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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 冰水有别
在连通德川幕府都城江户与天皇驻地京都的东海道大路边,有一处名叫武藏坂的丘陵土山。这里草木葱茏,生机勃勃。此时一名戴馒头斗笠的僧人牵着匹马正在登山。马背上还坐着一位罩着面纱的女子。虽然日本佛教允许僧人娶妻生子,好像正回娘家探亲的这一对仍然惹人注目。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们没有选择山下人多的大道,而是抄小路爬上山来。眼看就到山顶了,那姑娘突然不肯走了。她抱怨道:“我一定是疯了,放着江户城里的太夫(注一)不做,跟你这家伙跑到荒郊野外来。这几天风餐露宿,连续赶路,竟然没有得病死掉。还真是奇怪了!”僧人连忙劝解:“请大姑娘再忍耐一下,翻过这道山梁,就可以看见你出生的村子啦!”那女子推说腰酸背疼一定要停下来休息。僧人急切地说女子的母亲已经病危,为了能见上最后一面还是赶路要紧。那女的干脆拿下挂着面纱的斗笠,露出一张五官端正的年轻面孔。她眼睛和嘴唇细小、直鼻圆脸脖子修长(注二),端的是位画中美人。女子撒娇似地抱怨:“竟敢从吉原游廊(注三)拐人,谁知道你安的是什么心?虽然总算逃出了那个活地狱,可难说会不会被转手卖掉?”和尚指着山下说:“请看清楚了,那里就是你的出生地。我冒着生命危险一路把你从江户带到这里,花柳你怎么还不相信呢?”姑娘冷淡地说:“我被你拐卖到江户时才只有七岁啊,哪里还记得回家的路?”说得那僧人满脸通红,单手举掌“南无,南无”地念起佛来。接着男子不再多说,默默牵马继续前进。姑娘觉得无趣干脆哼唱起《花一匁》来。(注四)僧人听到这首歌如遭雷击,整个都僵住了。恰巧此时山下不远处冒起一阵青烟,接着传来沉闷的轰鸣声。两个人不由纳闷:此时明明晴空如洗万里无云,哪来的雷声呢?过了片刻工夫,这一对男女刚到达山顶;两名背着货物、商贩打扮的男子连滚带爬地从后面赶上来,边跑边议论着:“不得了!这太平盛世的,好端端地怎么又打起仗来了?!”“说得也是。喂,和尚、姑娘,你们也赶紧逃命吧!”
僧人让过这两个逃命的旅人,掀开斗笠手搭凉棚向山下查看。露出了一张长满横肉的大脸和微微凸出的眼珠。这副尊容实在怕人:只有《水浒》里面的鲁智深或者舞台上的阎罗王才该是如此模样。似乎为了阻挡和尚的视线,大道上再次冒起了青烟并发出沉雷般的声音。山脚下的风比较弱,云雾逐渐散开,显露出奇特的景象。一位戴赤色狮子鬼面的领袖人物骑马督阵,指挥着上百名武士和忍者打扮的部下挡住了一支幕府军押送的驮马队伍。那些忍者装束的小卒当然蒙面;奇怪的是武士打扮的大小头目们也分别戴着生成面、般若面和颦鬼面。看起来活像是能剧表演(注五)从舞台移到了大路上面。一位全身披挂,骑马持矛,戴红颦鬼面的武士来到首领身边询问:“启禀鱼头居士,我等已经截住对方去路!是否现在发起冲锋?”鱼头居士摇了摇头:“后面的追击部队还没有动手。等他们开始奇袭,就一鼓作气发起总攻!” 旁边一位戴着青色般若面的谋士得意地摇头晃脑:“此次我等‘能怨众’大举出动,若能成功夺取德川幕府购买外国军舰的二十五万两巨款,便是震惊天下的壮举!”鱼头居士冷笑道:“我意不止如此。这笔钱只要被夺走五分之一,以幕府的财政状况就很难在下月底之前填补缺口。到那时荷兰人的军舰到了货却拿不到全部款项,搞不好会像以前英国人炮击江户那样炮击长崎呢!记住,动摇幕府统治才是‘能怨众’的目标所在!”比起这伙设伏的“能怨众”,遭到狙击的幕府军简直狼狈不堪。平时在老百姓面前耀武扬威的奉公众(将军卫队)兵卒完全乱了阵脚。大部分铁炮众(火绳枪兵)不经命令便胡乱射击。有一些胆小鬼甚至像鸵鸟似的撅着屁股趴在地上。一位身穿蓝色直垂(注六)、头戴盆形兜(头盔)的军官骑着马来回奔跑,挥舞马鞭试图恢复队列秩序。鱼头居士远远看见,恶狠狠地骂道:“想不到腐败的幕府军队里还有不怕死的官!待会就让他挨枪子儿!”正在此时,数十名忍者掩护着一小股两人一组的抬枪(注七)部队,准备从幕府军的背后发起偷袭。
从路边的灌木丛里突然跳出一名打扮古怪的男子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这位恰巧也戴着能面 — 却是下巴突出的“大童子”面。身上裹了一件华丽的丝绸长袍,显得十分诡异。此人大声嚷道:“在下乃是葫芦太郎!这里的地藏菩萨托我传话:你们这些狂徒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擅动刀兵,一定会遭报应!”一个戴白色生成面的头目骂道:“哪里来的疯子,竟敢跑来装神弄鬼!弟兄们快把他给我砍了!”那些忍者正要动手,只见那怪人大叫一声:“不得了杀人啦!”,反而抢先拔刀出击。这一招全凭剑气伤人,隔着老远竟将头目脸上的面具砍破!得到信号,一群着装统一的男子从路边灌木中冲出,用木棒竹杖劈头盖脸地打将过来。那些忍者有刀还能勉强招架,扛着抬枪的炮手无法还击,纷纷丢下火器四散奔逃。最后人数较少的“能怨众”追击部队终于溃败了。戴着“大童子”面的怪人吆喝着尽量多抓活口,又和身边的一个光头汉子从地上抓起一把抬枪开始准备射击。葫芦太郎扛着枪管蹲下自己权充枪架;那个光头男子则紧张地检查抬枪是否装弹。仔细再看,这位又黑又壮的光头汉子上身刺青,留大胡子,还长着蛤蟆眼。简直就是山上那位僧人的本家兄弟。光头黑汉摆弄一阵,准备完毕后从容瞄准发射。这一枪声如凤鸣鹤唳。弹丸越过幕府军直接命中了“能怨众”首领身边的参谋。那个戴着青色般若面的家伙惨叫一声瘫倒在马背上,真的做鬼去了。葫芦太郎急着问:“怎么样?土之助,打中了么?”黑汉不好意思地挠着光头:“射偏啦!这种远射程的玩意儿还真难操纵!” 暂时被枪声震聋的面具怪人根本就听不清。土之助只好打手势表示再来一次!这回抬枪又射偏了,子弹飞过鱼头居士头顶,将一截树枝打落在地。那位骑马持矛,戴着红颦鬼面的武士气得破口大骂,正要催马向前;却被鱼头老大拦住:“不好!这并非我方炮手射击失误!看来有人击败了奇袭分队,正用抬枪来对付我们自己!”说着他已经勒住马缰慢慢向后退去。
“能怨众”的领袖下令全体战略转进(注八),由持矛武士负责断后。一名忍者问长官怎样拦住敌人?被称为“玄凯”的那位骑士冷笑说:“量幕府军也不敢追击。倒是要狠狠教训一下那些打冷枪的家伙!”说话间“能怨众”已经开始撤退。他们事先也准备了一些驮马,将抢到手的近万两金币扛上带走。又有一匹驮马身后拉着奇怪的东西奔上前来。等到忍者们卸货组装并布置完临时阵地,才能看清那大家伙竟是一门米国生产(注九)的黄铜重炮!随着“当啷”一声炮弹出膛,飞到幕府军背后炸开。葫芦太郎被气浪卷起又摔回地面。“大童子”面具掉落露出仙波阿古十郎长着大下巴的奇特面容。土之助也摔得不轻,怀里抱着被炸断的抬枪心疼不已。在这门只剩三发炮弹的重火器掩护之下,“能怨众”成功撤离而去。颚十郎从地上爬起,呼唤寅吉、阿政为首的伊势轿子帮弟兄留下打扫战场。自己带着土之助、三郎太和小银次等几位年轻轿夫直奔武藏坂土山而去。那位骑在马背上的幕府军官迟疑了片刻,先下令部队重整队伍,然后催马跟着追上山路。山上的僧人与姑娘早就打算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却偏偏又寸步难行:一位身高体壮面目狰狞,宛如阎罗王身边摩獬童子的人物带着数十名强盗,趁着他们朝山下观望的机会从山顶树丛中袭来。同时另外一拨人从山下匆匆赶来,那僧人打扮的男子和骑马的姑娘立刻进退不得,简直变成了饭团的内馅。三路人马僵持了一会儿,僧人认出强盗头目,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小宫丸太!”绰号“摩獬童子”的匪首得意地狂笑:“这次情报可靠无误。就凭你知道我的姓名却还活着,我便可以确定你就是铁斋!”这时另外一路人马的首领也站出来张口亮相:“南町奉行所(警察局)藤波右卫门带队来此缉拿逃犯!前面的是什么人?” 摩獬童子冷冷地回敬:“奉行所的蠢材竟敢跑来送死?这里离江户城已经有十六里地啦!听好了,这是我们‘破罗徒’在清理门户,不想死的滚到一边去!”此时一位身穿茶色和服黑色仙台平袴的男子分开奉行所众人走上前来。
他镇定自若地说道:“敝人是吉原游廊(参注三)露月町分店保镖头目甲弥六郎,奉命追回被拐走的花柳太夫(参注一)。并不想介入你们之间的私人恩怨。把姑娘还给我就立马走人!”小宫丸太哼了一声:“我开始杀人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等我宰了铁斋,把那姑娘赏给手下玩够了再还给你如何?”甲弥六郎手按刀柄回答:“我倒是没意见,可惜我这位朋友不会答应!” 摩獬童子被激怒了,挥起一把尺寸吓人的“斩马刀”叫阵:“那就和你朋友一起过来吧,咱们好好谈谈!”引得群盗大声哄笑。奉行所和强盗本是仇敌,捕吏们理所当然帮着甲弥六郎呐喊助威起来。于是这两个人当众决斗起来。那小宫丸太是个惯战杀手,本以为手起刀落就能解决对方。谁知道甲弥六郎不是等闲之辈,一边躲闪一边还击。他使用的又正好是和摩獬童子刚猛刀法相反的“以柔克刚”套路。两个人你来我往斗了十几招,竟然打成平手。那位僧人打扮的男子 — 也就是通缉犯铁斋不甘心束手待毙,一边牵马后退,一面偷偷将几粒石子丢到强盗和捕吏头上。那边双方见决斗没有结果本来一肚子恼火,又被如此火上浇油,情况立即失控。强盗和捕吏们相互谩骂着混战起来。只有“冷面判官”藤波右卫门死死盯住铁斋一路追踪下去。如果破戒僧铁斋是独自逃命很可能会再次成功;可惜他不仅牵着马,还带着一位姑娘。等到颚十郎带着帮手气喘吁吁地在山坡小路上截住铁斋,他便和那位姑娘再次陷入重围。这次的情况比在山顶时还要复杂凶险:颚十郎一伙堵住了下山小路;藤波右卫门带人从山顶一路跟踪;那个疯狂杀手小宫丸太拼命追击;连带着他的决斗对手甲弥六郎也跑来凑起热闹。就在这一片混乱的时候,坐在马背上的花柳太夫突然对甲弥六郎大叫:“给我听好了:这次出逃完全是我自己的主意。如果放过这个古怪和尚,我就跟你回吉原去!”众人完全被她的话弄傻了,一时不知所措。还是小宫丸太最先反应过来,朝自己身边剩下的几个强盗使眼色,联手向破戒僧铁斋杀去!
