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manche 30 août 2020

颚十郎捕物帐之四(陈阵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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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暗夜祭

 



“听说府中那地方出产绣球花,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唉哟先生,您这个‘江户通’怎么出了城就变成睁眼瞎啦?你说的那个是备后府中,和我们要去的府中不是同一个地方!(注一)”随着说话声从大道上走来一顶破轿子。抬轿子的两个轿夫明显没有受过训练,轿子摇摆不定,把坐在里面的乘客颠得实在难受,只好开口聊天分散精力。那两名长相怪异的轿夫正是颚十郎和他的搭档土之助。而随着轿子前后摇晃、如同簸箩里洗芋头的那位瘦子乃是江户城里奉行所的同心(注二)神田松五郎。坐在摇摆不定的轿子里,绰号“瘦松”的松五郎产生了置身于波谷浪尖的“传马船”(注三)上的错觉。心里暗自庆幸自己出发前没来得及吃饭,否则早就吐出来了。颚十郎追问:“那么咱们去的这个府中到底有什么特产呢?”瘦松是天生不服输的脾气,皱着眉头说:“古时候那一带是有名的弓箭手之乡。想来弓道应该比较出名吧?”“这弓道又是什么玩意儿?”在前面抬轿子的土之助忍不住插嘴:“所谓弓道就是使用弓和箭射击目标的古代武术。分为礼射和武射两类。京都那一带的小笠原流属于礼射。不注重射箭本身,而是讲究礼仪和气质,据说比赛时连进出场的动作都有规定呢。武射则是从实战出发,比赛时靠命中草垛红心的次数来决定胜负。武射的流派可就多啦:比如什么大和流、本多流、日置流等等之类的。”看到颚十郎吃惊地张大了嘴,连瘦松都是一脸钦佩的样子,土之助不好意思地用息杖敲头:“在下乃是九州人,其实自从战国初期葡萄牙船只误入种子岛,把火绳枪这种兵器传入我国,家乡那里的弓道就开始没落啦。关于弓道的事情我也只是听说而已,还没有亲眼见过。”一时出现了难堪的冷场。颚十郎故意问瘦松:“这次北町奉行所出动了一半人马,大家都是搭船从江户湾出发,走水路经多摩川(河名)直奔府中。您身为同心老大,为什么偏偏和伙伴们分开,坐我们的轿子去府中呢?”松五郎苦笑着说:“说来惭愧,在下不会游泳,生怕在船上发晕掉到河里。不过现在看来,你们二位抬的轿子简直比河里的船还要颠簸啊!”此话一出,三个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瘦松不由催促起来:“我们从江户城出发的时候是下午两点,按照你们二位的速度,等到府中恐怕就入夜啦,能不能再快一点?”颚十郎没好气地回敬:“您以为这是八九个轿夫抬着跑的快轿啊?就咱们两人抬轿,倒有五六天没有拉到生意了。肚子没有填饱,跑起来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晚上能到就不错啦!”颚十郎乘机又拾起话题:“对了,别人都说我们的轿子破烂,瘦松你和我是多年的交情,老实说这轿子到底有多破?”松五郎想到了什么,还没开口自己先乐起来:“前几年在下去奥山观看魔术。当时杂耍师表演的是‘白刃潜’。舞台上拉着街道布景,两个人抬着一顶小轿出场。开始表演了,一个穿着华丽的姑娘坐进箱笼,轿夫抬起轿子刚走几步,就有几个忍者打扮的演员来袭击了。当时明明看见好几把日本刀和忍者匕首从不同的方向刺进轿子里,可等到忍者撤退离开,轿夫拆开插着刀剑、已经散架的轿子,里面的人居然不见啦!您的轿子,就像被那群忍者袭击过一样,一不小心多用点力气就散架啦!”颚十郎装作生气:“太瞧不起人啦!什么快要散架?没看见坐垫下面的窟窿都被我们用木板填补过啦?!”众人又是一阵笑。颚十郎突然换了一付严肃的口吻:“瘦松啊,你老实说吧,这次府中到底出了什么大案子?居然要动员北町奉行所的一半人手,还要把我和土之助拉来给你帮忙垫背?”瘦松也认真起来:“反正迟早要讲出来,现在时机正好。不过还请二位尽量扶稳轿子:这故事不短,我怕咬到自己舌头。”从地图上看,府中到江户只隔着七里半的阳关大道,另外还有多摩川的水路交通,实际上那里和江户简直就是两个世界。首先这里虽然交通便利,居民却保守排外,大街边上的旅笼(旅店)明显少于其它地方。幕府派来管理的官员因为难以和本地人沟通,往往都干不长久。这里还有着别处没有的奇怪祭典,便是瘦松一行赶着要去参加的暗夜祭。

