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ndi 21 décembre 2020

颚十郎捕物帐之十(陈阵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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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御金劫案

           

 


月黑风高夜,荒野杀人时。在拥有八百零八町(街区)、百万人口的江户城里,有一处曲径通幽、荒废多年的庞大宅邸。虽然和闹市仅有一街之隔,那里却杂草丛生,满目荒芜。这天夜里,两位奇特的访客踩着年久失修、咔嚓作响的木地板走廊,缓缓向废宅主屋走去。幸好池塘里的青蛙受到干扰齐声长鸣,否则被周围的邻居听见动静,恐怕会以为这里闹鬼了呢。两位来客衣着华丽,非富即贵,夜里却不在家安眠,跑到如此荒凉的地方游荡,岂不怪哉?仔细看去,这两个怪人都在脸上戴着能面(注一)。在前面打着纸灯笼引路的那个戴“喝食童子”面具(注二);后面那位身处黑暗之中,一直到步入点有昏暗油灯的房间,才能看清他戴的是“生成面”;而房里已经聚集了十几名贵族打扮的人(其中两三位从衣着来看还是女子),他们都戴着“般若面”或者“颦鬼面”(注三),看起来简直就像是《西游记》里面的妖魔聚会。新来的两人在大厅中央跪下。“喝食童子”大声通报:“新进一名,三枝数马,前来‘能怨众’本部师范道场参拜!请鱼头居士示下!”端坐在主位,身披日本盔甲,戴着防护面具的人动了一下 不然别人还以为那只是一副装饰用的空铠甲呢 举手示意戴着“生成面”、名叫三枝数马的新人走近前来说话。鱼头老大这段训话冗长乏味,还刻意合辙押韵,相当难懂。大意是说“能怨众”起源于室町幕府时期(中国明朝)。当时幕府的建立者足利义满附庸风雅,极力推崇贵族喜爱的能乐艺术。他一手扶持十四岁开始登台献艺的能乐名角观阿弥,以传统能剧吸引了大批观众。义满死后,他的儿子、第二代将军义持却喜欢上了另一位演员猿阿弥兴起的狂言派能乐,两派相争的结果是二代幕府将军下令将失宠的观阿弥流放佐渡岛。观阿弥的儿子元雅(世阿弥)留在京都,子承父业,希望能重振传统能剧。可惜元雅先父亲病逝,一番努力化为乌有。观阿弥最后在流放地病逝,至死脸上都戴着能面。历史上很多带着主人生前怨气的能面被保留下来,其中一部分就被锁在江户城这间假面屋里。

 


此后的战国时期,喜爱观赏能乐的贵族公卿们纷纷失势,其中很多人逃到有力大名朝仓家的领地一乘谷定居。在“战国魔王”织田信长击败朝仓义景的时候,繁华的一乘谷被焚毁废弃,贵族们也被屠杀一空。其中某一位公卿侥幸逃到江户城,在假面屋里和积累历代怨气的能面相遇,从此产生了“能怨众”这个秘密组织。这个团体的信条是利用被当作垫脚石随意抛弃的弱者死前留下的怨念,和所谓的上位当权者较量,进而争夺天下。成为“能怨众”的条件是贵族出身、有胆量杀过人或者本身经历过死亡。鱼头居士夸赞三枝数马的经历十分难得:本身差一点儿在河中淹死;为了复仇一口气毒杀了六名轿夫(见第九卷)。这次入会仪式的高潮是三枝数马接过“喝食童子”递上的红色神矢,折箭为誓,宣布正式加入“能怨众”。鱼头老大表示满意,让数马先跟着“喝食童子”下去休息。明日正式拜师,跟随“能怨众”里面的下毒高手崛江大弼(注四)学艺,最后他以:“相信有朝一日本会将以你为荣!”结束了整个入会仪式。前来观礼的那些“能怨众”成员随即散去。鱼头居士脱掉笨重的铠甲,头戴狮子鬼面、身穿贵族衣饰步入会场隔壁的密室坐下。这间房子很小,大概是六张榻榻米面积,只能摆下一套寝具。发霉的墙壁上画着退色的人物 大多是坦胸露腿的仕女形象。看来这里以前是主人进餐后寻欢作乐的地方。如今房里只有两张矮几、一座烛台和配合矮几安放的坐垫。一位佩戴刀具、穿着华丽武士服,头戴青色般若面具的贵族男子已经跪坐在其中一个矮几后面恭候。鱼头老大开口说道:“三枝数马做梦都没有想到,他原本计划去投奔的舅舅便坐在观礼的人群之中啊!”那位形象恐怖的男子彬彬有礼地鞠躬道谢:“这次要不是鱼头居士及时伸出援手,我那可爱的外甥就要沉入皂荚河里喂鱼啦!再次欠了您的人情,真不知如何感谢才好!”

 

鱼头老大平静地说:“不必客气。濒死之人怨气深重,正是我们需要的人选。因为他那时已经陷入弥留,所以才将上衫家的秘宝‘战神酒’让他喝下。没想到命是保住了,神志却发生混乱,醒来后变成了杀人狂。要报恩的话,能登守大人您还是尽快把佐渡岛的金矿纳入掌握才好啊!”数马的舅舅连声答应:“那佐渡岛原来就是我本间氏的领地。从能登半岛登陆岛上的铁矿工人首先发现了鹤子银山(银矿),为此这片领地被上衫景胜(战国名将上衫谦信养子)派兵夺走。关原之战后一年(1601),德川家康挟天下人之威霸占那里,同年在银山不远处的北山又发现大金矿。家康派出一千八百名囚犯秘密开采。从此那儿成为德川幕府铸造小判(金币)的材料来源。外来者靠掠夺发家致富,本来的主人却两手空空,一无所得!此仇不报,其恨难消!”鱼头居士点头道:“确实如此,战国乱世弱肉强食还算罢了。到了天下太平的时节,不说物归原主,至少应该封您家为负责指挥开采金矿的佐渡奉行才是!”接着他用手指轻敲着几案说:“还请您加紧办理,听说岛上的金银矿已经接近枯竭啦!(注五)”本间能登守问道:“以居士的威能,应该另有财源吧?”鱼头老大恨恨地回答:“本来找工匠制造出可以乱真的灌铅伪币,差点成功在全国流通。没想到被将军的木材商派人查出新作坊位置,坏了我的好事!嘿嘿,接下来我还有几步棋可走呢!” ……御用木材商万屋和助在江户城的豪宅足足相当于三个町(街区)的面积。府邸里面花园的中心位置是片广阔一眼望不到边的巨型花圃,树荫竹林、土山水池一应俱全。地下密布明沟暗渠,靠近园圃边缘还有暖房温室,保证一年四季都有花儿开放。有一男一女正结伴在这片生机勃勃的花海里面散步采花。那男子虽然穿着华丽,却长得黑瘦,一眼就能看出不是町人(城里人);那女子长得小巧玲珑,虽然不属于当时备受推崇的丰满美人,但明显气质高雅,是位大家闺秀。不过见到那么多美丽的花朵,再家教森严的小姐也会手舞足蹈吧?小姑娘忙着到处采花,扎成一个个花束,交给身边的男子。很快她那位同伴就被大把花束挡住了视线,走路歪斜踉跄起来,终于脚一滑跌倒在地。那女子惊叫着去扶,却反被男的带动,结果双双摔倒了。

 

那对男女倒下后索性躺在地上看起天空浮云来。黑瘦男子正是万和家的食客、以前当过同心捕头的神田松五郎,绰号“瘦松”;而女子则是万屋和助的女儿小夜。他们两个从小一起在乡下长大,后来瘦松回乡探亲时还偶然出手救了小夜的性命(见第五卷)。小夜感叹说:“松哥哥,江户城真大,好美啊!比我们的家乡小金井村可繁华多啦!”瘦松望着天穹说:“我倒更喜欢乡下,那里没有官场纷争、大家相处融洽,有钱没钱都不会影响感情。”小夜突然转过脸,望着瘦松说:“松哥哥你在我们家过得开心么?”不等对方回答她就重新望向空中,自言自语说:“我听说如果不让男人去做他喜欢做的事情,那可比杀了他还要痛苦呢!你啊,迟早还是会回去当奉行所捕头吧!”瘦松无言以对,表情复杂地望向小夜。突然一大群人闯入了这片花圃:原来是府邸主人万屋和助与夫人雪子在众多仆人簇拥下走来。瘦松急忙站起来行礼。万屋和助一脸严肃地宣布:“神田君,害你从奉行所辞职的那桩冤案告破了!”话说那年元旦,南町奉行所与力长官(注六)三好大介被人毒死,其未亡人炎阳夫人和北町奉行所小吏松平义理被人诬陷通奸谋害亲夫。有人到监狱里诱供,保证其中一人服罪则另外一个就无罪释放。于是两人争着认罪,结果双双被处死。为此瘦松才愤而辞职。其实对此冤案心怀不满的远不只瘦松一人。南町奉行所里号称“江户第一名捕”的藤波右卫门对如此草菅人命也很不满意。一个偶然的机会,却让他找到了查清冤案的线索。入夏的时候,吉原游廊(注七)去年新当选的花魁(注八)骚浪突然失踪,在江户城引起轰动。要知道为了防备游女(妓女)私逃,吉原方面可是下足了本钱。整个吉原深沟壁垒,只有一个出口。大门边上就是奉行所的值班房。号称两百年来除了被客人赎身带走者,还没有一人可以成功逃脱。而高级的太夫们更是吉原的摇钱树,就是偶尔出门应酬,也会有一大帮人跟随监视,堂堂花魁娘子,居然人间蒸发了,这可真是奇闻一件!

 


在调查此案时,负责接待右卫门的新造花柳偶然提起一件事情。骚浪虽然人长得漂亮,她的火爆脾气却和美貌一样,在吉原尽人皆知。去年底有位的秃侍女因为被她长期嘲笑打骂,忍受不了服毒自尽了。当时有人看见她喝了一杯热茶,然后就七窍流血,面带诡异笑容倒下死了。问题是此人正好是负责收藏保管茶道教室里面各种茶叶的茶人。因为不知她把毒下在哪种茶里,害得名主(总管)封存了教室所有的茶叶,另外到别处购买。更奇怪的是,那位名叫阿平的女子留下了一封遗书,里面有“大仇已报,唯求速死”这样的话。不知道骚浪的失踪是否和此事有关?藤波右卫门虽然觉得阿平自杀距离花魁失踪相隔时间甚远,应该没有关系;却对有毒茶叶产生了兴趣:他记得毒死三好大介的也是一杯热茶!于是他命令花柳带路,仔细检查了教室里封存的茶叶。右卫门记得元旦冤案的纪录里提到,有毒的茶叶被放在贴有“福”字红梅纸的罐子里,由被害人亲自带回家中。结果在教室里搜出一罐贴有红梅纸的茶叶,纸上写着“寿”字。经检验这罐茶叶果然含有剧毒。藤波右卫门大喜之余,推测这样的茶叶应该一共有三罐,分别贴有“福、禄、寿”字样,只要再找到贴有“禄”字的那一罐,问题便将会水落石出了。可是翻遍吉原茶道教室的茶叶,也没有发现贴着“禄”字的那一罐。藤波捕头横下心来,发动南町奉行所上下将近三百人,几乎把整个江户城翻了个底朝天,仍旧一无所获。藤波右卫门只得重新考虑,认为那罐茶叶根本就不在本地。这时花柳又想起自杀的阿平乃是京都人氏,死前不久还收到过一封老家那里的来信,不过她读完后把信给烧掉了。右卫门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抛开一切,向上司请假去京都追查此事。功夫不负有心人,藤波右卫门前后花了半个月时间,在京都辗转找到阿平的继母依奈夫人,终于揭开了元旦冤案的真相。

 

的秃侍女阿平的父亲原来在京都开小旅店。依奈是店里的“饭盛女”(女招待,同时也是兼职妓女),因为依奈有几分姿色,一来二去和老板私通搞大了肚子。等生下儿子,依奈就缠着老板要名份。正巧阿平的母亲生第二胎的时候难产死了,于是依奈就成了新的老板娘。平时阿平和依奈关系非常不好,在当家的面前还能克制容忍。等差不多十年后老板一死,店铺关闭,家里就闹翻了天。本来依奈完全可以再忍耐几年,给阿平找个好人家嫁出去,结束这场争端。可这个狠心的女人居然托人把阿平卖到了江户的吉原游廊。加上那里的头牌太夫骚浪脾气不好,总是找阿平的麻烦,这位自认生活没有希望的小姑娘决定报复继母和主子之后自杀。她动用自己的积蓄,特地到江户号称“只要有钱什么都买得到”的四目屋杂货店订购了三罐含有剧毒的茶叶。按照藤波右卫门的推断,事情经过是这样的:阿平先托人把“禄”字茶罐和一封信捎给在京都的继母。信的内容写得温婉客气:阿平说她到了新地方开阔了眼界,明白以前的自己太任性了。她表示原谅了继母并特在年尾赠送茶叶一罐,略表心意。以后有空将继续写信云云。那依奈太太人品欠佳,却并不傻,觉得阿平如此大的转变来得蹊跷。她不敢喝继女送的茶,而是把这礼物锁了起来。这位做了亏心事的太太越想越害怕,别出心裁地请隔壁老邻居代替自己给阿平写回信,就说依奈收到信和礼物后突然暴病身亡了。邻居哪敢写这种报丧信?可经不住依奈夫人再三拜托,到底还是写了。阿平收到回信误以为已经除掉了她最恨的继母。接下来轮到坏脾气的花魁骚浪。那天阿平特地将“福”字茶罐取出,当着花魁的面泡好热茶。她亲眼目睹骚浪端起茶杯,用嘴吹凉,即将一饮而尽,于是赶回茶道教室自杀。阿平留下遗书后从“寿”字茶罐里拿出少许茶叶,按习惯顺手把茶罐收起,给自己泡了一杯毒茶从容喝下。

 

谁知造化弄人:不仅她那远在京都的继母还活得好好的,就连骚浪也侥幸逃脱了阿平的报复。原来那天花魁很忙,喝茶的同时还在听另一位的秃侍女弹奏三味线(注九)。她要喝茶时正巧那位女弟子弹错了一个音,脾气欠佳的骚浪立刻把手中热茶泼到对方身上,怒气冲天地拂袖而去!接下来由于阿平自杀,大家忙乱之际忘了把“福”字茶罐收回。等到南町奉行所的三好大介带人赶来验尸,因为是年底最后一次公事,吉原方面照惯例要准备一份犒劳礼物。那位名主忙得晕头转向,见花魁桌上有一罐用过的茶叶,就随手塞进了礼物包袱里面……结果毒茶叶不仅毒死阿平,害死了三好大介,还连带着造成了两条无辜人命的元旦冤狱。藤波右卫门花半个月时间查明事件始末后,立刻动身从京都赶回报告。在离江户城只有七里半的府中地方,因为一路奔波劳累,加上淋雨着凉,他居然病倒了。府中当地人一惯排外,连旅馆都没有几间。恰好御用木材商万屋和助在府中监督重建幕府将军的御茶室,遇见后将藤波右卫门送到工棚宿舍调养。因此缘故,万屋和助成了江户城中最早知道以上案情,并按照右卫门口述书写查案报告之人。后来江户城中另一位断案高手仙波阿古十郎阅读了藤波右卫门的查案报告,他又加上了一句话:“其实就连三个茶罐上的汉字也是有意义的。福字是嘲笑花魁身边有那么多人侍奉,她却老是挑剔责骂,简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禄字是指责继母为了钱财居然出卖子女小辈,心肠冷酷歹毒。寿字是讽刺自己年纪轻轻就步上不归路,根本毫无长寿可言。”瘦松听万屋和助讲过案情,一时沉思无语。小夜在旁边高兴地说:“太好了!冤狱平反,松哥哥可以回奉行所去啦!”瘦松苦笑:“哪有那么容易啊!”雪子夫人在一边出主意:瘦松的好友,绰号“颚十郎”的仙波阿古十郎乃是北町奉行所长官庄兵卫的外甥,也许可以托他代为求情官复原职。于是在主人翁一家的热情劝说下,瘦松带上两升好酒,去胁坂下人长屋拜会颚十郎。到了地方,却见那些晚上值班归来的杂工像没头苍蝇似的乱成一团,嘴里还喊着:“可不得了,先生他中邪啦!”

 

瘦松吃了一惊,连忙放下酒桶跑进房里察看。只见颚十郎敞胸露怀地穿着破旧直褂,目瞪口呆地跪坐在没有叠好的被褥旁边。他的膝头上摆着一封信,一只手还捏着信纸。吓人的是鄂十郎不仅两眼发直,还大张着嘴巴。他那个全江户有名的、冬瓜般的肥长下巴几乎压住胸脯。尽管和十郎做了多年朋友,瘦松也还是头一回看见他这副模样。顾不得多想,松五郎冲上去抓住颚十郎的肩膀一阵猛摇。见仍没有反应,瘦松干脆横下心来,左右开弓抽了颚十郎两个耳光。这下阿古十郎终于有了回应。他用手指着腿上摊开的那封信,嘴里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嘟囔声。意识到问题出在书信上面,瘦松连忙夺过信来仔细阅读。那信上的草书毛笔字写得龙飞凤舞,颇有大家风范。松五郎认得此乃是和颚十郎抬轿子同伴土之助的笔迹。原来武士出身的颚十郎除了喜欢在下人长屋借宿,和杂工佣人交朋友外,还有一个怪癖:他有时会忽然不告而别,跑到某处做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前几天阿古十郎突然对香道(注十)产生了兴趣,从江户的胁坂长屋溜到外地去拜师学艺。偏巧就在他离开的这几天时间里,江户城里出了一件大事。话说府邸位于江户下谷根津的前田家(注十一)乃是全日本首屈一指的外样大名(注十二)。他家号称有鸟飞不过的领地、上百万的石行高(注十三)。那次前田加贺守突然宣布要通过抬轿子比赛在江户招募新轿夫。比赛形式乃是用三人抬的快轿比试速度。开始时土之助倒不想获胜,而是听说只要报名参赛,不论输赢,至少有每人一碗酒、一碟菜的犒赏。而冠军的奖品除了进入前田府邸当轿夫外,还有一人五个珍贵美食肉包子哟!(注十四)土之助一时嘴馋,却找不到搭档颚十郎,只好拉同住在宿舍的轿夫银次郎帮忙,至于第三位轿夫,却有和银次郎一起抬两人轿子的三郎太自告奋勇要求参加。等到比赛开始,抬后棒的土之助发现暂时领先跑在第一名位置的居然是伊轿子帮的那伙人。原来人多势众的伊轿子帮听说当加贺藩的轿夫待遇优厚,便势在必得地前来参加选拔。

 

