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eudi 25 février 2021

颚十郎捕物帐之十二(陈阵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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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 镰鼬风魔

 

 




春夏之交,江户的气候不冷不热,十分舒适宜人。连那些每天清早都得出门谋生的人们心情也不觉畅快起来。当然,如果根本不用为生计奔走操劳那就更好啦!越前町护城河边的小道上,走来一位已过中年却穿着艳丽和服的女士。她手牵一条漂亮的白色大狗,正在例行公事地带宠物出门遛弯。此人在大奥(幕府将军的后宫)服务二十余载,担任过将军的御坊主(注一),不久前才光荣退休。虽然有传闻讲她是靠一笔来路不明的贿赂才能在寸土寸金的江户买房置产,安享清福。但在笑贫不笑娼的幕末时期,谁还会管那么许多?泉水叮咚,树影婆娑,一人一犬,结伴而行。真是其乐无穷。前御坊主大人对自己恢复女装十分高兴,唯一的遗憾是自己已经过了盛装出行的年龄。穿得稍微惹眼一点,总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管他呢!花自己的钱买几件漂亮衣服穿有啥值得大惊小怪的?这些混进城里来讨生活的假正经乡巴佬,若是看到大奥里面宫女们打扮得如何奢侈,恐怕会当场吓傻掉呢!沿着每日出巡的老路没走多远,本来很乖的大狗突然变得兴奋起来,对着小道侧面大声吼叫不止。不知道是在后宫受过训练还是纯粹出于女性的好奇心,前御坊主决定过去一探究竟。这条小道位于河岸堤防的顶部。顺着狭窄的石阶,大狗引女主人来到堤岸底部的小码头。这里除了突出于水面的码头本身,还有一条木板铺成的栈道。码头边上停靠着一条破烂的小渔船,其它什么都没有啊。那狗却不肯罢休,拖着主人顺着栈道前进。前御坊主终于看清了:栈道的木板插入堤岸边沿带孔的巨大石板之中。而石板上方还设有一条为了防止滑坡排泄雨水用的浅沟。在其中某段沟里伸出了一支惨白的人手!前御坊主壮着胆子把四周情况看清,急忙带着狗儿爬回堤防顶上面,一路小跑找到最近的奉行所(警察局)值班亭,然后用女性特有的高音大叫:“不得了!那边有人被杀了!”喊声之响,早将房顶树枝上的鸟儿惊飞;把趴在桌上打瞌睡的值班捕吏吓得滑到桌子底下去了。

 

大约半刻时(一小时)之后,北町奉行所大批捕吏赶到封锁了整个码头和部分堤岸。绰号“瘦松”的同心捕头神田松五郎站在栈道边上,无精打采地旁观御医椿斋做现场验尸。他提不起精神是因为今天正好是本月最后一天。除非今晚之前凶手站出来自首,到明天今日的案卷和证据就得按规矩移交给竞争对手南町奉行所了 这要命的月番轮班制度简直害死人啊!御医小心地翻动尸体,测量体温和僵硬程度;瘦松看一眼死者腰间的空刀鞘,迈步跨入水沟,很快就找到了被害人临死前拔出用来自卫的武器。这把日本刀外表普通,却沉重得出奇。它可不是公子哥佩戴在腰间的装饰玩物,而是能在战场上劈开盔甲取人性命的真家伙!等御医检验完毕,趁捕吏们走来抬尸体之前,机灵的中间侍从“猴子”十吉在死者身上摸索了一通,很快就发出了欢呼:被害人怀中除了零钱杂物,还有一封信和几张名刺(名片)。托这些东西的福,死者的身份很快就被搞清楚了:这天凌晨被杀的乃是名门佐竹家的剑术指南(剑道教练)渡边吉左卫门,领有一千五百石俸禄的剑豪武士。此人颇有些名气:据说他和战国时代的名人渡边勘兵卫(注二)有些沾亲带故。前年他曾经在幕府将军驾前表演古代的“介者剑法”,得到过嘉奖。所谓介者剑法是战国时期带甲武士(介者)的流行打法:在保持半蹲姿势减少自身防护漏洞的前提下,挥刀砍破对手铠甲的格斗技巧。据说此人臂力惊人,连续挥刀将周围几个绑着盔甲的稻草靶子砍成数段。如此勇猛的剑客却被人一招干掉,真不知道那凶手是何方神圣?“猴子”十吉眼尖,他发现瘦松老大被御医椿斋喊到码头边上低声耳语一番后立刻变得眼露精光精神振奋,知道这个案子一定有点特殊。果然,瘦松带队抬着尸体赶回吴服桥的奉行所番屋,连屁股都没坐热,就忙着出门去找援兵了。奇怪的是这个有经验的同心捕头竟跑去找文职小吏求救。在弓町一家中国人开的干货店楼上,有位名叫仙波阿古十郎的人物正埋首于一堆旧案卷宗里面,像读小说剧本那样随意翻阅。只因此人长了个出众的肥长下巴,所以人送绰号“颚十郎”。

 

身为负责收藏整理档案资料的“例缲方”小吏,因为还是北町奉行所长官庄兵卫的外甥,颚十郎虽然经常不去上班点卯,却无人过问。此人天生就是个玩笑性格。除了对断案有兴趣,没事就爱往各处下人长屋里跑 美其名曰搜集情报。他还会因为对某件事物感兴趣而突然失踪几天。至于最近在弓町租房子居住,完全是为了方便把案卷带出奉行所阅读。他对这些借来的记录一不作朱批,二不写编号,完全即兴阅读,却能过目不忘。以至于奉行所里已经有人打算给他改绰号叫“活辞典”了。这次瘦松急匆匆地跑来,颚十郎习惯地和他开起玩笑:“我说瘦松啊,你每次来求我帮忙破案都会带两升酒桶来,今天是怎么啦?没有酒喝让我白干活不成?”瘦松天性不肯服输,立刻反驳:“我还想问你要回酒钱呢!告诉你颚十郎,昨天那桩案子你完全搞错啦!”话说昨天早晨,有名香具师(注三)进城卖货路过矢之藏附近的新凑稻荷(注四)门口。看见一位白头发老者仰面倒在大街上,还以为是有人急病发作,赶忙前去救助。仔细再看,只见那位老人的脖子被人从侧面用利器割开,血流满地,早已断气多时了!死者穿着体面,身上正好带着图章和名刺(名片),所以很快就被查明身份。被害人名叫猿江屋喜八,是江户城里小有名气的富有商人。半年前喜八过完六十六岁生日后宣布隐退,把猿江屋的生意交给子女打理。大概是忙惯了闲不住吧,他开始每天去不同的朋友住处拜访。这天按照事先约定,他一大清早就独自步行去朋友那里做客,却在出访中途被人杀害了。最怪异的是喜八老爹脖子上的致命伤口:整体外观是个月牙弯钩。在脖子侧面的伤痕很浅,断断续续地还有些扭曲。到了喉咙那里伤口变深,干净利落地割断了气管。纵然是最老资格的捕吏也弄不明白这是由何种凶器造成的。说来也巧,这位喜八大爷生前什么生意都做,还正好是楼下干货店和楼上颚十郎新居的房东呢。所以懒得到现场勘查的颚十郎闻讯也特地跑去凑热闹。正好这案子毫无头绪,瘦松就拉着他想办法破案。

 

根据死者家属回忆,老爷子身上时常携带的中包(注五)小判金币不见了。颚十郎由此认为这应该是有歹徒杀人劫财。他推测凶手趁和老人擦身而过之际,用一把锋利的剃刀将受害人从背后抹了脖子。可是今天早上发现的那具尸体上,致命伤口的位置外观和喜八老爹的完全相同。御医椿斋告诉瘦松,虽然还需要进一步查验,这两人之死应该是同一个凶犯所为。强盗劫杀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还说得通。去袭击武艺高强的剑客未免就太不合常理了。颚十郎习惯地摸着下巴沉思片刻,不得不承认这次瘦松说得有理。因为今天是月底,不管此案结论如何,报告得在天黑前送到下个月当班的南町奉行所那里。为了节省时间,这两个同事兼好友决定兵分两路:颚十郎去今天事发的码头现场勘查;瘦松则回去陪着御医椿斋再次验尸,看看能否找出新的线索来。颚十郎出发后的事迹暂且不表,且说瘦松匆匆回到北町奉行所,正赶上第一位死者家属跑来报告:失踪的那一包金币找到了。原来猿江屋喜八那天要去拜访的朋友正好是一位门迹检校(注六)。大概喜八老爷觉得反正路不远,身上带着世俗钱物恐怕冲撞了高僧大德,还有行贿之嫌。所以出门前顺手把那包五十两小判放在家中的神龛上了。瘦松正高兴可以把劫财从报告的杀人动机栏目里排除;赶来认尸的渡边吉左卫门同僚又报告说:除了几个铜子零钱,这位武士身上应该至少有二十枚小判,死后却不见了。原来昨天是佐竹家剑道馆给下人杂役发月钱的日子,有几个佣人请假没来,多出了二十个小判未曾付出。因为那些人事先约好说今天过来拿,负责人吉左卫门就随手把钱收到自己怀里带走。临下班时别人还跟这位有名武士开玩笑:“带钱走夜路回家,当心被抢啊!”渡边吉左卫门笑着扬起自己肌肉发达的手臂:“看谁有本事来拿好了!” 可那位剑豪武士当晚根本没有回过家。瘦松不由心里叫苦:这到底是不是谋财害命的案子啊?!颚十郎去过现场来见瘦松,听说此事后一脸严肃地对朋友说:“别浪费时间了,赶快写报告吧。依我看这事儿还没有完呢!”

