在地欲行非礼。但那盗贼很快抽搐起来,口吐白沫倒地不起。想不到这么可爱的男孩居然是个下毒高手!漂亮男孩在窃贼身上仔细搜索,显然没有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他厌恶地踢了死人一脚,然后在对方衣服里塞满石头,推入河中毁尸灭迹。今天早上武市师傅再次路过那间饭铺,看到的景象让他脊背发凉:那个漂亮男孩又在请客吃饭,而坐在他对面尽情吃喝的居然是自己从土佐(四国岛最南部)带到江户来的徒弟冈田以藏!
接下来武市半平太一路跟踪徒弟,看到他被人当枪使唤。等听到漂亮男孩约以藏晚上去饭铺,师傅意识到危险半路赶来堵截。以藏听得心惊肉跳,千里镜中的画面变得有些虚幻。因为今日公休,那间店铺和白天一样,除了一张桌子外空无一人。漂亮男孩把菜肴和酒瓶摆好,正坐等以藏前来赴约。今晚他穿着单薄衣服,还故意把撩人的肉体尽量暴露出来。那样子简直就像小姑娘在等情郎约会一般。随着时间推移,男孩逐渐烦躁起来,稍有风吹草动就起身探头观望。最后他干脆半躺着靠在桌边,胡乱吃起下酒小菜。终于他意识到以藏今晚不会来了,就用手把酒瓶打翻推倒,气呼呼地丢下一桌已经变凉的菜肴拂袖离开。四下无人之后,最恐怖的一幕随之到来。一群老鼠趁机跳到桌上饱餐一顿。其中几只老鼠大概经常光顾这里,已经养出了酒瘾,俯身舔舐流淌桌面和洒到地面的残酒。很快它们就抽搐着倒下死掉了!以藏丢下千里镜,咬牙切齿地要上桥冲过河去。武市半平太急忙出手阻拦:“你要干什么?”“可恶啊!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几次三番帮助这两个人妖脱险。他们却恩将仇报要害我性命!待我追上去宰了那小子!”武市大人按住以藏的肩头说道:“咱们出发时我就对你说过:江湖险恶,要小心谨慎!对方显然有自己的派系组织,继续斗下去只会两败俱伤。你难道要师傅我为这种蠢事陪葬么?!这次事件对你来说就算是个教训!徒弟你还嫩得很呢!”这时无论是奉行所捕吏还是江洋大盗,谁都不知道冈田以藏是谁。数年之后,当此人再度光临江户却引起轰动。虽然冈田以藏不是史上最高明的剑士,却以杀人最多的刺客“人斩以藏”之名流传后世。和大多数刺客一样,他的结局十分凄惨:1865年冈田以藏因杀人过多被维新派抛弃,在京都被捕,秘密押解回土佐后就关押在他故乡七轩町对面的山田町监狱。他在狱中受尽酷刑,却不肯招认自己的真实身份,最后以“无宿人铁藏”的名义被斩首示众。同年闰五月,以藏的师傅武市半平太走投无路,被迫切腹自尽,追随徒弟离开了人世。
就在庄兵卫带着手下到处搜捕潜逃的投毒嫌疑犯崛江大弼和其门徒三枝数马之际,颚十郎却抢先立了一功:他偷偷告诉表妹,其实就在柚木伊之助登门拜访那天,他在后院闲逛时不慎打翻了那棵宝贵的“锦明宝”盆栽。在更换破裂的花盆时土中出现了奇怪的印盒。所以他早就知道舅舅在找什么又不敢实言相告。就在等候狐仙上门之前,阿古十郎偷取了一些药粉样本寄给住在上野国伊势崎藩阿波村的朋友才谷梅太郎。此人的父亲是日本最早的西医之一,他自己也对各类植物和西洋药品颇有研究。梅太郎经过试验分析回信说:这些红色药粉应该是荷兰商人带来的西洋毒药。他们自己把名称翻译为“凤凰角”。是一种用毒芹的根部晒干后提炼出来的剧毒。