帮会老大、四十多岁的寅吉和老搭档阿为一起抬前棒;抬后棒的是人高马大、一表人才的副帮主阿政。这三个人因为事先演练多日,配合默契,打一开始就跑到了参赛者最前面。那土之助和伊势轿子帮原来有些小过节(见第八卷),后来因为被他们出手相救(见第九卷)双方扯平。眼看伊势轿子帮要轻松取胜,土之助不由燃起了斗志。这位鲁智深似的关西莽汉发了狠,低头咬牙狠命往前冲,搞得在前面抬轿子的银次郎和三郎太莫名其妙,只得跟着节奏拼命加快速度。最后伊势轿子帮和土之助的两顶轿子几乎同时冲过终点,害得那几位当裁判的加贺藩人持组家臣要靠丈量脚印来判断胜负。结果土之助小组以微弱优势获胜。经过一番讨论,前田加贺守大人决定将比赛前两名的六位轿夫招收到自己那里。土之助得意洋洋地吃着犒劳冠军的肉包子,突然想起自己进前田府邸当轿夫,那么今后由谁来和颚十郎搭档抬轿子做生意啊?本来土之助想干脆推掉前田家的差事算了。别的轿夫都劝他机会难得,就这么放弃太可惜了。后来土之助自己也想通了。他在信的结尾写道:“在下和银次郎、三郎太一样,或是异乡来客,或是孤儿惯犯。能去前田府邸抬轿子,已算是目前最好的出路了。而颚先生您身为武士,广有才学,还有位在奉行所担任高官的舅舅,为什么还要继续屈尊当江户轿夫啊?事到如今,您也该考虑转换职业身份,成家立业啦!”虽然土之助言之有理,但事发突然,还是把颚十郎惊吓得差点风瘫。瘦松关切地扶起十郎,劝慰道:“说的也对,先生您就跟我去奉行所干吧!”当下松五郎拖着仍然神志不清的颚十郎直奔北町奉行所。正巧颚十郎的舅父庄兵卫有事请假没来上班。接待他们的与力长官(参注六)小鹿俊夫一脸严肃地表示:以阿古十郎的断案本领当个同心捕头绰绰有余。而以松五郎的资历来讲,早就该升任与力啦!颚十郎有舅舅撑腰,进北町奉行所当差应该不成问题。而松五郎之前辞过职,再想回来恐怕比较麻烦。小鹿俊夫表示他的官职本来就是以前瘦松让给自己的。他已下定决心陪他去见庄兵卫。这次就算自己辞职不干,也要把瘦松拉回奉行所当差!就在小鹿长官和瘦松相互客气推让之际,颚十郎借口去上厕所,又不辞而别了。

 

这次突然和土之助散伙不能再当轿夫对颚十郎打击甚大。他在江户失踪了一段时间。等到阿古十郎再次出现在城里,已经是数月之后的秋冬换季时刻了。因为极受各处杂工下人们的欢迎,他便不再长期借宿于胁坂长屋那里,而是东一家西一家,每隔几天就换地方借住。以至于各家府邸的下人长屋都争着派人邀请他前去做客,日程安排居然比有的大名交际还紧张呢!江户城里的十一月,有那么四五天特别冷,然后会突然回暖。这之后的三、四天居然暖和得像提前到了春天似的。在分别借宿于山口周防守官邸、土并大炊头家、水户德川家之后,仙波阿古十郎于数日之前搬入松平佐渡守府上的杂工长屋借宿。天气开始回暖了,颚十郎跪坐在陈旧起毛的榻榻米上,一边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一边接待来客。这次来人并非是邀请他去做客的使者,而是胁坂长屋那里的老相识 前扒手名人轿夫银次郎。因为那次突然和颚十郎分开,土之助觉得不好意思出面,拜托两个同伴银次郎、三郎太抽空轮流来探望颚十郎。有个杂工喊叫:“先生,茶来了!”,在主客双方面前各摆上一杯粗茶。颚十郎懒得搭理,只是含糊地“嗯”了几声。杂工退下后银次郎变戏法似地拿出一个果盘,哄小孩般递到颚十郎面前,嘴里说着:“先生您看来挺闲么。这是鞴祭(注十五)的蜜桔,挺甜的。您快尝一个罢!”阿古十郎张开大下巴美美地打了个哈欠,嘴里说着:“见笑见笑,天气反常,容易犯困,我还在打盹呢!”顺手从果盘里抓了一个蜜橘。颚十郎手持皮色艳丽的蜜橘,摆弄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喂,银次郎,这真是鞴祭的蜜橘?”“正是啊!”“你忽悠谁呢?这蜜橘和鞴祭一点关系都没有,是你顺手从这里老爷家的厨房摸出来的吧?”银次郎不好意思地挠头:“真是火眼金睛,什么都瞒不过你啊。可先生您是怎么知道的?难道这府邸的蜜橘上还有标记不成?”颚十郎微笑道:“瘦松的主人翁万屋和助重振家业前还干过水果买卖。我从他那里学到过一些果品知识。这蜜橘可不是鞴祭过后工匠们从二楼窗口往下摔的便宜货。如果我没记错,这种蜜橘名为‘八代’,是只出产于河内地区的珍贵果品。”

 

“让我猜猜看。这些蜜橘应该是这家佐渡守老爷的亲戚松平河内守专门派人从领地运来,准备作为年底八日祭贡品的高级货色。却被你小子摸了几个过来。说得没错吧?”银次郎心服口服:“一点没错,刚才我路过府邸仓库。那边还在上货,大门敞开着。门口堆着好几筐这种蜜橘。我见它们长得漂亮,就拿了几个来……给先生看看。”“你小子怕被人撞见,赶忙抓了几个蜜橘藏进兜档裤腰和肚脐的夹缝里?”“咦?兜裆裤?肚脐?怎么可能?连这个你都知道啦?!”“捂压得太紧,兜档裤的布纹都印到桔皮上啦!”“开……开什么玩笑!”颚十郎边剥蜜橘边问:“今天这边好冷清啊。人都上哪里去啦?”“说到这个,我刚才进门时正好碰到这里的管家风风火火地替老爷喊轿子。据说是金座(铸币厂)那里出了大乱子。将军召见相关人员,佐渡守老爷集合手下人马,正要去神田桥的勘定衙门(幕府财务部)。我站在一边偷偷看了几眼。那位松平佐渡守大人上轿时的脸色可不好看啊。”颚十郎不由停顿下来:“这个月的胜手方(注十六)应该不是松平佐渡守啊?听说那位老爷是贵族世家出身,一向从容自若。看来这次篓子一定捅得不小噢!”正在此时长屋门口有人发问:“打扰了,请问这里有人么?”银次郎连头都懒得回:“是哪位?找谁啊?”“请问有位仙波大人是不是在府上啊?”“先生他……”颚十郎连忙摇头,小声道:“就说我不在!”谁知道门口那人却说:“说话的就是阿古十郎吧?你假装不在可没用:你那讲话带回音,我在门口这里都听到啦!”颚十郎摸着额头抱怨:“糟糕啦,被他听到了!”只见“瘦松”神田松五郎一身久违的捕头打扮,连声抱怨着走了进来:“真是的,颚十郎你干嘛不在一个地方老实呆着,让我好找啊!我先去胁坂,那里说您去了榎坂;到了榎坂又说是去了马场前门;马场那边指引我去水道桥;到了水户家才知道先生您又搬到了这里!害我提着两升的酒桶一路找来,搞得浑身是汗、两腿僵直。怎么可能被一句‘不在’给打发了!”

 

颚十郎打趣道:“自从我们认识以来,你老是把一些解决不了的麻烦事塞给我。看您随身带着两升酒桶,便是又有麻烦的不祥之兆。我当然害怕啊。最近我的麻烦够多了,不想再帮人添乱啦!”瘦松绕过地炉,把酒桶重重摆下,推开银次郎顺势坐稳:“您既然已经知道我的来意,那最好不过啦!话说这次我带的可是堺(京都港口名)那边刚刚运抵品川(江户港口名)的新酒。量不多,我特地带了一点给您尝尝!”他也不管银次郎一脸不快,抢过茶杯喝个干净然后斟满酒递给十郎。这下阿古十郎可来了精神,接过酒来一饮而尽。喝完还高兴地说:“因为前一阵海上闹风暴,远州各地的酒都运不过来。这一批货来得真不容易。正所谓久旱逢甘露啊!好酒!好酒!……来,说说你这次又遇到什么麻烦啦?”瘦松的气还没全消,指着身边的银次郎说:“倒是和这小子原先的职业有关!”“小偷?”“还不如说是大盗比较贴切!”原来昨天从金座(铸币厂)发往勘定衙门的二十万两御用金,今天被人发现其中有三万二千两被盗了!话说岁末从金座往勘定衙门运送御用金乃是每年一次的例行公事。昨天那二十万两分别装在十六个万两箱和四十个千两箱里面,由没有特殊标志的御用船从金座运出向上游前进。和往常一样,金座派出常式方送役、勘定方派出勘定吟味役双方各两名负责监督押运。在常盘桥到神田川那段水路之间,突然有一艘来自上总方向的运石船撞了上来。御用船上金子虽重,却比不上大石头。事发突然,船甲板上的四位押运官员和船老大都被撞飞掉进了河里。御用船本身也被撞进停在岸边的货船夹缝之间,一时进退不得。意外发生后肇事的运石船趁乱逃跑了。四位官员如同水沟里的耗子被打捞上来,边骂边催促船老大继续开船赶路。可船在夹缝里卡得太紧,根本出不来了。最后只好表明身份,勒令两边的货船挪开才回到河道上。为防万一,大家清点了钱箱数目,发现一个不少。押运官员只好当撞船落水是自己倒霉,最后总算平安地把这二十万两送到神田桥边。办完交接手续,钱箱被收进了勘定衙门的金库。

 

看对面颚十郎不断打着哈欠,瘦松不由发问:“您在听我说话么?”“在听,在听着呢!”幕府方面每天都会派一名奉行(政务佐理官)到勘定衙门当值半天。早上八点开始,正午时分结束。今天早晨,那位当班的奉行官到场后例行公事地从昨天送达的二十万两里面抽调出两个千两钱箱撕开封条验看。谁知道那两个箱子里面根本没有小判金币,而是塞满了旧铁钉和碎石块!大惊失色的奉行官赶忙让人把昨天送来的所有钱箱都抬来检查。结果发现十六个万两箱全都完好无损,而本应该堆着金币的四十个千两箱之中,竟有三十二个装满了废铜烂铁之类的垃圾!加起来这可是三万二千两小判啊!勘定衙门立刻发出警报,上至将军下至与金座有关的各级官员都被惊动了。浅草桥场和中川口的御船改番奉行所立刻关闭船闸,对驶向下游去的船只逐个严加排查。可到现在为止,完全一无所获。“案子转到当值的北町奉行所。大家想来想去,只能认为有人趁着撞船时的混乱把整整三十二箱金币掉了包。可那天早上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河道两岸还停泊着那么多货船。到底贼人是用了何种手段在众目睽睽之下掉包成功的呢?我越想越觉得其中有诈,所以特地赶来与你商量。颚十郎,当初我拉你同去奉行所,你却中途溜走。害我和小鹿俊夫又同去见你家舅舅求情讨饶。幸好那天你家舅父庄兵卫因为独生女儿病愈心情特别好。他装糊涂对我说过年那阵子他酒喝多了,不曾记得收到过我的辞职信。我估计那信是被你藏起来了。庄兵卫大人最后说就当是小鹿俊夫派你去万屋和助那里当了几个月卧底,还是回去干你的同心捕头吧!听说后来他私底下还夸赞你为了不和我竞争同心之位而主动避让来着。所以这次你帮忙帮到底……喂!阿古十郎!”原来颚十郎勉强听完了案情介绍那部分,这会儿竟用手肘托着膝盖打起呼噜来了。旁边的银次郎用茶杯偷喝着美味的新酒,一脸“这可不关我事”的无辜表情。瘦松因为有求于人,只好克制住想抽他俩耳光的冲动,耐着性子坐等颚十郎自己睡醒过来。

 

大概是谈话时睡着了不好意思,或者远州运来的新酒太能醉人(拜托,他才喝了一杯啊!),颚十郎醒来后很痛快地答应帮忙。不过这次非同寻常:要去金座实地调查,靠临时颁给的加役或者小者密探身份(参注六)根本进不了门。无论如何颚十郎要有北町奉行所的正式官位职称和相应的介绍公文才能成行。问题是该给颚十郎什么官职合适?小鹿俊夫说反正他这个与力官职就是个摆设,让颚十郎冒名顶替去一趟不就得了?瘦松不同意:他希望就此把颚十郎留在奉行所一道当差,认为至少要给他个和自己一样的同心捕头职称。小鹿长官犯了难:因为同心有权利给更下一级的冈引开出执照发赏钱,按规矩得花时间审核考试才行。案情紧急,不如就以奉行所名义开出许可证让他当中间侍从?……颚十郎突然插话道:“不知元旦冤案当中被害的例缲方小吏官位可曾有人接手?”小鹿俊夫和瘦松听了不由连声称好:原来自从松平义理含冤被杀,例缲方这个职位就一直空缺着。例缲方虽是主管典藏旧档案卷的文职小吏,地位却只在高级官员年番方(财务人事主管)和吟味方(检察官)之下,差不多和同心捕头是一个级别 当然月钱不多,破了案也没有赏赐。召开探案会议时例缲方负责整理出类似案件的旧档案作为参考;人手不足时例缲方还可以跟随与力或者同心到案发现场,凭记忆提供旧案资料协助勘查。这个职位正好没人愿干,所以通过简化的考核,颚十郎轻易拿下了例缲方的官位,也就获得了伴随瘦松去金座办案的权力。下午四时刚过,颚十郎身穿崭新的官服,腰佩刀具,伴随一身捕头打扮的瘦松来到金座附近的一处高地。虽说早有耳闻,一看之下两人还是呆住了。他们眼前是一座巨大的堡垒式建筑,纵深七十二间(1间合1.88米),横跨四十六间,周围用黑色木板搭建围墙,与外部完全隔离。金座里面十个大烟囱喷出滚滚烟尘。远看就好像江户城中火山爆发,突然冒出了一座孤岛似的。

 

见瘦松在一边也看得发愣,颚十郎来了精神,和早上打盹的时候判若两人。他摇头晃脑地卖弄起肚子里的杂学来:“金座俗称金改所,也就是铸造金币的地方。元禄年间以前,幕府铸币采用手前吹制,也就是把材料交给民间工匠外包铸造,然后再交给金银改判役鉴定加印后方可流通。元禄八年(1695),当时的勘定奉行(财务主管)荻原近江守为了挽救财政颓势,得到将军批准后公布实施小判御制造方案。他在本乡(江户当地)灵运寺附近的大根畑建立幕府直属铸造所。把全国的铸造工匠召集来统一归勘定奉行指挥,还将金座当芙蓉间(注十七)使用,以便监控。元禄十一年,金、银座分离。银座留在原址附近的二本桥蛎壳町二丁目;金座则搬到日本桥本町一丁目的常盘桥边。也就是目前的位置。这片区域被叫做金吹町;居民称为金座人。金座负责铸造大判、小判、分判和朱判各类金币(注十八),为此防备森严。最外侧的长屋大门,每天暮六(傍晚)太阳一下山就会关闭,严禁出入。除了岁末放假回乡探亲,工匠及其家属一律不得离开。擅自出入者均会捕拿问罪。金座人偶尔外出,和暂时进入的商贩一样,只能在外侧长屋区域走动,不得进入金座重地。还要经过很多关卡,反复出示通行证件。这里和江户城其它地方完全分离,简直和监狱差不多。加上金币原料是由佐渡岛上囚犯们开采的砂金,人和钱都怨气冲天,这儿真是江户城中有名的邪恶之地啊!”瘦松忍不住了:“先生您这一开口,恰好似小褂子着火,大堤坝决口,就是停不下来啦!”边说边拉着十郎直奔金座而去。等到两人走到金座的长屋大门口,瘦松迫不及待地举起役所契符(注十九),拿出奉行所的介绍文件,递给面色苍白的门卫验看。那名守卫年纪不大,却很有经验 他装作从证件上看出了破绽,冷笑着盯住瘦松的脸,发现对方并没有心虚的反应,才挥手放行。瘦松才把脚踏入门槛,回头却不见了颚十郎。

 


原来这位新任例缲方小吏竟背对着金座大门,像小孩子似地指着空中叫喊:“快看!快看!是纸鸢合战呐!”冬日回暖的天空一片湛蓝,正是放风筝的好时机。天上飞舞着无数风筝,五颜六色,造型各异,把天空装点得份外美丽。那时流行的风筝玩法之一叫做“纸鸢合战”:就是在风筝上加装安有刀片的“雁木”部分,通过巧妙的操纵手法,努力割断别人风筝的引线。因为断线的风筝飞不远,运气好的话就可以缴获另外一个风筝了。阿古十郎望着天上的纸鸢合战,像回到童年般嘀咕着:“天上有好多我小时候放过的风筝哟!快看!有五角、扇形、酒盏、蝙蝠、老鹰、乌贼……还有侠客和福神呢!”瘦松一脸不快地过来拖他:“您这是在说什么啊!风筝有什么好看的?咱们快进去吧!” 那名守卫明明也在望呆,嘴里却附和着:“就是,就是。每次因为这纸鸢合战,总会有断线的风筝从天而降,周围的房顶跟着遭殃,修补费用高达数十到上百两呢!听说昨晚一个风筝坠到河对岸松平越前守的官邸里面,竟然引发火灾!……喂喂,站住!这位捕头虽然验过了证件,同来的这位带刀文官我可还没有验看呢!” ……等通过了门岗,接下来是中间口。那里又有四名手持六尺棒的守卫验看证件。过中间门到达役宅门,又有一道岗……颚十郎不由傻了眼:“真是手续繁杂啊。今天我才知道金钱有多重要!”就这样一路折腾,两人花了半顿饭的功夫终于到达役所玄关。又查验一番后,走出来一位负责接待的座人格小吏,为他们引路去勘定场问案。一路上颚十郎高兴地如同孩童般东张西望,好像他不是来陪同办案,而是专程参观金座似的。那位向导口才不错,向来客介绍:围墙里面的这个街区分为四大部分。办理政务、鉴定原料成品的勘定场金局;御役舍(官员宿舍区);普通工匠住的长屋区;还有负责铸造金币的吹所和负责保管金币的金藏(金库)。颚十郎满怀兴趣地问:“能先让我们参观一下吹所么?”

 

座人格小吏抱歉地说:“虽说正巧路过,但两位不能进去。远远地看个大概就好!”吹所是个总称,里面主要有六种建筑。其核心是十间带熔炉和烟囱的吹屋。另外还有打物场、下钵取场、细工场、色附场和吹屋栋梁宿舍。金座人也是个统称,主管官员包括勘定改役、年寄役、触头役和平役等职称,宿舍区域相当于二十户人;工匠则包括十名吹栋梁(高级铸造师),他们各自管理一栋吹屋,统领着两百名栋梁手传(铸造师)。下面还有很多普通工匠,加上家属几乎住满了大半个街区。此外还有座人格、座人并、手传和小役等下级附属单位。到了吹所,小吏热情介绍:金座优先生产小判和分判。原料除了佐渡岛出产的砂金,还有其它矿区上缴的黄金。另外有瑕疵和分量不足的旧钱也被送来回炉。吹屋作业时,先要按照品质把金子分割切块融解。然后按规定比例混入一定的银和铜制成合金。再次鉴定品相后将出炉的金子拉伸成金丝。送入打物场打平成片状“延金”。随后进入下钵取场和细工场通过模具和手工定型、按下识别印记。最后由色附场抛光涂色,这才算完成一枚小判。他们远远看见最近的一座吹屋里面,一大群只穿着兜裆裤的工匠,围在竖有巨大风箱的熔炼炉边。正汗流浃背地在栋梁手传指挥下捶打锻造,忙碌工作着。颚十郎摸着下巴说:“原来金币是这样制作出来的啊!瘦松你快看!风箱旁边那位工匠正把熔化的金子拉成丝线呢!这又捏又拉的,与其说是造币厂,我看倒像是年糕店!”发现瘦松脸色不好,他连忙对向导说:“站在这里也没法破案,咱们还是去勘定场吧!”勘定场是个足有五十张榻榻米面积的大房间,里面有两道和钱庄账房类似的隔断。二十多个勘定改役正忙着给刚完成的小判称重量,每五十两再用厚纸包装。不远处一个高出来的台阶上是年寄的位子。一位戴着老花眼镜,长得活象堀部弥兵卫(注二十)的老年寄役正在验看成品质量,准备交给改役包装入库。大概是事先打过招呼,他见到两位来客毫不吃惊,而是拉好坐垫抬直身躯,客气地招呼:“辛苦啦!劳烦两位了!”