 

还真让颚十郎这个乌鸦嘴给说中了。有乐町的南番奉行所接收案卷物证的时候,免不了把办案不力的竞争对手嘲笑一番。可三天之后他们就再也笑不起来了 完全被这个烫手山芋给害惨啦!交接班头一天,有乐町那边连案卷都没读完,就出现了第三名受害者。这次的死者乃是渔船“松之丸”上的水手乙吉。不用说致命伤口又和前两人一摸一样。南町奉行所号称江户第一名捕的藤波右卫门不愧是办案老手,很快就查出“松之丸”是一艘两个人就能操纵的破旧小渔船。剑豪武士渡边吉左卫门丧命那个清晨它就停靠在发现尸体的码头边上!更重要的是出事的时候水手乙吉正留在船上守夜。也就是说他很可能是武士被杀案的目击者,凶手干掉乙吉是为了杀人灭口。这回发现尸体的地方离上次出事的码头很近。右卫门推断乙吉在船上亲眼目睹武士被杀,非但没有报官告发,反而溜下船去偷拿死者身上的财物。由于幕府法令森严,偷窃金额超过二十两就是斩首之罪;狡猾的乙吉只取走二十两整数,而对剩余的零钱弃之不顾。从新尸体的手上以及怀里的两枚金币都粘有泥土可以判定:水手乙吉将那二十枚金币埋在地下准备以后挖出享用。凶手发现乙吉的行为后,因为某种缘故没有立刻动手,而是等到第二天乙吉跑去取钱时才将其杀害。藤波右卫门心里直骂乙吉贪财,搭上自家性命不说,还断了破案的线索。接下来形势急转直下:本月二日,也就是同一个凶手开始连续杀人的第四天,四谷町大街上又发现了一具尸体。这次的死者名叫诹访铁吾郎。此人是领有三百石俸禄的奉公众旗本(将军卫队)军官。而发现尸体的正巧是他的同僚。据这位知情者说,铁吾郎虽然是军官身份,但职位是世袭继承的。其实他长得细皮嫩肉体质单薄,挥刀几次就要流汗喘气了。这个旗本武士一贯不务正业,每天只盼着升官发财。前一阵子传说幕府又要裁撤亢员和无能官。铁吾郎紧张之余拼命四处钻营,不仅想保住俸禄,还做梦再往上爬。十天前他请几位朋友喝酒,在筵席上吹嘘找到了幕府高官做靠山。

 

原来这铁吾郎别的本事没有,口才倒很不错。吹牛扯谎从不会脸红。据他自己说,因为一口咬定家传的剑术和幕府初期的二刀流剑豪武士清水一学有渊源,被骗的幕府高官拜托他不值班的时候去府邸那里当保镖。赏金报酬倒还在其次,铁吾郎认定攀上这根高枝后很快就可以飞黄腾达了。虽然是本地人,因为不是武士,江户名捕藤波右卫门吃力地听着证人的一口山手话(注七),提问的时候简直恨不得去找个翻译。等了解到死者是幕府高官的兼职保镖,右卫门忍不住掏出手绢来擦汗。如今幕府的大爷们出门去办机密之事,为了隐私只有一两个保镖贴身护卫,连轿子都不坐选择夜间步行。万一铁吾郎是在扮演保镖角色时被杀的,那么他负责警卫的那位幕府高官只怕也凶多吉少!值夜班的“寡言”朝太郎走入番屋,发现同心老大藤波右卫门盯着铺满一地的供词报告发愣,完全没有下班回宿舍休息的意思。右卫门把自己的担忧告诉这个手下侍从,哀叹道:“如果肥千那家伙还在就好啦!说不定可以连夜在全城大搜索,侥幸救下那位大人的性命……”他说的肥千乃是冈引头目福多千太的绰号。此人因叫颚十郎“下巴怪”得罪了后者。大约一年前颚十郎拜托人偷走肥千的冈引执照,然后借口肥千触犯《人返令》(注八),纠集各地长屋的下人满街追杀这位冈引头目。肥千躲进奉行所避难,因有权重新签发执照的同心老大正好去京都办案,就又逃离躲了起来,至今下落不明。朝太郎是忍者出身,擅长打斗,恨不得在大街上碰到凶手一决高下。说到布置眼线或者充当卧底,四处找线索抓人,他确实可就比不上肥千了。作为那次接待过肥千的当事人,朝太郎心里不免难堪,只得硬着头皮给上司出主意。话说有一个神秘的小者密探葫芦太郎,看在钱财面上曾帮助南町奉行所化解过危机。上次老大不在,朝太郎花钱拜托他将一桩棘手的案子推给了对头北町奉行所。记得那时葫芦太郎交给他一个写着“太郎”名字的红漆木雕葫芦。嘱咐若有困难,只需将此物挂在秋叶之原入口处的苦楝树上,自己得信必来帮忙。

 

藤波组长只好病急乱投医,命令朝太郎连夜去挂木雕葫芦求援。“寡言”朝太郎心里埋怨自己多嘴惹事,只好往秋叶之原走一趟。那里本是一块防火空地,白天都没有几个行人,到了晚上更是连鬼影子都见不着。好在忍者不怕单身夜行,朝太郎连灯笼都不带,借着惨淡的月光一路疾行。眼看再拐过一条当作防火通道的小巷就要到了,朝太郎突然停下脚步。原来忍者通过训练有夜视之能,那巷子边上有一株小松树,依稀可见有个人坐在树下。难道是醉鬼回家路上睡着了?朝太郎觉得还是办正事要紧,绕过松树跑进秋叶之原,把木雕葫芦挂在苦楝树伸出的枝条上。等到回程时他还是不放心,决定到松树那里走近查看坐在地上的人。这一来可不要紧,却又惹出事来。第二天早上,有位长得象《水浒》里面蒋门神的彪形大汉和一个衣着华丽浮夸的矮胖子站在千住大桥靠近浅草町的一侧小声商议着什么。大汉正是藤波组长惦记的心腹手下“肥千”福多千太。他以前办案时发现浅草町这一带鱼龙混杂便于隐藏,就带着老婆孩子躲了过来。此处虽是贫民窟,居民们却同病相怜,互相热心帮助。比那些表面上礼貌忠义,实际上口是心非的山手武士可靠多了。记得刚搬来那会儿,邻居重爷带着自己的孙女阿霞过来拜访,借口肥千家人多硬是把一口砂锅当作礼物相送,让肥千感动不已。肥千本想去码头上搬运货物维生,却不知干这行和抬轿子一样,大都被行会把持住地盘,外人根本揽不到生意。最后还是重爷热心介绍,他才在卖鱼糕点心的小饭铺当起帮厨来。快过年那会儿,他特地拿着几块店里卖剩下的鱼糕去重爷家里拜谢。隔门听到屋里说着肥肉还是瘦肉比较好吃?肥千心里奇怪大家都那么穷困,重爷家哪里来的肉食?偷偷从门缝探看,原来这祖孙俩苦中作乐,把锅里煮的红薯叫瘦肉、芋头叫肥肉说着解馋。肥千不禁心酸流下泪来。他把鱼糕收进怀里跑去河边钓鱼,决心一定要让这家好邻居开开荤……结果过年时阿霞逢人就说:“我家吃鱼啦!”,好像出了什么天大的事情一般。

 


就在同一时间,禁里御守卫大将(卫戍总督)一条庆喜端坐马背,隔着千住桥远眺对岸浅草町的动静。这位贵族武士身穿官服,头戴火事兜(注九),满怀担忧地盯着桥边正和大汉讨价还价的矮胖男子。庆喜大人正巧认得此人这家伙乃是吉原游廊(注十)露月町分店的名主(总管),专门四处欺男霸女坑蒙拐骗的烂货色。他在这贫民窟出现准没什么好事!希望站在名主对面的大汉不是因为生活所迫而要卖儿卖女了!这次倒是庆喜大人多虑了,其实那个矮胖名主在和肥千谈另一回事:“吓死人啦!江户城里出了个疯子杀人狂。接连五天,每日杀死一人。受害者包括下町商人、剑豪武士。今天早上传来消息,连幕府高官都被杀掉啦!现在不要说职业保镖,连街上的混混浪人和剑道馆的初级入门弟子都被雇佣光了。壮士你这样的好身板,呆在饭铺当厨师太可惜啦!我是个经常要走夜路的生意人,打算出每月二两小判请你为我保镖,不知意下如何?”肥千挠头不置可否。等到那位名主提价到每月五两小判,才终于动心答应了。一条庆喜正看得出神,有个使番(传令兵)骑马赶到,出示令牌宣布幕府将军要召开紧急会议,请一条阁下立刻前去参加。庆喜大人不由叫起苦来:最近为了逃避《人返令》,很多没有户口的外地人纷纷搬进浅草町。因为此处乃是开荒产生的请地(注十一),幕府内部又意见不和,一时无法派人将他们驱逐遣返。只命令一条庆喜以操练兵马为由,带人在浅草町周围监视警戒。目前这里聚集了大量心怀不满的《人返令》反对者,就像一个蓄势待发的火药桶。现在突然开会,难道说将军大人下了决心,打算出兵占领浅草町?!别的不说,这片街区基本上是个水中孤岛,通过千住大桥与外界相连。只要派几个像眼前那个大汉一样的人物就可以把桥整个堵死。到那时除非动用铁炮众(火绳枪兵)来杀开血路,大队人马根本就闯不进去……庆喜大人一路胡思乱想着赶到将军居城,立刻觉得气氛异常:走廊前停着许多轿子,护卫保镖多得几乎把前门堵死。难道又出什么事啦?