甲弥六郎笑着说:“太夫讲话可要算数啊!”立刻挥刀截住老对手小宫丸太。那边藤波右卫门和颚十郎不约而同地带队冲锋,可惜还是迟了一步:虽然小宫头目被拦截,几个亡命之徒还是抢先冲到了铁斋和花柳的面前。面对明晃晃的日本刀,花柳不由失声惊叫起来。只听一阵惨叫,冲在最前面的两个匪徒捂着脸摇晃倒下。铁斋不愧是多年的老江湖,危急时刻终于亮出兵器自卫。他那把白木柄护身短刀原本不是强盗太刀的对手,但是铁斋预先在刀柄末端缠上了数尺长的布条,展开后使用怪异的“蛇行刀法”,攻击范围反而超过了普通太刀。剩下的几个强盗略一愣神,已经被奉行所和伊势轿子帮的人赶上陷入混战。狡猾的小宫丸太知道已经没戏唱了,于是孤注一掷:突然跳开甩掉甲弥六郎,举刀直接向花柳太夫劈去!事发突然,只听破戒僧怒吼一声,硬是用自己壮实的脊背当盾牌接了这一刀!小宫丸太还没有来得及狂笑就被甲弥六郎追上砍倒;藤波组长和颚十郎指挥手下分别解决了其他匪徒后也围拢过来。这时几个有本事的强盗从山上突围经过,土之助猛然把花柳推倒,跃上马背高声大喝:“吾乃破戒僧铁斋是也!你们有胆量就随我来!”那几个强盗被吸引追下山去,奉行所捕吏和轿子帮弟兄跟着蜂拥离去。就好像大海退潮一般把剩下的几个人暴露出来。花柳顾不得鲜血淋漓,忙扯破自己的和服衣袖为和尚包扎伤口。甲弥六郎收刀向藤波右卫门道谢:“多亏了阁下的神机妙算,终于追回了太夫。还痛痛快快打了一架。多谢,多谢!”颚十郎也说:“不愧是江户第一名捕藤波君!我还以为只有自己破解了情报贩子那个和武藏地名有关的字谜游戏呢!”藤波右卫门板着刀削萝卜脸,阴沉沉地望着躺在花柳怀里的铁斋。破戒僧突然回光返照似地清醒过来,他张着血盆大口(的确满嘴是血)低声请求:“拜托!这姑娘的母亲住在山下就快要死了。请让她们母女团圆吧!”花柳本人已经吓得麻木了,反而没有说什么。甲弥六郎走上去搀扶太夫:“藤波君,就按事先商量好的办吧。姑娘由我带走;犯人归你处置!”颚十郎忍不住按刀抗议:“你们这帮家伙也太冷酷无情啦!”
甲弥六郎摆出根本不肖动手的态度,东张西望地寻找脚力准备离开。正巧这时那位幕府军官骑马跑上山来,撇开众人一个劲地向颚十郎感谢救命之恩。阿古十郎灵机一动,拽过押送军官咬起耳朵来。六郎牵着姑娘的手走来向军官买马。颚十郎突然高声喝叫:“吉原的保镖头目你听着:在下愿出千两黄金为这位太夫赎身,就让她们母女团聚吧!”军官已经搞丢了用来买外国军舰的上万两巨款,为了报恩表示愿意把一千两小判如数奉送!谁知甲弥六郎全不动心。他丢下几枚小判,把花柳抱在怀里就直接打马下山而去。藤波右卫门似乎想到了什么,但扶持着受伤的铁斋无法自由活动。那位军官正抱怨吉原的人都是铁石心肠,颚十郎突然惊呼:“喂!甲弥六郎你干什么?!去江户的路是在相反方向啊!” 顺风传来六郎丢下的一句话:“我带花柳去见她母亲!你们可千万别让通缉犯死掉啦!”颚十郎红着脸捏起下巴:“真是的,竟被这小子摆了一道!”数日之后,颚十郎穿着借来的礼服到赤坂的田町某高官府邸做客。他对主人展示的茶道技艺完全没兴趣,却很高兴能吃到久违的怀石料理(注十)。府邸主人正是颚十郎救助过的幕府军官胜海舟(注十一)。此人思想开明,是当时为数不多的佐幕维新派(注十二)。他仍穿着那身蓝色直垂跪坐在茶屋地板上,再次向恩人郑重道谢:“此次遇袭能够保全性命,真如同做梦一样。在下对阿古十郎大人真是感激不尽!”颚十郎一边答礼,一边打量着主人:胜海舟中等身材、黑瘦结实,保留着乡下人的特征。令颚十郎联想起自己的好友捕头瘦松。作为军官他的面容并不英武,而是透着商人一般的精明。阿古十郎好奇地问:“看到阁下平安无恙真是太好啦!押运巨款途中遭劫丢失了一部分可是要切腹谢罪的(注十三),不知胜大人是如何躲过这场灾祸的啊?”海舟苦笑道:“还好损失只在一万两上下。我祖上是靠放高利贷起家的,所以能勉强填补亏损。说起来那些老中们(总管大臣)真是狡猾,他们正是看中这点才以新军舰船长之位引诱在下负责押运的!”
接着两人的话题自然转移到此次武藏坂的奇遇之上。颚十郎向他解释了自己破解群盗以大黑绘为掩护用曲谱密码联络准备袭击运金驮马队伍的经过(见十五卷)。情报贩子金子一雄在其中一张大黑绘的背面用填字法写了武藏地名,向大坂黑道人物出卖破戒僧铁斋的去向。结果大坂方面果然派出小宫丸太截杀铁斋。最后时刻猜出谜底的颚十郎带人赶去阻止,却在半路上碰巧帮助幕府军击退了“能怨众”的伏击。胜海舟听得如醉如痴,干脆挽留颚十郎吃晚饭,好把后面发生的事情搞清楚。这可正中好吃鬼颚十郎的下怀。他口若悬河卖力地推断起来:“现已查明,破戒僧铁斋在八年之前突然脱离了自己创立的‘破罗徒’拐卖人口集团。奇怪的是他不仅连续出手从吉原游廓拐走自己贩卖过的女孩,还一手挑起了前述的大黑绘联络行动。本来用曲谱作为密码就是‘破罗徒’内部常用的联络方式。在大坂、江户两地落网的百余名黑道人物有很多以前也是‘破罗徒’的骨干成员。可以说这次铁斋是以幕府购买外国军舰的巨款为诱饵,试图将以前的同伙一网打尽。正因为如此继承铁斋头领地位的大坂黑道人物新堂拳儿才会赶赴江户,高价收买关于铁斋下落的情报。虽然暂时不知道铁斋为何要和以前的同伙反目,但这个通缉犯竟能在官府和黑道共同围剿之中多次逃脱,还真是不简单哪!再说那个甲弥六郎,他用的自然也是假名。此人其实是前任花魁(参注一)骚浪的哥哥,与他救走的花柳太夫乃是从小相识的青梅竹马。骚浪和花柳都是从小被铁斋拐卖到吉原去的太夫(高级妓女)。听说她们刚被卖掉之时,先是绝食反抗。而后听说若是身上有了疤痕就当不成太夫,竟然打算在自己住的房间里挥刀对砍!幸好被当时的花魁清元千贺春发现阻拦。后者告诉她们关于疤痕的谣传根本是假的 — 自己身上就有刀疤,还不是照样天天接客?!结果这两人虽然被迫沦落风尘,却立誓要设法逃走。可惜谈何容易?要知道为了防备游女(娼妓)私逃,吉原方面可是下足了功夫。”
“整个吉原周围深沟壁垒,只有一个出口。大门边上就是奉行所的值班房。号称两百年来除了被客人赎身带走者,还没有一人可以成功逃脱。而太夫们更是吉原的摇钱树,就是偶尔出门应酬,也会有一大帮人跟随监视。我估计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一年前铁斋设法先将骚浪救出火坑,还给被武士家庭收养的哥哥六郎。听说铁斋接下来还要去救自己认识的花柳,六郎就下定决心参与营救,借机报答铁斋的恩惠。也不知出了什么差错拖到上个月铁斋才带着骚浪的信去联络花柳动手救人。这期间化名甲弥六郎的人物凭着一身本领通过了残酷的比武选拔,成为露月町分店的新保镖头目。他名义上协助藤波右卫门查找花柳的下落,其实是在等待时机拔刀相助英雄救美。作为保镖头目他竟不带手下单独行动;在发现花柳的去向以后,虽然积极参与追击却不向自己的上司报告请赏。不知为何藤波右卫门对此人的这些疑点视而不见,任由六郎一路陪同直到武藏坂山上。最终被这个打入吉原内部的家伙趁乱得手救走了花柳太夫。真是想不到这如同戏词剧本般的曲折故事,竟然就在我等眼前真实地发生了!”很快就到了晚饭时间。主客两人边吃边谈,又喝了一升好酒,于是心高彩烈地胡言乱语相互吹捧起来。颚十郎预祝胜海舟成功躲过一劫,下个月起成为外国军舰“咸临丸”的船长。而胜海舟也祝贺颚先生从退出江湖的情报贩子金藏那里接掌情报网,未来前途不可限量……最后酒量还算不错的颚十郎居然喝醉了,当晚就借宿在胜海舟府上。就在这天深夜,三名忍者打扮的刺客从房顶一路奔袭,前来刺杀让“能怨众”失算蒙羞的幕臣胜海舟。几名刺客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老手。到了目的地并不下房顶穿过庭院,而是直接掀开瓦片切破天花板进屋。按理说胜海舟和颚十郎都喝醉了,佣人们累了一天也睡得很死,这三个人应该是稳操胜卷了。谁知道卧室外边的走廊上守着一位年轻保镖。他发现异常后完全不顾自己在人数上的劣势,先声夺人地呐喊着,拔刀直接发起攻击!
结果为首那名刺客被一刀斩杀;另外两人吓得落荒而逃。等胜海舟听到动静跑来查看,只见被维新派领袖佐久间象山推荐来的年轻保镖冈田以藏正得意地擦着刀上血迹围着死尸打转呢。胜海舟忍不住对以藏说:“不应该喜欢杀人这档子事。还请你一定要改掉这种嗜好!”以藏回答:“如果不是我在这里(杀人),恐怕此刻先生的头已经不见啦!”(注十四)这时颚十郎也醉醺醺地扶着墙过来查看,心里连呼侥幸:“这个年轻护卫好面熟啊!对了!他不就是曾经闯入我舅舅府邸救人,还砍了南町奉行所助战剑客的家伙么?!(见十一卷)呜呼,还好当时看在剑法同门的份上主动放过了他,现在喝醉了却反被他所救。看来还真有报应这回事啊!”自从出了这次意外,颚十郎打定主意不再留宿于高官府邸。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去江户城各地的下人长屋串门借宿。胜海舟为了表示谢意,临别特地塞给他一大包小判金币 — 少说也有一百两。颚十郎发了横财并不去钱庄储蓄,而是每晚留宿于不同的长屋,叫来酒菜摆席面与大家同乐。说来也怪,阿古十郎身为武士家的子弟却偏爱和杂工佣人们打成一片。这个穿着破旧、长着冬瓜般肥长下巴的家伙不论去哪家长屋都会令那里马上焕发生机。他被佣人杂役们尊称为“先生”却没有参加过科举考试。充其量也就是个喜欢断案的杂学者。因为他挥金如土、豪爽幽默又没有架子,长屋里的住户们对他敬爱崇拜有口皆碑。现在颚十郎接管了号称江户最大、以下人杂役为基础的金藏情报网,却完全没有因为不断接到委托信而烦恼过。在古代日本长屋宿舍和公共澡堂恐怕是人间传播小道消息最快的地方。十郎每到一处长屋,只消叫人摆下席面,说两句笑话喝几杯小酒,然后躺着看杂工们吃喝吹牛赌小钱,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听到自己想要的情报。偶尔遇到没有消息或者故事不全,颚十郎只需点出题目,那些体贴的下人们就会追着风声刨根问底打听清楚,然后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报告 — 还连一个赏钱都不肯要。如此意气相投真是不可思议!