 


其它祭祀活动

白天的神轿御渡

按照日本神话《古事记》中的说法,由于弟弟素盏呜尊胡作非为,天照大神(太阳女神)发怒后躲进了天岩户,世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八百万神灵聚集在天安河边共商对策,大家各显神通,想把天照大神从黑暗中引诱出来。其中舞蹈女神天钿女命手持竹叶、站在倒放的桶上跳舞。因为跳得太卖力,衣服松开半裸著身体,仍旧不敢停下。众神看了不由哄堂大笑。天照大神听到外头的笑声以及舞蹈音乐,一时好奇推开磐户窥看。结果被立于旁边的天手力雄神一把拉出,天地才重现光明。暗夜祭又叫真暗祭,是府中特有的,旨在还原世界陷入黑暗那一幕而代代相传的祭典。每年五月五日夜间,载有六所明神御像的神轿(注四)从府中的熊野神社出发,穿越大半个府中城,渡过多摩川(河名),到达府中境外山上的国魂神社。整个过程被称为“渡御”,所经过的道路被称为“渡御小道”。到第二年,神像再从国魂神社原路反方向被迎回熊野神社。从府中出发的是“大祭”,五月五日之前的二三天要举行镜子祭、竞马祭,五月四日还有御网祭。次年从山上返回是“小祭”,只有五月五日的“渡御”,没有在此之前的那三场祭典。特别的是在每次“渡御”过程当中,全府中的灯火都被熄灭,陷入一片黑暗。另外根据当地传统,参加祭祀的未婚青年男女往往趁着那一片黑暗,互相追逐嬉闹,进而不看对方长相,幽会私通。历代幕府将军认为暗夜祭有伤道德风化,曾经多次下令禁止,可是顽固的府中百姓就是抗命不遵:反正每年五月五日时辰一到,整个府中城的灯火就会熄灭,官府就是想抓人天亮前也没办法下手。据说有不信邪的朝廷命官率领将军直属的奉公众,特地在暗夜祭那晚点着灯笼火把前去阻止“渡御”,结果所有的灯火都被从黑暗中飞来的弓箭射灭,府中照旧是黑暗一片。本案开始于前年举行暗夜祭的时候。当地做货物运输生意的樱场屋老板三喜男因为是氏子总代(注五),每年必须全家出动参加暗夜祭。那次他的长女樱场源子正好成年,也来参加祭典。在黑暗掩护下,小名阿源的樱场源子和一名男子偶然相遇,相互嬉闹并苟且成奸。要说阿源的运气可真不好,和她结为露水夫妻的偏偏是府中有名的问题人物佐久间正男。

 