 


在一条庆喜的记忆里,将军居城中以装饰豪华著称的“松之间”会议厅很少如此热闹。别的不说,除了将军本人,榻榻米地板被隔断抬高的那一部分上坐着五位幕府老中(总管大臣)。这些政客面和心不和,私下勾心斗角。除了新年庆典真是难得看见他们如此齐聚一堂。地板较低的那部分有十多张坐垫和矮几呈雁翅八字向两侧排列,是职位较低者的位子。一条庆喜地位仅次于那些隔断上的云端人物,跪坐在八字形席位的顶点部分。他随意向周围望了几眼,发现除了高级文官,在场与会者基本上分为两类:与庆喜类似的有名军官和武林高手;再就是江户城里善于断案的奉行所长官和与力同心(注十二)。跟往常一样,将军大人出场打过招呼问了辛苦,接受众人跪拜大礼之后就匆匆退席离去了。按照惯例会议由这个月当值的胜手方(注十三)主持。可这回高官们议论了好一会儿才临时找人出面主持。庆喜后来才听说,今天清晨朝太郎在秋叶之原发现的第五位受害者恰巧就是本月的胜手方 若年寄(仅次于老中的议政大臣)津田龙之助!别的都不用说,光是津田这个姓氏就够高贵的了。话说在战国时代有三位统一日本的强横大名(诸侯),史称“战国三杰”。他们的关系如下:以半个尾张国起家的津田信长与三河地区的松平家康是生死同盟。崛起后为了抬高身份,津田家改姓织田;松平家改姓德川。织田信长在基本统一天下后在本能寺被叛将明智光秀帅兵包围,被迫自尽。德川家康也差点被杀,侥幸逃回根据地三河。这时织田信长的手下大将都带兵在各地作战。其中在关西和毛利家对阵的织田家臣羽柴秀吉急忙和敌手讲和,急速杀回击败明智光秀得到了天下。羽柴秀吉不是贵族武士出身,不能当幕府将军,只以关白(天皇朝廷首相)身份摄政。统一日本后秀吉把姓氏改为丰臣。由于觉得自己的统治不稳,丰臣秀吉两次发倾国之兵入侵朝鲜,想开拓疆土扬名后世,却遭到惨败气病而亡。作为丰臣家的托孤重臣,德川家康耐心经营,花了二十多年时间推翻了丰臣政权,建立了德川幕府。

 

有人说因为滥杀无辜的报应,织田家的男人经过战国乱世都死绝了,现在只能找到有血缘关系姓津田的人。这名死者的高官地位加上显赫的姓氏,自然把连环割喉杀人案的恐怖推向了高潮。此事关系到幕府体面和将军的威严,只好召集大臣开会讨论。几位幕府老中难得联合起来,下定决心要追查出杀人凶手。会议开始由主持官员宣读案情,还在每位与会者矮几上摆了一张奇怪伤口的带注解绘图。首先需要确定凶器是什么模样。于是侍卫们打开武器库,把名字里带“刀”字的武器每样搬出一件,在大厅中央的榻榻米地板上铺上毡毯,把这些刀具尽量分隔距离,很快就铺满了一地。一条庆喜身为名门贵族自幼习武,地上这些家伙他几乎都认识。先说最常见的、两把一套的日本刀:除了装饰豪华、近身自卫用的胁差短刀,更长的太刀又分为大、小两类。后者比较常见,刀身狭长,尖锋锐利。除了劈砍还可以挑割刺杀。大太刀尺寸较大,讲究攻守兼备。较宽的刀背拥有中式砍刀的格挡能力。不过它对使用者的臂力有所要求。至于比大太刀还要巨大的野太刀,外形则更像阿拉伯弯刀。这是战场上骑兵用的武器,又叫“斩马刀”。因为体积大,一般要双手操纵。由于出鞘后很难插回去,在战时骑兵就直接用肩头扛住刀背出阵。至于两手握柄使用的薙刀(类似朴刀),因为讲究技巧,对臂力要求较低,连女孩子都可以学习使用……接下来是对照伤口绘图寻找凶器。和很多行家一样,庆喜看着地上那些刀具直摇头 没有哪种实战兵器可以造成如此古怪的致命伤痕。此时会场上突然发生一阵骚动,不少人哄笑起来。原来北町奉行所长官森川庄兵卫立功心切,从怀里掏出自己这几日苦思冥想得出的凶器:那是一把比他的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园艺镰刀!除了和他有多年交情的南町奉行所与力组长柚木伊之助,坐在周围的人大都不以为然地报以嘲笑。庆喜大人却眼前一亮,让佣人把镰刀要过来,对照伤口绘图在手上摆弄一番,起身高呼:“凶器应该和此物相似!”此话一出,声惊四座。

 

各位武林高手们把小镰刀传阅了一圈,纷纷赞同一条庆喜的看法。很快每人面前的矮几上都被放上了一把园艺镰刀。可更大的问题接踵而至:不管怎么模拟动作,就是再厉害的剑道高手也无法在一瞬间用镰刀切出那样的致命伤来。别人还好说,第二个被杀的堂堂剑豪武士已经拔刀出鞘,怎么可能会挡不住小镰刀的攻击?会议再次陷入僵局。大概是闲着无聊,五位身穿大裃(注十四)高高端坐在隔断上的幕府老中忍不住争执起来。五人当中水野越前守先后服务于家齐、家庆、家定列位将军,是三朝元老。他先开口表示堂堂胜手方被杀是德川幕府建立以来前所未有之事,一定要追究到底。脑门较大、一副学者派头的土井利位一直视水野大人为竞争对手。他立刻反驳说凶手如此肆意胡为,说明江户城当前治安混乱。幕府应该封锁消息,努力保护将军安全才是。25岁起就担任老中的井伊直弼是个少壮派。他一口咬定此事必定和聚集在浅草町的《人返令》反对者有关,幕府应当马上出兵讨伐,驱逐这些没有户口的流民。身躯庞大,绰号“大佛”的阿部正弘是位外交官,见状马上出面打圆场。刚刚上京担任幕府老中的德川齐昭资历较浅。他默不作声地冷眼旁观。每位前辈同僚发言时他都微微点头,等于是说知道了。既然这五个地位仅在将军之下的大人物开了口,其他人只好装作洗耳恭听。会议厅里说话的人少了,反而变安静了许多。坐在八字形席位一侧末端的江户第一名捕藤波右卫门喜忧参半地望着面前矮几上的小镰刀发呆。事发后他为了幕府高官之死和“寡言”朝太郎彻夜研究,也得出凶器尖端类似镰刀的结论。不过作为最早发现和查验尸体的捕吏,他们知道一个没敢写进报告里的重要细节。原来第五名受害者津田龙之助对此事似乎早有防备:他违反夏季气侯在脖子上裹了一条很厚的麻布围巾。凶手的武器虽然命中胜手方的咽喉要害,却没有能切出往常那样深的伤口。虽然围巾遮盖了痕迹,但右卫门相信凶手最后是用绳子锁链一类的东西把受伤未死的津田大人缢杀的!