按照参勤交待(注十五)规定,各地大名(诸侯)在江户设有名为“屋敷”的上官府邸、中宅官邸共五百六十间,每座府邸都设有佣人长屋宿舍。即使撇开轿夫、马夫和临时工按照最小人数计算,江户城里为颚十郎跑腿办事的下人杂役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说得夸张一点,如果颚十郎想在江户城里起兵谋反,这些杂工下人定会一个不落地站到他这边。而十郎的高官舅舅庄兵卫、好友捕头瘦松以及断案期间结识的军官一条庆喜、胜海舟等人根本不必参与,只需按兵不动争取时间,后果可就严重啦!搞不好要从其它藩国领地调些救兵才能镇压得住呢。当然,您只要看到颚十郎那懒散浪荡的样子,就知道这家伙和造反之类根本无缘。就这样东一家西一家到处请客把胜海舟赠送的百两黄金挥霍一空后,颚十郎本打算返回自己在弓町租的住处。却架不住以前长期借住过的胁坂长屋特地派人前来热情邀请,这次去那里一住就是十天 — 弓町那边的房子算是白租了。近几日天气闷热,颚十郎和别人一样喜欢趁早晚凉快的时节睡懒觉。早晨有不当班的杂工看见他伸着懒腰坐起身来又不去上厕所,便知道他准是饿了。马上有人体贴地送上食案:“先生请用餐!”颚十郎才不管饭碗里只有糙米饭、柴鱼干和隔夜炖菜,拿起来就吃。吃完饭又抽上几口旱烟,嘴里喃喃自语:“真热啊!什么时候天气才开始转凉啊?”便想躺倒下去睡回笼觉。又一个杂工跑来说:“先生有您的信!”十郎点头接信,嘀咕着:“又是何方疯傻之人为我写情书啊?”这当然是在开玩笑 — 信纸上分明是男子的字迹。颚十郎慢慢把信看完胡乱往怀里一塞,像木头人像那样端坐着。嘴里自语道:“这可不好玩:竟然有人下挑战书!如果打起来真伤脑筋呢!”说罢提起自己那把油漆斑驳的日本刀信步走出门去。那些杂工立刻闻声而动,斗志昂扬地呼唤:“先生!……”大家都在忙着穿衣服自发集合队伍,颚十郎好似还没有完全睡醒,打了个哈欠含糊漫应了一声,就撇下众人晃着大下巴独自出发赴约去了。
杂工们傻了眼,彼此小声议论起来:“先生他没让跟着,咱们该怎么办?”“傻瓜!你还记得先生讲过的故事么?战国时代今川义元率领成千上万兵马入侵织田家的领地。织田信长唱过以‘人生五十年’开头的辞世歌《郭盛》,只带着十几个护卫骑马前去迎战。其他家臣们得到消息急忙点兵追随,结果只用匆匆集结的八百勇士冒雨奇袭,就获得了桶狭间的光荣胜利!先生这是以家臣相待在测试我等的诚意啊!”“说得对啊,大伙都来!跟上去!看先生再现桶狭间大捷!”等颚十郎按照约定到达冰川神社,太阳已经升起老高。天气闷热得好似烧蒸笼一般。神社外廊的芦席凉棚下走出两个人来。为首的正是号称江户第一名捕的藤波右卫门。他的心腹部下、绰号“肥千”的福多千太像巨灵神似地跟在侧后。作为邀请人,藤波组长特地在黑色和服外面加穿了帷子(薄背心外套)。正反面都印着新设计的藤波组家纹徽记(注十六)。虽然罕见地佩戴着全副刀具,右卫门却把双手笼在衣袖里,摆出不肖动手的架势。三个人见面行过礼,藤波右卫门示意大家去冰川神社后面的小路谈话。那条小路一侧是堤岸,另一侧是片昏暗的杉树林。除了偶尔几声鸟鸣,还能听到神社洗手台上涌出泉水的动静。真是江户城里罕见的闹中取静之地。很适合谈一些私密的话题或者挥刀比武。藤波组长走到小路拐角站定停下,转身和肥千面对颚十郎。开始一通长篇大论:“我们南町奉行所(首都警察局)和你家北町奉行所是多年的竞争对手。不过冤家宜解不宜结,在彻底翻脸之前我决定和你好好谈谈。”颚十郎努力缩起大下巴挤出笑脸:“在下只是北町奉行所里负责整理收藏旧档案的‘例缲方’文职小吏……”藤波组长忍不住拦住对方的话头:“既然是文职小吏就要像个文职的样子!你不老老实实地每天上班整理档案文书,镇日翘班去下人长屋串门喝酒。听说最近还接管了情报贩子的买卖!这成何体统哇?!”他本来就因为嘴唇薄不易露出笑容被手下称为“冷面判官”,此时更是口气冷得好像要把空气凝结成霜似的。
想起对方不是自家部下,藤波右卫门又努力缓和了一下气氛:“好啦,还是谈正事要紧。我知道你自封断案高手和那些长屋里的杂役交情非浅。还出头写状子帮他们打过官司。这次的嫌疑犯虽是长屋住户,却是主动到奉行所投案自首的。我警告你不许像上次追杀肥千那样带人跑到有乐町番屋闹事……”颚十郎的笑容完全僵住了:“那个……不是在下插嘴,请问您到底在说哪桩案子啊?”藤波的青萝卜脸因为发火有些泛红:“就是两天前有人大胆抢夺贡冰那件案子啊?!你可别狡辩说不知道此事:犯人就住在弓町的下人长屋里面,和你还是邻居呢!”阿古十郎硬着头皮解释:“在下最近几日借住在胁坂的下人长屋那里。确实对此事一无所知啊!”右卫门被他接连抢白气得说不出话来。站在旁边的肥千忍不住上来帮腔:“阿古十郎你小子装什么蒜?如此轰动江户全城的案子你竟敢推说不知道?!老大,咱们别再和这个傻瓜蘑菇啦!直接回去把供词问出来写好报告。等到板上钉钉之后量这厮还能怎么样?”藤波组长说:“也罢,你不知道正好。记住去管好你的旧账记录,不要再搅和到断案里面来!”说着掉头就走。颚十郎急了,跑上去拦住去路:“还麻烦您务必解释一下!”肥千学上司绷着脸把十郎推开:“就你这家伙还敢自称江户通贩卖情报?既然长成这幅模样就不要到处溜达啦!真是的,看到阁下的尊容,在下今晚一定会梦见葫芦瓢!”连藤波右卫门都被逗乐了:“还真是的。这脸长得如此奇特,好碍眼啊!”两人嬉笑着开始踏上回程。颚十郎沉声说道:“不是在下非要说什么无关的话题。以前我周游全国学习剑术时遇到过一位姑娘,对她爱得死去活来。她乃是剑豪武士之女,家纹(参注十六)是很少见的二盖龟图案(注十七)。正巧你们藤波组的徽记也是个二盖龟。我看见了就想起心爱的姑娘,不忍拔刀动武。今天权且放你们一马!”那两位还在嘲笑议论:“这小子在说什么啊?莫名其妙?”“就是说啊,光看那个下巴就够恶心啦!”只听颚十郎高声怒喝,然后传来日本刀出鞘的声音!