 

大概是为了讨瘦松欢喜,回礼坐定后颚十郎抢先发问。只见他扬起下巴,端足架子问道:“公事紧急,在下就开门见山啦。这三万二千两……不,是二十万两御用金运输一事,是老早就定好的么?” 年寄役殷勤点头:“正是正是,此乃岁末公务,每年一次的定例。金座这边早在九月底就开始准备。不过御金运出的具体时间是勘定衙门那边决定的。”“原来如此。那么此次确定运输的日期是在几号?”“本月七号夜里。就是撞船意外发生的前一天。那夜八点左右,有通告传到金座:要求次日清晨八点,用船只运输御用金。”“也就是说具体日程和运输方式,不到前一天金座这里没人知道?”“正是如此!”“那么运输御金的船是何时出发的?”“八点是预订到达时刻。船是在六点离开出金座。”“金座的触头役平时负责和外界联络对吧?七日夜里到次日早上六时,有这期间他们的出入记录么?”“已经仔细查阅了记录,因为大门日落就关闭了,六点才打开,这期间根本无人出入。”“很好!请问金座这边负责御金装箱的是谁?”“金藏方(金库管理员)下属的十五名小吏。金藏方不用动手,只在旁边监督。平时就由他们负责把入库的金币分别放入千两、二千、五千以及万两钱箱里并加贴封条。”“那金座有没有定期检查,比如盘点库存之类的?”“有啊。七八月份天气太热,将军特准吹屋封炉休息。那时工匠虽不许外出,但都在宿舍休假。可以把吹所的守卫调到金藏这边,由几名金藏方同时指挥,揭开封条进行检点。不过金子太多,一般只是抽查。”“一年就这一次?”“就一次。您还有问题么?”“不,问得差不多了。”瘦松虽然觉得该问的都由颚十郎代劳了,出于面子还是问了例如事发前可有人突然请假或者失踪之类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觉得没有获得什么线索,松五郎苦着脸和颚十郎告辞离去。去大门的途中再次路过吹所。颚十郎又提出想参观一下金座其它地方。向导表示御役舍(官员宿舍区)戒备森严,恐怕不行;普通工匠住的长屋区就在吹所大门边不远,尽可以随意参观。

 

三人信步走到长屋区里面,却见十来个杂役工匠的孩子正聚在一片狭窄的空地上放风筝。而他们玩的全是相同种类的黑色乌鸦风筝。颚十郎好奇地问道:“话说,这里如此狭窄,你们怎么不到外面去放风筝呢?”离他最近的一个孩子听到了,反唇相讥:“要是能把我们弄出去,那真是感激不尽呢!你以为我们喜欢呆在这么憋屈的地方放风筝?快带我们出去吧!”那最后一句虽是请求,却毫不客气,完全不像是乖孩子说话。颚十郎难堪地笑了:“唉呀,是我忘了这里的规矩。见笑见笑!那么,怎么大家都在玩乌鸦风筝?要约这么齐还真不容易呢!”那孩子立刻回嘴:“我们金座的乌鸦组在全江户可是大名鼎鼎。居然不知道?请问你是从哪个村子上京来的?”觉得乡下人的自尊心被伤害,瘦松正要上前斥责,却被颚十郎拦住。他摇晃着马头上挂着灯笼似的大下巴,笑着说:“真对不住,快回去玩吧!”那小孩子却不肯罢休:“你是个混混同心吧?样子长得可真奇怪!”瘦松深怕颚十郎动怒拔刀,谁知他对小孩倒很温和:“对不住,天生就是这副模样。”“喂,还有问题么?刚才那个青萝卜脸的混混同心可是问了一大堆废话。”“青萝卜脸混混同心?那人可是细眼睛薄嘴唇,名叫藤波右卫门?”“好像是叫藤波什么来着。末了居然问我是谁让我们来放风筝?我说你们之中就没有聪明一点的么?又不是找人从越后来江户捣米做年糕,谁会求小孩放风筝啊?简直笑死人啦!”瘦松不由惊叫:“不好!被对方抢先啦!”颚十郎又问了孩子几个问题,在瘦松来看完全没有意义:这些乌鸦风筝是在哪里买的?刚才看到的纸鸢合战乌鸦组是一方,那另一方是谁?他最后问了孩子的住址,还问人家喜不喜欢吃鲸鱼肉?瘦松一边拉着颚十郎出门一面焦急地说:“听说因为破解元旦冤案的功劳,南町奉行所打算让藤波右卫门升职为与力。那厮却夸下海口说等拿满一百张幕府感状(奖状)才敢从命!上司觉得过意不去,就提拔他当控组同心(注二十一)。这个月虽然是我们北町奉行所当班,没想到又被他抢到前面去啦!”

 

颚十郎根本不听他讲话,而是背对金座大门站好,仔细观察四周环境。金座北面隔着河是松平越前守官邸;西边是皮匠聚居的鞘町;东面隔一条街是石町,大部分居民也是工匠;南面最热闹:隔着大片防火空地,远处是小田原町。那里住了大量百姓并有很多生意店铺。瘦松还在旁边喋喋不休地说着,阿古十郎却转身去问金座守卫附近哪里有卖风筝的店铺?得到回答后他立刻丢下目瞪口呆的瘦松和金座门卫小跑着离开了。这几天正值回暖。虽然天亮前的早上有霜冻,但等太阳一出来,很快就温暖得如同阳春三月。和往常一样,瘦松全身捕头装束,低头倾斜着身体向前奔跑。路过金座南面二番原的防火空地时,这位同心捕头突然停下,揉了揉眼睛确定没有看错,气急败坏地跑了过去。空地的小土丘上,几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带领着年龄更小的孩子们奔跑嬉闹,正玩得不亦乐乎。孩子人群里还混杂着一位成年人,正是那仙波阿古十郎。颚十郎恢复了原来的浪人服饰:身穿一件绣有两鹰羽(交叉的两根羽毛)图案的黑色直褂,下面是仙台平袴。因为很久没有洗衣裤显得很脏。要是他这身打扮躺在草堆上打盹倒也罢了,可他却鬓角飞扬,来回奔跑忙着放风筝!看来十郎兴致很高,风筝升空后他捏着引线,眼望天空独自傻笑。瘦松一脸无奈地走来:“阿古十郎,你这是在干什么啊?”“真有意思!我彻底迷上放风筝啦!喂,瘦松,你也来试试!”瘦松急得快要咬人了:“开什么玩笑!竞争对手南町奉行所已经动手啦!藤波那家伙一口咬定嫌疑犯是金藏方有马左内,把他和八、九岁的小儿子宗吉抓到番屋里,正在审讯呢!我得到消息跑到松平佐渡守的佣人长屋找您,那边说您又搬家啦!怎么还有闲心在这里放风筝啊!”颚十郎仍旧望着空中,嘴里念念有词:“来了!来了!”只见从金座里面飞起八只乌鸦风筝。它们和颚十郎的风筝几乎一模一样:身材短小,两翼修长。假乌鸦用墨涂黑的外表上刷了一层防潮的明矾水,每次在阳光下倾斜时都会发出银光。

 

纯黑色的乌鸦在周围五颜六色的风筝堆里十分抢眼。唯一的区别是金座的乌鸦组只在房顶高度徘徊;而颚十郎的乌鸦先是飞过屋顶,然后超越树梢,直逼长空。瘦松提高嗓门抱怨:“听说您都不去例缲方档案室报到,还以为您认真办案呢,居然在这里摸鱼!”这时从小田原町方向飞来三只老鹰风筝。它们的体积几乎是乌鸦风筝的两倍,白底上涂着棕色的羽毛纹路;两翼和尾部外缘还特地用银泥装饰,真是威风八面。很快乌鸦和老鹰之间就爆发了纸鸢合战。一开始乌鸦依仗数量优势围攻老鹰,但是那三只老鹰显然久经战阵,排成整齐的一路纵队突围并借机反攻。很快老鹰风筝就借助“雁木”上的刀片各自割断了一根乌鸦的引线,而且技艺高超地用雁木夹住对方,拖着俘虏撤离。不一会儿那三只老鹰又飞了回来并再次抓获两只乌鸦风筝撤退。这期间颚十郎努力将自己的乌鸦风筝送到老鹰面前,有时甚至故意悬停在空中发呆,但那些老鹰对这只乌鸦毫无兴趣,视而不见。到这时颚十郎才想起答话:“嘿,怎么连小孩子都抓啊?”瘦松没好气地说:“那天早上运金船是六点出发,预定八时到达。在六点刚过的时候只有一个人在金座里放风筝,那就是金藏方有马左内的儿子宗吉。藤波认为当父亲的指使儿子用风筝向外面的共犯发信号,通知他们准备动手抢劫御金。”“当时那孩子放的可是乌鸦风筝?在哪里买的?”“那倒不是。前一阵子宗吉生病,说老放乌鸦风筝没意思,央求父亲去搞个白风筝来放。有马左内三年前老婆死了,心疼儿子,就自己动手做了一个六角形带两条红色粗杠的长崎式白风筝。宗吉病好了风筝刚巧到手,天一亮就急不可耐地跑去放风筝了。”颚十郎听着只是嘿嘿冷笑,瘦松再也忍不住了:“喂,颚十郎!你老是风筝风筝的问个不停,却完全不考虑被掉包的钱箱。如此轻重不分这也太过分啦!难道你只是为了谋取例缲方小吏的位置在利用我不成?!”颚十郎竟呆呆地回答:“啊,是啊。”

 


瘦松又急又气,吼了起来:“这句‘是啊’说得我心里凉透啦,都快掉眼泪了!早知如此一开始就不该来求你!我把希望都押在你身上,现在走投无路,叫我该怎么办啊!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朋友!”说完转身拂袖而去。颚十郎目送他离开,嘴里自语:“怪不得听说乡下人比城里人可爱。到这地步他还当我是朋友,要是江户人恐怕早就宣布绝交啦!”小川町的风筝铺“凧八”是江户城里五指数得出的老店。刚继承家业的小老板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盘,心里祈求老天爷把适合放风筝的回暖天气再多延长一阵。这时一位长着大下巴的怪客登门。老板记得此人昨天才来过。先是问明“凧八”从未向金座里的小孩卖过风筝,然后花十个铜子买了一个乌鸦纸鸢。做生意的都喜欢回头客,老板殷勤地接待来人。那浪人武士却一本正经地跪坐行礼:他说明天要陪某家小少爷放风筝,为了让旁观的可爱姐姐们高兴,无论如何要在纸鸢合战中获胜。当小老板听说对方居然报价一两小判时,忍不住眉开眼笑:财神显灵,今年最大的一笔买卖来啦!……却说瘦松绝望地回北町奉行所上班。今天他的脾气极差,吓得同僚们都躲得远远地。就在他望着“例缲方”档案室发呆的时候,手下的“飞毛腿”丈助探头进来报告:有人约他明天早上去某地会面,有关于御金劫案的重要线索。瘦松不由来了精神:“可是颚十郎那家伙发现了什么?”“那个,头儿,说了怕您不信。是南町奉行所的藤波右卫门找上门来啦!”次日清早,藤波右卫门出现在松平越前守府邸。这位号称江户第一名捕的控组同心跳跃着让过水洼,用细长的眼睛观察四周。宽阔的射箭场边上是更加广阔的跑马场。一眼望去就可以看见马厩的长隔板墙。虽然经过初步整理,地面上的水洼仍旧显示这里两天前发生过火灾。五间马厩有一半房顶被烧掉;粗壮的拴马桩横七竖八地倒在湿地上,有一些已经被烧成了黑炭。

 

藤波组长正皱眉打量着这幅惨象,不远处的下人长屋里走出一位长着大下巴的文职小吏。此人好像昨夜就住在这里才睡醒似地,跑来作揖打躬地说:“初次见面。敝人是新上任的北町奉行所例缲方阿古十郎。哟,藤波先生您这么早就到啦!真不愧是江户第一名捕,对工作如此热心,让我等惭愧敬佩!”就算是出名的“冷面判官”对拍马屁也是受用的:“是新人啊,前途远大,好好干吧。对了,你们老大松五郎呢?”只见瘦松满脸不快地从门口闯入,一抬头正看见竞争对手和颚十郎站在一起谈话,不由愣在那里。藤波右卫门觉得不耐烦了:“松五郎殿,恭喜你官复原职。不知你约我来这里有何见教?”瘦松完全糊涂了:“我约你来?不是你约我过来说是有重要线索的么?”两位捕头同时发觉上当,一起冲颚十郎瞪起眼来。阿古十郎急忙解释:“难得您二位老对头,不,老朋友重聚,在下本该让两位喝杯茶叙叙旧。可惜案情紧迫,不得不以公事为先啦。此次御金劫案关系到将军的威严,昨天晚上幕府老中已经下令让南北两町奉行所通力合作,尽早破案。”藤波组长冷笑一声:“你们那边怎样我不知道;有乐町方面已经抓获嫌疑犯,正在审讯!”“您是指有马左内和宗吉父子吧?按照您的推理,做父亲的把御金运输的详细安排写在纸条上,再安排儿子去放藏有字条的风筝,给同党通风报信,对吧?”藤波懒得回答,点了点头算是默认。颚十郎点头回应:“既然御金已被掉包,那么说明风筝也已经落入运石船上那伙人手中啰?”这次藤波连头都不想点了,转身就要离开。颚十郎挡住去路,指着射箭场一角说:“藤波组刚成立就遇上这等大案,确实机会难得。不过您还缺少一个重要物证 它就在那儿呢!”右卫门顺着他的指示望去,只见射箭场边的一棵老松树弯曲的枝杈上缠着只白色的长崎式风筝,正是有马父子宣称那天早上因为风大丢失的那一个!望着老对手一副被打了耳光的尴尬模样,瘦松忍不住笑了起来。颚十郎再接再厉,指着河对岸说:“其实通风报信的另有其人。而且此事与这座府邸两天前夜里的火灾有关!”

 

瘦松又犯糊涂了:“这里和金座隔了一条河啊。难不成金座那边有人游泳过来纵火?”颚十郎指着被烧坏的马厩房顶说:“在下昨夜在此借宿,得以获知详情:火灾发生于夜里九点左右。当时有几位马夫在准备第二天用的草料。他们亲眼看到一个提灯纸鸢飘落到马厩屋顶上引发火情`。幸好发现及时才没有造成更大的损失。”两位同心捕头念叨着“提灯纸鸢”,眼里都有了光彩。颚十郎继续发挥:“对,就是那种用竹子编成立方架子,上下两端各有一段四周用湿纸糊起来的风筝。下面那部分点着蜡烛,根据战国时代记录的狼烟战法在夜里很远都能看到!发信号通知同党当然越早越好,在夜里点亮的提灯纸鸢可要比白色风筝醒目多啦!要知道这种风筝很难操作,绝不是八、九岁的孩童可以搞定的。稍不注意,没等升空结束,燃烧的蜡烛很容易就会把风筝点着!另外冬季虽然西北风当令,这几天气候回暖,改为东南风……”瘦松高兴得大叫:“也就是说得到运金通知后有人当夜在金座放风筝通知外界!”藤波也忍不住击掌:“原来如此!”颚十郎得意地扬起下巴:“我请货船帮会的人做过试验。就是训练有素的脚夫也不可能在两船相撞后那么短的时间里把三十二箱金子掉包。也就是说故意撞船只是掩盖金子已被掉包的伎俩。就算那时两条船撞得缠在一起分不开,在运石船上也不会发现御金。这样做是为了误导各位捕头,把嫌疑从金座的内鬼转移到根本不存在的外贼身上!”藤波不由发问:“既然如此,那么金子又是如何被掉包的呢?”颚十郎笑着对两人说:“真相大白就在今天!在下已经布置妥当,还要麻烦二位助我一臂之力!”这三人跑步赶到二番原防火空地。风筝铺“凧八”的小老板和伙计按约定前来交货。这只号称专门为纸鸢合战设计的“唐飞燕”风筝面积巨大,装饰华丽。放在地上一个十岁小孩伸展开手脚才能将它盖住。除了专门的雁木刀片,坚固的方形翅膀和锐利的燕尾都是可以用来打击对手的武器。唯一的缺陷是大风筝升空和操作比较困难,需要两人以上组队使用。

 

付钱取货后颚十郎急忙和两位捕头分工合作,开始准备接下来那场特别的纸鸢合战。因为体积巨大,这个风筝起飞时速度不足,差点儿掉进土丘旁边的水沟里。颚十郎招呼同伴一起用力奔跑牵引,总算把纸鸢放到空中。过了喝杯茶的工夫,金座里面一口气飞起十只乌鸦风筝。然后小田原町那边又是三只老鹰风筝赶来应战。纸鸢合战开始了!这次乌鸦组发了狠,不仅以数量优势围攻老鹰,甚至依靠自身重量去撞击对手。缠斗中老鹰风筝上装饰用的鸟羽毛都被扯落下来。老鹰们拼命爬高重整队形,然后俯冲反击。在激烈搏斗之后终于有一只乌鸦被割断了引线,成了老鹰风筝的俘虏。就在老鹰们准备撤退之际,颚十郎在地上大叫:“神田小川町凧八的‘唐飞燕’在此,特来与老鹰组一决高下!”那只比老鹰还大的“唐飞燕”风筝直接冲过来,干净利索地割断了抓住俘虏的老鹰引线,一次牵着两个风筝往回撤退。天上剩下的两只老鹰愣了片刻,马上掉头攻击这只巨大的燕子。乌鸦们无法高飞,盘旋着掩护“唐飞燕”下降撤退。这场令人眼花缭乱的纸鸢合战引来地面上大批行人驻足观赏。战斗进入白热化,颚十郎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抬眼看见身边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他面目姣好,衣着华丽,手里捧着价值不菲的金鱼风筝,站在那里正看得神魂颠倒。颚十郎难得地向孩子求救:“小哥快来帮忙!事成之后我便将那个最大的风筝送给你!”那孩子乐得一蹦三尺高,连忙把金鱼风筝丢给身边的女佣人,直接跑去帮忙参战。得到生力军加入支援,四个人联手总算把连成一串的燕子、老鹰和乌鸦拉回地面。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忍不住鼓掌喝彩。那孩子倒还好,其他三个大人坐在地上喘气擦汗,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站起来。颚十郎向来豪爽,他解下两个断线风筝后把大风筝的引线收拾好,和“唐飞燕”一起送给那位贵族公子。