 

藤波右卫门特地带了一把短柄尾端带锁链的忍者战镰来到会场,却在确认凶器时被老对手北町奉行所抢了先。事情闹到这地步,会议最后老中们一定会以将军的名义勒令南北两町奉行所联手合作,限期破案。想到本月当班居然碰到如此棘手的案子,右卫门自然烦恼。不过能把北町奉行所的那帮冤家对头也拖下水来,这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无法破案时可以分担些罪责。藤波右卫门正想着,突然听到席位顶端又发生骚动,有人居然在“松之间”吵起架来!就在五位老中争执不休、房里安静下来的当口,有个人很失礼地打着哈欠,慢悠悠地说:“既然凶器确认是园艺镰刀,又不可能用小镰刀打败剑豪武士和奉公众军官,在下认为这个凶手根本就不是人类!不知各位可曾听说镰鼬风魔的故事啊?”在日本东北部越后国、信浓国一带,冬季漫长干燥寒冷。有时会突然刮起小旋风,割伤行人的手脚或者脖颈。有人为此失血过多而丧命。根据日本民间传说,这种古怪的疾风名为“镰风”。是一种名叫镰鼬的妖魔以快到看不清的速度在伤害行人。至于镰鼬是何模样,那可真是众说纷纭:有的说那是成精的鼬鼠扛着小镰刀,有的说是鼬鼠尾巴里藏着镰刀,或者说鼬鼠四肢的爪子极长类似镰刀,或者说鼬鼠根本没有镰刀,而是靠高速将寒风化为剑气伤人……话说一条庆喜确认凶器后发现犯人根本无法用镰刀行凶杀人,坐在那里发愣。等听到有人提起镰鼬风魔这回事,才注意到自己对面席位的那位 也就是最先提出凶手乃是镰鼬风魔的家伙。庆喜大人眼前的这名男子大概有五十多岁,身穿昂贵的丝绸八反和服与断绫裤子;腰佩镶金护身短刀。本来这人长得还算端正,因为才打过哈欠,五官有些扭曲。最显眼的是他用来掩口的手臂上有一个彩色的远山樱图案刺青。一条庆喜年纪不大却见多识广,认出此人乃是上一代江户名捕远山左卫门(注十五)。作为武官庆喜向来对各种妖魔怪谈嗤之以鼻。身为前辈的远山景元竟当众说出如此荒唐的话题,他认为不能置之不理。结果两个人针锋相对,争吵起来。

 

要说审讯断案,绰号“金四郎”的远山景元是当之无愧的好手。他一生仕途坎坷,却与涉足政治有关:因为反对上一代将军在位时开始的天保改革,金四郎先是丢了在北町奉行所的官位。后来在南町奉行所重新开始混出名声之后,又因为公开反对《上知令》(注十六)被勒令闭门隐居。不知是想报复打压自己多年的幕府老中,还是想早点结束这枯燥无聊的会议回家,反正远山大人一口咬定本案凶手并非人类而是镰鼬风魔。庆喜大人不满金四郎身为知名前辈捕吏却摆出滑头政客的嘴脸,硬把凶杀案说成是妖魔作祟。也是活该出事,这两个冤家对头偏巧坐在对面席位上。旁边有几位武士和幕府捕吏急忙开口劝解。奉行所官员当然维护远山前辈,替他辩解;有趣的是那几位军官虽然和庆喜大人是同僚,因为心里反对《上知令》的缘故,反而都站到远山景元的同一阵线上。会场上议论纷纷,每个人都在谈论镰鼬风魔。见自己提出的论点占了上风,远山大人不由摆起老资格嘲笑庆喜大人:“怎么样?我说年轻人,既然不懂断案就不要逞强出头吧。如若不然,你倒是说说这桩案子的凶手该是何人?要如何逮捕他归案呢?”年轻气盛的一条庆喜不由动怒了:“哇呀呀,气死我也!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见过猪跑?天下会断案的又不是只剩你姓远山的一个人!以前我就见过另一位断案高手,他可比你强多啦!来人!取笔墨纸砚来!在下这就上奏将军大人,保举北町奉行所的轿夫阿古十郎!”会议厅侍从拿着庆喜写的信并没有走出多远 原来将军大人正躲在会议室隔壁偷听呢。现任幕府将军心里很器重自己的这位远房亲戚,前一阵子生病时甚至考虑过将天下托付给庆喜继承呢。现在禁里御守卫大将保举何人为寡人分忧断案呢?把信打开一看,将军大人却愣住了 保荐北町奉行所的轿夫?!话说这个仙波阿古十郎是何许人也?好像没听说过啊?不知庆喜大人当时是气糊涂了还是一时记错?其实十郎是北町奉行所里负责整理收藏旧案记录的“例缲方”小吏,而轿夫乃是他进奉行所当差之前的职业。

 

又过了一刻时(两小时)光景,会议终于结束了。与会者们行礼恭送五位幕府老中鱼贯退场,然后才敢起身互相告别。远山景元懒洋洋地打着哈欠,随意和走过来的后辈奉行所官员行礼问候。他还特地拉住和自己一样老资格的柚木伊之助询问: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傲慢小子到底是谁?当他得知那就是将军宠爱的武士一条庆喜,不由吐舌头扮了个鬼脸。按理说作为同行,北町奉行所的庄兵卫也该过来和远山大人打个招呼,谁知道他却满脸通红地跑到一条庆喜那里,拦住这位急于退场的年轻人千恩万谢起来。首先庆喜大人在别人的一片嘲笑声中挺身而出,出面支持庄兵卫推断出的杀人凶器。这在官场上就已经很可贵了。接下来这年轻人又写信保举自己的外甥颚十郎出山断案!如果不是因为四周全都是讲究礼仪的幕府官员,庄兵卫几乎要感动地哭出声来。庆喜大人心情不佳,表示自己有一回执行公务时见识过颚十郎的断案手段(见第九卷),所以才保举他出手断案。简要说明一番后便告辞离开了。等庄兵卫意识到还没有和同辈的奉行所官员打招呼;那边远山景元已经拉着柚木伊之助离开了。藤波右卫门作为晚辈下级紧跟在他们身后也走掉了。远山左卫门边走边提醒柚木组长,虽然幕府老中要两家奉行所联手破案平分功劳。北町奉行所毕竟是竞争对手,还望他能努力抢先抓住凶手。庄兵卫大人正要追上去,“松之间”的侍从总管笑眯眯地拿着封皮上写着“上”字的将军敕令从隔壁房间走来。这个精灵鬼不知从何处得知庆喜大人保举的乃是庄兵卫大人的外甥,特地赶来交割委任状,顺便向这位高官道喜敲竹杠。对方少不得掏出一包金币出来当作犒劳。庄兵卫老爷难得如此高兴,连家也顾不上回。叫来心腹捕头“瘦松”神田松五郎带路,直奔弓町颚十郎的住处。谁知他二位却在那里扑了个空。颚十郎在自己房门上贴了张条子。留言大意是因为突然对钓鱼产生了兴趣,他要外出学习几天。庄兵卫大人又急又气又伤心,要不是瘦松在一旁扶住,险些晕倒顺着楼梯栽下去。

 

小川町有一家名叫川崎屋的钓鱼用品店。这家铺子世代相传,历史悠久。因为大门上悬挂的咬钩河豚图案招牌制作非常别致,人们通常会忘记店名把这里称为“小河豚屋”。每家老店都有它成功的诀窍,川崎屋这位长得肥头大耳,会让人想起胖河豚的老板也有他的生意经。现在他满脸堆笑,搓着手听这位长着大下巴的新客人讲故事。“小生的父亲痴迷钓鱼,他临终时将我叫到床头说:‘血脉相连,天性难逆。你小子迟早也会迷上钓鱼的。’结果他把钓竿送给了我叔父,只给我留下这个钓钩和一段鱼线。现在我这个外行果然也想学钓鱼啦。今天我来是想请您给瞧瞧,这钩和线可有讲究么?”店老板眨着眼斟酌着回答:“难得令尊大人到死都惦记着钓鱼,干我们这行还真是值得了。不过这钓钩就是最平常的见越钩,在本店只卖两文钱一个。”狡猾的掌柜已经打了埋伏 别的店里这么普通的钓钩只值一文钱。颚十郎急着用下巴示意:“那这鱼线呢?”胖老板举起那段大约六、七寸长的白线对着日光查看,不由咂起嘴来:“原来令尊对钩不在意,对线却非常讲究!此乃是天竺蚕丝啊!这可是上等货,柔韧结实,再大的鱼也挣不断它。价钱虽贵,绝对值得!可惜本店现在暂时缺货……”老板看出颚十郎完全不懂钓鱼,有问必答,极力拉他入套:“外行人只会天天跑到洲崎那边去垂钓,哪里知道最有江户风情的钓法是要随着季节而变化。春天钓鲫鱼,夏天鱚鱼,秋天鰡鱼,冬天鱮鱼。这就是所谓的江户四大样。真正的钓鱼高手才不会老呆在同一个地方,而是按照渔汛不断改变地点的。”“是这样啊。那么现在这个季节,附近哪里有渔汛呢?”一提起渔汛来,那位老板就像是大堤决了口,滔滔不绝地讲个不休:“现在是鱚鱼当令,江户附近正好有十天左右的渔汛。机会难得,切莫错过哟!说到钓鱚鱼啊,那可是有讲究嘀!其实鱚鱼分成好几种:海里的叫白鱚;河里的叫青鱚。江户城里人主要钓青鱚。据说本地最早钓到这种鱼的是宽文年间的五大力仁平。品种应该也是由他命名的。”

 