藤波右卫门不愧是老牌捕头反应极快,叫骂着:“这家伙竟敢拔刀暗算!”按住刀柄就要回身迎战。却听到背后跟着的肥千用颤抖的古怪嗓音叫喊:“不……不得了啦!老大你背后的家纹徽记被整个挖掉,衣服破洞露出皮肉来啦!”右卫门伸手一摸果然如此,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这两个老江湖互相对视一眼赶忙闭嘴低头快步离去。此时突然从路边杉树林里面跑出来五十多个仆佣杂役。对着那两个人的背影鼓掌欢呼大声喝起彩来。刚才那一招本是颚十郎在阿波村断案时因为遭遇剧毒蝮蛇而自创的快刀流“乌龙斩”(见第六卷),经过他本人不断刻苦磨练,加上机缘巧合高人指点,如今终于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此刻阿古十郎顾不上得意,很难得地冲杂役们跳脚怒吼:“畜牲!那个什么贡冰的案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话说藤波组长和肥千狼狈地大败而逃。半路上肥千说出了一身汗天热实在难过,提议去洗个澡。右卫门准了他的假,自己却换过衣服直奔传马町监狱而去。江户时代著名的传马町监狱占地三千五百坪(建筑单位,每坪约合3.3平方米),各类牢房按照犯人社会等级不同分别设在不同的建筑物里面。这些囚室按从高到低的级别分为扬座敷(贵族官员牢)、扬屋(关押僧侣、医生和下级武士)、大牢(关押非武士出身的官吏商人)、二间半(也叫无宿牢,关押浪人武士)、百姓牢和女牢。因为很少探监问案,藤波右卫门忍不住打量起四周环境来。所谓扬屋是个四张榻榻米大小的单间,除了叠好放在墙角的被褥根本空无一物。两侧是厚土墙,一边是开着通风小窗的高墙;另一边是连接着走廊的木格子牢门。厕所和浴室是公用的,设在走廊上。由狱卒定时巡逻送饭。走廊尽头还有一道门,再往外就是键役、改役等狱卒的值班室了。在押嫌疑犯野村源次郎跪坐着接受盘问。此人四十岁出头,一身满是补丁的破衣烂衫。黑瘦的野村长着方脸一字眉,身体结实头发浓密。但脸颊消瘦,鬓角粗糙,发髻乱如稻草。一看就是位落魄的浪人武士,和眼下的居住环境甚是格格不入。
藤波大人首先开口:“本来以你的身份应该关到百姓牢或者无宿牢那边去。不过看在你是主动自首,又是名门武士出身的份上,特别将你安置在扬屋单间里。哎,说起来你祖上也是九州岛肥前国彼杵藩大村丹后守门下,俸禄两万八千石的板仓流剑道高手。却怎么会跑到江户来,落魄至如此地步?”野村源次郎不知道这是老手捕吏和犯人套近乎的惯常手段,一本正经地如实奉告。还真是一段美丽动人的故事呢。肥前国位于九州岛最西北端,这座延伸入海的半岛是从日本搭船前往朝鲜、中国的最佳出发地点。当年丰臣秀吉发动入侵朝鲜的战争,肥前就成了日军的大本营,因此繁华起来。不过肥前和九州、四国岛北部地区一带还是受到迫害的切支丹大名(注十八)的聚居地。身为佛教徒的源次郎当时是幕府军的使番众(传令兵)。本来负责监视切支丹异动的野村源次郎有一次传令途中不慎被毒蛇咬伤,眼看就要葬身荒野。这时一位美丽善良的姑娘从天而降,用割草镰刀剖开伤口,用嘴努力吸去毒液。野村在半昏迷中被带到深山荒村里休养。真想不到在这本该人迹罕至的地方竟有村落,而他那位救命恩人漂亮得简直就像是深谷幽兰一般。在逐渐复原的过程中他才了解到村民们祖上都是受到著名酷吏有坂大膳残酷迫害被迫躲入山中隐居的基督徒。源次郎的道德信念逐渐崩溃,他疯狂地爱上了救命恩人真理子姑娘。在野村下定决心当逃兵放弃继承两万八千石的家业后,两颗信仰不同的心终于碰撞在一起激起了爱的火花。他俩一路私奔,本想去江户投靠开设剑道馆的源次郎同门师弟。没想到那位小师傅年纪轻轻就已经病故了。江户地方的居民大多来自全国各地,思想宽容开放。再加上西洋人用坚船利炮逼迫幕府开国通商,这里对切支丹反而比关西还要宽容。甚至还盖了供基督徒礼拜的圣堂呢。于是这对露水夫妻决定在江户定居下来。两年后儿子源吾出生。虽然一家三口根本没有户口,借住在下人长屋里过着贫寒的日子,但那份幸福可是上天恩赐,有多少钱也买不到的。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八年前一家三口去参加庙会同时卖伞,谁知在一片算命摊子前碰到了地痞流氓。这伙人惊艳于真理子的美丽,先是拦路搭讪,进而出言不逊,甚至还想动手动脚。当兵出身的源次郎忍无可忍终于拔刀动武。虽然野村家乃是世代相传的板仓流剑道名家,但那伙匪徒胆大妄为又人数众多,一时胜负难分。混战中真理子竟然被刀剑误伤。真理子生产后身体本来虚弱,又受到外伤很快病倒。拖了一年终于散手人寰。妻子临死的时候要丈夫起誓不得再挥刀伤人,平安将小源吾扶养成人。野村源次郎从此封刀避战,接手爱妻的制伞活计一心和儿子相依为命。老天专和苦命人寻开心。今年入夏前天气忽冷忽热,乖巧伶俐人见人爱的小源吾突然得了重感冒,身体热得像火炭一样。虽然根本没钱看病,野村拼命到处求人,终于请来一位已经退休的老大夫。那位郎中诊断开方后提醒:“这病拖久了就是清醒过来人也会变呆傻。‘赐冰节’眼看就要到了,一定要去弄一些冰块或者冰水来给孩子的身体降温。成功与否就看这孩子的造化了!”于是野村家的祖传宝刀进了当铺。源次郎买来退烧药,挑井水为源吾擦身。他一边衣不解带地照顾儿子,一边数着指头盼望“赐冰节”的到来。每年农历六月一日是“冰室节”。据说源自古代富士山边的福住地区夏天向京都广德天皇进贡冰块的创举。定都江户的德川幕府继承了这一传统,演化为“赐冰节”。这一天将军居城的西之丸城堡里会举行对富士山冰川的祭祀。事后幕府会向城中大名一级的贵族武士赏赐冰年糕。低级的官吏也会得到冻豆腐或者团扇之类象征清凉解暑的礼物。普通百姓则会去前田加贺守府邸那里拜领冰雪,然后去驹入的真光寺参加富士冰室祭祀。整个“赐冰节”的高潮是所谓的“加贺贡冰”活动。前一年冬季雪后寒冷的时节,外戚重臣前田加贺守家会派人在庭院里选一块干净地面挖出两丈深的大坑。先在洞里铺上草席,然后放入一个装满冰雪的桐木箱子再把洞穴用冰雪填满,最后再加上草席和浮土盖好垒成土包。
来年“赐冰节”这天,前田加贺守大人郑重地将洞穴打开,先取出藏有冰块的桐木箱。用特别的小轿子抬着,由御侧用人等幕府仆从押解,途经一之桥御门以最快的速度送达御车寄(停放将军车轿的库房)。再由坊主侧添、侧用取次等各级内侍接力运输。经过厨房整理,刚好在午饭快要结束时送到将军大人手上。等了一年早就迫不及待的幕府将军将冰块盛入碗里品尝。还要照例夸奖:“呀格嘻嘻,今年的冰雪格外清凉!”(简直像冷饮广告?)其实堂堂将军大人连洞都不用挖,居城里设有专门的富士冰室,根本不缺少冰块解暑。要不然那么多冰年糕怎么做得出来?只不过这位大人长居深宫对这一年一度与民同乐的节庆活动十分热衷向往而已。话说那重要的桐木箱子上轿出发后,前田加贺守便按惯例下令将填埋在土穴里剩余的冰雪统统放入大缸,打开府邸赤门(注十九)向前来拜领的江户百姓分发,按先来后到的次序直到分完为止。今年“赐冰节”落魄武士野村源次郎特地起了个大早,把躺在病床上的儿子托付给同住长屋的邻居,自己找了一个大瓷碗急匆匆地奔向前田府邸拜领冰雪。可惜野村从来没参加过这类活动 — 他哪里知道有些爱凑热闹的江户百姓从前一天晚上就已经跑到前田府邸前排队去啦!更糟糕的是因为以前拜领冰雪的人太多挤坏了赤门的门槛,于是今年的分发冰雪活动临时改在弥生町的府邸便门前举行。反正等到野村源次郎跌跌撞撞地找对地方,前田府邸还没有开门。展现在他眼前的是已经等了两刻时(四小时)的绵长队伍!此刻的野村几乎要崩溃了。他拼出最后一点力气,试图挤进人群插队。可是那些已经站在队伍里的百姓当然不会答应,双方争执引来负责维持秩序的府邸护卫。于是野村源次郎一次次地被拉出队伍,赶到最末尾的位置……就这样又过了小半刻时(三十分钟),因为天热分到百姓手里的已经不是冰块,而是融化后的冰水了。等到源次郎好不容易排到队伍最前面,意想不到的事情又发生了!
那个专门负责分发冰雪的冰见役小吏对他说冰水刚好分完了!源次郎只觉得天旋地转,接下来的事就完全记不清了……藤波右卫门听到这里忍不住动容道:“还真是可怜啊!”本来拿到最后一碗冰水的那位百姓还未离开,如果野村苦苦哀求就能从他那里分到一些。谁知道见野村突然昏倒,这位大善人竟把宝贵的冰水一股脑浇到他脸上去了!由于源次郎醒来后记忆混乱,右卫门只能用其他见证人的描述来把故事拼凑完整。野村醒来后发狂似地抓住冰见役苦苦哀求,小吏为难地举起镀金长柄勺表示冰水确实已经一滴不剩地发完了。于是源次郎开始动手去抢其他人手上的碗盆。府邸护卫上前干涉,混乱中野村带来的那个空碗掉到地上摔成了碎片。这下可不得了。按照证人的说法,当时野村虽然面如土色,双眼却似要喷出火来!他站在碎碗前大声吼叫:“这也太过分啦!好!既然你们怎么都不肯给,我就去抢!想来那运送冰雪的木箱还没有到水道桥(地名,在水户德川家附近)。我这就追过去,应该还来得及!”然后只见这位浪人武士两眼充血,脱掉草鞋,披头散发地朝水道桥方向狂奔而去。藤波右卫门提醒道:“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事,你真的完全记不得啦?”野村摇头道:“我只记得自己真的跑到了水道桥,远远已经看见了轿子。这个时候孩子他娘,也就是真理子她突然出现在我眼前。那个幽灵劝我赶快回家看孩子去吧。想到抢劫给将军的贡品必是死罪。如果我死了源吾那小子父母双亡可怎么活啊?于是我打消了继续追赶的念头,垂头丧气象打了败仗似地走回家去。等到了长屋门口,却看见有一个木箱子躺在那里。我随手把它打开 — 哪成想里面堆满了闪闪发亮的冰块!开始我还以为因为自己从一大早就想着要冰,结果在白日里产生了幻觉。” 藤波右卫门不由点头:“人之常情,可以理解。”野村源次郎面无表情地回忆:“我虽然落魄了,好歹是个武士。等弄明白了这就是要当贡品送给将军的那箱冰,心想虽然不知道这些冰的来历,还是赶快把它送回去吧。”
“可是这时我听到邻居在屋里喂我家儿子喝水。源吾那孩子嘴里正说着胡话:‘我要冰!’‘好热啊!’‘给我雪!’那声音虽然轻得像蚊子哼,却让我这个做父亲的心里流血啊!结果……”藤波组长深表同情:“结果还是没忍住,对将军大人的冰下了手!”野村叹了口气:“当时我安慰自己说:反正天这么热,没等送回去这些冰就会化成水啦!还是救儿子的性命要紧!于是我抱着箱子喊叫:‘来了!冰来啦!’冲进长屋。源吾那孩子已经是奄奄一息了。等我抓了一把冰块塞进他嘴里,孩子立刻有了反应!这一旦动了手哪里还停得下来?我又喂儿子吃了几口冰。干脆破罐子破摔把箱子里的冰全倒了出来,放到源吾的额头、脖子和胸口上帮儿子降温。那孩子开口连声说:‘好舒服!’等我回过神来,冰块已经全部化成了水。手里只剩下一个空箱子。”“那之后怎么样了?”“我对目瞪口呆站在旁边的邻居颠三倒四地说了好多话。先向他发誓这箱冰不是我抢来的,然后告诉他我要去奉行所自首,拜托他好好照顾源吾。我觉得如果主动自首的话,说不定还有一线生还的希望。”藤波右卫门再也问不出什么了,面无表情地打量了一下这位既可怜又勇敢的父亲。告辞出门后右卫门在走廊上吩咐狱卒将犯人搬到最高级的扬座敷去住。那里的单间比较大,而且有单独的厕所和沐浴房。另外要常备茶水点心,一日三餐不得短缺。那狱卒也是有经验的老手,听得心里直打鼓:真难得“冷面判官”也会大发慈悲。看来这位倒霉犯人怕是要凶多吉少啦!这天是六月初三的丑日,江户人习惯把桃树叶放进洗澡水里,据说这样可以预防生痱子。全城所有澡堂的水里也都撒上了桃叶。因为天气闷热,中午时段有马澡堂里人满为患。请假出来洗澡的冈引头目福多千太决定要洗个痛快,不泡到皮肤起皱就决不离开!可等到脱得精光坐进大浴池他才想起忘了带手巾。正想起身去柜台买一条,却看见池子边沿上有个人背对自己坐着。这位大概觉得水面上漂浮的桃叶碍事,正用一个竹子做的洒水勺往自己身上浇水冲凉。