 


在旁边观战的“凧八”小老板以为这孩子就是大下巴浪人所说的小少爷了,一时好奇跟踪上去。只见小孩子手舞足蹈地捧着大风筝和两个女佣人出了防火空地。大路拐角上早有一顶四人抬轿子等候着。风筝太大塞不进轿子,小男孩急得直跳。最后还是可爱的女佣人出主意,大家用引线把大风筝绑在轿子顶上才能踏上归途……事后小老板乐得发疯似的逢人便说`:“我把风筝卖给水户德川家的小少爷啦!”那天乐得发疯的可不止他一个人。空地上颚十郎拿出剃刀割开乌鸦风筝的纸封皮,露出里面的竹子骨架。难怪金座的乌鸦风筝飞不高,用来捆绑支架的居然全是黄灿灿的金丝线!阿古十郎大声说道:“这下证据确凿了!我已调查明白:金座里的乌鸦风筝全是由那里另一位金藏方石井宇藏亲手制造的。他身为金藏方可以自由出入库房,每次偷偷带出几枚金币,用半年时间足以掏空三十二个千两钱箱并塞入垃圾掉包。时间一久这么多小判肯定藏不住。他找来工匠把金币装成废品回炉,跳过制造合金的工序直接拉伸制成纯金丝线。接着石井把金丝藏在风筝里面,以两文钱一个的低价卖给金座里的孩子们。外面早就串通好的老鹰组每天通过纸鸢合战把金子从戒备森严的金座提走。金子一旦离开这里,剩下的就好办啦。只要在深山荒野里再建一座吹屋,准备材料,对于巧手工匠来说用金丝将小判还原简直就像做年糕那样简单!为了方便制作金丝并躲过七八月的盘点抽查,他应该还收买了吹屋的守卫人员。也就是说本案应该还有至少一位吹屋栋梁和吹屋守卫作为同伙参与其中。至于安排撞船意外,除了分散奉行所的注意力外还可以陷害最早制订运金计划的松平佐渡守大人。听说他的政敌本间能登守上书将军,弹劾佐渡守失职泄密,要求接管开采金矿的佐渡奉行一职呢!真是一石二鸟,计算很好!至于金藏方有马左内和宗吉父子变成嫌疑犯,则为阴差阳错,纯属意外。”真相大白,乐疯了的藤波组立刻出动去小田原町捉拿老鹰组成员,追缴御金;瘦松带人包围金座,瓮中捉鳖似地抓捕金藏方石井宇藏,搜索同伙……连日操劳的颚十郎躺倒在地,回忆昨天他带着鲸鱼肉前去拜访金座的孩子,拜托他们在纸鸢合战中配合行动。那些孩子一心想搭救无辜的宗吉,很爽快地答应了。接着是确定暗号,购买风筝……想着想着颚十郎居然就这么睡着了。(第十卷完)

 



注一:能乐是由神道教祭祀活动发展成的日本特有戏剧舞蹈形式。在平安时代(中国唐代)以及之后的室町幕府时期(中国明朝)达到鼎盛。能乐分为传统的“式三番”(祭祀剧)、“能剧”(带幕间休息的短剧)以及“狂言”(滑稽戏)。平安时代能乐叫做“猿乐”。当时“能剧”取代“式三番”成为能乐主体。室町幕府时期在幕府将军足利家支持下,华丽热闹的“狂言”取代了“能剧”的主导地位。能乐的特点是扮主角的演员都戴着面具表演,连带着发展出大量(号称2百余种)不同的能乐面具(能面)。古代日本人甚至认为能乐面具自己拥有灵魂,演员一旦戴上就再也摘不下来了!

 


注二:喝食童子是能剧、狂言里常见的人类面具。这里的“喝食”不是饮食的意思。“喝”字要按照汉语里的吆喝来解释。喝食童子其实是古代日本的一种职业。话说日本僧人是社会地位仅次于贵族的特权阶级。寺院将土地租给农民耕种,收取粮食或地租却不用缴税。久而久之,寺院里的高级僧侣都成了富翁。虽然日本佛教允许僧人娶妻生子,但毕竟好色名声不好。与之相比日本僧人更讲究吃喝。奈良时代著名的清酒就被称为“僧侣酒”。也是钱多了烧得慌,于是诞生了喝食童子这一职业。所谓喝食童子是眉清目秀,尚未变声的未成年男仆。他们专门负责在寺院僧众集合开饭用餐时跪坐在食堂一角,大声宣布厨房端上每道菜的名目。因为只卖嗓子,不用像仆人那样端菜送汤,算是一件美差。能乐里面的喝食童子有点像京剧里的丑角,常用来插科打诨、活跃舞台气氛。因为出场次数多,喝食童子按年龄和不同发型分为大、中、小三类,而且各有喜怒哀乐各种表情的成系列面具可以按剧情更换。

 

注三:日本能乐被誉为“人与鬼神的对话”。生成面、般若面和颦鬼面都属于能乐当中的鬼神面具,但其法力和等级不同。生成乃是由人变鬼的过渡阶段。面具基本还是人的面孔,但额头上已经长出一对鬼类小犄角。般若即为怨灵,是人死后变成的鬼物(也可以是蛇妖)。这类面具男女都有,因为嫉妒仇恨变鬼的女性较多。很多般若是生成完全转变为鬼的产物,额头上有一对略微弯曲的长犄角。而颦面则是威力更大的鬼畜类面具,因为大多为愤怒/痛苦表情,所以看起来狰狞可怖。以上三种能面的共同点是制作者会使用金泥或者金属片来装饰面具眼睛(眼白部分,一般眼珠是镂空的,方便面具佩戴者看东西。),造成眼睛发光、具有非人魔力的视觉效果。当然能乐鬼神面具还有很多其它种类,篇幅有限,就此打住。

 

注四:这个日本贵族的名字由两部分组成:崛江是姓氏,大弼则是官职。大弼的全称为弹正大弼,是隶属于弹正台的正五位上官衔。从平安时代开始,日本就模仿当时中国唐朝的省台制度设立官位。日本的弹正台相当于中国的御史台,原本是负责弹劾百官的监察机构,权力很大。弹正台的最高长官为弹正尹,一般由亲王担任。下设弹正大弼、少弼两位副官。再往下还有弹正大忠、少忠(正、从六位上、下)和弹正大疏、少疏(正、从七位上、下)各一至二人辅佐。随着幕府政治建立和天皇大权旁落,以上官职都变成了可以出钱购买的荣誉头衔。值得一提的是战国时代几乎统一天下的尾张国织田家一直号称是世袭的“弹正忠”,用以抬高自身社会地位。

 

注五:佐渡岛的矿产其实是名为“银黑”的石英矿,里面含有带状辉银矿脉和金砂颗粒。江户时代全盛时期,佐渡岛号称年产400公斤黄金和40吨白银。虽然本文所写的幕末时期产量减少属实,接近枯竭仍是夸张写法。实际上该矿直到1980年才正式采尽,当地矿井和加工厂后来变成了旅游景点。

 

注六:江户时代的町奉行所(首都警察局),除了上级武士出身的各级大小官员,主要成员分为以下五等。与力:官府任命的下级武士,相当于现在的警长;同心:官府任命的下级武士,相当于普通警官;中间:武士的随从,由奉行所自行招募并发给俸禄;冈引:非武士出身的捕吏或者密探。从同心那里领取执照和赏钱,工资并不固定,属于编外的杂役。小者:又叫“目明”,是冈引的手下,因为通常是卧底眼线,大部分都出身低下。而加役则是临时招募的外加人手,不属于奉行所的固定编制。

 

注七:所谓游廊就是青楼妓院。吉原是江户日本桥附近新泉、高砂、住吉、浪花四个町里面各家游廊的总称。幕末时期的吉原更扩展到其它町。因为像城廓堡垒一样被围墙和栅栏包围,周围有2间(3.6米)宽的壕沟,只有沿着山谷堀日本堤方向的一个门出入,所以也被称作“游廓”。吉原当时是日本著名的风月场所,有钱男人的温柔乡和销金窝。

 

注八:古代日本妓女有花魁(最高级别的妓女)、 新造(比花魁低一级的游女)、的秃(服侍太夫的幼女,有可能是其选定的继承人)等身份等级。高级妓女(包括花魁)通称为“太夫”,以象征她们身价的高贵。

 

注九:三味线是日本特有的弹拨乐器,起源自中国的三弦。也以只有三根琴弦而得名。因为弦比琵琶少,一般用来作为说唱或歌唱表演时的伴奏乐器。习惯上三味线不用手直接弹奏,而是用拨片接触琴弦发出声音。

 

注十:日本传统的贵族技艺一般称为道。公认最早的四道乃是茶道、花道(插花)、书道(书法)和剑道。划分成文道和武道之后,又出现了香道和弓道、柔道等等新的技艺。所谓香道是通过嗅闻各种香料,锻炼嗅觉镇定心神,进而修身养性、净化灵魂的一门技艺。号称:“燃我(指香料)一生之忧伤,换你(闻香者)一丝之感悟。”

 

注十一:加贺藩的前田家创始者为战国名将前田利家(1539 -1599)。其生平即是著名的“加贺百万石”武士创业传奇。在帮助织田信长打天下时期利家就因战功获得了能登国二十一万石的领地。天正11年(1583)利家转而投靠后来统一天下的丰臣秀吉,加封加贺国两郡。嫡长子前田利长因为讨伐佐佐成政有功又在越中获得封地。具备了横跨加贺、能登、越中三国的领地雏形。在秀吉的“四家老、五奉行”核心统治集团里面,前田利家排在德川家康之前,位列“四家老”之首。丰臣秀吉死后,家康为了让利家在接下来的权力纷争中保持中立,将女儿嫁给利家的儿子利常*,结为姻亲之好。前田利家恰巧在关原决战爆发前一年逝世,让德川家康暗中松了一口气。关原之战时利家的两个儿子决定当骑墙派。前田利长(加贺、越中共八十三万石)和前田利政(能登二十一万石)分别投效德川家康的东军以及石田三成(五奉行之首)的西军。结果西军战败。利政的领地被德川幕府没收后又作为赏赐回到前田利长之手。加上利家夫人芳春院的陪嫁 位于近江国的领地,整个前田家拥有共计一百二十万石的领地!关原之战后德川家康曾考虑除掉过于强大的加贺藩。而前田利家的原配夫人芳春院(她还是利家的远房亲戚)自愿到江户城去作人质,她在那里一住十六年,居然说动家康把孙女溶姬嫁到前田家,双方亲上加亲。等芳春院回到加贺藩金泽城安度晚年时,前田家已是强势外戚大名,享有和通过养子继承将军的“御三家”相同地位。尽管后来德川幕府通过“推恩令”让利家三子利治分家自立(大圣寺七万五千石),到两百年后的幕末时期,加贺藩前田家仍旧拥有一百零二万五千石领地,是当时收入最多的强藩。

*传说中这位公主是珠姬,但此人1599年才刚出生,似乎不可能在襁褓中就嫁人。不过珠姬一生中多次为前田家化解危机,为丈夫生了八个孩子。是古代贤妻良母的典范。故有此说。

 

注十二:同为上级武士,各地的大名(诸侯)又按出身分为御家人、本家、分家、外样等类别。御家人又叫公方或亲藩,也就是直属于幕府将军的亲戚嫡系大名。战国时代以前,御家人大多数出身于关东;战国以后,关西也有了御家人。本家、分家和外样则是战国时期关西著名诸侯毛利秀元为了整合自身家臣团而设立的武士等级,并逐渐被所有战国大名以及后来的德川幕府接纳效仿。本家即为与大名同姓的直系亲属;分家是从本家独立出来,不同姓但仍有血缘关系的远房亲戚;外样则是和大名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家臣。另外,连续数代都依附于同一家大名的外样也被称为“谱代重臣”。按理说这三种等级里以血缘关系最近的本家最尊贵,但战国时期大名往往以才能而不是血缘来决定自己手下家臣的地位。例如前面提到的毛利家就以分家为统治基础。其中细川以及小早川两家长期掌握毛利家的实权,史称“两川体制”。名将武田信玄更是依赖有“武田四天王”之称的四位外样大臣与其他各路诸侯争夺天下。

 

注十三:古代日本全国(不包括琉球和北海道)基本上被划分为66个被称为“国”的行政区。一国差不多相当于中国古代的州,面积大的相当于现在的省份,小的相当于县或者市。然后一国里面再以“藩”按等级分配给某某家大名(诸侯)成为其家族的永久封地。要注意的是大国小国和大藩小藩并非按照面积大小划分,而是以“石行高”来决定的。所谓石行高是当地稻米的平均年产量。这里写的不是总产量,而是在当地人吃饱的前提下,可以用来折合金钱纳税上缴,以便政府供养军队的余粮产量。

 

注十四:在古代日本面粉乃是奢侈品。面粉的原料是小麦,起初日本根本没有。小麦于隋唐时期从中国传入后日本国内生产的小麦数量很有限。主要原因是当地缺乏磨面设备和蒸煮技术,所以一直把小麦当动物饲料。公元610年,一个名叫昙徵的高句丽(朝鲜)和尚把石磨带到了日本。结果当地人却仿造不出来 制作石磨必须对坚硬的石头进行精密加工,偏偏古代日本石工技术不发达。当时日本老百姓只能用木制的臼和杵打磨面粉,但是木制杵臼只适合捣稻米做年糕,遇到有硬麸皮的小麦捣起来相当费力,制作面食也就变得非常困难。于是面粉在日本竟成了大部分依赖进口的高级食材。结果与日本“穷人食麦”的民谚恰恰相反,在很长时间内面食成了一种被社会上层公卿、贵族武士与高级僧侣所垄断的珍贵食物。

 

注十五:汉语里鞴马是给马上鞍鞯的意思,后来简化为“备马”。而日语里面的鞴是加工金属时使用的点火工具,相当于火种。每年农历十一月八日,古代日本全国的铁匠、铸造匠人乃至澡堂等但凡与火有关的地方,都会歇业举行鞴祭对火种参拜供奉。而蜜橘是鞴祭上重要的贡品之一。祭祀完毕工匠商人会把蜜橘散发给路过的行人,特别是小孩,祈求火种永不熄灭的好运。

 

注十六:胜手方是主管日本全国财务和民政的官衔。因为权力大责任重,一般由幕府老中(总管大臣)、若年寄(仅次于老中的议政大臣)和勘定奉行(财政部长)等高官按月轮流担当。

 

注十七:所谓芙蓉间有两种不同意思。原意为大名家臣拜见幕府将军之前整理衣着仪表的候见室。后来引申为犯罪贵族被软禁的地方。这里取第二种意思,为幕府软禁铸造工匠的场所。

 

注十八:这里需要解释不少东西:当时以江户为中心的关东地区是以金为标准的价格计量法。相反在以大阪为中心的关西却是以银为标准。加上全国通用的铜钱,三货币交换很麻烦,所以幕府规定了换算率。但是金、银的价值行情经常变动,一般金一两相当于银六十匁(日本两)左右。此外还有一些其它计量单位,特开列如下:

1 约合15

1 = 1/4

1 = 1/4

按照战国时代开始的惯例,大判金币面值十两,成色最佳;小判金币面值一两,但因为是合金所以不等于一两纯金。分判是面值一两以下,一至二分的金币。朱判则是混入铜铁的合金,面值只有一到二朱黄金。值得注意的是日本古代的大判类似于中国古代的库银,并不能在市面上直接流通使用。日本贵族武士阶级利用大判作为其内部使用的财政储备和礼金。不论拉拢收买、婚丧嫁娶,幕府赐给大名或者大名交给幕府的税收都是大判金。大名给家臣的俸禄赏赐和退休抚恤也多用大判支付。小判据说是德川家康在担任丰臣秀吉“四家老”的时候想出来的新型流通货币,由秀吉批准颁行天下。其理由大概是因为秀吉统一天下后好大喜功地两次入侵朝鲜,导致日本国内的金融体系几乎破产崩溃。整个德川幕府时代,除了铜钱和丁银,小判金币一直是社会上最主要的流通货币。

 

注十九:契符是类似中国古代虎符之类的东西。一般是在木片上加盖印章,然后分成两半,发符衙门和持有人各拿一半,必要时再合并为一。不过出门办案一般是用不到出示此物的。本卷这里是表示金座警备严密的夸张写法。

 

注二十:堀部弥兵卫本名为堀部金丸,是著名的“赤穗浪人”四十六人中年龄最大者。这里牵扯到江户时代著名的“赤穗浪人”事件。这个号称日本历史上三大复仇事件之一的故事梗概如下。35千石的赤穗藩位于今兵库县境内。元禄14年(17014月,当时的藩主浅野长矩在奉命于江户城接待朝廷使臣时认为自己受到幕府礼仪指导官员吉良义央的羞辱,愤而拔刀砍伤了后者(轻伤,额头上缝了几针)。当时义央的儿子已经通过收养成为名门出羽上衫家的继承者,地位高贵;事情又发生在幕府将军居住的江户。第八代将军德川纲吉震怒地勒令浅野长矩当天切腹自尽并废除了整个赤穗藩。很多心怀不满的赤穗藩武士(约160人)失去俸禄成为浪人。1703130日,在通过法律途径试图为主鸣冤并恢复赤穗藩失败后,由赤穗藩原家老(总管)大石内藏助指挥,47名原赤穗藩家臣联手夜袭吉良义央府邸。当场斩杀义央,事后还将其首级带出到寺院祭祀原来的主君。当时吉良府邸里面有80100人,但因为袭击者虚张声势地大喊:“50人往东,30人往西!”而大部分缩在房里不敢出来。吉良家臣大多长于弓箭,却因弓架放在室外走廊,弓弦被破坏无法使用。吉良方面家臣小林平八郎身穿睡衣冒充家主义央,但因为没有刀伤被识破斩杀。还有人用日本刀和来袭者搏斗,但全部战死。计有6名吉良方剑道高手死于府邸内。其中包括才18岁、刚继承吉良家业的养子左兵卫义周。吉良家臣清水一学战死于厨房。据说和他一起被杀的、用协差短刀自卫的老头就是吉良义央本人。吉良义央之妻富子当晚不在家而幸免。吉良府邸除了家主本人共有15位家臣、2名守卫战死,23人负伤。因为是深夜奇袭,赤穗浪人当中只有两人负伤。祭祀并宣布复仇成功后,47人中官位最低的寺坂吉右卫门中途潜逃,躲过了后来切腹谢罪的命运。当时的人看不起这种贪生怕死的行为,所以很多记录上只写“赤穗浪人” 有四十六位。事后46人投案自首。将军纲吉明显偏袒这些血气方刚的武士,将他们分别软禁在各处大名府邸,还替他们向天皇请求赦免。但被法亲王出面阻止。320日,将军最终下令这46人在各自囚禁地同时切腹谢罪,;流放他们所有15岁以上男性家属。然后下令废除吉良家的武士身份,没收其领地和俸禄。流放所有不尽职的吉良家臣。1709年将军纲吉死后,新将军家宣立刻赦免被流放的赤穗浪人家属并赠给大石内藏助在广岛藩的三儿子1500石俸禄。日本人大多将这次事件视为忠臣复仇义举,将其编成名为《忠臣藏》的剧本流传后世。

 