“青鱚按照大小颜色又有不同的名称。身长五六寸的叫两岁鱚;七八寸的是三岁鱚;八寸以上的叫鼻曲;长度超过一尺叫寒风。按颜色来分的话,一岁的鱚鱼肚子发白;两岁时变成淡黄色;到了三年以上,鱼肚黄里透红,鱼背乌黑发亮……”颚十郎怕他一路讲个没完,急忙截住话头:“明白啦!不知现在要钓青鱚应该去哪里啊?”“其实每种鱼的汛期和气温、月相还有潮汐都有关系,每年都不同的。比如今年的潮汐来得早,鱚鱼现在应该在铁砲洲那一带聚集,然后继续前进到七八町;秋分前后的十天内到达中川河口。再往后游往川崎一带……”“明白啦!您还真是了如指掌啊!”“承蒙夸奖,您过奖啦!”店主人嘴上谦虚,却是一脸得意的表情。颚十郎又杂乱无章地问了一大堆问题,然后不顾老板极力推荐各种钓青鱚鱼的专门工具,随便买了五个店里最便宜的钓钩、一根斑竹钓竿,又扯了几尺黑色双股防水线,潇洒自如地扬长而去。胖老板目瞪口呆,心里叫苦:“连一两的赚头都没捞到!刚才我讲那么多全白费啦!”此时金助町的一座上官宅邸里,有位衣着华丽的老人正坐在走廊边,面对后院的叮咚泉水和婆娑树影苦思冥想。他戴着老花眼镜,膝头上放着本蓝皮线装书,双手一会儿抱臂,一会儿松开。最后忍不住拿起旱烟杆敲打烟灰缸,然后又随手把烟杆也丢到一边去了。不认识的还以为这是哪位诗人在斟酌词句。其实是北町奉行所的庄兵卫大人在生闷气呢。连伤五条人命后“风魔”连环杀人案的凶手突然消声匿迹,毫无线索可抓;好不容易得到将军大人的委任状,外甥颚十郎却在这节骨眼上失踪!不顺心的事好不烦人,偏偏庄兵卫死要面子就是不吭一声。在老爷子身旁跪坐着一位十七、八岁,清秀漂亮的姑娘。她便是庄兵卫的宝贝女儿花世小姐。换成平时,只要花世呆在身边,庄兵卫的心情自然就会好起来。现在他却烦恼地对女儿视而不见。乖巧的女儿感受到轻视,故意去翻父亲腿上摆着的书。这是一本名叫《倭训桀》的古书,里面最早记录了关于风魔的传说故事。

 

花世决定逗父亲开口:“不知道这镰风魔是个什么模样?难道真是鼠扛着镰刀满街乱跑么?”“怎么可能?书上说是山里的鼠成了精怪,尖爪子变长,前腿上也长出镰刀似的骨刺……”“哎哟,还真吓人哪!爹啊,我告诉您个好办法。”庄兵卫把眼镜摘下收好,揉着眼皮:“说来听听看吧。”“您啊去奥山找个虫鸟师(驯兽师)来,让他放出蛇群去缠住镰,再抓住它把那尖爪骨刺统统剪掉得啦!”庄兵卫摇头苦笑:“傻孩子,我一个堂堂的与力笔头(注十七),怎么可以和表演杂耍的师傅上街去抓鼬鼠?哎?好吵!是谁来啦?”只见同心捕头瘦松穿着不知从哪里借来的五反和服,腰间系着茶色献上腰带(注十八)闯进上司家来。那一身打扮活像是个上州丝织品店老板的小儿子。庄兵卫忙问可有颚十郎的下落?瘦松跑得气喘,等喝过花世端来的茶才能把话讲清楚。原来他奉命寻觅颚十郎却怎么也找不到。因为惦记着“镰风魔”这桩案子,就特意打扮成暴发户招摇过市,希望能把那个杀人狂引出来。中午阿古十郎反倒拜托“飞毛腿”丈助给他捎信,让他集合森川组的所有捕吏,到庄兵卫宅邸会合。庄兵卫面色凝重地问:“瘦松啊,你说世上真有镰风魔这玩意儿么?”瘦松不由挠头:“这种妖怪在越后、信浓那边倒很出名。不过自从江户城开府建都以来,两百多年间也没听说它曾在本地出现过。这事究竟还是让在下难以信服!”花世豪爽大方,完全没有一般山手武士家小姐那么拘于礼节。她开玩笑地插嘴说:“大概是今年越后、信浓的收成不好,妖怪闲着没事跑来串门啦!”三个人正议论着,忽听门外有人呼喊着“哟喝喝!”的行军口号,听起来颇有气势。扛着长枪,不,钓鱼竿走进屋里的正是颚十郎。他头上胡乱打着松散的发髻,身穿揉皱的直褂。下面的紧身裤大概缩过水,露出两条小腿。那样子像是逃学在海边玩耍一天,肚子饿了才想到回家的调皮顽童。庄兵卫的秃头上泛起青筋:“休得无礼!‘哟喝喝’算是哪门子招呼?你把钓鱼竿直接扛进屋里来,实在是太不像话啦!”

 

颚十郎故意不理睬舅父,反而冲花世表妹挤眼:“都一把年纪了还是这样。咱家有人的脾气呢就像这初夏的天气:乌云来得飞快,雷声挺大,不过雨点太小!”花世被逗得举袖掩口笑出声来。瘦松有意缓和气氛,抢着问:“喂,颚十郎你叫我带人来做什么?”颚十郎狡猾地笑着,转脸对庄兵卫说:“我说舅父大人,这两天潮汐正好,气候温和。咱们大家一起去钓鱼吧?出去吹吹海风,对身体大有好处!”庄兵卫发火了:“我这里都忙成一团啦,谁还有空陪你小子去钓鱼?!”颚十郎嘴里漫应着:“我作为亲戚特地前来邀请,帮老人家休养生息。这是血浓于水,体贴关心啊!”,却又对花世眨起眼来 这是表兄妹俩从小就约定好的求救暗号。花世虽然不知就里,却冰雪聪明,马上蹭到父亲身边撒娇:“爹啊,前一阵子您自己还说过钓鱼好处多着呢!一来修身,二来养性,三来帮助长头发什么的。现在闷在家里愁眉苦脸的多不好,还是出去走走散散心吧!”庄兵卫天不怕地不怕,就是拿这个宝贝女儿没办法,结果真的决定出发去钓鱼了。颚十郎特地最后出发好向表妹道谢。花世故意噘着嘴说:“我也想去啊,结果每次都是留我看家。记得一定要把鱼逮住带回来,否则今晚不给饭吃!”瘦松向上司借了一根多节钓竿,扛在肩头慢慢走着。颚十郎追上来和他并肩前进,小声抱怨他怎么只带四个捕吏过来?瘦松不习惯地把钓竿换了个肩说:“本来人还挺多。这不走在半路上,先是‘猴子’十吉听说你要来吓得跑掉了;他的好友阿龟也跟着溜了。然后‘飞毛腿’丈助听说在五番町那边有人目击酷似通缉犯铁斋的人物,就带了几个人过去查看。最后到达的连我就剩五个人啦!”颚十郎故弄玄虚地说:“也罢,成了功劳由你独占;出了问题也是你自己负责!”然后又跑向前去追舅父,嘴里嚷着:“方向不对啦!咱们不是去洲崎那里钓鱼!还要再走远一点呢!”瘦松被他说得心里发慌,偷偷唤来一个手下捕吏,让他马上去五番町把丈助那组人叫过来。颚十郎也叫过一个捕吏咬起耳朵……

 

天气晴好,铁砲洲不过七、八百米的河滩地上聚集了很多钓客。不过比起钓鱼圣地洲崎那边拥挤到连转身都困难还是舒服很多。至少每个人都能找到位置,互不干扰。对面佃岸到处晾晒着渔网,开始慢慢西下的阳光洒满河面,泛着淡淡红光。正好是涨潮时分,每位钓客都很忙碌。有人别出心裁,踩着二尺多的高台木履直接站在水中垂钓,也有人搭乘小船到河心捕鱼。庄兵卫大人刚出家门时还在生闷气,现在却开始享受起钓鱼的乐趣来。这老爷子经验丰富,玩得还相当讲究。只见他在河滩上游选了个好位置,仔细调整好分节钓竿和鱼线的长度,将盒子里各式各样的钓钩精挑细选一番,再从特制的小桶里取出鱼饵。准备就绪后钓竿轻松一甩,鱼线闪着亮光划出优美的弧线再落入水中。瘦松根本就不会钓鱼。他走开一段距离,笨手笨脚地开始准备。因为没有鱼饵还得跑回去向上司借用。等到甩手下竿的时候,动作僵硬得活象个稻草人。不过钓钩入水之后他倒很能沉住气,安静地握住钓竿坐在地上。最后剩下的那两个没有钓鱼工具的下级捕吏早就失去兴趣,嚷着肚子饿了不知跑到何处去了。过了一会儿,那两个捕吏手拿着不知从哪里买的丸子串走回来。颚十郎依旧扛着鱼竿,跟着他俩一路游荡过来。瘦松奇怪地问十郎,既然他自己最先提议出来钓鱼,怎么到现在都不下竿呢?颚十郎扬起江户知名的大下巴:“这里没有我想要的鱼。瘦松啊,你跟我一起换个地方去钓怪鱼如何?”瘦松说:“哪里来的怪鱼?不就是青鱚么。只要静下心来等鱼上钩就可以啦,还换什么地方?”阿古十郎见他不答应就在旁边捣乱:一会儿朝水面丢石头打水漂;一会儿突然跳进浅水里跑上几步,总之就是要瘦松跟他走。最后连庄兵卫也被惊动了,转头狠狠瞪了他们几眼。瘦松被搞得没办法,只得赶鸭子似的跟着越行越远。那两个捕吏趁机向上司献殷勤,一个代扛钓竿,一个提着鱼篓,跟随转移。那架势倒真的很象不会钓鱼的暴发户跑来冒充内行凑热闹。四人一直走到铁砲洲另一端叫高洲的地段才停下来。