为此功绩颚十郎得到了他的第一张幕府感状(奖状)。他本人倒没什么,反而是舅父庄兵卫高兴得合不拢嘴,四处宣扬,就好像是他自己得了奖赏似的。若干年后,有个了解内情的“能怨众”党羽落网。终于揭开了连环毒杀女佣案件的真相。原来“能怨众”组织为了暗杀某位幕府高官特地高价收购了当时难以辨别的西洋毒药“凤凰角”。第一次投毒事件中被害的女佣阿丰是汤岛神社的茶人,同时也是试毒者。按照原来的计划,崛江大弼师徒连续向阿丰投毒并不断加大剂量,使她基本上对此毒免疫。这样被她判断为无毒的茶水才能通过测试毒死目标官员。谁知道一次学徒三枝数马不小心搞错了用药剂量,把不想杀的试毒人害死了。本来计划失败应该到此为止了。哪想到崛江大弼和徒弟事后用私藏的“凤凰角”继续害人。第二位死者 — 两国射箭场的女仆阿冷死得相当冤枉。那位下毒高手崛江大弼英俊漂亮,喜欢交际。他听说幕末的射箭场已经沦落为娱乐场所,那里的下女大多是兼职妓女。某日崛江去两国射箭场交际,一时动了邪念,在女仆阿冷胸口上摸了一把。偏偏那阿冷是位刚烈的正经女人,竟然抬手打了崛江一个耳光。崛江大弼又羞又恨,派徒弟三枝数马毒死了阿冷。以此类推,后续的好几起投毒杀人案其实都是这师徒俩人任意胡为滥杀无辜造成的。最后组织只好派出杀手去制裁处决这两个失控的投毒犯,却被他们事先得到消息逃掉了。因为“狐仙上门”之前那次斗殴事件这师徒俩已经丢失了大部分的“凤凰角”,天晓得如今又在使用何种毒物继续害人呢!(十一卷完)
注一:古代日本于农历二月的第一个午日(第七地支日)祭祀稻荷神(参注二),举行庙会。那天神社和庙会摊贩四周都挤满了人,而官府衙门和民间店铺一般都关门休息。
注二:稻荷神的全称是宇迦之御魂神。因为其日语发音类似于“三只狐狸”,民间误称为“三狐狸之神”,后来就变成了日本的狐仙。稻荷神是大神须佐之男与大山津见神之女神大市比卖之子。日本神话中的谷物和食物神,主管丰收。传说他有时以男人形态出现,有时以女人形态出现,甚至会变化成蜘蛛等其他形态。他手下的主要神使原来是狛犬(大看门狗),成为狐仙后就改为狐狸,这也因为狐狸会捕食对农业生产有害的老鼠。
注三:指叶片像熨斗那样尖端折起的样子。
注四:覆轮是园艺用语,指叶片边缘有和叶片其它部位不同的颜色。例如白覆轮是绿叶嵌有白边,绀覆轮是深绿叶片嵌有浅绿边等等。
注五:羽二重是日本当地生产的一种纯白色纺绸。因为它触感细致柔软,除了在外衣上普遍使用,传统上日式睡衣也大都是羽二重质地的。
注六:与没有执照的暗娼在街边或旅店里拉客不同,古代正规的日本妓女是打扮整齐坐在朝向大街有木格子细栅栏的房间里等候嫖客指名过夜的。这种经营方式日语里称为“张见”。这样的妓院称为“张店”。
注七:鹤与龟是日本人心目中最吉祥的两种动物。将两者合起来连读,就变成中国人常说的“大吉利是!”那样的吉祥话口头禅。
注八:江户时代的町奉行所(首都警察局),除了上级武士出身的各级大小官员,主要成员分为以下五等。与力:官府任命的下级武士,相当于现在的警长;同心:官府任命的下级武士,相当于普通警官;中间:武士的随从,由奉行所自行招募并发给俸禄;冈引:非武士出身的捕吏或者密探。从同心那里领取执照和赏钱,工资并不固定,属于编外的杂役。小者:又叫“目明”,是冈引的手下,因为通常是卧底眼线,大部分都出身低下。而加役则是临时召募的外加人手,不属于奉行所的固定编制。