肥千觉得这可比手巾好使,便想过去借人家的勺子用用。等靠到近前,还没开口肥千自己先打了个冷颤:这个长着大下巴的洗澡客人竟是死对头颚十郎!肥千心中一动: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那下巴怪就是剑法厉害,现在光着身子手无寸铁。凭自己这副好身板从背后偷袭一定可以报刚才冰川神社败逃之仇!他小心地向四周张望。正好有一批结伴而来的客人洗完离去,水池里剩下的人都离肥千很远。颚十郎身边不远处只坐着一个白发老翁。这位老人刚才还在唱《源太节》小调。如今安静下来大概是在打瞌睡。于是肥千下定决心,蹲在水里只留半截脑袋和鼻子露出水面,像鳄鱼似地慢慢向颚十郎逼近……恰巧此时石榴口(注二十)那边满身通红海老(日本汉字,是虾子的意思)似地钻进一个人来。他看见颚十郎便走来打起招呼:“哎哟,先生您今天这么早就收工啦?听说您在找我,有什么事么?”来人正是在胁坂长屋同住过的老相识,做过小偷现在为前田府邸当轿夫的银次郎。颚十郎直奔主题:“我打听到本月初一抢劫贡冰案件发生的时候你正好在场。能不能给详细说说经过?”银次郎挠头道:“这本是说不出口的丢人事儿,不过先生您问了我就如实奉告吧。话说那外戚重臣前田家把一年一度的‘加贺贡冰’当作向将军表示忠顺的仪式,搞得相当郑重其事。为了平稳起见运冰雪的轿子是特制的中国式双杠小轿(日本轿子只有中央一根轿棒,Fish注)。我们几个轿夫开春河里的浮冰还没有化尽就开始专门训练,好等‘赐冰节’那天有上乘表现。就像以前《战书》上写的那样,部队列阵训练时有人击鼓呐喊,听到一声鼓响前进三步,每人步幅都得一样。我们轿夫虽然不用鼓,却有人跑在队伍前面掐准时间喊号子。训练时沿路打好木桩,连一共要走多少步都事先算好啦。从前计时用一大把燃香,现在更考究啦:领队拿着西洋怀表,时间掐得准确到吓人!我们从府邸前门出发是十点十分;到壹岐殿坂是十点二十五;过水道桥是十点四十分;到一之桥是十点四十五……”
“这也过于详细啦!捡重点讲!直接说那装冰雪的桐木箱子是怎么丢的!”“哎,当时那运冰雪的轿子就是我和三郎太搭档抬着的;领队算时间喊号子的是您的老朋友土之助。您说怎会那么巧?我们掐着钟点经过水道桥的时候,不知从哪里跑出个冒失鬼一头撞进队伍里面!如果我们抬的是乘人的普通轿子,因为份量重还不至于倾倒。可装木箱的小轿子才多大份量?重心偏高根本经不起撞。我和三郎太当时就站不稳啦,勉强转了个半圈,终于还是连人带轿子都倒下了。我的鼻子被轿杠扫到。那个痛哇,简直就是眼冒金星了。等我回过神来低头查看,只见三郎太被轿子压住躺在地上。那小子完全被撞迷糊啦,嘴里竟唱起《看看踊》民谣小调里面‘看看赐奴的九连环’那句词儿来。我们这伙人里面数土之助反应最快,高喊着:‘不好!那家伙把箱子抢走跑掉啦!’拔腿就朝一之桥方向追去。那些负责押送的御侧用人之类都是文职小吏,哪里见过这阵势?都像没有头苍蝇似地原地打转,嘴里嘀咕着:‘不得了,可不得了!’土之助一路追到一之桥御门那里。惊动了守门的奉公众兵卒跑来查看。此时那冲击队伍的怪人却完全不见了踪影。因为丢失贡冰大伙都像被盐腌过的青菜似地垂头丧气。回来被管家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恐怕将军降罪下来吃不消,搞不好哪个倒霉蛋还得切腹谢罪呢!(参注十三)”颚十郎摸着下巴问:“我记得去年抬贡冰轿子的还是伊势轿子帮老大寅吉和他的搭档阿为,掐点喊号子的是副帮主阿政。怎么今年全部换人啦?”银次郎咧嘴苦笑:“要不说我等倒霉么?自从上次先生联合伊势轿子帮阻止恶人抢劫幕府购买军舰巨款,大家都得到了幕府方面的奖赏。前田家的大人也很高兴,把寅吉帮主升为府邸下人宿舍的部屋头(长屋总管)。那位寅吉老大也是乡下出身,头一次得到个正式官职。他觉得再抬轿子有失身份,就把差事推给副帮主阿政和老部下阿为打理。偏巧今年阿政、阿为又临时请假去处理帮会纠纷,这才轮到我和三郎太去抬轿子的。”
“你可知道是什么纠纷?”“听说有人在伊势轿子帮开的饭馆对面摆摊卖吃的却没有经过帮主的同意。”“那你们有没有看清那个冲进队伍之人的体貌长相?”“时间实在太短啦,我和三郎太完全没有印象。只有土之助一开始追击时看到过那人的背影。是个腰佩刀具,穿着破烂的流浪武士。不过那人头上包裹着东西,完全看不清面目!”颚十郎自语:“还是个蒙面武士?”正在此时坐在旁边的老人突然咳嗽一声:“关于这个案子,老朽还有些事情要说……”颚十郎掉头一看:“哟喂,这不是在弓町后街下人长屋门口摆杂货摊的川伯么?您老人家也来啦?真不好意思,您没穿衣服头发又湿漉漉的,刚才在下竟然没有认出来。”“我这个老乌龟平时不爱多事,这次可就不一样啦!老实说,我和那个自首的武士野村源次郎是多年邻居。他拿着那一箱贡冰抢救儿子源吾的时候我站在旁边全看见啦!现在他把儿子丢给老夫去打官司,可把我累惨啦!虽然用冰降温后源吾那孩子完全清醒过来,已经可以坐起来喝水进食了,毕竟还不能下床要人照顾。这会儿我让隔壁卖糨糊的婆婆带班一阵,打算等洗完澡回去再睡一会儿好去接班呢……”颚十郎这才知道源吾生病和抢劫贡冰之间的关系,不由急切地说:“这也太可怜啦!不行!这下子有了作案动机,源次郎搞不好真会被逼切腹谢罪啊!”银次郎愣了一下:“有那么严重么?”“你懂什么?当朝幕府将军富有天下,生活乏味鲜有物欲。这一年一度的贡冰活动就像他除了打猎外唯一的私人娱乐。加上那位大人身体病弱很少参加打猎。听人说将军大人自打一个月前就搬着手指头记算离‘赐冰节’还有几天啦!这次贡冰被抢,在他眼里恐怕比丢失购买外国军舰的二十五万两小判还要严重呢!”颚十郎急忙跳起来,随手把洒水勺丢到木桶里:“真是不妙啊!看来必须马上想办法解决!银次郎,快带我去前田府邸的轿夫驻地!”只听“哗啦”一声响:那把木勺丢得太急,带动木桶掉入池中,不偏不倚地扣在正在偷听的肥千脑袋上面。
颚十郎告声得罪和银次郎匆匆离去。川伯好心想帮肥千取下木桶,谁知道那玩意儿竟然严丝合缝地紧套在了肥千头上!只好找来好几个壮汉帮忙。又是抹油,又是锤撬,好不容易才把木桶拔掉。肥千的脸已经变成了猪肝颜色,有气无力地骂着:“这人真是个妖怪!竟能用木桶当暗器!”话说阿古十郎在银次郎带领下顺利进入前田加贺守府邸,直奔轿夫居住的下人长屋。绰号“秃头”的部屋头寅吉是位满脸横肉的矮胖壮汉。四十出头年纪,秃脑壳反射着阳光。虽然升了职下半身仍旧是卷起的轿夫短裤,露出两条长满汗毛的粗腿来。等听过颚十郎描述的事情经过,他不由得跳起来喊叫:“本来大家为了丢贡冰的事都吃了苦头,我和大伙都在埋怨那个冒失鬼简直该死!没想到其中却有这样的隐情!那对父子实在是太可怜啦!先生您说该怎么办?”其他人也同情起野村父子来,围拢上来连声附和。颚十郎表示自己正设法准备营救野村源次郎。寅吉拍着胸脯怒吼:“轿夫马夫虽是粗人,但喝的也是河里的活水,成日参拜的是韦陀天和鬼鹿毛(注二十一)。只要先生您一句话,咱们联合全江户五百六十间长屋的贫苦兄弟,加上卧烟(消防队编外助手)和无宿(流浪汉),马上拉起队伍冲进传马町监狱把可怜父亲野村殿解救出来!管那个藤波还是蛆波有多厉害,倘若胆敢阻拦,我等就连南町奉行所也夷为平地!马鹿野郎!马鹿野郎!(注二十二)”周围的杂役跟着呼喊助威,声音大得差一点把长屋的房顶给掀掉。颚十郎急忙摇手:“还没有搞到要起兵造反那种地步!你们只要听我安排:把库房里运贡冰的轿子拿出来,用它抬上一个重量类似的箱子,按那天的路线速度再跑到水道桥就可以啦!” 寅吉半信半疑地和阿政等人准备起来,而颚十郎则去找那天负责发放冰雪的冰见役查询野村的确切出发时间……这天江户城的大街上出现了奇特的景象:下午三点整前田加贺守府邸的赤门打开,十分钟后几位轿夫跟随着领队,按口号节奏抬着小轿子出发,开始重现“赐冰节”那天的景象。
三点三十分,一名手握怀表计时的大下巴男子叫了声:“我去也!”,撒开两腿朝轿子离开的方向疯狂追去。他跑得飞快,破旧直褂随风抖动,好似乌云落地一般。在路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颚十郎喘着粗气头冒热汗一路飞奔到达水道桥。等候在那里的轿夫告诉他轿子是三点四十分到的。现在的时间是三点五十五:也就是说他比想追上的轿子迟了十五分钟到达拦截地点。为了谨慎起见,一刻时(两小时)后由寅吉等人替换已经跑累了的土之助小组,再次抬轿子向水道桥进发。这次在后面拼命追赶的是号称可以轻松往返江户和小田原之间的“飞毛腿”丈助。虽然这位北町奉行所的捕吏跑得比颚十郎快,但仍旧迟了五分钟没能正好在水道桥追上轿子队伍。颚十郎满意地点头:“这就好了:我等靠腿吃饭都追不上轿子。更别说没有受过训练,好几天没吃上饱饭的落魄武士啦!”这位断案高手将试验结果写成报告,以最快速度递交给上司。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他的竞争对手藤波右卫门也递交了报告。这份文件里指出:冲击贡冰轿子队伍的武士身边佩刀,而野村为了给儿子买药早就把刀具送入当铺。显然出现在水道桥的武士和野村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隔天傍晚土之助来到传马町监狱门口,藤波右卫门领着野村源次郎从牢里出来。奇怪的是每个人的表情都毫无快乐可言。土之助问:“那个传闻是真的么?”藤波组长绷着脸点头:“千真万确。报告被阅读后原封退回了奉行所。刑部官员告知在下,将军大人面无表情地读了我等报告,然后宣布三日后本案由他本人亲自裁决!”“也就是说?”“除非将军回心转意网开一面,今天野村回家和孩子团聚后,不过三天便是父子阴阳两隔了!”土之助表情痛苦地叹了口气,野村源次郎却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只是关心儿子源吾的病是否好了?藤波右卫门冷眼目送他们离开,站在一边的“寡言”朝太郎问:“为什么不抓紧时间安排他们父子逃离江户?”右卫门瞪了他一眼:“本可以把空箱子丢掉装不知道却主动自首。你认为他这种人会选择逃跑么?”