 

瘦松心中暗喜这边钓客更少,不会有人跑来看他这个外行人的笑话。一面重新准备下竿,一边和颚十郎闲聊起来:“为啥钓个鱼还这么麻烦?先生您想钓黄肚皮的两岁青鱚?”颚十郎摇头不语。他四下观望,盯住河心一艘带篷有舱的渔船傻笑起来。瘦松莫名其妙,接着追问:“我猜的不对?难道你要钓三崎的白鲳?”颚十郎随口漫应道:“那个太小啦!”同时举起钓竿,好像在和什么人打招呼似的。瘦松被他搞得有些恼火,干脆问:“这里又不是海上,难道你想在铁砲洲钓出鲸鱼来不成?!”颚十郎收起笑容对瘦松说:“那倒又太大啦!老实说今天我请各位过来,是要钓一条稀罕的怪鱼。现如今它就在河对岸站着呐!”然后他压低声音说:“请大家务必看仔细了!”瘦松和两个手下都是有经验的老手,装作测试水的深浅,偷眼向对面望去。佃岸边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只见他衣着干净,朴素而又不俗。腰间配有刀具,身份应该是名门贵族手下的家臣。那人用左手握着一根六尺五寸长(约合两米)的整木钓竿,右手轻松地耷拉收在怀中。看起来是个有经验的钓客。虽然头上的斗笠遮住了上半截面孔,从暴露出来的下面部分来看:此人表情冷淡,面色发青,只有嘴唇是红彤彤的。瘦松正要发问,颚十郎提醒道:“仔细看清楚了!此人的钓钩上没有鱼饵!”瘦松心中一动,故意在那名男子对面下竿,而且把自己的竿梢调节到相同高度作为参照。清澈的水中正有一条黄肚皮的两岁青鱚游过。它要么相当狡猾,或者根本不饿,对岸边的鱼饵和钓客视而不见,大摇大摆地准备快速通过。这时对岸那个人全身不动,笔直前伸的左臂突然注入力量,微微一颤。紧接着整木长钓竿也跟着抖动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钓竿最前端的钩和线突然也动了一下。闪光的鱼线破空划出三寸来长的新月弧形,水里那尾两岁青鱚已经被钓钩刺穿身体,腾空甩入地上的鱼篓。如若不是亲眼目睹,恐怕没人会相信世间竟有如此的技法。这已经不是在钓,而是直接杀鱼了。

 

看到这震撼的一幕,瘦松只觉得血脉贲张,一股寒气从脚心升上脊背。他小声说道:“风魔?!”颚十郎低头收拾渔具,尽量不去看对岸:“我刚才就看到他这样干过一回。你看他甩鱼进篓时身体微侧,既可以避过鱼,杀人时还能让过被害人身上溅出的鲜血!这招式里面暗藏剑法奥义,真不知他是怎么练出来的。简直就是神乎其技啊!”瘦松坐立不安,恨不得马上丢下钓竿游泳到对岸去抓人。这才后悔自己带的人太少,无法包抄合围。最后他只得求救:“颚十郎你学过剑术,可一定要留下来助我一臂之力啊!”颚十郎连忙摇头:“对方本领高强,我哪里是他的对手?我这个文职小吏只好打道回府啦!亏你还干过多年的捕头,要沉住气可不能打草惊蛇啊!现在刚刚开始涨潮,他在这里至少要呆上半刻时(一小时)。青鱚汛期有十天。就算今天不行,明后天还有机会。等援兵到达才可以动手!作为朋友我给你个忠告:一定要走在那家伙的左边!切记要往左去啊!”瘦松无奈地看着颚十郎收拾东西开溜。那两个捕吏羡慕地望着,恨不得自己也有临阵脱逃的借口才好。瘦松忽然跺脚道:“不好!上了颚先生的当啦!咱们全在这里,哪儿来的援兵啊?”就在此时,停在河心的那艘渔船上也有了动静。盘腿坐着伪装钓客的南町奉行所与力组长柚木伊之助努力克制住站起来的冲动,低声问打扮成小厮的江户名捕藤波右卫门:“所谓风魔就是那个家伙,没错吧?”右卫门兴奋得额头冒汗,双眼发光:“就是那个男的。和伤口吻合的凶器与招式,还是个左撇子,绝对不会搞错!”今天南町奉行所的人正在为连环杀人案犯愁,有个派到竞争对手北町那边的密探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对方的头目庄兵卫和瘦松带着几个手下,竟在此时组队赶去铁砲洲钓鱼!几乎就在同时,藤波右卫门接到了署名葫芦太郎的急信,上面歪斜潦草地写着:“风魔现身铁砲洲。速速赶去!” 还是柚木伊之助经验丰富,他让藤波右卫门立刻去雇一艘带篷有舱的渔船,在里面藏好藤波组的八名高手捕吏,抄水路直奔铁砲洲!

 

话说瘦松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为了不惊动对方又不能跳起叫喊。正在无可奈何之际,恰有一艘两人操纵的小渔船靠了过来。船头站着的两个人放下跳板,悠然来到他面前。瘦松认出其中一人正是半路上被颚十郎叫去办事的手下 原来是打发他雇船去了。这时他看到船不由大喜过望,跳起来嚷着快快渡河!跟着捕吏走来一位年轻人,虽然他身穿蓑衣腰别鱼篓,但露出的和服衣襟和裤子都是普通渔夫穿不起的上等货。这人好似还未步入邪道的浦岛太郎(注十),故意大声说:“这位大爷看到对岸有人钓到鱼眼红了吧?要不要搭船到对面试试运气啊?”接着是一番讨价还价,居然要每人一两小判金的渡河费!瘦松这才想起自己还是一身暴发户打扮,自然会引来周围的渔民揽生意。除了出租渔船,他们甚至还帮不会钓鱼的富人准备好活鱼冒充战果呢。瘦松顾不得解释,把身上的钱全掏出来,终于和手下们挤上渔船开始渡河。这边船才离岸,对面南町奉行所雇的渔船也开了过来。可惜此船太大,居然在佃岸边搁浅了。船老大声叫骂着呼唤伙计们跳下水去推船。舱里的捕吏们收到信号,答应着直往岸边浅水里跳。藤波右卫门也要弃舟登岸,却被最能打的“寡言”朝太郎推到一边,还在他手里塞了个东西。右卫门低头一看,竟是可以护身救命的麻布围巾。那个风魔的真身完全沉浸在杀鱼取乐之中,对这一切熟视无睹。等他回过神来,“飞毛腿”丈助也恰好带人赶到。南北两町奉行所的同心捕头带着手下,已经联手将他合围起来。形势对“风魔”来说是毫无希望了。只见那名男子临危不乱,冷笑一声,又抖动起钓竿来。这一次线走弧形,钓钩却刺入“浦岛太郎”的船桅杆上。真不知那钓竿是什么木料做的,居然没有断裂,而是拉着主人腾空落到了船甲板上。岸边的捕吏们都不相信地瞪圆了眼睛。此时小渔船上除了坐在尾后的舵手,只剩下那个浦岛太郎一般的年轻船老大。“镰风魔”拔出钓钩,平静地下令开船,最后还加上一句:“今天在下只要借船一用,不想杀人!”