注二十一:控组同心是老资格有名气的同心捕头。他可以向上司提出人选组织自己的办案小组。这个组一般就以这位同心来命名。例如藤波右卫门的小组就叫藤波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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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udi 3 décembre 2020

颚十郎捕物帐之九(陈阵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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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笼屋来客          

 

 


时值初夏,江户城郊外的铃之森,海边荒滩上聚集了一些人。人群里除了城内北町奉行所的下级捕吏们,还有为了元旦冤案愤而辞职的前捕头神田松五郎。为首者乃是与力长官(注一)小鹿俊夫。这位官员习惯地掏出记录账本,口中念念有词:“松平义理,你虽然只是个管理旧案记录的例缲方小吏,但毕竟和大家同事一场,咱们早就想来祭奠你。其实大伙都知道你死的冤枉,不过牵扯到你的投毒事件中受害人是竞争对手南町奉行所官员,所以估计等到冤情昭雪还要花很多时间。现在将军大人和母后本寿院大人都病愈康复,刑部即将按惯例颁布大赦,已死者罪名减小。所以大家先赶来帮你迁坟改葬……”俊夫正对着讲稿念得起劲,负责挖掘坟墓的非人杂役(注二)畏畏缩缩地走来,小声说:“那个,老爷,真对不住,尸体……尸体不见啦!”小鹿大人一脸惊懊地愣住了,人群里顿时一片哗然。绰号“瘦松”的松五郎急忙问:“怎么会不见了?莫不是隔了一段时间你记错了地方?”那非人连忙摇头:“不可能。当时小的参加过布置刑场。两名犯人被处决后尸体被留下示众三天两夜。小的也轮班看守过尸体,地方肯定没错。在挖坑掩埋的时候,还特地从别处拿来不同的鹅卵石放在坟上做记号…… 松五郎要过铁锹,在原来的埋尸地点努力挖掘。但除了翻出一些沙土碎石和野草根,真的连尸体的影子都没看见。瘦松沉思片刻,掏出几枚铜子当赏钱把非人杂役打发走,然后便紧跟着离去了。其他捕吏议论纷纷地陆续散去。最后荒滩上只剩下小鹿俊夫捧着账本继续发呆,半天才憋出一句:“怎么会这样?刚才那么多我岂不是都白念啦?!”瘦松拿出同心捕头的能耐,一路跟踪杂役回到非人小屋(注三)。那非人一脸紧张地看着这位跟踪者。瘦松见周围无人,微笑着从怀里掏出一枚丁银(注四)说道:“刚才你拿赏钱的时候犹豫了片刻,看来知道一些内幕隐情但不敢开口。用不着惊动非人头。让我们像商人那样来个公平交易:完全由我来讲,说对了你点头便是。最后再按你知道的内容多少给赏钱。那么开始喽?尸体被你移去了哪里?八间崛?丰岛之冈?小冢原乱葬寺?” ……

 

就在瘦松忙着查询失踪尸体下落的时候,他的好友颚十郎正一脸杀气地走在江户城里街道上。此人天生长着冬瓜似的大下巴,平时最忌讳别人讲起这个特征。以至于有人无意中摸了下巴被他碰到,都会叫骂着拔刀斩杀。前些日子十郎突然想起在江户最早喊他“下巴怪”的乃是绰号“肥千”的南町奉行所冈引头目福多千太。此仇岂能不报?这天他特地没有应邀参加铃之森的迁坟活动,而是一身浪人打扮,佩戴刀具前去寻找肥千决斗。他正在抬头张望,寻找事先拜托人画在地图上的肥千住处,突然听到一声暴喝:“小东西!你给老子站住!”只见一个年约五、六岁的胖男孩跌跌撞撞地迎面跑来,边跑边回头张望。在距离男孩数十步远的地方,一位如同《水浒》里面蒋门神的粗壮大汉吼叫着追逐而来。颚十郎见那壮汉正是肥千,心中一喜,正要迎上去挑战。却见肥千已经追上小孩,随手一把拦腰抱住,嘴里叫着:“我叫你跑!”十郎皱起眉头自语:“这厮向来欺软怕硬,记得第一次遇见时他也在到处抓流浪儿来着(见第一卷)。现在还这么猖狂,也算是他死期到了!”颚十郎的手刚摸到日本刀柄,却发现事情不对头。那肥千已经在路边蹲下,把小孩子贴肚皮夹在两腿之间。变戏法似地掏出木碗竹筷,把碗里的饭菜一点点往男孩嘴里塞。肥千笑眯眯地说着:“你这个小畜牲,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居然贪玩不好好吃饭!亏了老子到处卖命,才有钱买到这点鲸鱼肉,今天你不把饭菜吃完,休想溜出去玩!”那孩子见逃不掉,半推半就地吃起饭来。可还不时做出想逃的样子,和他老子逗着玩。原来福多千太是在喂他儿子吃饭!小时候就父母双亡、被舅父抚养成人的仙波阿古十郎羡慕地望着那孩子在父亲怀里撒娇,抽刀的手不由得收回到袖筒中去了。颚十郎眼看肥千喂完饭,父子俩牵着手走回家去,长叹一声:“也罢,今天有你儿子挡着,算你小子命大!”带着复杂的表情转身离去。

 

时隔数日,江户城繁华的御茶水大街上出现了一阵骚动。有一位披头散发、衣衫破旧的壮汉在前面狂奔逃命,在他身后是一群手拿各式凶器的暴徒大声喊叫着尾随追杀。跑在队伍前列的为首者长着个大下巴。他口中高呼:“呔!前面那个肥臀狸猫你给我站住!不然抓住了就不是遣返离城,而是扒皮抽筋啦!”紧随其后的是一名挥舞着竹息杖的光头轿夫。他肤色黑亮,上身刺青,活像《水浒》里面的鲁智深。此人似乎觉得不说点什么不够威风,就跟着大吼道:“且留下首级,便饶你一命!”喊完反倒被自己逗乐了:连头都没有了,人哪还能活啊?不用猜便知道那暴民首领是颚十郎和他抬轿子的搭档土之助。但奇怪的是他们居然正在追杀平时威风凛凛的冈引头目福多千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话说长期以来德川幕府的主要收入是农村的地租。由于货币经济逐渐发达,农村人口大量涌入城市,地租随之逐渐减少。为了解决财政赤字问题,早在天保十四年(1843)幕府就颁布《人返令》:禁止农民流入江户并强制在城里的各地农民归乡,试图稳定国库收入来源。该法令内容还包括工匠须持有官府许可证才可进入江户城工作。所以对在江户讨生活的外乡人来说,在城里有份户口或者持有许可证简直和吃饭住宿同样重要。肥千虽说是威风八面的冈引头目,却也是关西出身的外来户,全靠同心老大签发的执照才能在江户居住工作。这天午后他带着一些手下的小者密探在江户街头巡逻,顺便从街边的店铺摊贩勒索些钱财礼物 那时官僚腐败、贿赂横行。捕吏光靠工资赏钱根本养不活一家老小,只得出此下策。肥千在路上碰到个漂亮姑娘,拦住调戏了几句。没想到那女子高声叫骂,惹得肥千性起,双方追逐打闹起来。肥千个子大,一路上磕磕碰碰,撞倒了几位行人,弄翻了数个摊位。那女子跑得飞快,拐过几条小巷便不见了踪影。冈引头目憋着一肚子气下班回家,才发现自己一直贴身携带的冈引执照被人偷走了!肥千正急得跳脚骂娘,冤家对头颚十郎带着一群用棍棒铁锹武装起来的长屋杂役找上门来了。他们借口这位冈引头目违反《人返令》,要将其赶出江户城。

 

这一切当然是颚十郎事先精心策划的。自从北町奉行所的例缲方小吏蒙冤被杀,导致好友瘦松辞去官职,他心里就憋着一股无名火。不巧的是造成冤狱的诱供者居然染上瘟疫暴死,使得十郎一时找不到发泄目标。这次找肥千决斗被迫中途放弃,更是火上浇油一般。当晚颚十郎很难得地失眠,望着窗外的弦月,心里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正巧同住在胁坂下人长屋的轿夫银次郎晚上迟归被他看到。阿古十郎不由眼前一亮,计上心来。这位银次郎虽然年纪轻轻,却是个老江湖了。他原本是个弃婴,长大后变成了流浪儿。收养他的是江户城里的扒手名人,绰号“快手银次”。穷人没有姓氏,他便跟养父的名字叫银次郎,乳名“小银次”。他从小跟着师傅学习各种偷窃技巧,而他们师徒俩的盗窃对象很特别 乃是江户城中得到幕府特许经营高利贷的瞎子商人。本来官府给盲人指条生路是件好事,但经营高利贷难免搞得很多人倾家荡产、寻死轻生,被视为是经商者中的败类。扒窃盲人放债者是十分危险的。首先失去视觉的盲人触觉听觉都特别发达,被偷抢时很容易察觉。此外高利贷商人也知道得罪了人,有了财力后都会雇佣保镖,把自己严密保护起来。银次郎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躲过四周保镖警戒,偷取高利贷者怀里的钱包而不被事主察觉,可谓技艺高超。有道是风水轮流转:屡次得手后师徒俩遭到为高利贷商人保镖的黑道组织追杀。他们偷窃本领虽好,却不会打斗,几乎被对手包围杀掉。是颚十郎偶遇后拔刀相助,纠集江户各处长屋的佣人杂役,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两人性命。此事发生后不久养父师傅病故;银次郎决定退出江湖,经人介绍干起了轿夫。既是救命恩人拜托他出手盗取冈引执照,银次郎自然满口答应。至于那个引诱肥千追逐自己的美人则是受过颚十郎恩惠的女刺客阿节(见第八卷)。她参与此事一是很久没有显露身手,有些技痒;二则是因为自己“有了”。阿古十郎不愧是光棍一条,想了半天才明白她是说自己怀孕有孩子了。当时十郎夸张地咧着嘴大叫:“啥?那个呆子匠人小田部市郎居然要当爹了?!”羞得阿节红着脸踢了他一脚:“所以啦,生孩子以后我就得在家当官太太了,天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出手报答啊!”

 

看到颚十郎趁自己丢失执照之际上门寻仇,福多千太就是再傻也知道中了他人圈套。这肥千也是混迹江湖多年的角色,急忙对老婆孩子大吼:“快跑!到老地方会合!”一脚踢翻吊在地炉上的汤锅,制造出一阵烟雾掩护老婆孩子先逃。然后肥千仗着身强力壮,暴喝一声,撞开自家拉门,直冲上大街。颚十郎等人当然只紧追他一个不放。沿途百姓目瞪口呆地看着平时耀武扬威的冈引头目如过街老鼠似的被人追着满街跑。肥千知道对方人多不能硬拼,认准有乐町方向埋头狂奔。此时将近暮六(傍晚),这一大伙人吵嚷着冲到南町奉行所门前,马上引起了另一轮骚动。刚巧今晚值班的奉行所捕吏正开始翻牌签到。负责把守大门的是位五短身材,长相普通;身穿茶色羽织,下套伊贺长袴,打扮貌似忍者的中间侍从。肥千认得此人乃是同僚“寡言”朝太郎,急忙高呼着“救命!”一头钻进奉行所。朝太郎让过肥千,率领几名手拿六尺棒的下级捕吏堵住大门。他抽出腰间兵器,口中高呼:“呔!来者何人?竟敢跑到南町奉行所门口撒野!”颚十郎跺脚道:“可恶!竟被他逃到这里。也罢,今天只能到此为止啦!”他率领那伙人正要撤退;“寡言”朝太郎却不肯罢休,呼唤当班的数十名捕吏,反而追杀出来。于是有乐町街上立刻变成了战场。颚十郎手下人虽多,但大部分是乌合之众,在训练有素的捕吏攻击下渐渐不支。阿古十郎抱着扭转局势的希望,握刀直奔对方指挥者。十郎受剑道高手传授,会用一刀流的“居合斩”。只出三寸剑气,却能皮开肉绽。谁知道这一刀砍去,对面的人却不见了!颚十郎正在惊讶,忽听头顶风声呼啸,连忙向后急退数步。原来那朝太郎会忍者秘术,瞬间就爬上了街边一棵松树,同时把兵器射向对手。朝太郎不像普通捕吏使用十手(注五),而是佩戴一把外形类似的忍者匕首。还好颚十郎躲得快,否则恐怕非死即伤!阿古十郎是个精灵鬼,见自己的招数不灵,知道大势已去。当下顾不得脸面,夹着尾巴抱头逃窜而去。(又不是妖怪,哪来的尾巴呢?)

 


要说这“寡言”朝太郎可是正牌户隐流忍者(注六)出身,只因得罪了族长遭到原来同伴追杀。从信浓国辗转逃到江户,成为南町奉行所上级长官池田甲斐守的食客兼保镖。因为池田甲斐守赏识的同心捕头“冷面判官”藤波右卫门办案需要帮手,便安排他做了中间侍从。从此朝太郎和肥千成了藤波右卫门的左膀右臂。因为朝太郎是个忍者,习惯晚上值班;所以比起负责白天抓捕罪犯的福多千太来名气小得多。现在朝太郎使出了忍者手段,和他作对的人可要倒霉啦!朝太郎击退了颚十郎,从树上蹦跳到奉行所房顶,居高临下观察战况。此时颚十郎纠集的佣工杂役大部分已经溃散,只剩几个年轻大胆的杂工在轿夫土之助带领下仍在抵抗。朝太郎冷笑一声,顺手从屋顶揭下些瓦片,像飞镖似地向对手投去。那些瓦片就好似长了眼睛,打到人头上裂开,那人便跟着晕倒。真可谓弹无虚发。就连那强壮如鲁智深的土之助,头顶接连挨了两片,肩头中了一片,便再也支持不住,昏倒在地成了捕吏们的俘虏。朝太郎把被捕的杂役和普通犯人一起关进番屋,再去值班室会见福多千太。肥千自然对朝太郎千恩万谢,还提出尽早补办一份新执照。朝太郎板着面孔,把上司“冷面判官”的表情学得惟妙惟肖:“千太大人是否受了惊吓,记忆出了点问题?冈引执照只能由同心本人签发。半个月前咱们的同心老大不是特地请假去京都查案去了么?他人不在城里,如何在新执照上签名盖章?”肥千闻言如同掉进了富士山冰窟,整个人都僵住啦。朝太郎建议肥千暂时躲在奉行所里,等老大回来补办了新执照再抛头露面。肥千感到对方语气中的幸灾乐祸,愤然起身告辞:“就是死也要和他们一决高下!且看在下有没有本事活到老大归来!”朝太郎目送肥千离去,反倒叹了口气。他看看四下无人,小心地从怀里拿出自己的侍从许可证。思量了片刻,朝太郎决定把它藏到最贴身的兜裆裤里面 肥千丢了执照,闹得被仇家追杀满街逃命。自己何尝不是外来户?万一丢了这许可证,就连信浓老家也回不去啊!唉,这是什么世道!

 


“寡言”朝太郎越想越气,叫杂工取来几瓶浊酒(米酒)和腌渍小菜,独自喝起闷酒来。天蒙蒙亮的时候,当班的下级捕吏跑来报告:“有一队奉公众兵卒赶到,说是有紧急公务,要从咱们番屋提犯人!”朝太郎心中奇怪:番屋里面关着一帮乞丐小偷,还有追杀肥千的几名下人杂役,上面干嘛要出动兵马提犯人啊?他醉眼朦胧地出门查看。只见南奉行所门口列队站着数十名手持武器、衣着整齐划一的兵卒;为首的军官仪表堂堂,骑在马上巍然不动。一位身穿直裃(注七)的刑部官员,带着两名随从正被捕吏拦在大门口盘问。朝太郎上前施礼询问;那年青官吏昂头挺胸,一副瞧不起外来户的世家贵族派头。此人拿出一份带画像的通缉令大声说道:“刑部得到急报:被幕府通缉的破戒僧铁斋昨晚在有乐町落网。你们抓获此等要犯,竟敢不连夜押送到传马町监狱,简直是玩忽职守!”朝太郎倒吸一口冷气:什么?那个神秘的破戒僧被咱们抓到了?我怎么不知道啊?再往通缉告示图上看去,吓得他酒都醒了:这画的不正是被我用瓦片击倒的那个光头大胡子轿夫么?这家伙居然是通缉犯铁斋?!中间侍从不敢耽误,把奉公众兵卒放进前庭;亲自在前引路,和众捕吏护送刑部官员去番屋提犯人。那刑部官员在众人簇拥下走进番屋,趾高气扬地叫着:“被通缉拐卖人口集团首领破戒僧铁斋!你的气数已尽,快随我去刑部大牢走一趟!”被他当作通缉犯的土之助一脸茫然,毫无抵抗地被绑成粽子押走;和他一起被捕的犯人作为同党也被统统带走。番屋里剩下的其余犯人对着他们的背影直吐口水:乞丐和小偷虽然有罪,但比起人贩子来名声可好多啦!走到大门口,朝太郎提醒年青官员刑部提取犯人当有公文。那官吏鼻孔朝天递上文书,同时说道:“昨晚如何捕获犯人可有报告?没有?!真是让人不能省心啊!你们这些不识字的乡巴佬!快去找个秀才补写报告!”朝太郎被骂得灰头土脸,却又不得不装客气把这伙人送走,然后急着去找文案写报告……

 

好不容易忙到天亮,“寡言”朝太郎正准备和早班人员交接,被派到刑部递交报告的下级捕吏气急败坏地跑回来讲:“刑部那边说根本没有派人来咱们这里提犯人,也不需要报告!”中间侍从急忙调取刑部公文察看。文字部分权且不说,那个所谓的刑部大印乃是用别人的私章倒过来盖上蒙混的。气得朝太郎跌足怒吼:“可恶!咱们被骗啦!”原来颚十郎逃回佣人长屋,知道断后的土之助等人多半会被捕吏拿入奉行所,急忙四处搬取救兵。先请在北町奉行所值班的熟人“飞毛腿”丈助去戏班子借来道具、官服和军装。然后请来伊势轿子帮的同行装扮兵卒,少掌柜阿政冒充军官。刑部官员的扮演者需要能说会道,比较难找。他想起传马町牢里在押的三郎太乃是说书场学徒出身(见第八卷),恰是个口才非凡之辈。反正幕府大赦在即,早晚几天内都得放人,就求人把他提前释放出来乔装官员。还好土之助真的和那位通缉犯铁斋外貌相似,就连提犯人的理由也有了。一番哄骗救出同伴后这伙人直奔北町奉行所的番屋躲藏起来。虽然这次在南町奉行所门前被打得惨败,能够靠谋略及时把同伴救回来,十郎总算是挽回了一点面子。接下来几天颚十郎和土之助呆在胁坂下人长屋避风。数日后幕府果然因为将军和母后本寿院双双病愈照例发布大赦,不过这两人的体貌特征实在太明显,一时还不敢上街。每天借住在佣人宿舍里,三餐都要别人施舍照顾,日子一久两位轿夫就憋不住了。他们商量着反正已经大赦天下,犯下的那点罪名应该不要紧了。就算不能抬轿子做生意,出去活动一下筋骨也好。哪晓得这么出门一溜达,又闯出祸来了。因为不敢抬轿子上街,没有收入,这两位江户轿夫只好放下身段,厚起脸皮四处吃白食了。当时每逢新的饭馆酒店开张,都会在营业头一天给登门祝贺的客人免费赠送礼品,并用少量酒食犒劳。目的是为打响名牌招揽以后的主顾。若是乞丐登门,店家有权撒盐驱逐;但轿夫虽然卑贱,毕竟算是顾客,老板自然得以礼相待。结果让这两个吃白食的懒汉钻了空子。