注九:笔头看起来像是文职头衔,却偏偏是日本战国时代的武将职位,相当于某兵种指挥官。例如战国名将前田利家、左左成政就在织田信长手下担任过“赤母衣众笔头”、“黑母衣众笔头”。相当于现在的侦察兵指挥官。
注十:“吟味”翻译成汉语是斟酌的意思,吟味方是负责审讯定案写报告的奉行所上级官员,相当于现在的检查官。吟味方部下还有若干助手,称为吟味役。吟味役头领相当于助理检查官。
注十一:远山左卫门(1793 - 1855)是个真实的历史人物。他的原名叫远山景元,绰号“金四郎”或“远山阿金”。此公出身名门,年轻时却放荡不羁,在手臂上刺青,装成浪人四处闲逛。继承家业后去北町奉行所当官,被誉为“自大冈忠向以来最擅长审讯之人”。远山左卫门因为反对天保改革被排挤丢官。后转而出仕竞争对手南町奉行所,得到幕府老中赏识而一举成名。此人喜欢隐藏官吏身份,乔装打扮成“旅人金四郎”在各处旅笼酒店搜集情报,寻找证据。当堂对质时他经常卷起袖子露出手上刺青高呼:“你(们)没有见过这个远山樱么?”歹徒惊觉已被他事先探去机密,只好俯首认罪。为此号称“能吏中的能吏”。
注十二:豆皮寿司一般只在稻荷神祭日期间制作,因此也叫“稻荷寿司”。制法是将米饭塞进油炸豆腐皮里面。据说这样做是为了模仿米袋。与之类似的还有将米饭填进墨鱼体内的“印盒寿司”。两者都是比较少见的寿司种类,共同特点是从完成品外表上看不出含有米饭。
注十三:切腹是古代日本武士特有的自尽方式。其起源为一个传说:10世纪时的大盗藤原义在被包围的情况下切开自己腹部,还挑出肠子掷向官兵。当时日本人认为除了头发,腹腔也是灵魂栖息的场所,自己切开腹部,等于向他人展示自己的灵魂。于是后代武士群起效仿这一古怪的自杀方式。最传统也最基本方式的是单独一人自杀。后来为了减轻自杀者临死时的痛苦,最迟在战国时期已经出现了站在自杀者侧后,等切腹者向前倒地时用日本刀尽快割下头颅的助手,也就是所谓“介错”。值得注意的是“介错”并非职业刽子手,而是由死者的亲友或家臣充当。基本条件是剑术高明,只求一刀了结。个别遇痛昏厥、年龄幼小或不能见血的自杀者干脆用折扇代替自杀用的“胁差”短刀,只要象征性地把扇子捣入腹部,身旁的“介错”就手起刀落割下头来。到江户时代切腹已经仪式化了,增加了布置自杀现场、切腹者致词辞世(或说明理由)、证人旁观等项目。一般切腹自杀者事先会喝下清理肠胃的药剂排空粪便,让流出的肠子变成无臭味的粉红色。另外武士家的女人一般不切腹自尽,而是用护身短刀直接插入胸部上方的颈根,类似于割喉自刎。偶尔会有女性为了抗议示威而学男人切腹,不过因为当时日本女性不象男子那样穿内裤,自杀者动手前需要把两条大腿紧紧绑在一起,以免尸体倒下后走光暴露要害。
注十四:控组同心是老资格有名气的同心捕头。他可以向上司提出人选组织自己的办案小组。这个组一般就以这位同心来命名。例如藤波右卫门的小组就叫藤波组。
注十五:日本人认为为死者穿上白色的衣服能够帮助他们的灵魂得到超度,不至于迷失在人间。“白无垢”是幕府时期士族女子婚嫁礼服。多为绫、纶、羽二重质地。自古以来日本女子结婚的嫁衣就是穿它,三天之后的阳式仪式新娘才会换上艳丽喜庆的彩色和服。西方国家准夫妻结婚身穿白色婚纱,但丧礼的时候穿黑色。而日本女性不仅结婚时穿白无垢,就连参加葬礼也穿上与白无垢类似的白衣。这里引申为日本男子切腹自杀时穿的白色和服。