 

谁知“浦岛太郎”毫无惧色:“今天我只要抓你,不想让你再去杀人!”“镰风魔”发觉不妙,正要抖动钓竿;只见“浦岛太郎”一蹬船板,整个人向后飞去,手中变戏法似的抛出了一大张渔网。等捕吏们湿淋淋落汤鸡似地挣扎爬上船来,拥有绝世武功的“镰风魔”大人已经困在网里被两个渔夫死死按住,束手就擒了。颚十郎混在丈助带来的捕吏当中,见元凶落网不由长出了一口气。他还在那群人里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原来长相酷似通缉犯铁斋的轿夫土之助逛街买东西时被“飞毛腿”丈助拦住盘问。正好瘦松派人来搬救兵,土之助听说原来的搭档颚十郎也在,而且形势似乎不妙,立刻和丈助一起赶来。颚十郎感动地连连点头,正想和老友叙旧,那边庄兵卫大人兴高采烈地从上游跑过来,嘴里大叫着自己钓到了一尾鹰羽!年轻的船老大将犯人交给奉行所捕吏,不要赏钱,潇洒地告辞。船已离岸,颚十郎忍不住大叫:“壮士可否留下大名?”那男子平静地回答:“在下清次郎。”然后挥手让舵手开船,就像浦岛太郎那样悄然离去了。因为案情重大,隐居多年的南町奉行所头号判官远山景元亲自审讯,颚十郎和瘦松代表协力单位北町奉行所到场旁听。原来“风魔”名叫明石新之丞,引发整个案件的乃是一段阴差阳错的苦恋悲情。明石新之丞和第二位被害者渡边吉左卫门都是佐竹家臣,彼此熟悉。明石家身为领有四百石俸禄的武具奉行(兵器库主管)地位并不低。可当新之丞向渡边家求婚想娶吉左卫门的异母妹妹百合子时,却遭到当家的剑豪武士断然拒绝。原来这位武艺高强的渡边家主早有安排,把妹妹当作升官发财的筹码,献给幕府高官津田龙之助当小妾。明石新之丞和百合子是青梅竹马一道长大的,心里实在难以割舍。于是他不惜倾家荡产,努力争取要和困在深宅大院里的百合子取得联系,密谋私奔。等他终于靠借来的钱买通津田家的贴身佣人,却只得到了百合子不堪虐待自杀身亡的噩耗!新之丞不相信这是真的,又发狠心借钱四处打点,要去偷看心上人的尸体。

 


百合子的尸体骨瘦如柴,皮肤表面伤痕累累,让人看着都心酸。作为从小严格训练,见过各种外伤的贵族武士,明石新之丞发现百合子脖子上所谓的自杀刀伤是人死之后才补上去的。也就是说他的心上人是被活活折磨死的!怒火焚身的新之丞决定放弃报案,亲手向渡边和津田两家复仇。因为官拜武具奉行,新之丞可以轻松偷取任何器,但他本人却另有打算。作为资深钓客,明石家的技法属于坂尾丹兵卫流。传说流派创始人坂尾大人是位切支丹大名(注十九)。因为在国内受到歧视迫害而偷渡中国。丹兵卫作为明朝雇佣兵参加过惨烈的萨尔浒大战。是役明朝战败,许多名将葬身荒野。不知这坂尾丹兵卫使用何种手段,竟然从枪林弹雨死尸堆中挣扎着逃出生天。丹兵卫晚年回到日本,将剑法融入钓鱼技法,开创了这个奇特的流派。新之丞从小受过特别训练,在他看来用钓竿杀人比宰鱼还容易些。于是就有了“风魔”割喉连续杀人案。这里只补充几个细节:第一个被害的商人猿江屋喜八死得有些无辜。这老爷子引退后除了到处访友,还喜欢借钱给别人花。他不仅是颚十郎的房东,还是明石新之丞的大债主。喜八老爹是个奇人:他借钱不收利息,却一定要对方按时还债,否则就以实物抵偿。例如某人借债无法偿还,他就让对方把腌菜缸上压的石头拿来抵债。结果却是皆大欢喜:喜八老爷子是当铺学徒出身,眼力非凡。本不起眼的大石头竟是假山上价值不菲的蓬莱石。不过最后这次他却不幸看中了明石家祖传的长钓竿。新之丞无力偿还债务,更不想把重要的复仇工具送人,于是干脆将这位古怪商人杀了试刀。第二个轮到渡边吉左卫门 新之丞认为先杀掉姓津田的大人物太引人注目,那样就没机会再杀别人了。老实说新之丞约本来当作姻亲的仇人夜里到码头上决斗时,还没有必胜的把握。吉左卫门不愧是剑道高手,一看到对方挥动钓竿就赶紧拔刀自卫。虽然剑豪武士成功割断了鱼线,但那时新之丞已经抢先刺中了他的咽喉。要不是颚十郎勘查现场时注意到渔船桅杆上挂着的钓钩和断线,这事怕是永远也查不清楚了。

 

接下来正如藤波右卫门推断的那样,新之丞杀人后中途折返,本想上船去取回被砍断后弹起挂在桅杆上的钓钩和鱼线。却正好看见水手乙吉溜下船偷尸体上的钱财。他也知道自己被此人看到了。不过钓竿没了钩和线就无法杀人,他又不想动刀,就转而跟踪水手。确定乙吉只偷钱不报案后,便放心回家先换好新的钩线,再回来干掉了目击证人。作为必杀的死敌,明石新之丞事先多次跟踪过津田龙之助,知道此人每月初都会只带一个保镖,深夜步行去秋叶之原附近参加某团体的秘密集会。但在刺杀高官津田龙之助时还是发生了意外。那位胜手方津田大人似乎得到了某种警告,临时和保镖交换衣服,又在脖子上裹好厚围巾后才偷偷出门。结果保镖诹访铁吾郎成了替死鬼,被新之丞一击杀掉。发现杀错人后明石新之丞索性彻夜四处追杀津田龙之助。津田大人不小心摔倒扭伤了脚跑不快。他不敢回家,反而咬牙继续向秋叶之原前进。后来明石新之丞又有两次机会刺杀对手,却因为津田龙之助戴着厚围巾而无法一击致命。侥幸逃脱一时后,津田大人终于因为失血过多而被新之丞追上,用鱼线活活勒死在松树之下。这次的杀人地点已经离秋叶之原很近了,为了预防被对方组织的人发现,新之丞得手后匆匆撤退。审讯快结束时远山左卫门问他为什么不趁身份还没有暴露赶快逃离江户城?竟然还敢跑去钓鱼?明石新之丞哀叹道:“为什么要逃跑?百合子她就葬在铁砲洲后面的观音院。我舍不得离开她。现在大仇已报,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晚上总是作恶梦,觉得无聊只好经常跑去钓鱼。你们不如早些定案,快把我杀掉倒还痛快!”可惜此人身怀绝世技能,却不能保护心爱的女子。也许在他看到百合子尸体的那一刻,作为人的心灵就已经死去,被称为“怨恨”的妖魔占据了躯壳吧?随着“镰风魔”杀人事件越传越远,内容也被歪曲变形完全走了样。比如在有的野史传说里,故事变成与改革派水野越前守对立的幕府老中土井利位得知幕府任命保守而凶狠的德川齐昭到江户担任新老中,就连续派出十三位刺客,终于在齐昭到达江户后不久将其铲除了。(十二卷完)

 


 

注一:御坊主是伴随幕府将军,负责为其捧剑的高级女侍。也是唯一可以自由出入大奥(后宫)、中奥(将军私人空间)和表间(幕府办公区域)各地的女仆。御坊主虽是女性,平时却完全按照男侍从的外貌穿着打扮,连发型都是男式的。为了防止和其他男性之间闹出丑闻,御坊主职位一般由四、五十岁的中老年女子担任。

 

注二:渡边勘兵卫(1562-1640)原名渡边了,是参加过关原大战、与德川家康的死敌石田三成同一阵营的战国名将。他本是近江国阿闭家(织田信长的对手浅井家手下)的臣子。阿闭家灭亡后先后侍奉过丰臣、中村、增田、和藤堂四家大名(后面三家都是丰臣家的部下)。因为善于使矛有“长枪勘兵卫”的外号。勘兵卫最早以2千石俸禄被丰臣秀吉招揽。丰臣秀吉统一日本进攻后北条家根据地小田原时,他隶属于中村家,第一个率先登上山中城,得到秀吉的称赞:“应该得到一万石领地的奖赏!”。事后中村家只给了6千石领地。他认为赏罚不公,愤而弃官去当浪人。1600年关原大战之中,因为感念丰臣氏的知遇之恩,渡边勘兵卫以4千石家臣身份从属于增田长盛对抗德川家康。可惜此战增田家失利。明知道已经战败,勘兵卫仍不肯投降,他死守郡山城直到增田长盛写信命令他停止抵抗。勘兵卫因为这一壮举而天下闻名。16141615年,又经过两次大坂之役丰臣家终于灭亡。当时勘兵卫转投在同乡藤堂高虎手下,已经有了两万石俸禄的“高薪”。民间传说勘兵卫拒不侍奉新的德川幕府,放弃官位成为浪人,最后病逝于京都。史学家认为其实勘兵卫并非为丰臣家尽忠:大坂之役中他的主人藤堂高虎是站在与丰臣氏敌对的德川家那一边的。勘兵卫成为浪人的真正原因乃是他为了报私仇连续七次无视藤堂高虎的撤退命令,带兵斩杀长宗我部盛亲部队近三百人,自己的人马也损失惨重。为此藤堂高虎事后不仅罢了他的官,还公开发布“奉公构”即禁止他再转侍其他家大名。

 

注三:香具师是走街串巷做杂货生意的小贩。

 

注四:这里的新凑是地名,稻荷则是指当地的稻荷神社。

 

注五:当时朝政腐败,贿赂横行。送礼行贿时为了不当众暴露钱财,面值一两的小判金币都用厚纸包好便于取用。一般按照重量分为大包(一百两)、中包(五十两)和小包(十两)。当然因为包钱的人性格各异,这个份量并不完全固定:例如有人比较吝啬,根本舍不得用大包。中包只放二十枚小判,小包则只有五枚。还有骗子用铜钱塞满纸包进行讹诈。