 

这天上午,颚十郎和土之助又身穿轿夫衣服上街闲逛。因为常吃白食有了经验,颚十郎提议说:“根据长屋里杂工传来的消息,今天和泉桥边的柳森稻荷(注八)附近有家新酒店开张。咱们去凑个热闹好啦。新店么,就算没有贺酒可喝,最起码会赠送一条写着店名的手巾。正好我的旧手巾破了,该换新的啦!”土之助立刻赞同:“要说昨天那间‘多贺屋’可真豪爽,贺酒给了五合(半升)。最后逐客时说一声打扰了,还每人赠送了一个印有店名的黄布钱袋。果然喝酒还是要去新开张的店啊!” ……两人闲扯着一路走去。按照日本风俗新店开张会在门口沿墙摆出一排庆贺的花环,因此地点相当好认。这家名叫“笼屋”的店铺选址颇为古怪,紧靠在藤堂和泉守的官邸旁边。时候还早,店门已开。颚十郎与土之助习惯地撩开布门帘低头走入店里,却不约而同地呆住了。虽然这房子的布局确是标准的居酒屋(注九)结构,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前面柜台和后面厨房只有老板一个人打理;柜台边已经坐着五名酒客,居然都是清一色的轿夫杂工打扮。加上新来的两位,这里与其说是酒店,倒更像真正的笼屋(轿子仓库)轿夫会所了。“喂,怎么啦?你们二位是顾客、乞丐还是吃白食的?哎呀呀,这店面过份气派,让你们看呆了吧?好啦好啦,快进来吧,站在那里都不透风啦!”五名顾客本来在喋喋不休地议论着什么,坐在柜台前中间位置、同时也是最年长的那位轿夫发现又来了客人,抢在老板之前发出邀请。老板正好从厨房回到柜台后面,连忙点头哈腰地打招呼:“欢迎光临!今日本店新张,欢迎来喝贺酒!咱们店里准备的可是滩五乡的都菊名酒(注十),从产地直接发货,而且货源充足,不可错过哟!您二位是要五合还是一升装的酒瓶?”老板的下巴没有颚十郎长得肥大,却也是下大上小的水瓢脸。这位新店主虽然穿着围裙,梳商人发型,但他肤色黝黑,脸上坑洼不平,明显是个在户外饱经日晒雨淋的轿夫模样。这下可好,从老板到顾客都是轿夫,也难怪店名要叫笼屋了。本来这两个吃白食的就是冲着贺酒而来,立刻在靠近门口的柜台一侧找空位坐下,嘴里说着祝贺的吉利话,拿起酒瓶装模做样地往杯子里注酒。

 

才喝了一两杯,眼看邻座那几位都是直接举着酒瓶往嘴里灌,颚十郎与土之助也忍不住跟着豪饮起来。老板从柜台后面探头询问:“下酒菜要吃什么?今天店里有鲣鱼寿司、烤沙丁鱼、煮芋头、蒸豆腐、炸豆腐、章鱼刺身、腌渍鲱鱼还有厚切旗鱼块哇!”他故意用升调结束报菜,动作利落地用手擦了擦围裙。虽然菜单报得挺快,却并不熟练。歇了口气后他又接着补充:“以上说的无论哪种菜,今天都能免费奉送一盘,还请两位不要客气,嘿嘿!”土之助嘴馋又想卖弄才能,连忙说:“以上八道菜肴,我们连老板在内正好是八位,不如每样端一盘摆在柜台上面,这样大伙想吃什么都可以随意分享!”这个好主意立刻引来五名醉汉的一阵喝彩。老板便如此照办了。颚十郎吃喝得兴起,提议道:“既然大家萍水相逢都是有缘,我看不如干脆关了店门,大家一直喝到晚上,不,喝到明早,一醉方休如何?”刚才那个年长的轿夫立刻响应:“唷,谋士啊,这个点子好!” 说着就醉醺醺地站起来,带着四个同伴七手八脚地收布帘(注十一)关店门。那边老板也连声叫好,主动打开墙上隐蔽的拉门。隔壁居然还藏有一个小包间。里面的凉床炕席上摆着两张小方桌、周围放着深蓝色的棉布坐垫。每桌可以坐四到六人,于是五名酒客和店主合力把两张桌子拼在一起,摆上用大碗盛的菜肴和大瓶装的清酒,欢呼着狂饮大吃起来。那个尖嘴猴腮的老轿夫多喝了几杯酒,脸红得像猴子屁股似的。他一边对柜台那边招手,一面高声说道:“喂,两位新来的朋友,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敝人叫半兵卫。店老板名叫小平太。不久前他和我们五个还一同住在隔壁藤堂大人家的佣人长屋里,都是那位老爷家抬轿子的杂役。今日小平太的新店开张,我们五个旧日同伴特地前来祝贺。不瞒您说,原本讲好今天这店子由我们五个包场了。若是其他的顾客,不管他是贵族、和尚还是武士老爷,就算他们来到这里跪求一杯贺酒,咱们哥几个也不会理睬,直接轰走。不是我等卖二位人情:看你们的行头乃是咱们的同行,又特地登门道贺,咱们当然得以礼相待,正所谓同病相怜啊!您二位就别缩在柜台那里,来这边坐吧!”

 

包间里的其他人也连声附和:“半兵卫大哥说得对!来来来,到这边坐!” 土之助摸着光脑壳说:“喲,太叫人不好意思啦!”颚十郎见机行事,反过来劝说:“土之助大人,既然大伙热情相邀,我们恭敬不如从命,就坐过去吧!” 店老板看着眼馋也来了兴致,过去和七位贺客同桌畅饮……等到接近中午的时候,拼在一起的方桌上堆满大碗小碟,码放着三十多个酒瓶子。大伙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又唱又闹起来。店主小平太的酒量不错,虽然说话已经不太顺溜了,还忙着在客人之间敬酒。等到他来到那个老轿夫半兵卫那里,两个人居然争执起来。半兵卫自称有江户第一的酒量,当然没有醉倒,他拍着方桌子叫道:“我说小平太,咱们五个和你共事多年,加上这两位新来的长下巴大胡子同行,今天和你同桌饮酒,大家就和亲兄弟没有两样,对吗?”店主大笑道:“对,太对了!半兵卫大哥,咱们干一杯!”“噢,这杯酒是你请我喝的?谢谢啦,不过我可不能喝这杯酒!”“说什么傻话?快喝吧!难道你看不起我小平太?”“正是如此。太看不起啦!我死都不喝你斟的酒!”“真是的,你每次喝醉了就这样!说吧,我小平太到底有什么不是?”半兵卫满脸通红,声调越来越高,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你小子把耳朵掏干净,给我好好听着!在下虽只是个轿夫,好歹是在上位大名的手下跑腿,耳朵根本不聋,眼睛也一点不瞎!前天你请客的时候,口口声声说你家舅舅死了,给你留下一笔遗产用来置业开店。你大哥我今天过来一看,且不说选址就在藤堂和泉守大人府邸旁边,光买地皮就是吓死人的数目。只看你店里的装潢木材:墙面铺着打磨过的柏木板;天花板是叫‘鹌鹑眼’的高级材料;小包间木柱是鱼鳞纹桧木;厨房里到处是防火的铜饰。饭桌柜台全是没有棕眼的榉木。杯盘碗盏都是唐津烧瓷。光是这些加在一起就得花三五百两小判。偏偏我以前见过你舅舅,还和他聊过天。知道你除了父母就只有他一门亲戚。你舅舅乃是武藏国新井村的一介平民,死了与否都还难说。他那副德性就算全家三代不吃不喝也不可能给你留下那么多钱!”

 

另外四个酒客立刻跟着起哄,有的说小平太你别是和戏文上说得一样,在宇津谷峠避雨时杀掉了身怀三百两的盲人按摩师?有的说今天一定要讲个明白,咱们可不和杀人犯作朋友。有的说这么多钱来路不明可不得了哇!有的干脆嚷嚷:不说清楚咱们可就要放火烧店啦!鄂十郎不由低声说:“这下可有意思啦!”土之助也说:“可不是,这家店不仅让我们白吃白喝,还有余兴节目表演,实在有趣!”这时候小平太已经脱了围裙,光着膀子在桌边坐下,完全恢复了昔日的轿夫模样。他拍着汗毛发达的粗腿说:“我就知道瞒不过半兵卫你这个机灵鬼!不过没想到你能一眼看穿到如此地步!好啦,半兵卫和诸位兄弟莫要生气,我呢只是事出有因,才随口编出这种理由。还请各位同行不要计较啦!”半兵卫得意地摇头晃脑:“倒也不是不肯原谅你。不过还请你把所谓的事出有因讲清楚了,大伙还是好兄弟!”其他人跟着就是、就是的起哄。鄂十郎和土之助忙着吃白食,虽然竖起耳朵旁听,却没有跟着哄闹。小平太笑嘻嘻地说:“虽说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既然大家都不是外人,我就直说了吧。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听了理由可别吓趴下,趁现在先扶稳了啊!实不相瞒,出钱给敝人开店的乃是藤堂大人家的代公主!这位公主大人她说在下长得简直和濑川菊之丞(注十二)一模一样,让她一见倾心,当轿夫实在太可惜啦!如果不是身份地位悬殊,真想把我招为夫婿,关在房里从早看到晚。可惜浮世余恨,造化弄人,这个愿望注定无法实现。所以她决定出钱帮我在就近开店,也好一直远远地眺望我。怎么样,你们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什么叫美男子!”在座的轿夫们听了这个新理由先是一愣,然后忍不住哄堂大笑起来。有人笑出了眼泪,有的被酒呛住,不断咳嗽。最惨的是颚十郎大人,被嘴里的一块旗鱼肉堵住喉咙,多亏土之助帮他抚胸捶背,险些背过气去。

 

半兵卫笑得把嘴里含着的酒吐出来,喷了对面小平太一脸:“你小子脸皮简直比城墙都厚,太大言不惭了!你长得像路考?大哥我长得还像阎王爷呢!你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就你那张水瓢脸,长得活象神社里面的安产符,只差没写上‘安产’两个字而已。就算天地倒转,代公主也不可能看上你!人家公主大人不仅出身高贵、长相漂亮,而且聪明绝顶,是这江户城里数一数二的人物!公主她啊早上梳洗用的包金粉漆木脸盆,就抵咱们几年的工钱!连将军大人找她聊天,都要先派个宫女过来打听她是否另有安排?你这个愣头青,满嘴没有一句实话!”小平太一边用围裙擦脸,一边反驳:“汉语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你们这些下人都打着光棍,才会这么想。我这张水瓢脸人家公主可是喜欢得很。只要我开口,什么请求都会点头答应……”半兵卫咬住了话头不放:“这话可是你说的?”“当然,用不着反复确认!”“那你能不能现在就去把代公主叫来,给咱们哥几个斟酒?能让身价三十二万石的大名公主给倒一杯酒,身为男人这辈子也值了!”其他人跟着起哄,小平太给逼急了:“小菜一碟!只要写封信给她,人马上就到!”半兵卫拍着桌子叫骂:“小平太你真狡猾啊!明知道哥几个都是文盲不会写字,还出这种题目来反将一军!”原本这话题就该到此为止了,谁知道土之助突然插嘴:“如不嫌弃,这信就由在下来写吧!”颚十郎觉得不妥,用脚在桌子下面狠踢他。谁知道土之助早就喝醉了,完全不予理睬。于是小平太拿来笔墨纸砚,众人在方桌上清出一角,土之助便龙飞凤舞地写了张便条,写完把笔一丢,嘴里还说:“这事儿真是有趣!”半兵卫请最年轻的那位轿夫跑一趟,把信交给公主的贴身女仆。大概过了不到半刻时(一小时),突然有人不轻不重地敲起店门来。小平太不满地嘀咕着:“这又是哪儿来吃白食的?是附近的乞丐么?打扰咱们兄弟喝酒,简直该死!”其他人便喊叫起来:“喂,没看见布门帘已经收起来了?今天不做生意啦!”敲门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转急了。

 

半兵卫忍不住上前开门。谁知他一看到来人,就如同见了鬼似的呆住,仰着头倒退着回到桌边,嘴里咿呀着不知在讲些什么。只见店门口站着一位贵族少女,长发披肩,一丝不乱。她身穿真丝衬衣和五彩打袿(注十三),胸口用棉带束紧。衣袖上用银丝固定的金箔片在背后阳光照射下发出云霞般的光辉。虽然她淡施脂粉,也没有戴发簪之类的首饰,那全身上下的贵族气派绝不是花钱雇来陪酒的游女(妓女)可以假扮的。来者居然是如假包换的藤堂代公主殿下!最诡异的是公主不带女仆侍从,竟独自一人跑到这间小酒店来。那位贵族少女就像是人偶娃娃成精作怪似的,行云流水、毫无声息地走进店来。她的肌肤如象牙软玉般洁白,脸上毫无表情。走到桌边伸出玉葱般的玲珑小手去抓唐津瓷瓶,嘴里说着:“我给大家斟酒。”包括自夸是公主情人的小平太在内,那六位轿夫早已认出主人家小姐。他们吓得魂不附体,连滚带爬地从包间席位跳到地上跪成半圈,嘴里惊叫着:“这……这哪里使得!”公主面带犀利的微笑:“不必客气,快拿酒杯来,我给各位斟酒。”颚十郎和土之助完全被吓懵了,坐在原地没动。颚十郎急得拿手直戳土之助的膝盖:“都怪你!事情闹大啦!咱们赶紧溜吧!不然如何收场哇!”土之助紧张得两眼滴溜溜乱转:“不得了!你快数一二三,咱们冲出去吧!”随着三声报数和一阵怪叫,这两个来吃白食的江户轿夫如行夜路撞上妖怪般,一溜烟逃出了“笼屋”酒店。第二天下午,秋叶之原的防火空地上。在原野入口处有一棵苦楝树,颚十郎和土之助按平时习惯坐在树下乘凉发呆。天冷的时节他们不肯干活,现在天热又成了偷懒的借口。土之助不安地说:“不知道昨天那件事最后如何收场?”颚十郎连忙打岔:“你看那边来了个卖枇杷叶茶的小贩,咱们去买一杯喝吧!”忽然有个人从树后面探出头来,大叫道:“真是害得我好找,总算是逮到你啦!”吓了两位轿夫一跳。

 

等到看清对面正用芥末色黄圆点手巾擦汗的人乃是老友瘦松,颚十郎这才缓过气来:“我说瘦松你啊,明明已经从奉行所辞职退出了,大白天还穿着紧身裤和竹皮草鞋,完全是捕头装束,见了面还来句:‘可逮到你啦’!存心想让别人闹误会啊!我可没有做坏事,用不着你来抓啊!”瘦松赔笑道:“不好意思,毕竟干了多年捕吏,不小心说溜了嘴。唷,土之助也在。你们一向可好啊?”颚十郎摸起下巴:“说起来瘦松你不是在御用木材商万屋和助那里当食客么?不陪着主人翁在茂森町的高楼广厦里逍遥快活,跑出来找我干什么?”瘦松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拿出两升酒桶:“本来是为了元旦那桩害我辞职的冤案四处调查来着。不过现在突然有了更紧急的事件,想请两位朋友出手帮忙!”土之助急忙摇头:“昨天我真的喝太多了,饮酒今日不能奉陪!”颚十郎却来了兴趣:“有什么事比元旦冤案还让你挂心?居然为它四处奔波?还请说来听听!”神田松五郎趁势在两人身边坐下:“出了几年来罕见的大案子啦!实不相瞒,根据本月当班的南町奉行所那边传来的消息:就在昨日晌午,藤堂和泉守的宝贝女儿代公主她杀了人啦!”“啥?代公主杀人?那又怎样?以她的出身地位,又正逢大赦期间,完全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啊?”瘦松苦笑着摇头:“事情没那么简单。首先案情太重,据说那位小姐在酒里放毒,强迫手下六位轿夫杂工喝下去,这可是六条人命哇!”颚十郎与土之助对视一眼:“还好咱们逃得快,不然就跟着那伙人完蛋啦!”瘦松连忙问:“听起来倒和本案有关,你们居然知情?!”颚十郎把事情经过大概讲述一遍,瘦松不由点头:“这下可麻烦啦。有了你们二位的见证,公主她果然去过案发现场啊!”“奇怪啊,既然那六个人都被毒死了,南町奉行所又为什么会怀疑到公主头上?”“这个么,有乐町那里毕竟是我从前的竞争对手,传来的消息有限。事情大概是这样的……”原来那天五个轿夫一同请假去“笼屋”喝酒,下午有位府邸里的女眷要出城办事,竟然找不到人来抬轿子了。管事的觉得太不像话,派人去酒店察看。却发现六个人全部躺在店里地上,除了那位最年长的半兵卫还奄奄一息,包括店主小平太在内的其他人早都死掉了。

 

接到报案后“寡言”朝太郎赶到现场,他不愧是忍者出身,发现半兵卫拼命撑着不肯死,嘴里象蚊子哼似的重复着一句话。听起来大概是说代公主替他们斟酒,这辈子真值得了。不等大家实施抢救,半兵卫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然后检验包间方桌上的剩酒,发现里面被人下过剧毒。于是代公主成了投毒嫌疑犯,被软禁在自己的闺房里。本来正如颚十郎所说,堂堂三十二万石大名的女儿杀掉六个轿夫,且不说还只是有嫌疑,就算是真的奉行所也不一定敢认真处理。偏偏代公主流年不利,碰到幕府将军和他生母本寿院因为另一件事发生争执,事情反而严重起来。原来前一段时候将军大人和本寿院大人双双病倒,江户城里传出谣言说他们得的恐怕是瘟疫绝症。因为现任幕府将军没有孩子,按规矩要从“御三家”(注十四)那里过继养子。那时名列“御三家”之首的纪州藩德川庆福大人继位当下一代将军的可能性很高。庆福本人还没怎么样,因为他的正室夫人早亡,两位侧室为了争夺未来正宫娘娘的位置明争暗斗起来。为了争宠这两人不约而同地雇佣巫师用邪法诅咒对手,连带着竟有祈祷让现任将军母子赶紧快死的词句出现。将军母子病愈后听说此事追究起来。那德川庆福也是个狠角色,马上勒令两名侧室同时自尽。而且模仿战国武士妻妾的自杀方式,让她俩当面跪坐,各用短刀刺入对方胸部而死。消息传到江户,本寿院夸奖纪州藩处置果断得当,不愧是她心中的继承人选。将军本人却非常不满,认为此例一开,恐怕贵族大名们争相效仿,将臣下佣人之命视为草芥一般。最后德川庆福被幕府口头警告一番,罚去了半年的俸禄。这便是所谓的“纪州争宠事件”。此案才过,风波未平,就有藤堂和泉守的女儿代公主一次毒杀六名轿夫的消息传来。而且事发地点不是和泉守的领地,居然就在这江户城中!将军大人哪有不生气的道理?同样是“御三家”出身的禁里御守卫大将(卫戍总督)一条庆喜奉命带兵包围藤堂和泉守的江户府邸,日夜监视。同时下令督促南町奉行所尽快破案。