注十六:白井权八又名平井权八,是根据17世纪真实故事改编的日本净琉璃戏剧人物之一。此人乃是因幡国鸟取藩武士之子(父亲姓名有多个版本)。18岁时误伤人命逃到江户城,与吉原的妓女小紫太夫巧遇相恋。贫穷的权八(公开身份是食客流浪汉)为了给爱人赎身犯下多起强盗杀人罪行(剧本里称受害者达到130人之谱)。约在1679年听到父母去世消息后,24岁的权八突然决定自首。很快就被定罪处斩于铃之森刑场。由僧人代为收尸安葬。已经是权八妻子的小紫太夫在东昌寺权八墓地前自杀身亡。后人感念于两人的苦恋,特地将小紫太夫葬于权八坟旁。这便是江户著名的“比翼冢”传说。
注十七:这里的笠森是地名,稻荷则是指当地的稻荷神社。
注十八:按照当时迷信的说法,初午是大凶之日。除祭祀稻荷神之外其他诸事不宜。所以民间大多放假。颚十郎在此暗示狐仙在捣乱设骗局害人。
注十九:《湖月抄》是由北村季吟编写的一本旨在解释介绍紫式部名著《源氏物语》里面地方风物的博物学书籍。最早成书于1673年,全文分60卷。随着近代日本民族文学的兴起,该书被其他学者编辑整理后分别于1927和1982年重新出版,名字也改为《源氏物语·湖月抄》。因为被选为日语教材之一,使人容易误会它是近代编写的《源氏物语》导读。
注二十:烟盆不是烟灰缸,而是放在盆形容器里的一整套抽旱烟工具。包括火石、烟丝盒和旱烟杆等物。
注二十一:家纹又叫旗指物,本来是日本各路贵族大名画在旗帜上用于在作战中区分敌我的个人标志。后来渐渐成了代表贵族身份地位的象征。有钱有势的大名不仅衣服上,刀剑上,连门梁上、炊具上都刻画有自己的家纹,而且往往是镀金的。幕府时期能识别各种家纹是当官的基本功之一。
注二十二:这个日本贵族的名字由两部分组成:崛江是姓氏,大弼则是官职。大弼的全称为弹正大弼,是隶属于弹正台的正五位上官衔。从平安时代开始,日本就模仿当时中国唐朝的省台制度设立官位。日本的弹正台相当于中国的御史台,原本是负责弹劾百官的监察机构,权力很大。弹正台的最高长官为弹正尹,一般由亲王担任。下设弹正大弼、少弼两位副官。再往下还有弹正大忠、少忠(正、从六位上、下)和弹正大疏、少疏(正、从七位上、下)各一至二人辅佐。随着历代幕府政治建立和天皇大权旁落,以上官职都变成了可以出钱购买的荣誉头衔。值得一提的是战国时代几乎统一天下的尾张国织田家一直号称是世袭的“弹正忠”,用以抬高自身社会地位。
注二十三:印盒原是日本人挂在和服腰带上用来随身携带印章的工具。据说因为战国时期很多平民、商人和武士根本不识字,签署文件合同时只能盖章来代替签名,所以造成图章与印盒的流行。后来印盒本身也发展为一种多用途装饰品。除了图章,江户时代在印盒里面存放药丸或者钥匙之类的小物件是很常见的事。
注二十四:梨地是指在漆过色的木材上不均匀地散金粉,再上一层透明清漆的装饰方法。因为成品表面远看像梨皮而得名。
注二十五:高肉雕是将原料上不需要的部分刮去,凸显出想要保留的图案或文字的加工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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