说起这个佐久间正男,祖上是远江国出身的贵族武士,硬是在排外的府中扎根住下,经历几代变成了当地人。正男脾气暴躁,从小就不喜欢读书,而是遍访名师高手学习弓箭。也是他祖上积德,居然在三年前幕府将军的御前射箭比赛上力克群雄,捧着金贝录(冠军奖)加入了奉公众。谁知道乐极生悲,那三百石的俸禄到手还没捂热,他就因为得罪了将军被免去公职,变为府中城里的混混浪人。这次春宵一度后正男从女方头上摘去一根平打银簪,回家察看后发现对方居然是有“府中美人”之称的樱场源子,高兴得几乎发疯,立刻穿戴整齐去樱场屋求婚。偏偏樱场三喜男是个势利眼。如果佐久间正男还有奉公众的官职,他还会考虑一下;现在他无论如何也不同意把女儿嫁给一个无业游民。这件事就这么拖住了。正好佐久间正男为了官复原职变卖家产,去江户城贿赂幕府老中(总管大臣),不知怎么搞的居然离开府中整整一年时间。樱场屋老板趁机把女儿阿源许配给了同行青柳屋的少东家七郎。却也作怪,订婚仪式结束后才三天,那个佐久间正男就从江户回到府中来了。这下可好,正男没有夺回官职,正憋着一肚子气,又听说他心目中的老婆已经和别人定了亲,那火气可不是一般大。他带着弓箭去青柳屋兴师问罪,吓得那个文弱的少东家闭门不出。接下来佐久间又去樱场屋吵闹。樱场三喜男倒是有所防备,派人请来城里的头面人物桥本铁五郎,为双方斡旋谈判。此位桥本铁五郎乃是府中城里的传奇人物:他早年参加过幕府平叛,立有战功。又在天皇驾前表演精湛的弓法箭术,获得将监(注六)官位。另外他还是世袭的熊野神社主持大神官,也就是樱场家和青柳家的上司。因为桥本将监这个绝对得罪不起的大人物出面,佐久间正男被迫答应接受调停:不再为难樱场源子和她的未婚夫;为此樱场屋和青柳屋各出一百两作为对他的赔偿。佐久间拿到钱后天天去城里各处喝酒,把自己灌醉后口出狂言:他将在今年的暗夜祭上向神灵告状,定要把樱场屋、青柳屋两家杀个鸡犬不留!青柳屋在江户的生意伙伴近江屋得知此事,出于义愤向奉行所投了状子。这个月是南町奉行所值班。因为久闻府中人排外,如果派人去调查搞不好会打起来,于是以缺少见证人为由驳回了状子。此事不知怎么被颚十郎的舅父、北町奉行所长官庄兵卫知道了。他大为兴奋,亲自登门去近江屋了解情况。结果这桩地方上的威胁杀人事件居然惊动了幕府上层,在老中亲自过问下,北町奉行所调集一半人马前往府中,以参加暗夜祭的名义保护樱场家和青柳家,以防万一。

 

颚十郎听着故事直摇头:“我家舅舅真是太莽撞啦,为了和南町奉行所争夺功劳竟出此下策。正如兵法书上所说:兴师动众,劳而无功啊!”瘦松得意地一笑:“先生您当真不是官场之人,看不清这出戏的含义。府中地区最近十多年来排外加剧,几乎已经变成独立王国。幕府岂能任其发展不予过问?加上那个屡禁不止的暗夜祭,更让问题变得复杂。幕府老中水野越前守对经济改革已经着了迷:先是裁撤无用官员,然后是货币改革和节俭穿着。现在他寄希望能消灭不必要的祭典庙会,为幕府和民间节约开支(注七)。可以说他正等着这样的机会呢。此次奉行所的任务明着是提防发生杀人案,实际上捕吏们都接到了密令,寻找暗夜祭可疑的地方,最好能当场取缔!”“如此口是心非,这不是拿人家的性命当儿戏么?”“先生您说的也有道理,但是这次由老中坐镇指挥,除非将军亲自出面,你我又能如何?”似乎是担心颚十郎郁闷,瘦松从怀里掏出一本书,不顾摇晃得厉害,反手递出:“其实这次劳您跟来,完全是你家舅父的意思。庄兵卫大人吵着要亲自来府中,却因为官位太高被挡了驾。他让你趁天黑以前看看这本书,不用全读,只要看最前面的部分就可以了。庄兵卫大人还说,如果您实在想不明白,只要回忆一下他老人家当年在奉行所的官职就行啦!”颚十郎好奇地把书接过。厚厚的一大本,却是府中的地方志。阿古十郎使出绝技:把息杖夹在腋下,一手扶轿棒,一手捧书,居然用大下巴翻页,当真抬着轿子读起书来。这下轿子完全失控了,瘦松忍不住“哎哟哟”叫起疼来。就这样一路折腾,等到抬前棒的土之助大叫:“停下!到啦!”,颚十郎忙着看书,差点一头撞进轿子里。还好今年的暗夜祭是从山上国魂神社出发的“小祭”,轿子不用一路抬到府中城里,勉强算是及时赶到了。神社院里,除了正忙着准备祭典的一大群当地人,从水路出发的北町奉行所捕吏们早就到了,已经等得不耐烦啦。瘦松一边和众人打招呼,一边对颚十郎小声说:“听说府中有一个弓弧会,是当地射箭好手的传统组织,为首的几人自称为‘府中三人众’,不知道他们是敌是友?会不会出席这次祭典?”