 


照目前的形势判断,如果查出罪名属实,代公主要当众自尽谢罪不说,恐怕由初代藤堂高虎公(注十五)苦心经营,传承两百余年的三十二万石领地也要被德川幕府废除没收了!颚十郎不由问瘦松:“那渡之鸟藤堂家本来名声欠佳,别人没有幸灾乐祸、落井下石就算不错啦。你又如何搅和进此事?”根据松五郎解释,绰号“万和”的万屋和助早年还是个普通木材商的时候,因为木曾山的林火把木材烧尽,几乎断了生计。幸好有位被他救过性命的僧人指点,让他在秃山上改种果树,徐图东山再起。有一次幕府将军偶然听人说起万和家的奋斗故事,便下令让和助觐见呈送木材样品。从此万和一步登天成了御用商人,得以重振家业。而向将军提起万和事迹的恰恰正是现任和泉守藤堂高广大人。老实说藤堂家和万和家毫无瓜葛,那次只是高广卖弄才情,随便陪将军聊天罢了,却无意中帮了万和一个大忙。万屋和助一直都想报答藤堂大人的恩惠,但人家有钱有势,还是现任的一方大员,根本就不缺少什么。这次加代公主出事后,第二天一早万和得到消息,立刻派出快船驿马,八百里加急把消息报告给在封地的藤堂高广。和泉守已经老迈,几个儿子均已先他早逝;只剩下小女儿代公主一颗掌上明珠。得到这噩耗几乎把堂堂大名当场吓死。正巧藤堂高广刚刚结束参勤交待(注十六)从江户回到领地,未经召唤无法擅自返回。这位爱女心切的老先生只好成天忙着不断写信。他先向将军写信请罪求情,然后向所有亲朋故旧写信求援。江户万和家收到求援信,立刻集合从主管到食客的一大帮人商议救人对策。那瘦松是同心捕头出身,觉得案情棘手,便跑来找善于断案的朋友颚十郎,没想到反而搞到了对代公主不利的证据。颚十郎皱眉自语:“不对吧?一个有力大名的女儿,要杀自家几个小小轿夫,何必亲自出面下毒?随便编个理由,就说要去深山古寺参拜还愿,途中雇几个浪人武士把这些轿夫骗到僻静的地方每人给他一刀,然后就地掩埋了事。岂不更加稳妥?这案子里似乎有冤情。”

 

土之助也说:“虽然那位公主冷冰冰地,还破坏了咱们喝酒吃白食的雅兴,但我觉得她不是那么残忍的罪犯啊!”瘦松苦笑道:“连土之助都这么说了,依先生您看这事还有希望?”颚十郎又摸起下巴:“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这案子现在是归南町奉行所办理,少不得还得去那里走一趟,把事情问明白,顺便报仇讨钱零花!”这晚有乐町的奉行所里表面上风平浪静,其实所有人都紧张得像拉直的弓弦一般。值班的“寡言”朝太郎又喝起闷酒来。哎,自己干吗要逞能去听被害者临死的话呢?这下可好,牵扯到三十二万石诸侯的公主。那可是外样大名(注十七)之中的头领人物藤堂家的女儿啊!现在将军出面干预限期破案。怎么才给五天时间啊?!唯一能担此重任的同心老大藤波右卫门偏偏这时请假在京都查案。就算派人捎信叫他赶回江户都来不及了。南町奉行所号称有捕吏密探三百余人,结果推来挡去,上面还是把这烫手山芋丢给我负责。自己的身份根本不能面见公主问案,只能递条子笔谈。唉,这是什么世道!他越想越绝望,正盘算着是否该学瘦松的榜样留下辞呈一走了之,有位下级捕吏跑来报告说,来了个怪异的小者密探说有要事前来禀报。此人的打扮真叫奇怪:脸上戴着下巴突出的“大童子”能乐面具(注十八),看不清本来相貌,头上梳着滑稽的轿夫发髻,身上却披着华丽的丝绸长衫。这模样实在古怪,以至朝太郎忘了打招呼道辛苦,盯住他打量起来。那个怪客用明显的假嗓子说道:“敝人葫芦太郎,曾协助藤波右卫门调查疑案。谁知有人趁同心老大出远门,设冤案陷害代公主,败坏奉行所的名声。在下不能袖手旁观,特地前来打搅!” 朝太郎如遇救命稻草,强打精神和怪客对答起来。“案情在下知道一个大概,请问代公主承认自己杀了人么?”“不,她一口咬定自己什么事都不知道。”“如此便陷入僵局啦!可有其他什么线索?”“除了有人临死时提到代公主跑去斟酒,其它毫无线索。将军大为光火,派兵包围了藤堂府邸。无论如何,看来这次代公主是无法全身而退了。”

 

提过几个问题,葫芦太郎表示为今之计,只好想办法把这个棘手的案子推给竞争对手北町奉行所去办。“寡言”朝太郎皱眉道:“这个月轮到我们当值啊!限期又紧,北町奉行所怎肯插手此案?” 葫芦太郎笑道:“会者不难!只要写一封授权查案的推荐公文,剩下的就看敝人的手段吧!”然后他冲朝太郎伸手讨赏:“这年头到处不讲情面只认钱。要让北町奉行所接手,上下打点至少要花二十两小判!”这下朝太郎彻底苦下脸来:“二十两这么多?!在下只是一介中间侍从啊,深更半夜去哪里找这么多钱?难道你要我去偷不成?!”葫芦太郎笑道:“幕府法令森严,偷窃金额超过二十两就已经是斩首之罪啦!初次合作,我卖您一个人情。请把您佩戴的忍者匕首交出,在下将它送到黑田屋当铺去,这算是十两;另外一半我先想法垫上,还请大人写一张借条!”朝太郎半信半疑地交出匕首和借条。葫芦太郎交给他一个写着“太郎”名字的红漆木雕葫芦:“在下绝不食言。以后若有困难,只需将这葫芦挂在秋叶之原入口处的苦楝树上,必来帮忙!作为测试,等你家同心老大回来,还请把他写的查案报告抄个副本,和十两小判一同放在树下。以此交换借条。”出了有乐町,葫芦太郎脱去伪装露出阿古十郎的本来面目,又跑到森川町的舅舅庄兵卫家里。庄兵卫乃是北町奉行所的上级官员,双方一番讨价还价后,约定破案后功劳归舅舅所有,颚十郎怀藏二十两金小判和北町奉行所的介绍信,手里玩弄着差点要了自己性命的忍者匕首,哼着浪人小调回下人长屋睡觉。第二天清早,负责日夜监视藤堂府邸的禁里御守卫大将(卫戍总督)一条庆喜得报,有个打扮奇特的人自称问案高手,要求通过包围圈去见代公主查案!一条庆喜大人接见阿古十郎,两人互相打量起来。那位由水户德川家过继给名门一条家的年轻将官二十出头,长得圆头方脸,宽额细目,和画中年轻时的德川家康公很像。而颚十郎全江户有名的长脸大下巴,配上滑稽的轿夫发髻,更是令人过目难忘。虽然他穿着从舅舅那里借来的五纹和服(注十九)和透绫裤子,手持南北两町奉行所出具的推荐公文,仍旧像个江湖骗子。

 


颚十郎注意到庆喜大人皮肤黝黑,双手青筋暴露,十指修长,显然习武多年。而庆喜大人也盯住对方腰间那两把因为长期练习而掉漆磨损的日本刀。双方同时确认了对方的武士身份,心里决定互相合作。颚十郎坦承这次查案只有五成把握,还需要一条长官以兵法大力相助。一条庆喜早就厌烦了这包围府邸监视人质的苦差事,马上表示乐意配合。不到一顿饭的功夫,颚十郎已经穿越封锁线,跪坐在代公主面前。他指天划地,口若悬河地劝说公主大人:此事业已惊动幕府将军,等于是藤堂家和全日本为敌作对,胜算几何,不问自明。公主是江户城里有名的聪明人,何不说出实话,洗清嫌疑?可那位骄傲的公主面沉似水,除了重申自己对本案一无所知外,就是不肯讲出真相。眼看时辰不早,颚十郎急了,掏出他从瘦松那里要来的藤堂大人求援信,大声朗读起来。这信写得并不出色,开始便提起两百年前关原大战的陈年往事。当时丰臣家的亲戚金吾大将小早川秀秋临阵投敌,带领一万多人马从山上冲击一千五百人的友军大谷吉继部队。已经身患绝症、被轿子抬上战场的大谷刑部指挥自己一手培养的郭贺子弟兵奋力还击。他们奇迹般连续击退小早川叛军,还两次差点反击到山上的敌方指挥部。就在此时原来和大谷吉继同一阵营的藤堂高虎突然率军从侧面发起偷袭。由于大谷家和藤堂家的旗帜恰巧相同 都是蓝底带白圆点的样子,唯一的不同在于藤堂家旗杆顶部插着一束象征“渡之鸟”的乌鸦羽毛 致使郭贺部队腹背受敌陷入混乱,终于战败。最后大谷刑部被迫切腹自尽,享年43岁。据说当时郭贺武士们全部面向敌人英勇战死,无一投降。战后才刚一年,小早川秀秋每晚梦见郭贺军团反击的壮举,陷入疯狂病死。大家都说那就是投敌背叛的报应啊!从此藤堂家上下都战战兢兢地等着报应临头。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二百多年,如今报应竟落到自己的爱女身上!老父亲恳求收到信的亲朋好友一定要设法搭救加代公主。自己就是顶罪被杀,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比起开始部分的老声长谈,最后这真情流露的一段还算不错。公主大人听了眼圈发红;坐在一边的贴身女仆大哭起来,抱歉地退出房去。尽管有所动摇,但是代公主依旧冷冰冰地拒绝合作。坚信她必然知晓内情的颚十郎指着窗外,大声说:“我的小姑奶奶,算我求您了,再不开口可就真的来不及啦!”公主的闺房设在二楼,她偷眼从窗户向楼下望去:只见连日包围府邸的幕府军队突然行动起来。一条庆喜端坐在乌云般的骏马背上,挥舞着马鞭发号施令。上百名身穿军装号衣的奉公众兵卒抬头挺胸,列队布阵。还有人为了试验火药是否受潮朝天放空枪。看来他们就要攻打府邸啦!颚十郎突然回头对公主说道:“其实关原大战之后还有这样一个故事流传后世。战败的西军总指挥石田三成逃入山中,被擒获后戴上木枷镣铐跪在德川家康的城堡门外,准备游街示众后斩首处决。当时各路大名来拜见德川家康时都得从三成所跪之处经过。那些大名们有的对他嘲笑怒骂、有的觉得心中有愧低头绕行。只有和他敌对阵营的战将黑田长政主动走过去,把自己的羽织外套披在石田三成身上,和气地说:‘还请治部少(三成的职称)见谅。在战国乱世,大伙的行为无所谓忠奸善恶,只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因为黑田长政的父亲是家康的重要谋士黑田如水,德川幕府后来没有追究此事。黑田长政倒是说出了武士阶级的心里话:就算德川家康自己,身经百战还不是为了家人在奋斗?而公主大人您也是武士家的女儿!对您而言,所谓家人绝不只是父亲那么简单!这件案子不仅关系到您自己以及您父亲的官职领地,还会牵连其他很多人!”接着颚十郎突然压低声音对公主说:“听说您是个聪明人,不知道有没有学过偷听?等我出去后还请您把房门像这样拉开条缝,坐在门边听一下您家人的言论!”不等代公主回答,他便退出房间来到走廊上。颚十郎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故意咳嗽一声说:“出来吧,我知道你就藏在附近。”

 


果然有人从走廊尽头的杂用房间走过来,却是刚才哭着离开公主房间的贴身女佣。这姑娘年龄与公主相仿,也是位十七八岁的少女。她身穿绣着白色禾麦花纹的浅绿和服,其身份应该是和公主从小一起长大,同吃共宿,将来公主结婚也会跟着去夫家的所谓陪嫁丫鬟。这位名叫阿芳的女佣急忙问道:“您是奉行所来的大人吧?我家小姐什么都没说,对么?”见颚十郎点头默认,这女孩连珠炮似的说道:“都是我的错啊!那天公主收到我传来的便条,非要自己独自出门。连午饭都不肯吃。我不敢跟踪,就从这二楼的窗户目送她离去。结果看到她溜到府邸墙边拐弯处,而拐角那边正是死了人的‘笼屋’酒店!虽然不相信公主会做出那种事,可我亲眼看见了!怎么办啊!对了,您能不能通融一下?在供词上就写我偷看了便条,见那几个轿夫居然要公主去斟酒,便生气地跑去责骂他们。没想到那几个蠢货都喝醉了,把我当成公主还敢动手动脚,我就掏出身上刚买的老鼠药把他们都杀了?”见颚十郎没有反应,她红着耳根脖子把长着雀斑的俊俏脸蛋凑过来,呼吸急促地说:“我和公主她就像姐妹一样生活,为了保护她我什么都愿意做!拜托把我抓去顶罪!要杀要剐都随便!我没有钱孝敬你。如果你不嫌弃,我就……就把这身子送给你好啦!”说着梨花带雨地往十郎怀里钻。颚十郎连忙将她推开:“姑娘的忠诚虽然可敬,但是这案子有证人,已经咬定代公主啦!还请你自重!”阿芳被拒绝,忍不住大哭着跑下楼去。颚十郎正想回房间去,从楼梯口方向奔上来两只奇怪的大猴子。等靠近仔细再看,原来是两名身穿朽烂皮铠甲,手握生锈长矛和老旧火绳枪的男子。阿古十郎身长五尺四寸,而他们的身高只到十郎的胸部,根本就是两个侏儒。颚十郎连忙冒充侍从拦住盘问。原来他们是兄弟俩,名叫平六、平八。这两位乃是府邸里的厨子。他们嚷嚷着说,元旦那天因为厨子不放假,管家大人送了一些酒作为犒赏。他们哥俩喝醉了烧饭的时候打瞌睡,结果初一那天的汤里忘了放盐。

 

公主大人非但没有怪罪,反而故意喝光了汤还夸奖滋味不错。现在幕府军队要攻打府邸,他们决定披挂整齐,死守大门保护和蔼的代公主!颚十郎抱着手臂挖苦道:“应该死守大门的勇士怎么跑到楼上公主闺房来啦?!什么?临死前想再见公主一面?拜托!现在公主大人在房间里忙着收拾东西准备逃命啊!不过来得正巧。你们既然是厨子,难道让代公主饿着肚子跑路?还不快去做些干粮送来!”那两个厨子貌似脑筋并不好使,答应着转身下楼。隔着老远还听见他们在争执:“材料还有一些,木柴也够。干粮对吧?是做甜豆包还是咸肉包啊?”“不啊,哥哥!人家公主大人喜欢吃素!我想做一个豆腐芽菜馅的包子。她吃了一定会记得咱们!” ……颚十郎赶走厨子兄弟刚转过身去,楼梯上又传来一阵脚步声。他索性重新掉头站定,看着来人上楼。这次来的是府邸管家与兵卫和一名少年。老管家面色庄严地发问:“您就是来问案的武士大人?看您的刀具严重掉漆,不知身手如何?”颚十郎并不答话,以快到看不清的速度一刀劈出。等走廊上的灯笼熄灭裂开坠地,他的刀已经归鞘多时了。与兵卫赞许地点头:“果然厉害。时间不多了,我长话短说。老朽想雇佣武士大人保护代公主突围,去投奔老爷和泉守大人。府里金库的钥匙在我这里。老爷吩咐过,为了女儿的安危可以不计代价。我去打开金库,您想拿多少都可以。但带着大量金子赶路多有不便。希望您能把钱埋在府邸庭院里,自己做个记号。等这场灾难过去,再回来从废墟里取出藏金。不知武士大人意下如何?”见颚十郎摸着下巴沉思,他指着背后的少年说:“这是我儿子小太郎,他陪你们一起突围,顺便当向导。”十郎称赞:“好精明的管家。您这是在向我交出人质么?那您自己呢?”老先生一字一顿地说:“我身为府邸的管事,当然和它共存亡!我可是看着代那孩子长大的。记得小时候她偶然看到有人在厨房杀鸭子,对我说:‘大鸭子死了,小鸭子没了妈妈好可怜啊!’从此再没有吃过鸭肉。这么善良的孩子怎么可能干出杀死自己轿夫那样残忍的事?!……

 


颚十郎害怕再拖下去会干扰自己的计划,连忙插嘴:“时间紧迫啊!钱的事先等一下!我们总不能徒步突围啊!这么大的府邸里应该有好马吧?还请两位去挑选三匹有血缘关系的亲戚马来。这样途中遇到混乱场面不容易走散!”管家答应着让儿子先去马厩,自己却背对武士站在原地说:“那样的马只会找两匹:老朽已经吩咐过儿子,遇到危险时要和你们分开,设法吸引追兵跟着自己。代公主可是老爷的命根子啊!希望您能一路保护她平安到达。如果见到老爷,请转告他十四年前溺水获救的秀才现在报恩了!”管家没有回头行礼便稳步走下楼去 他是不愿被人看见自己落泪的模样。颚十郎觉得鼻子发酸,连忙捏住它走回房里。代公主既没有回到房中央的座位上去,也没有留在门边,而是背靠墙壁站立着。她的香肩好似风吹苇叶似地颤动,虽然努力没有哭出声音,眼泪却像断线的珍珠纷纷滴落。阿古十郎连忙安慰:“真不愧是代公主大人,连哭鼻子都与众不同!好啦好啦,我也是没办法才出此下策。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啊!您该明白了吧?可不能为了自私的恋情辜负所有家人对您的爱啊!我受人拜托去看过现场。方桌上共有九个杯子,可公主您只是去斟酒,自己并没有喝啊!所以凶手必定另有其人。多出来的那个杯子下面垫有一张连续对折两次的怀纸。只有受过训练,讲究礼仪的男仆才会这样喝酒啊!今日见到公主时,贴身女仆特地从您身后绕过,跪坐在上手,说明下手的位置原本有人,现在却是空的!还请您快说吧,由敝人写下供词交出,然后风平浪静,云散日出,一切都会变好的!”公主点头回到座位,呜咽着开始讲述。颚十郎连忙奋笔疾书,开始记录…… 过了一壶热茶变凉的功夫,藤堂和泉守府邸门口突然爆发骚动。颚十郎以轿夫的速度拼命逃跑,和服衣袖如同怪鸟的翅膀上下翻飞,背后似乎还拖着一条尾巴。他身后还有一帮由女佣男仆、厨子园丁和其他杂役组成的混合部队跟踪追击。天空中飞舞着石块、厨刀……还有刚蒸好的菜包子!