一天一夜很快过去,猿若町的中村座剧场里传来消息:著名歌舞伎演员坂东三津五郎突然宣布取消明天惯常的下午休息临时加演一部新戏。而且只演一场再不重复。不知为何这出戏采用内部赠送入场券的方式。结果因为名额有限江户城里立刻一票难求。已经有戏迷把票价抬高到十两小判金!为了贡冰一事心中烦闷的幕府将军德川家定得到消息决定带着侧室夫人,微服打扮成富翁前去看戏。至于原因么?说来也怪,有两张漂亮的招待券在将军的新衣服里被找到。将军大人苦笑着摇头:现在的人真是奇怪。抢劫购买军舰巨款还算有理,竟然有人跑去抢不值钱的贡冰!如此珍贵的票券突然自己送上门来。难道本将军的居城里还有爱开玩笑的狸猫或者狐仙出没做伴么?这次的新戏取名为《父爱如山》。本以为是很老套的孝子慈父故事,开演之后立刻感觉耳目一新。头一幕是九州武士野野村被毒蛇咬伤,倒在遭受迫害的切支丹大名(参注十八)大友家门前。美丽善良的真理子不顾家人反对,拯救了这位落难的佛教徒。在养伤期间两人芳心暗许私定终身。第二幕是野野村带真理子私奔到江户投靠同乡土土助。想不到土土助经商失败已经破产。夫妻俩不愿麻烦别人,在土土助介绍下在下人长屋定居,以制售雨伞维生。接下来便是儿子源吾出世、真理子在劝架时被误伤……一幕幕剧情真实自然,让观众们看得如醉如痴欲罢不能。等演到源吾病倒,野野村为救儿子去前田府邸拜求冰雪。穿着各色补丁破衣服的三津五郎把破碗高举过头,在人群里大喊:“行行好请给点冰吧!”那凄惨的嗓音带着回声经久不散!等到冰见役宣布冰雪分完,野野村跪地哀求却被府邸护卫驱赶。观众席上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怒吼。只见什么果品、丸子串、茶碟、日光膳(涂有日光漆的小食案)漫天飞舞。逼得全体演员被迫提前退场。戏码的高潮正是抢贡冰那一幕。长着白翅膀头顶光环的天使真理子把丈夫劝回家,却遇到一个长着黑翅膀乌鸦头的天狗(神话生物,日本版雷震子)拦住去路。
天狗大人问这个信洋教的外路神灵来此有何贵干?真理子哀伤地表示源吾阳寿已尽,她来接儿子去天堂团聚。天狗怒吼道:“你身为神明为何如此自私?你和儿子都死了奔去天堂,留下野野村孤苦伶仃一个人活着,岂不是太可怜啦?!”接着两人争执起来。真理子哭着飞走了。天狗决定帮助这对苦命父子。它飞速追上正在过桥的贡冰队伍,从半空冲下来抢走装满冰雪的桐木箱子,丢到野野村在长屋的住处门口。接下来便是野野村发现贡冰后的一番思想斗争。当他终于扛着箱子奔进长屋抢救儿子,观众席上充满欢呼喝彩的声音。戏的最后一幕是天使真理子和天狗同时出现在野野村面前。真理子抱着孩子唱起哀伤思念的歌谣。而天狗则现出土土助的本相。原来土土助早就得病死了,他身为天狗却仍旧怀念人世,于是变回人形继续和野野村一家交往。土土助表示他没有能救下真理子已经非常伤心,所以决不能再对源吾的病袖手旁观。这时其他天狗飞来把随便在人间游荡的土土助抓走了。土土助在空中大叫自己一人做事一人当,让野野村把这事忘掉带着儿子好好活下去。真理子向丈夫告别时说:“你若还是我认识爱恋的那个野野村,一定知道该怎么做!”天使消失的时候,整个长屋突然飘起晶莹雪花,小源吾的病终于痊愈了。野野村最后还是决定拿着空箱子去奉行所自首,听从命运的安排。源吾跪在床上哀号:“阿爹你不要走!不要留下源吾一个人啊!”落幕后全场陷入沉默。刚进府做女佣,头一回陪颚十郎表妹花世小姐来看戏的少女阿霞忍不住大哭起来。本来在戏棚哭泣是很失礼的行为,可是太太小姐们都忍不住啦。全场哭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将军大人觉得戏棚漏雨。转头查看,却是心爱的侧室夫人靠在自己肩头哭得梨花带雨。德川家定本人体弱也就罢了,偏偏他前后两位正室夫人任子、秀子都是红颜薄命。如今身边只剩下侧室夫人笃姬。她本是九州切支丹大名(参注十八)岛津家的养女,名叫敬子。笃姬对真理子的遭遇感同身受,忍不住伤心大哭。将军本人则敲打着折扇陷入沉思。
第二天这出新戏自然成为江户全城议论的话题。没有能够临场观看的戏迷们都觉得自己错过了人生一件大事。还有个人看过戏后竟跑到北町奉行所去投案自首。此人四十开外,衣衫破旧其貌不扬,名叫酒井清次,是水户德川家的徒士(下级武士,一般是旗本武士的仆从,也就是家臣的家臣)。酒井本是个游手好闲的地痞流氓,他坚称真理子被砍伤那次自己就在现场。话说“赐冰节”那天水户府邸照例放假,有些精明的旗本家臣联合在府邸里找了间空屋开起地下赌场来。酒井奉命看场子外带供应茶水反而无法休息。他突然发现多年前被自己狠心遗弃的儿子一郎被几个坏朋友教唆前来赌钱。大概是良心发现或是父子天性,他规劝无效后坚决将这几位客人赶出了府邸。就这样身为赌场保镖砸了自家的场子。酒井的主人闻讯带人赶来兴师问罪。混乱中不知是谁先拔刀挥砍起来。酒井自知不敌赶紧趁乱逃命。却被把门的小吏用刀砍掉了发髻,披头散发成了传说中的秃头河童模样。这发髻可是日本武士的身份象征,酒井顿时觉得无脸见人,随手扯过一件破帷子裹住脑袋,嘴里喊叫着:“报应!”逃到大街上,却正好一头撞进运送贡冰的队伍里。酒井清次知道又闯了大祸,掉头就跑。转眼一之桥已近在眼前。一之桥御门外面是三番原防火空地,那里一片空旷无法躲藏。进了御门又会与守军遭遇。就在酒井进退两难眼看要被土之助追上之际,发现路边拐角处水野家的上官宅邸大门敞开。有一队徒众(充当杂役的下级武士)簇拥着一乘四抬大轿正在进府。酒井叫声侥幸,混入队伍最后溜进了府邸。他东躲西藏直到傍晚时分,才趁有人给府邸厨房送蔬菜食材的机会混了出来。那天作为戏迷他搞到了一张《父爱如山》的入场券,越看越觉得剧情真实可信(连天狗和天使也是?)。他觉得这桩案子里自己也有责任,于是站出来自首。不过酒井清次表示自己不是天狗大人,冲撞了贡冰行列是实,却根本没有拿走装冰雪的箱子。等奉行所把补充报告递交上去,那要命的第三天已经降临!
太阳升起天光大亮。野村源次郎坐在地铺边看着熟睡的儿子。那场演出里小源吾本人出场。落幕那最后一声哀号就是孩子的心声!颚十郎与土之助联手守住长屋大门,周围是宁愿造反也不肯善罢甘休的部屋头寅吉和他手下的轿子帮弟兄。关键的时刻到了,几面印着幕府“三叶葵”家纹的军旗逐渐逼近。大批奉公众(将军卫队)列队来到长屋门前。虽然长矛和火绳枪上都裹着皮革或者丝绸护套,失去寒光仍掩盖不了冲天杀气。寅吉等人的棍棒和用厨刀绑在晾衣服竹竿上作的土制长矛顿失威风。钦差使臣下轿准备宣读将军手谕。代表幕府将军前来传令的居然是赫赫有名的水户黄门!(注二十三)而且还是位和小源吾年龄相仿的男孩子!源次郎出门听取将军对自己的判决;装睡的小源吾偷偷跟在父亲身后。面对强大的幕府军,大家只能低头跪坐聆听旨意。那位幼龄使臣故意清了清嗓子,用清脆的童音宣读命令:“如今的人什么都偷,竟敢出手抢去寡人期盼已久的贡冰!现在的官员实在昏庸无能,居然连冰水有别都搞不清楚!寡人严令缉捕的乃是抢夺贡冰的强盗。就算那是会飞的天狗,也要拔下它几根羽毛才能算是交差。竟将捡到一箱冰水给儿子降温治病而后自首的可怜父亲当嫌疑犯扣押顶罪!冰和水的不同,强盗和良民的区别全都错乱啦!就算以十年为限期也一定要抓到那个偷贡冰的贼!至于自首的野村源次郎则立刻无罪释放。作为赏罚,南町奉行所每月都要以一两小判一把的价格从源次郎那里购买若干雨伞,维持他们父子的生活。一直到源吾长大成人可以奉养父亲为止……”使臣读到这里已经念不下去了:江户百姓很难得地对将军的决定一致拥护,群起鼓掌欢声雷动。一场危机烟消云散。此外因为另一位自首者酒井清次是水户德川家臣,案子就移交给其主君处理。要说水户黄门果然名不虚传,很快就把他冲进贡冰队伍的前因后果调查得一清二楚。审讯过程也可谓别开生面。水户家先让酒井父子见面相认。首先身为父亲清次为过去遗弃亲骨肉的行为痛哭流涕郑重道歉。