 

他们正说着,远远看见准备祭典的府中人群里有两名男子离队,向奉行所捕吏们走来。这两人身穿比狩衣简便的白色水干(注八),并肩相伴走来,看起来像是兄弟俩。来人都很年轻,为首那个比较年长的首先鞠躬行礼:“敝姓青柳,排行第七,是青柳屋的少东。这次麻烦奉行所的各位出手相助,不胜感激,特来致谢。”然后回手引见身边的少年:“此位是我亲戚,名为远藤敬二。他家也是来参加祭典的氏子总代之一。我已经写下文书字据交给近江屋老板:万一本人在此次祭典上遭遇不幸,青柳家的产业就交给敬二弟弟掌管。”看来人长得眉清目秀,就有了个好印象。加上他们谈吐斯文有礼,不要说以文化人自居的颚十郎,就连自认为是大老粗的同心松五郎也对他们产生了好感,连忙安慰:“青柳屋的七郎不必客气。此次我们奉行所大举出动,定能保护你和未婚妻一家的安全。你这么忙着托付后事,完全没有必要啊!”青柳屋七郎苦笑一声:“希望是在下多虑了。”又从衣袖里拿出一个卷轴递给瘦松。远藤敬二在旁边代为解释:“我家表哥是丹青好手。因为暗夜祭规定在神轿出发直到抵达目的地这段时间内严禁灯火,怕黑暗中难以确认每个人的位置,所以特地画了这幅队列图。”颚十郎越过瘦松肩头把图看了又看,赞道:“果然是有功力的画师!这下祭典‘渡御’当中每个人的位置就一目了然啦!”瘦松也表示感谢:“真是帮了大忙啊!先生您和土之助都过来看,记清楚了位置再传给其他人,让大伙都小心记住!”青柳屋少东和远藤敬二因为接下来还要准备神馔,便先行告辞。眼看夜幕逐渐降临,奉行所捕吏急忙吃晚饭准备行动。府中人虽然排外,这顿饭还是要请客的。浊酒(米酒)管够,但下酒菜只不过是盐煮毛豆蒸豆腐之类的简单东西。远远看着府中人准备神馔:什么鲷鱼啦、河虾啦、乌贼啦,全部烧好后用红色真涂漆器盛好,放进食盒里准备参加游行。颚十郎和土之助真恨不得跑去抢些东西来吃。这时青柳屋七郎又和远藤敬二领着两位姑娘,抬着食盒过来慰劳奉行所的人。虽然带来的只是一些生冷的点心佐料,别的不说,同样是蒸豆腐,配上田乐(注九)就好吃多啦。而青柳屋带来的两位姑娘十分惹人注目:身材丰满,眉目如画的那位正是“府中美人” 樱场源子,也是整个事件的起点人物;另一个比较瘦小的年轻姑娘是阿源的妹妹樱场泽子。阿泽刚刚成年,这是她第一次参加暗夜祭。颚十郎发觉七郎和阿源这对订婚夫妇之间并不是很亲热,倒是小姨子阿泽活象小鸟似的围着姐夫转圈。远藤敬二又替人解释:“表哥和阿泽都喜欢绘画,两个人从小就这样游戏打闹惯了;比起来阿源姐姐倒是拘谨稳重得多呢。”瘦松心里嘀咕:这个阿源看着老实,但要不是她随便和人私通,何至于惊动这么多人呢!

 