 

贴身女仆阿芳穿着皮革铠甲,手舞长柄薙刀(类似朴刀)冲在队伍最前面,她咬牙切齿地怒吼:“畜牲!竟敢弄哭可爱的代公主!我宰了你!”她背后的下人们群起响应,倒把在门口列队的正规军吓得后退了几步。一条庆喜看清颚十郎拖着的尾巴原来是墨迹未干、没有折叠的供词状纸,知道大功告成,连忙引兵接应。后排的奉公众举枪对空中齐射,一阵刺耳的轰鸣后,自知不敌的下人们连滚带爬地撤回府里。颚十郎喘着粗气跑到马前,将供词交给庆喜大人,自己累得瘫坐在地,嘴里嘟囔着:“先是投怀送抱,然后举刀砍杀,如今的小姑娘可不得了!唉,原来还真有报应这回事!这便是那天追杀肥臀狸猫的报应啊!……”庆喜长官捧着状纸称赞道:“兵法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今天我算是领教啦!”正说着奉公众阵列里又发生了骚动。原来女仆阿芳跟着颚十郎跑得太靠前,没能收住脚步,一头撞进了官兵队伍里面。面对周围树林般的长矛战刀,还有发射后冒着青烟的火绳枪,小姑娘像误入陷阱的兽犊彻底吓呆了。一条庆喜大叫:“不得无礼!”收好供词,打马飞奔而去。只见那匹马腾空跃起,正好落在女仆身边。庆喜夺过薙刀远远丢掉,接着一把将姑娘拉上马去。乌骓马迈着平稳的步伐直达府门,骑马者将女佣人轻轻放到门口台阶上。这本是战场上抓俘虏的手段,今天一条庆喜使出来分外温柔潇洒,引得奉公众群起喝彩。连守在府邸门口的那两只猴子,不,两位厨子也叫起好来。女仆阿芳瞟了年轻军官一眼,红着脸埋头逃进府去。许多年之后,一位名叫芳的女子嫁给仕途失意的庆喜当侍妾,两人一同渡过了平静的晚年。几天之后瘦松在北町奉行所“例缲方”档案室里读到这份来之不易的供词。它记录着一位少女本想保守终生的秘密。去年春天,藤堂和泉守府上招收了一位名叫三枝数马的小小姓(注二十)。因此人长相漂亮招人怜爱,代公主经常把他带在身边一起玩耍。一来二去,两人相恋了。春分之夜,他们躲在公主闺房里玩撒豆驱鬼的游戏。扮鬼的三枝数马只穿着兜裆裤,几乎是赤裸着挑逗代,眼看就要成功把这位贵族小姐揽入怀中。

 

恰在此时公主的父亲藤堂高广因为参勤交待(参注十六)提前来到江户府邸,想给女儿一个惊喜。幸好贴身女仆阿芳在走廊上故意大声向老爷道辛苦打招呼,发出了警报。慌乱中代把数马藏进了衣箱里面。那晚高广兴致极高,叫酒要菜,坐下和女儿聊了好久。等父亲离去,代打开衣箱查看,发现三枝数马已经被闷死了,身体都开始发凉啦。公主大人既惊怕又悲伤,只得找来轿夫小平太,让他把尸体用草席包裹,背到附近的皂荚河丢弃。那小平太是浑人一个,大大咧咧地接受了任务。当时公主许诺给轿夫重赏,事后便派贴身女仆去问他要多少钱?谁知道小平太却说不想再干轿夫了,闹着要公主出钱帮他开酒店。代公主虽然是江户城中有名的才女,文能吟诗作画;武会骑马射箭,对置业开店却是一窍不通,只得委托老管家与兵卫出面处理。谁知道秀才出身的与兵卫对此事也是个外行。这件差事绕了一大圈,居然落到御用商人万屋和助手上。出于报恩的心理,万和集中了江户城里最好的工匠,从为将军在府中修建御茶室的材料中截流了一部份。比原计划提早许多,只花六天就把豪华居酒屋“笼屋”盖好并装潢完毕。而且工程报价低到了荒唐可笑的地步。由于事先没有订购餐具和食材,喜欢玩大手笔的万和干脆命令自己名下的“黑千代”酒店暂停营业,把一切应用物品直接送到“笼屋”去了。接下来就是包括颚十郎在内的八位轿夫喝酒联欢的那一段。说到公主如何能避人耳目,单独出现在“笼屋”门口?方法还很有趣:原来有人事先在围墙拐角处的花圃里藏了一架竹梯,公主大人打扮整齐后先架梯上墙,然后坐在墙顶把梯子提起,架到墙的另一侧,再顺梯子走下去。本来女佣阿芳应该陪同前往,但她有恐高症,就连在二楼隔着窗远远张望都会两腿发抖,所以根本不能爬墙。其实等颚十郎与土之助吓得一起跑掉,公主把桌上的酒杯全都斟满后就自行离开了。店里的六个轿夫全吓得跪地不起,全然无知。代公主出店后正想爬梯子回去,却被人从墙角阴暗处走出来拦住,吓了她一大跳。

 

此人竟是已经死掉的三枝数马!根据这位小小姓的说法,他原来只是因气闷昏死过去,被小平太用芦席卷着丢进河里后灌了几口凉水,居然苏醒了。数马向站在河边的小平太求救,对方却回答说:“公主大人只让我把你丢进河里,可没说过要再救你上岸啊!”竟自扭头走了。眼看三枝数马就要溺水而死,正好有几个流浪乞丐经过把他打捞了上来……中间又曲折耽误了几天,数马才得以逃回找公主团聚。代公主悲喜交集,掏手绢擦眼泪的时候偶然将土之助写的便条落到地上。三枝数马捡起一看,不由勃然大怒:“先是把我丢在河里见死不救,现在胆敢要挟公主为他斟酒!以后还不知会变成怎样呢!这几个轿夫算什么东西?!我和公主那样亲密,都不敢让公主这样做啊!”小小姓怒气勃勃地丢下公主,转身闯进了“笼屋”酒店。等了一会儿工夫,数马拍着手从店里走出来,像骄傲的孔雀那样趾高气扬。他宣布已经向小平太复仇,把六个轿夫一起杀掉啦!数马趁势要求公主和他私奔,去上州投靠舅舅。代公主毕竟是聪明人,借口要收拾行李拿盘缠先爬回墙上,然后立刻把梯子抽掉。贵族小姐坐在墙上哭着说:“家畜养久了都不可随意杀害,何况是六条人命啊!数马你变了!原来可爱的三枝弟弟已经死在河里,现在的你乃是河中凭借他尸体复活的鬼物!”她从墙上丢下自己的钱包,表示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自己不会泄露此事;但再也不敢把数马留在身边了,请他拿着这些路费尽快逃走。三枝数马的脸色变得和死人一样苍白,最后终于一跺脚拾起钱包跑掉了。供词末尾还有一段颚十郎添加的分析:三枝数马死而复生,可能是受到太大刺激或者在获救后那几天有什么特殊遭遇,竟从普通人变成了残忍凶手。他天性聪明,知道直接拔刀决斗,自己未必打得过六名轿夫,所以选择了下毒。这种毒药非常厉害,居然把受害人的舌头都烧烂了,其出处还未查明。根据阿古十郎推断,当时三枝数马换上一副笑脸,装成是陪同公主前来的侍从向众人讨酒喝。那些轿夫见公主离去松了一口气,便坐回包间陪这位仆人喝酒。数马的下毒方法十分巧妙:他先掏出怀纸垫在自己无毒的酒杯下面作记号,再依次向每位轿夫敬酒,并在碰杯的瞬间下毒,然后七个人同时举杯喝下去。因为看起来大家一同喝酒,所有人的杯中物都是公主事先斟好的。所以其他人放松了警惕,被轻易毒杀。只有年纪最大的轿夫半兵卫因为体质特殊(也许他祖上当过试毒仆役?)多撑了一段时间,最后还是死了。半兵卫不会写字,临死时已经神志昏迷,只重复提起代公主为众人斟酒,却放过了真正的凶手。这便是神秘笼屋来客的真面目了。(第九卷完)

 


注一:江户时代的町奉行所(首都警察局),除了上级武士出身的各级大小官员,主要成员分为五等。与力:官府任命的下级武士,相当于现在的警长;同心:官府任命的下级武士,相当于普通警官;中间:武士的随从,由奉行所自行招募并发给俸禄;冈引:非武士出身的捕吏或者密探。从同心那里领取执照和赏钱,工资并不固定,属于编外的杂役。小者:又叫“目明”,是冈引的手下,因为通常是卧底眼线,大部分都出身低下。另外还有加役则是临时召募的外加人手,不属于奉行所的固定编制。

 

注二:非人是古代日本的一种社会阶级。字面意思即为“不是人”,与“秽多”同属于社会最底层的贱民。他们和印度的贱民“不可接触者”类似长期受到歧视。后人将非人和秽多混淆等同起来,其实与身份必须世袭的秽多不同,非人的后代经过努力可以恢复平民身份。非人最初是一个不含有歧视意味的佛教词汇,泛指所有人类以外的恶魔等异类生物。《续日本后纪》记载,公元842年(承和九年)贵族橘逸势因谋反被剥夺官位和姓氏成为非人。这是非人第一次在日本史籍中出现。由此可见非人的产生是和政治迫害以及宗教信仰有关,后来才牵扯到残障人士。江户时代法律明文规定普通百姓杀了非人并不算杀人,只需要缴纳罚金就可抵罪。大部分非人是承袭上一代的身份,一出生就是非人。犯了轻罪、破产无正当职业营生、参加过谋反暴动或生活贫困潦倒的平民也可能被官府贬为非人。非人的职业受到严格限制,只能从事处刑、埋尸、卖艺、乞讨等特殊职业。

 

注三:非人受“非人头”的管理,住所称为“非人小屋”。与之类似秽多也由“秽多头”管理。江户时代非人的首领,获幕府任命管辖关八州、伊豆、甲斐都留郡、陆奥白川郡、三河设乐郡之贱民,官方称之为秽多头,但历任均以“长吏头矢野弹左卫门”自称。

 

注四:和古代中国主要流通固定重量的银锭不同,古代日本民间广泛使用重量不固定、外形类似纺锤的丁银。在交易时从丁银上切割一些碎块(豆银)下来,通过秤重来计算价值。因为各地商人都觉得这种方法非常方便,一直到江户时代末期才出现和丁银一起流通的定额银币。

 

注五:十手是江户时代奉行所成员的标准武器,相当于现在的金属警棍。它的尺寸外形和忍者匕首近似,但有区别:忍者匕首开有双刃,刀柄前有两个对称的,牛角形状的格,一般是双手各持一把成对使用;十手是不开刃的棍棒,握柄之前只有单个牛角格,一般单手独个使用。十手使用得当的话是很好的武器,据说奉行所密探甚至可以用它对抗手持日本刀的歹徒。带有红色流苏的十手与捕绳同时也是奉行所官员的身份象征。

忍者匕首


十手 

注六:日本古代信浓国(今长野县)是66封国中为数不多的内陆国之一,而且面积最大。那里的饭绳山和户隐山都是神道教山岳信仰的圣地。有趣的是两家各有专长:饭绳山上诞生了称为“饭绳十二法”的妖术;不远处的户隐山则产生了称为“户隐流忍术”的忍者武术流派。

 

注七:裃又叫肩衣,是江户时代幕府官员套在和服外面表示身份的礼服。按照官员尊卑等级又分为半裃、直裃和大裃等几类。同属无袖背心式样,裃的装饰性比普通羽织外套更明显,一般只在正式场合穿戴。裃的肩部有硬垫支架,如翅膀向两边扩展。官员级别越高,裃肩部外展越明显。等级最高的大裃一般只有幕府老中才有资格穿用,穿上后因为肩部有阻碍,最多只能双手平伸,不能把上臂举得更高了。

 

注八:这里的柳森是地名,稻荷则是指当地的稻荷神社。关于稻荷神详见本书第十一卷注释。

 

注九:日本的居酒屋是类似于现在酒吧间的小酒店。一般以接待坐在柜台前的客人为主,一次只能接纳十名左右的酒客。虽然也卖一些下酒小菜,但主要是靠出售酒水维生。

 

注十:根据中国史书记载,古时候日本只有用大米发酵制做的“浊酒”(米酒),并没有清酒。后来有人在浊酒中加入石炭使其沉淀,提取清沏透明的酒液饮用,于是开始有了“清酒”之名。公元7世纪中叶之后,朝鲜古国百济与中国来往密切,并成为中国文化传入日本的桥梁。因此中国用曲种酿酒(白酒)的技术就由百济传播到日本,使日本的酿酒技术得到了很大的提高和发展。清酒也就从提纯米酒变成了日本白酒的正式名称。到14世纪,日本当地的酿酒技术已日臻成熟。人们用传统的清酒酿造法生产出质量上乘的白酒,这就是著名的“僧侣酒”。其中尤以奈良地区的产品最负盛名。后来“僧侣酒”失传,日本酿酒业中心随之转移到了以伊丹、神户、西宫为主的“摄泉十二乡”。明治后期开始又从“摄泉十二乡”转移到以神户与西宫构成的“滩五乡”。其中滩五乡在德川幕府时期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清酒产地,从明治后期至今一直保持着“日本第一酒乡”的地位。

 

注十一:按照日本饮食行业的风俗,遮住店门上半部的布门帘上写有店的名字,同时也是店铺招牌。收起门帘就意味着停止营业。

 


注十二:濑川菊之丞(17511810),原名路考,江户时代著名的净琉璃男演员,以反串扮演女性角色而轰动一时。这里借指美男子。由于日本戏剧演员每一代都沿袭使用上一辈已经打响的艺名,本文里的濑川菊之丞也可能指的是当时在舞台上活跃的第四代同名演员。

 

注十三:打袿又叫“打衣”,是幕府时期大名夫人的正式礼服,仅在节日、庆贺仪式上穿用。未婚贵族女性也可以穿着。穿打有很多规矩和讲究,例如日本新娘结婚当天只能穿白色打,因为白色象征纯洁,寓意容易沾染夫家的颜色(又一说女子嫁入夫家便是在娘家死去了,白色即是寿衣的颜色)。结婚几天后才换上(带夫家家纹的)彩色打

 

注十四:德川幕府建立后,为了防止出现后继无人的局面,首任将军德川家康决定将近亲尾张德川家、纪伊德川家加上江户的将军本家合称为“御三家”。规定在将军没有男性子嗣的情况下本家可从另两家过继养子。第三代将军家光宠信自己的童年玩伴、德川家康的第十一子德川赖房,将其所属的水户德川家并入“御三家”,而将军本家则从“御三家”当中退出。由于享有通过收养成为幕府将军的特权,“御三家”的地位高贵,远在幕府老中(总管大臣)之上。要说德川家康还真有远见:1716年,第七代将军家继病逝时年仅八岁,家康的直系子孙断绝(其实馆林藩主松平清武还是家康直系子孙,但他以年老为由拒绝出任幕府将军)。当时纪州藩主德川吉宗长于内政,曾将10万两葬仪礼金退还给幕府。最后幕府决定让纪伊德川家的吉宗出任幕府第八代将军。名列“御三家”之首的纪州藩位于关西名城大阪以南,今天的和歌山县境内。那乃是石行高555千石的一代雄藩。因为扼守具有战略价值的纪伊水道,也叫纪伊藩。

 

注十五:藤堂高虎这个人虽然从追随织田信长打天下起就已是战国名将,其实他的政治谋略远高于作战能力。他一生当中换了七个主君,总是能及时做出正确判断,投向胜利者一方。在一片乱世中不倒翁似的屹立不动。为此人送绰号“渡之鸟”。他在关原大战前把赌注押给了德川家康指挥的东军,在后来的江户时代换得有力大名的高官厚禄。当然因为背叛旧主丰臣家,道德人品方面也为世人所不齿。故事里藤堂高广这个虚构人物便是此位著名政治投机者的后代传人。

 


注十六:参勤交待是江户时代的一项著名政治措施。为了保证德川家的天下长治久安,幕府规定各地大名(诸侯)都要自费在江户城内修建名为“屋敷”的豪华府邸,由其直系至亲居住 也就是留下人质之后才能去领地走马上任。而每位大名每年都要离开领地觐见将军至少一次,完成某项幕府下达的任务,顺便到自己在江户的府邸小住探亲。这种制度就称为“参勤交待”。参勤途中大名不能单独赶路,而是要带上大队人马,一路摆排场抖威风,游行一般缓缓前进。这项活动的重点在于不断消耗大名在领地获得的财富,使他们无力养兵造反。幕府根据每位大名领地的远近和富有程度硬性规定其出巡觐见的次数与规模。沿途设立关卡监视。参勤交待期间迟到、早退、无法完成任务者均会受罚,严重者可导致除封没收领地。即使权位最小的数千石大名也得拉起上百人的游行队列,一路上自费住宿摆渡,每年往来奔波至少一回,消耗数百两小判的经费(难怪大名会贪污腐败,要不然这钱从哪儿来?)。Fish喜欢的大河剧《超高速!参勤交待》就是基于这段史实而来的讽刺故事。

 

注十七:同为上级武士,各地的大名(诸侯)又按出身分为御家人、本家、分家、外样等类别。御家人又叫公方或亲藩,也就是直属于幕府将军的亲戚嫡系大名。战国时代以前,御家人大多数出身于关东;战国以后,关西也有了御家人。本家、分家和外样则是战国时期关西著名诸侯毛利秀元为了整合自身家臣团而设立的武士等级,并逐渐被所有战国大名以及后来的德川幕府接纳效仿。本家即为与大名同姓的直系亲属;分家是从本家独立出来,不同姓但仍有血缘关系的远房亲戚;外样则是和大名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家臣。另外,连续数代都依附于同一家大名的外样也被称为“谱代重臣”。按理说这三种等级里以血缘关系最近的本家最尊贵,但战国时期大名往往以才能而不是血缘来决定自己手下家臣的地位。例如前面提到的毛利家就以分家为统治基础。其中细川以及小早川两家长期掌握毛利家的实权,史称“两川体制”。名将武田信玄更是依赖有“武田四天王”之称的四位外样大臣与其他各路诸侯争夺天下。

 

注十八:能乐是由神道教祭祀活动发展成的日本特有戏剧舞蹈形式。在平安时代(中国唐代)以及之后的室町幕府时期(中国明朝)达到鼎盛。能乐分为传统的“式三番”(祭祀剧)、“能剧”(带幕间休息的短剧)以及“狂言”(滑稽戏)。平安时代能乐叫做“猿乐”。当时“能剧”取代“式三番”成为能乐主体。室町幕府时期在幕府将军足利家支持下,华丽热闹的“狂言”取代了“能剧”的主导地位。能乐的特点是扮主角的演员都戴着面具表演,连带着发展出大量(号称2百余种)不同的能乐面具(能面)。古代日本人甚至认为能乐面具拥有灵魂,演员一旦戴上就再也摘不下来了!

 

注十九:五纹是在丧礼上穿的和服,(除长襦袢外)通体全黑,包括腰带等一些小配件都是黑色。五纹一般带有家纹。一些五纹丧服没有暗纹,有些则带有纱绫形、云、莲、流水、波等五种暗纹,这也是“五纹”名称的由来。十郎为什么穿丧服去见公主大人?原著里没有交代。Fish认为只是为了强调绝对不可以穿轿夫的行头去见公主,还不如穿比较正式的丧服呢。

 

注二十:小姓是古代日本高级武士大名的侍从、保镖和仆人。和贴身女仆类似,这些男仆往往还未成年就被家里送去主君那里服役,伴随大名的孩子共同成长。未成年的童子小姓就叫做“小小姓”。大部分小姓最后会继承家业或自立门户,成为辅佐新主君、独挡一面的家臣或武将。因为当时同性恋不受指责,一些长相漂亮的小姓甚至会成为主君的同性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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