 

注六:这个名词分为两部分。检校是个职位名称,相当于中国尼庵寺院的主持。门迹则是特殊前缀,代表此人出身高贵,具有皇族血统。

 

注七:当时的江户号称有百万人口,分别住在一百零八个町(街区)里面。那时除了名门贵族集中居住在幕府将军居城附近,城区又大致分为西侧高地武士阶级聚居的山手地区和东侧地势较低、方便水运的工商业区域“下町”。山手地区包括麴町、牛込、四谷、赤坂、麻布、本乡和小石川等地。所谓山手话是以上层武士日常用语为基础,加上一些下町人语言形成的江户方言,和明治时期开始在全国普及的标准日语是不同的语种。

 

注八:长期以来德川幕府的主要收入是农村的地租。由于货币经济不断发展,农村人口大量涌入城市,地租随之逐渐减少。为了解决财政赤字问题,早在天保十四年(1843)幕府就颁布《人返令》:禁止农民流入江户并强制在城里的各地农民归乡,试图稳定国库收入来源。该法令内容还包括工匠须持有官府许可证才可进入江户城工作。所以对在江户讨生活的外乡人来说,在城里有份户口或者持有许可证简直和吃饭住宿同样重要。那肥千虽是奉行所的冈引头目,却也是关西出身的外来户,全靠同心老大签发的执照才能在江户居住工作。

 

注九:江户时代的房屋大多是带土墙的木结构建筑,失火一直是其重大的安全隐患。除了开辟防火空地,组织并不正规的“町火消”(消防队),当时武士阶级也有参加救火的义务。火事兜是江户时代出现的一种头盔,武士戴着它出入火场以避免被掉下的异物击中砸伤。这种安全帽包括头盔和下垂的厚布披巾两部分,外观和现代消防队员装备的防护头盔已经相当接近。本文中庆喜大人头戴火事兜出场,大概是为了方便监视而乔装改扮。

 

注十:所谓游廊就是青楼妓院。吉原本是江户日本桥附近新泉、高砂、住吉、浪花四个町里面各家游廊的总称。幕末时期因为吉原成为唯一合法经营的游廊,生意更扩展到其它町。因为像城廓堡垒一样被围墙和栅栏包围,周围有2间(3.6米)宽的壕沟,只有沿着山谷堀日本堤方向的一个门出入,所以吉原也被称作“游廓”。吉原当时是日本著名的风月场所,有钱男人的温柔乡和销金窝。

 

注十一:正如前面《人返令》(注八)的注释,幕府的财政收入主要是地租。古代日本境内大部分土地是国有的公地。幕府完全控制其所有权。所以除了征收地租,幕府还可以无视世袭制度,依照法令强制各路大名(诸侯)搬家(移藩)甚至废除封地(撤藩)。拥有特权的寺院土地虽然不属于公地,幕府仍可通过派遣寺社奉行等官员对其加以控制。但幕府末期还存在少量私有土地,这种地称为“请地”,大多是开荒后产生的新增土地。理论上请地没有主人,所以在请地居住者也不用交地租。最大的问题是按照当时法律,没有专门的奉行官负责请地的管理。幕府除了发兵动武,完全没有没收请地、驱逐其居民的法律依据和沟通渠道。

 

注十二:江户时代的町奉行所(首都警察局),除了上级武士出身的各级大小官员,主要成员分为以下五等。与力:官府任命的下级武士,相当于现在的警长;同心:官府任命的下级武士,相当于普通警官;中间:武士的随从,由奉行所自行招募并发给俸禄;冈引:非武士出身的捕吏或者密探。从同心那里领取执照和赏钱,工资并不固定,属于编外的杂役。小者:又叫“目明”,是冈引的手下,因为通常是卧底眼线,大部分都出身低下。而加役则是临时招募的外加人手,不属于奉行所的固定编制。

 

注十三:胜手方是主管日本全国财务和民政的官衔。因为权力大责任重,一般由幕府老中(总管大臣)、若年寄(仅次于老中的议政大臣)和勘定奉行(财政部长)等高官按月轮流担当。

 

注十四:裃又叫肩衣,是江户时代幕府官员套在和服外面表示身份的礼服。按照官员尊卑等级又分为半裃、直裃和大裃等几类。同属无袖背心式样,裃的装饰性比普通羽织外套更明显,一般只在正式场合穿戴。裃的肩部有硬垫支架,如翅膀向两边扩展。官员级别越高,裃肩部外展越明显。等级最高的大裃一般只有幕府老中才有资格穿用,穿上后因为肩部有阻碍,最多只能双手平伸,不能把上臂举得更高了。

 

注十五:远山左卫门(1793 - 1855)是个真实的历史人物。他的原名叫远山景元,绰号“金四郎”或“远山阿金”。此公出身名门,年轻时却放荡不羁,在手臂上刺青,装成浪人四处闲逛。继承家业后去北町奉行所当官,被誉为“自大冈忠向以来最擅长审讯之人”。远山左卫门因为反对天保改革被排挤丢官。后转而出仕竞争对手南町奉行所,得到幕府老中赏识而一举成名。此人喜欢隐藏官吏身份,乔装打扮成“旅人金四郎”在各处旅笼酒店搜集情报,寻找证据。当堂对质时他经常卷起袖子露出手上刺青高呼:“你(们)没有见过这个远山樱么?”歹徒惊觉已被他事先探去机密,只好俯首认罪。为此号称“能吏中的能吏”。

 

注十六:所谓《上知令》是日本政府通过强制没收将土地国有化、维护中央集权的法律政策,又称《上地令》。日本历史上较著名的《上知令》共有三次。本文提到的是天保十四年(1843)天保改革进入高潮时的那一次。它其实是针对武士阶级的封地调换令。当时德川幕府拥有约占国有土地总面积四分之一的部分。主持改革的幕府老中(总管大臣)水野越前守觉得还不够,宣布将江户城四周10(日)里、大阪城四周4(日)里的大名、旗本武士封地收回变成幕府将军的直辖领地。原来的藩、地主转封他处。水野同时还鼓励全国各地的武士阶级交还部分领地,自己带头上缴119石领地作为榜样。后两次《上知令》分别发生于德川幕府倒台后的明治4年(1871)和8年。目的是为了没收传统上不缴租税的寺院土地。因为同时推出更著名的、废除非人、秽多(参本文第七卷注解)等贱民身份的《解放令》,反而容易被忽视。

 

注十七:笔头看起来像是文职头衔,却偏偏是日本战国时代的武将职位,相当于某兵种指挥官。例如战国名将前田利家、左左成政就在织田信长手下担任过“赤母衣众笔头”、“黑母衣众笔头”。相当于现在的侦察兵指挥官。

 

注十八:正式名称是“博多腰带”。这种产于九州的腰带经纬线密度大,穿上后较不容易松开。所谓“献上”是指当地大名(诸侯)每年都将这种腰带当作贡品送给幕府将军。

 

注十八:浦岛太郎是日本古代寓言故事中的人物。传说此人本是海边一位心地善良的年轻渔夫,有一次从顽童手中救了化身为小海龟的龙王之女。后来他被一只口吐人言的大海龟带到龙宫,连续三天得到龙女乙姬的款待。因为思乡心切,浦岛太郎最后还是决定回家去。临别之时龙女赠送他一只名叫“玉手箱”的漂亮盒子,叮嘱他随身带着盒子自会万事如意,但千万不可以把盒盖打开。太郎回家后发现认识的人都不在了 原来他在深海中渡过的三天相当于人世间的三百年。浦岛太郎的奇遇使他出名致富而且长生不老。最后他忍不住好奇打开了盒子,结果喷出的烟雾(白烟或青烟,说法不一)使太郎由青年化为老翁。这应该是一则规劝人们珍惜时间不要贪图享乐的童话寓言。原文中的“步上邪道”意义不明,按照中国“老而不死是为妖”的古训,估计当时的人把经过三百年长生不死的浦岛太郎当成妖怪来看待了。

 

注十九:切支丹大名是对古代日本关西九州、四国等地信仰天主教、基督教的当地贵族统称。战国时代初期葡萄牙商船在九州种子岛失事,西洋火绳枪等兵器由此传入日本。当地贵族为了在内战中获胜努力接受外援,纷纷改信西洋宗教。基本统一日本的织田信长虽然没有信教,却接见过西班牙传教士并允许他们在日本自由布道。等到丰臣秀吉彻底统一天下,认为西洋传教士包藏祸心不可信任,将他们驱逐出境。连带着开始利用佛教和神道教的狂热分子镇压各地切支丹大名势力。据说派商人出身的小西行长为首的切支丹大名组成先锋军团入侵朝鲜,其实就是秀吉借机消灭切支丹大名的政治手段。巧得很,另外一位隶属毛利家第四军团入侵朝鲜的日本名将岛津义弘也是切支丹大名。此后切支丹大名长期遭到政治迫害,一度被老百姓诅咒地写为“切死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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