匆匆吃过晚饭,瘦松摆出同心老大的威风准备部署。首先每位捕吏都把衣服收拾得便于行动,在额头上扎起白拖帕,接着是拣选武器。巧得很,他们来时搭的船居然是安艺府中的武器商人所有,各类兵器都很齐全。讲好了是官府临时征用,到时候原物归还,只收取一些折旧费就可以了。颚十郎与土之助因为此时是加役身份(参注二),也换了一身黑色直褂配仙台平袴的武士服,还特地将大袖子用绳索扎好,以便行动。颚十郎选了两把日本刀插在腰带上防身;而九州武士出身的土之助缠着武器商人询问有没有“种子岛”这件兵器。商人回答有倒真有一件,但是因为担心没人会用,留在了码头船舱里。土之助来了兴趣,非要赶在天全黑之前去拿。瘦松没有办法,只好嘱咐他快去快回。接下来松五郎打开青柳七郎画的队列图,给每个人交待任务。按照图中显示,樱场家三口人:家主三喜男和两个女儿捧着神矢箭袋排在游行队伍后方中间位置;远藤敬二和他家五口人手持仪仗长矛,是队伍最后一排;而青柳屋七郎全家只有他一个人,又负责运送神馔食盒,隔着神轿排在离樱场家三口人不远但靠前一些的位置。瘦松的部署如下:与其分散人手围住整个队列跟随行动,还不如分成三组见机行事。“飞毛腿”丈助带一些善于摸黑走夜路的伙计,抢先出发,在“渡御”结束前赶到府中的熊野神社,防备有人在终点那里打埋伏;“猴子”十吉与“保镖”阿龟各带一些人扶住神轿,在樱场家和青柳七郎四周围起人墙,防止有人接近行刺;最后是松五郎和颚十郎带着土之助,加上剩余的人跟在远藤家五口人背后,尾随“渡御”队伍前进。因为被保护人在队列中的位置靠后,还要小心有人骑马从背后奇袭。这样一来,即使佐久间正男能集结一支小部队前来攻击,应该也很难得手。安排之后捕吏们趁天还没全黑开始加入队列,瘦松和颚十郎站在神社门口,焦急地等候土之助归来。等到夜幕降临,土之助终于背着用黑布包裹的武器赶回来了。颚十郎刚刚对他交待完毕,神社里面就传出“渡御开始!”的号令声。立刻有人四处奔走,将神社里所有的灯火逐个熄灭,如同得到了什么信号,不过喝杯茶的功夫,整个府中就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之中。

 

这日天气本来不错,傍晚时风吹来一阵薄云。这下子连一点星光都没有,真是伸手不见五指了。还好神社里面用白灰铺满了两米宽,上千米长的路面,勉强还能顺着走路。出了神社,“渡御小道”两侧也同样撒了白灰,一行人以此为路标,开始了“渡御”游行。首先出发的是清道神官。雾払、大幡、御楯、神马和神主在前,紧跟其后的袮宜(注十)敲响腰鼓;身穿净衣的巫女手持竹叶,开始演奏神乐;全副武装的神人(男巫)把弓弦拉得“啪啪”直响,假装向四面射箭。再往后是众人抬着八基大神轿、神馔食盒以及长持木箱。每位称为“产子”的各家氏子总代肩扛手持、抬捧着各类物品殿后。队列中人少的地方三人并列,人数较多的五到七人并排。加上临时增加的奉行所捕吏,一行人如蚂蚁般列队缓缓出发。因为完全在黑暗中行走,整个队伍离开神社已经花了将近半刻时(一小时)功夫。下山走上大道又花了半刻时。等上了大路,清道神官停止奏乐拉弦,一切归于寂静,只能听到一大群人的脚步声,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庄严肃穆。颚十郎偷偷拿出轿夫息杖,像瞎子那样点地摸索,向前推进。离开了山地,接下来就是横渡多摩川,河上事先已经用小船并列铺上木板搭成临时浮桥。为了防备有人落水,浮桥两侧用碗口粗的吉例大绳做成栅栏标记。除了脚下发出较大的响声和颤动以外,这一段倒是相当顺利。接下来逐渐进入府中地界,住房多了起来,脚下的大路也平坦好走了一些。街边那些房舍明明都挂着灯笼,却全部黑灯瞎火,真是说不出来的诡异。到了城里面,队伍中开始有了一些小骚动。本来那些春心浮动的少男少女正是趁此机会脱队,跑开找地方幽会私通的。可这次因为有江户来的奉行所捕吏在场,暗夜里的野合反而无法展开了。有人甚至为此发出了轻轻的哀叹声。一行人踉踉跄跄地顺着“渡御小道”摸黑前进,终于到达目的地熊野神社附近:路两侧的白灰又开始铺满整个路面,说明接下来就是神域范围了。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前方出现了一个大土坡 根据府中地方志记载,那里是古代神人的坟墓,熊野神社就建在土坡一侧。已经走了大半个夜晚的人群中传来轻微的欢呼声,大家不约而同加快脚步,开始爬坡。

 