儿子一郎听说父亲为了自己身为保镖却砸了自家赌场,还在逃跑时冲进了贡冰队伍惹出大祸,也感动得俯首痛哭。水户黄门宣布按律应该将酒井清次流放佐渡岛为幕府挖金矿。一郎表示父亲的年事已高自己愿意代劳。父子俩都争着要去,让旁观者感动得鼻子发酸。最后主审说名额只有一个,再闹下去只好通过抽签决定。不过胜的人将被流放,输的人可是会被处死哟!父子俩坚决不肯抽签,又争着要去死!水户黄门立刻高兴地宣布推翻原判。新的判决如下:酒井的主人私设赌场,立即予以罢免;其职位就由酒井清次代理。儿子一郎恢复父姓,保荐去外戚大名前田家当见习侍从。就在酒井父子结案团聚那天夜里,颚十郎特地请土之助、银次郎、三郎太还有阿为去“泥鳅馆”吃庆功宴。席间阿古十郎举杯敬酒:“你们几个这回可真是干得漂亮!”被请来的四位轿夫心怀鬼胎,面面相觑起来。十郎喝着小酒道:“既然不肯讲我就代你们说了吧!要抢劫连步幅都规定好的贡冰队伍,光靠勇力运气是不行的。最可能的情况是内部有人监守自盗!成功的关键是选择地点。那天追轿子作试验时我跑得五脏六腑都快掉出来了。低头喘息的时候发现水道桥侧面有一个高坡,俯视下面竟能看见弓町后街住家的房顶。这个坡本来是城堡外围防御壕沟的边沿,两百年来天下太平城市扩展深沟早已荒废。那间下人长屋恰巧就盖在了坡下沟底!(违章建筑啊,万一滑坡怎么办?)整个事件的主谋是土之助。别看他长着鲁智深的模样,却是能写会算文武双全的九州武士。以前土之助在弓町长屋借宿过。和同乡野村父子亲如一家欢若骨肉。小源吾得病倒下,他比自己病了都急!听大夫说需要冰块降温,他没有学野村听天由命地去拜领冰雪,而是主动出击:拉上轿夫同伴银次郎和三郎太,积极筹划劫取加贺贡冰。为了抢到今年抬运冰轿子的名额,你们趁帮主寅吉当上部屋头不想再抬轿子,拜托人故意在这间‘泥鳅馆’对面摆小摊贩,害得兼职掌柜的副帮主阿政请假处理纠纷。你们还想劝轿夫阿为当天去休假,谁知道他看出你们像打麻将三缺一,非要参加进来!”一席话正中要害,把四位客人都说愣了。
土之助正要开口,却被十郎拦住:“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你先别打岔!我猜阿为之所以去担纲扮演冲入行列的冒失鬼,因为他本是野村一家来江户投靠却被误传死亡的小师弟。其实阿为比武失败受伤毁容后沦为帮会轿夫觉得丢脸所以一直对野村避而不见。但同门间的情份不会消失。这次他挺身而出去抢自家运输的贡品,当然要蒙面以防被熟人认出。查出阿为全凭运气:在弓町长屋借宿期间发现野村是位隐藏的剑术高手。我想求他点拨悟出‘乌龙斩’的奥义。哪知野村因为有对亡妻誓言约束不肯帮忙。我们的对话被阿为偷听到。他一时手痒拿起野村的刀将长屋门口的廊柱砍裂作为暗示。事后我听川伯说起:会剑术的轿夫还真是少见呢!”原来的计划是由隐藏在水道桥边、身背装水木箱的蒙面阿为冲入队伍,把盛水木箱丢到草丛里再跑掉。银次郎和三郎太故意在坡边倒下,直接把真的藏冰木箱推下陡坡滚到长屋门前。混乱过后再将假贡冰放上轿子抬走。土之助大呼小叫吸引别人注意,明着追赶其实暗中护送阿为逃离。这个计划的巧妙之处在于:等到接收贡品的内侍开箱发现里面是水而没有冰块,为了不惹怒将军自然会从居城的富士冰室里拿出其它冰块代替。由于半路上跑出酒井清次这位局外人,阿为背着假贡冰木箱一直无法出场。偷梁换柱变成了明抢暗偷。十郎指出:“你们最大的破绽是故意对在下封锁消息。等我提到野村源次郎时又装糊涂,一派‘这人是谁啊?我根本就不认识’的样子!”土之助低着鸡蛋光头只顾吃喝,算是默认了。阿为摆出大不了一死的黑道气概,挺胸点头。当过小偷的银次郎假装吃东西太快堵住了喉咙,开始寻找退路。四个客人中就属三郎太胆小,吓得低声问:“那个……我们不会被奉行所抓去办掉吧?”颚十郎丢掉酒杯拍掌大笑:“这只是你们对在下封锁消息应得的惩罚。连将军大人都放弃不管的案子我干吗要出头自找没趣?管它是冰雪化水还是云雾变雨,这么热的天气太阳出来就都化为乌有啦!吾友土之助啊,我看你这个关西莽汉(注二十四)是糖吃多了(注二十五)所以才变得这么有人情味吧?!”(十六卷完)
注一:古代日本游女(娼妓)有花魁(最高级别的妓女)、 新造(比花魁低一级)、的秃(服侍太夫的幼女,有可能是其选定的继承人)等身份等级。高级妓女(包括花魁)通称为“太夫”,以象征她们身价的高贵。
注二:古代日本的审美观点与现在不同。这里写的是Fish本人观赏江户时代美女图看到的体貌特征。那时的男子除了迷恋身材丰满的女性,还对漂亮脖子充满眷恋。据说因为古代日本女性除了喂奶时将孩子抱在怀里,平时是将幼儿背在背后行动。离孩子眼睛最近的就是母亲的后脖颈了。所谓日久生情,长着好看的脖子也成为日本美女特征之一。最好的证据就是古代日本女性和服把胸部包得很严,却往往把脖子完全暴露出来。
注三:所谓游廊就是青楼妓院。吉原本是江户日本桥附近新泉、高砂、住吉、浪花四个町里面各家游廊的总称。幕末时期因为吉原成为唯一合法经营的游廊,生意更扩展到其它町。因为像城廓堡垒一样被围墙和栅栏包围,周围有2间(3.6米)宽的壕沟,只有沿着山谷堀日本堤方向的一个门出入,所以吉原也被称作“游廓”。吉原当时是日本著名的风月场所,有钱男人的温柔乡和销金窝。
注四:《花一匁》是一首日本古代儿歌。(花指的是小孩子,特指小女孩;一匁是古代银两计量单位,约等于3.75克。合起来就是一束花的意思)以前贫困人家会卖自己的小孩;富贵人家(或者妓院)则会买进儿童。这就是被买卖的小孩子们爱唱的儿歌。歌词大意:“花一匁寻求 故乡;花一匁寻求 故乡。花一匁一匁 一匁;我想要 某某花一匁。买了就很开心花一匁;卖了就很不甘(心)花一匁。” 现在法律已经不允许买卖儿童,所以有人把《花一匁》的歌词稍作调整,将“卖”、“买”改为玩游戏时的“输”、“赢”了。也有其它改动较大的版本,例如将歌词最后两句改为:“赢了好开心,花儿处处开;输了好伤心,花儿照样开。”
注五:能乐是由神道教祭祀活动发展成的日本特有戏剧舞蹈形式。在平安时代(中国唐代)以及之后的室町幕府时期(中国明朝)达到鼎盛。能乐分为传统的“式三番”(祭祀剧)、“能剧”(带幕间休息的短剧)以及“狂言”(滑稽戏)。平安时代能乐叫做“猿乐”。当时“能剧”取代“式三番”成为能乐主体。室町幕府时期在幕府将军足利家支持下,华丽热闹的“狂言”取代了“能剧”的主导地位。能乐的特点是扮主角的演员都戴着面具表演,连带着发展出大量(号称2百余种)不同的能乐面具(能面)。日本能乐被誉为“人与鬼神的对话”。生成面、般若面和颦鬼面都属于能乐当中的鬼神面具,但其法力和等级不同。生成乃是由人变鬼的过渡阶段。面具基本还是人的面孔,但额头上已经长出一对鬼类小犄角。般若即为怨灵,是人死后变成的鬼物(也可以是蛇妖)。这类面具男女都有,因为嫉妒仇恨变鬼的女性较多。很多般若是生成完全转变为鬼的产物,额头上有一对略微弯曲的长犄角。而颦面则是威力更大的鬼畜类面具,因为大多为愤怒/痛苦表情,所以看起来狰狞可怖。以上三种能面的共同点是制作者会使用金泥或者金属片来装饰面具眼睛(眼白部分,一般眼珠是镂空的,方便面具佩戴者看东西。),造成眼睛发光、具有非人魔力的视觉效果。当然能乐鬼神面具还有很多其它种类,篇幅有限,就此打住。
注六:江户时代日本武士在正式场合穿的礼服按身份等级和装饰豪华程度大致分为大纹、素袄和直垂。现在华丽昂贵的大纹还能在历史题材的大河剧里看到;素袄则要在专门的古装祭典上观赏。而相扑比赛的裁判仍按传统身穿直垂出场。
注七:抬枪又称九头鸟铳,是明、清时期中国和印度都曾使用的一种放大版的鸟铳(火枪),其枪管十分细长,而且品种繁多。以火绳枪及手动枪机等运作原理操作。由于抬枪体积太大,所以通常都会由两至五人操作或置于两脚/三脚架上使用。抬枪最早在明代已经出现。清代大量装备的中型抬枪是一种重型鸟枪,平均枪管长1丈(约合3.3米)左右,重30多斤。其结构与一般的单兵鸟枪完全相同,但装药量、射程及杀伤威力远远大于鸟枪。发射时至少需要两人操纵,一人在前充当枪架,将枪身架在肩上,另一人瞄准发射。抬枪在清朝中后期(18世纪末)十分盛行。那时农民起义此伏彼起,起义军常常流动在山陵地区与清军斗争。在这种环境中农民起义军的大刀长矛、弓箭土枪、地雷等能有效地发挥作用,而清军的新式重炮却寸步难行。不得不大量制造这种30多斤重,由两人操作的中型抬枪应急。19世纪60年代以前中国生产的抬枪为前装滑膛、散装黑药、火绳点火;60年代后开始仿照英、法、德、美等国制造各种类型有击发机构的前装和后装抬枪(即雷击枪)。有趣的是1840年的鸦片战争中,英军被清军炮击阵亡不到十人;反倒在巷战之中被抬枪打死近百人。因此抬枪被英国人称为Jingal、Gingall 或者Wall Gun,视为清军的标志性装备。
注八:日语中撤退的婉转讲法。古代日本武士大都讲究“口彩”,也就是鼓舞士气的吉利话。士卒在战斗中喊叫撤退会被上级武士当场斩杀。就算侥幸逃离战场,上司也会秋后算帐。所以小卒为了自保,会在建议撤退时使用“战略转进”这类古怪词语。
注九:和中文一样,日语里面也有针对外国使用的专有名词。中文里的美国是其英文名称亚美利坚的缩写。最早用坚船利炮逼迫日本开国的美国是日本人心目中强国的代表。幕府时期的日本人完全没有农业国和工业国这类概念。当时普通日本百姓很穷,稻米是非常珍贵的,难得吃到。连带着包含有米饭的寿司也被视为高级食物了。他们认为美国这么富裕强大,一定是因为人家国内盛产稻米的缘故,所以称美国为“米国”。Fish不知道以米字旗为国旗的大英帝国对此是不是很不服气啊?
注十:所谓怀石来自禅宗和尚修行时将温热的石头放在怀中抵御饥饿感的典故。后来因为茶道之中空腹喝茶对身体不好,于是就产生了怀石料理。因为只是喝茶前用来垫肚子的,所以怀石料理一般只是简单的三菜一汤,重质不重量。三菜是向付(生鱼片或腌渍食物)、椀盛(熬煮菜)、和烧烤菜;汤一般都是味噌汤。
注十一:胜海舟(1823 - 1899)原名胜义邦,又名胜安芳。是位真实的历史人物。当然因为故事主角颚十郎是虚构人物,他和后者的交情也是编造出来的。胜海舟的曽祖父银一出生于越后国三岛郡长鸟村(新泻县柏崎市)贫苦农家,还是个盲人。银一到江户依靠发放高利贷(幕府特许盲人可以经营高利贷)成为巨富,捐官得了米山检校的僧侣职位。银一的儿子平藏后来成为旗本武士。海舟的父亲是平藏的第三子小吉,当了同为旗本武士胜家的养子。胜海舟可谓文武双全:他起先在父亲堂兄男谷精一郎的道场学习剑术,后来在精一郎徒弟岛田虎之助的道场学习并得到直心影流剑术证书。在兰学(西洋学术)方面、他开始打算拜江户的兰学者箕作阮甫为师,遭到拒绝后成为借居在赤坂溜池福冈藩宅邸永井青崖的弟子。学习过程中海舟花一年时间抄写了两本辞典。一本自用、一本卖钱。为此得到兰学者佐久间象山(此人是和坂本龙马齐名的维新派)的赏识。在象山推荐下学习西洋兵法。1853年黑船来航要求日本开国的事件中、老中阿部正弘向幕臣、诸大名及平民征集意见书。胜海舟提出了海防意见书,得到阿部正弘和幕府海防挂(海防司令)大久保忠寛的赏识,由此人生出现转机。万延元年(1860年),胜海舟以代理船长和使节的身份乘荷兰卖给日本的“咸临丸”号军舰花37天横渡太平洋到达旧金山。木村摄津守作为军舰奉行(海军司令)挂名指挥。美国海军测量船船长约翰·布鲁克大尉随船前往;翻译是约翰万次郎。“咸临丸”初次访美被德川幕府形容为“日本人的(伟大)创举”。其实由于晕船日本船员没有起什么作用,如果没有布鲁克及其手下美国船员的努力“咸临丸”根本无法成功到达美国。归国后海舟历任蕃书调所头取、讲武所炮术师范等职。文久2年(1862),当军舰操练所头取后就任军舰奉行。庆应2年(1866)被幕府将军德川庆喜委以第二次长州征伐停战交渉的重任。胜海舟只身前往宫岛谈判并成功说服了长州藩;而庆喜也从天皇那里得到停战的敕令。胜海舟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作为庆喜争取时间的工具因此愤而辞职回到江户。胜海舟最大的政绩是于1868年劝说幕府末代将军庆喜不战而降,使得江户无血开城。因功被新的明治政府封为伯爵。著有《海军历史》、《开国起源》等书。
访美途中的“咸临丸”
注十二:在1853年黑船来航事件(参本书第三卷注释)以后,认为日本应该和外国交往并进行改革的维新派迅速崛起。和维新派相对,国内保守的攘夷派坚持反对开国通商。这个政治流派很快就因为德川幕府被迫公开支持通商而分裂为支持幕府的“佐幕攘夷”派和反对幕府的“倒幕攘夷”派。有趣的是维新派后来也分裂为“佐幕维新”、“倒幕维新”两派。最后维新派和攘夷派都消失了,只剩下“佐幕派”(公武合体)和“倒幕派”(大政奉还)。它们的斗争一直持续到幕府统治结束。
注十三:切腹是古代日本武士特有的自尽方式。其起源为一个传说:永祚元年(989)大盗藤原义在被包围的情况下切开自己腹部,还挑出肠子掷向官兵。当时日本人认为除了头发,腹腔也是灵魂栖息的场所,自己切开腹部,等于向他人展示自己的灵魂。于是后代武士群起效仿这一古怪的自杀方式。最传统也最基本方式的是单独一人自杀。后来为了减轻自杀者临死时的痛苦,最迟在战国时期已经出现了站在自杀者侧后,等切腹者向前倒地时用日本刀尽快割下头颅的助手,也就是所谓“介错”。值得注意的是“介错”并非职业刽子手,而是由死者的亲友或家臣充当。基本条件是剑术高明,只求一刀了结。个别遇痛昏厥、年龄幼小或不能见血的自杀者干脆用折扇代替自杀用的“胁差”短刀,只要象征性地把扇子捣入腹部,身旁的“介错”就手起刀落割下头来。到江户时代切腹已经仪式化了,增加了布置自杀现场、切腹者致词辞世(或说明理由)、证人旁观等项目。
注十四:这段对话可不是编造台词,而是真由胜海舟和以藏本人说过的。冈田以藏曾给胜海舟当保镖护卫也是真实历史事件。不过那次遇刺时胜海舟是去扫墓。躲在坟地里的三名刺客被以藏发现后当场斩杀一名,另两人被以藏的剑法士气吓破胆逃走了。Fish为了剧情需要对此作了大幅改动。故事原文见胜海舟的个人回忆录《冰川清话》。
注十五:参勤交待是江户时代的一项著名政治措施。为了保证德川家的天下长治久安,幕府规定各地大名(诸侯)都要自费在江户城内修建名为“屋敷”的豪华府邸,由其直系至亲居住 — 也就是留下人质之后才能去领地走马上任。而每位大名每年都要离开领地觐见将军至少一次,完成某项幕府下达的任务,顺便到自己在江户的府邸小住探亲。这种制度就称为“参勤交待”。参勤途中大名不能单独赶路,而是要带上大队人马,一路摆排场抖威风,游行一般缓缓前进。这项活动的重点在于不断消耗大名在领地获得的财富,使他们无力养兵造反。幕府根据每位大名领地的远近和富有程度硬性规定其出巡觐见的次数与规模。沿途设立关卡监视。参勤交待期间迟到、早退、无法完成任务者均会受罚,严重者可导致除封没收领地。即使权位最小的数千石大名也得拉起上百人的游行队列,一路上自费住宿摆渡,每年往来奔波至少一回,消耗数百两小判的经费(难怪大名会贪污腐败,要不然这钱从哪儿来?)。Fish喜欢的大河剧《超高速!参勤交待》就是基于这段史实而来的讽刺故事。
注十六:家纹又叫旗指物,本来是各路大名(诸侯)画在旗帜上用于在作战中区分敌我的个人标志。后来渐渐成了代表贵族身份地位的象征。有钱有势的大名不仅衣服上,刀剑上,连门梁上、炊具上都刻画有自己的家纹,而且往往是镀金的。幕府时期能识别各种家纹是当官的基本功之一。发展到后来,就连比较大的店铺和著名歌舞伎演员都拥有自己的家纹,功能相当于现在的商标。
注十七:与原著中称比较少见不同,Fish查了一下,其实龟甲在古代日本家纹里还是很常见的大门类。所谓龟甲其实就是六边形框架。一般空心框里没有图案。有时为了进一步区分还要在龟甲上面加上不同的花纹图案。战国时代比较有名的龟甲家纹是织田信长的死对头浅井家的“三盛龟”— 也就是排列成品字形的三个龟甲框,里面各有一朵唐花图案。而歌舞伎创始人出云阿国要集资翻修的大舍(神社)也有“二重龟”家纹,框内是剑菱花。估计文中的“二盖龟”与此类似。因为是六边形,所以龟甲可以横着正排也可以竖立斜列,既然用“盖”字,可能指两个龟甲框有一定程度的重叠。以上是Fish的个人观点,欢迎读者批评指正。
注十八:切支丹大名是对古代日本关西九州、四国等地信仰天主教、基督教的当地贵族统称。战国时代初期葡萄牙商船在九州种子岛失事,西洋火绳枪等兵器由此传入日本。当地贵族为了在内战中获胜努力接受外援,纷纷改信西洋宗教。基本统一日本的织田信长虽然没有信教,却接见过西班牙传教士并允许他们在日本自由布道。等到丰臣秀吉彻底统一天下,认为西洋传教士包藏祸心不可信任,将他们驱逐出境。连带着开始利用佛教和神道教的狂热分子镇压各地切支丹大名势力。此后切支丹大名长期遭到政治迫害,一度被老百姓诅咒地写为“切死丹”。据说派商人出身的小西行长为首的切支丹大名组成先锋军团入侵朝鲜,其实就是秀吉借机消灭切支丹大名的政治手段。巧得很,另外一位隶属毛利家第四军团入侵朝鲜的日本名将岛津义弘也是切支丹大名。
注十九:赤门又叫御守殿门,江户时代只有迎娶过将军家女子的外戚贵族才能修盖。传说关原大战后德川家康曾考虑除掉过于强大的加贺藩。前田利家的原配夫人芳春院(她还是利家的远房亲戚)自愿到江户城去作人质。她在那里一住十六年,居然说动家康把孙女溶姬嫁到前田家。等芳春院回到加贺藩金泽城安度晚年时,前田家已是强势外戚大名,享有和通过养子继承将军的“御三家”相同地位。前田家的赤门应该就是为纪念溶姬下嫁而修建的。
注二十:石榴口是澡堂里连接大浴池和冲洗房之间的通道门。为了防止热气散失特地做得低矮狭窄。成年人只能低头弯腰通过。加上在冲洗房搓得全身通红,所以银次郎看起来活像蒸熟的大虾。
注二十一:韦陀天就是中国佛教典故里负责维护寺院纪律的韦陀。一般中国寺庙里一进门先看见笑脸迎客的大肚子米勒佛,而在其背后就是一身武将打扮,手持降魔杵的韦陀。根据日本佛教的说法,佛陀离世后有恶鬼来抢夺佛骨,最后被身穿皮衣的韦陀天赶上追回。所以韦陀天在古代日本是飞毛腿的象征,轿夫的保护神。鬼鹿毛是日本战国时代名将武田信虎的坐骑。传说是一匹跑得很快的黑色烈马。信虎之子信玄继承家业之初就迫不及待地向父亲索要鬼鹿毛和宝刀“左文字”。最后竟然导致父子俩反目成仇。武田信玄赶走父亲夺取了鬼鹿毛;信虎出逃后将“左文字”送给女婿今川义元,想借后者的力量复仇。最后今川家、武田家都被织田信长消灭,传说名马和宝刀都被后者夺取。这里借用鬼鹿毛作为快马神驹的代称。
注二十二:这个词翻译比较困难。日语汉字“马鹿野郎”在口头上读作“八格牙路”,是一句骂人粗话。其含义是愚蠢透顶,不可救药。古代日本贫苦百姓大多没有文化,只会张口骂人。于是聚众造反的时候大多会用这句粗话代替政治口号。结合上下文来看,与其文绉绉地翻译成愚蠢透顶,还是作为造反口号比较合理。所以这里直接用日语汉字来写。
注二十三:德川幕府建立后,为了防止出现后继无人的局面,决定将近亲尾张德川家、纪伊德川家加上江户的将军本家合称为“御三家”。规定在将军没有男性子嗣的情况下本家可从另两家过继养子。第三代将军家光宠信自己的童年玩伴、德川家康的第十一子德川赖房,将其所属的水户德川家并入“御三家”,而将军本家则从“御三家”当中退出。由于享有通过收养成为幕府将军的特权,“御三家”的地位高贵,远在幕府老中(总管大臣)之上。本来在“御三家”里身居末位的水户家因为公然反抗第五代将军纲吉而闻名天下。这位书呆子幕府将军居然下令禁止钓鱼杀狗,连打死蚊子都要判刑。当时的水户家主是德川光圀,据说他曾微服云游全国,了解民间疾苦。作为抗议,德川光圀故意将几张狗皮以护身符的名义献给将军。碍于“御三家”的特权,昏君纲吉对此也无可奈何。因为水户家带头反抗,将军的禁令最终未被认真执行。由于德川光圀的官职是“黄门官”,从此日本百姓尊称水户家成员为“水户黄门”。水户家的男性成员普遍早逝,但一直后继有人。在日本戏剧当中水户黄门被描绘为监督幕府、为民除害的“幕府副将军”。有点类似于中国民间传说里面唐代黜陟大使或者宋朝八贤王。顺便提一下,德川幕府的末代将军庆喜就是由水户家过继成为将军养子的。幕末时期与支持维新派的将军本家长期对抗的正好就是以攘夷派首领自居的水户德川家。
注二十四:当时普遍认为关西人比关东人好斗,而尤其以四国岛土佐国的武士为甚。天正十三年(1585)四国南部土佐国的长宗部我元亲花了十年之功基本上统一了四国岛,并在谈判中拒绝向已经基本统一日本的霸主丰臣秀吉投降。丰臣秀吉以弟弟丰臣秀长为总大将(总司令)率领十一万联军攻入四国,仅花了两个月就击败了长宗部我军,迫使其投降。结果是长宗部我元亲被打回原形,只统治土佐一国。四国岛的另三国伊予、讃岐和阿波则被秀吉分别赏给有功将领作为封地。不过此战中四国人、土佐人也展现了他们的尚武精神。伊予国金子城主元宅以劣势兵力对抗三万毛利军,居然全体阵亡无人投降;长宗部我元亲率领六千预备队以攻为守,与强敌周旋直到被迫投降。另外维新志士坂本龙马正好也是土佐人。土佐武士好斗的名声由此得到某种证实。
注二十五:日本是个海中岛国,除了少数内陆地区基本上不缺盐。但那里自古普遍食糖匮乏,各种水果成了重要的甜味来源。只有九州岛因为比较靠南出产蔗糖。根据历史纪录,豪爽的当地人认为在菜肴里加入大量的食糖才是待客之道。想来那时九州的料理如果来到江户,一定会因为太甜而无人问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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