就在游行接近尾声的时候,坡上神社的方向传来叫嚷声:“当心!马惊啦!马惊啦!”黑暗中根本看不清四周,颚十郎站在那里发愣,只听见一阵“得得”的马蹄声传来。伴随着队伍里混乱的叫喊声,一匹白马冲过来,几乎和他迎头相撞。在最后一刻那马儿完全凭着野兽的本能与人擦身而过。颚十郎受惊倒下,手里的息杖也丢了,连忙挣扎着又爬了起来。这时“渡御”队伍里有人叫喊:“奉行所的大爷在哪里?”阿古十郎连忙顺着声音摸过去,结果和从另一侧闻声赶来的瘦松撞了个满怀。两人揉着各自的痛处,跌跌撞撞地走到游行队伍里面,找到了喊话的那个“产子”。这人说话的语调听着很熟悉,但是黑夜里看不清面貌。等瘦松开始问话,他才回应:“是同心大爷么?在下是远藤敬二啊!刚才我躲过惊马后又往前走了十来步,手上的长矛碰到了一个软东西。我还以为有人把御神箭袋掉落在地了,摸索着准备捡起来。结果发现那是个人躺在地上,身上还插着一支羽箭!”瘦松不由大叫:“出事啦!有人中箭啊!点火!赶快点火!”队伍里立刻有几个声音传来:“不许点火!绝对不能点火!‘渡御’还没有结束,现在点火是要遭天谴的!”周围的人闻声都聚拢过来,颚十郎在人群里面拼命朝前挤,劈手抓住队伍前列一个人的衣襟。先是摸到神官的高冠,然后是腰鼓,知道此人乃是负责的袮宜(参注十),大声叫道:“我是奉行所的!快说,‘渡御’怎么样才算结束?何时能够举火照明?”那神官吓得声音走调:“把大神轿抬进神社最前面的假面屋,‘渡御’就结束了。人群解散后开始点火……”颚十郎立刻大声呼唤众人把杂物丢掉,一起来抬装着神像的八基大神轿。混乱中不少人根本摸不到轿棒,就胡乱用肩顶住神轿边缘,或者拽住从轿上垂下的拉绳。大伙儿七手八脚、一路小跑地将神轿抬进了假面屋。只听一声大喝:“渡御结束!”有人将火种点燃投入前院白灰当中留下的几个黑点,三四堆篝火立刻照亮了周围。瘦松不顾自己额头上撞了一个大包,点起火把向神社门外的坡道奔去。这时神道两侧的灯笼火炬纷纷燃起,很快整个府中城里已经是灯火辉煌。

 

阿古十郎和土之助顾不上看风景,拿起灯笼火把也顺着坡道跑回去。坡下很快传来“飞毛腿”丈助的声音:“在这里!是两个人中箭躺在这里啊!”接着瘦松叫着:“快看!那边还有一个啊!”接着颚十郎也叫起来:“这边!这边还有一个啊!” ……等到天边泛起一片鱼肚白,北町奉行所的捕吏们垂头丧气,活像失去主人的战马一样,围着地上四具尸体打转。按照和熊野神社的距离远近,可以推断四人的中箭顺序:最早被射死的是樱场屋家主三喜男,他被人从侧后射中颈窝,黄色的水干衣领被鲜血染红。死者垂头跪坐在地,手里还捧着神矢箭袋。接下来被射中的是樱场泽子。奇怪的是本来位于前排的青柳屋七郎不知为何跑了过来,紧接着也中了箭。七郎和阿泽都是颈部中箭,两人拼着最后一口气相互握住手,才闭目死去。死得最惨的要数“府中美人” 樱场源子了。看来这位樱场家的长女已经察觉到危险,拼命离队逃跑,尸体被发现的地点已在铺满白灰的“渡御小道”之外。她是在运动之中被人射中了背部,箭头从腹部穿出。阿源带伤在地上爬了近百步距离,才因为大量失血而昏迷死去。瘦松沮丧地望着尸体,满口牙齿咬得“咔咔”作响:刚才还好好的樱场家一门三口,加上斯文柔弱的青柳屋七郎就这么被轻易谋害了。这次北町奉行所真是徒劳无功,颜面无存!颚十郎跑过来轻轻拉了拉松五郎的衣袖。后者回过神来,咬牙切齿地吼道:“众人散开!封锁现场,捉拿凶手!”就在众人乱成一团的时候,一名穿白狩衣的神官从熊野神社里走出来,恭敬地对瘦松和颚十郎说:“杀人嫌疑犯业已落网。我家馆主有请奉行所长官!”天色已经微明,熊野神社的大殿里面依旧灯火通明。同心松五郎与颚十郎、土之助被引入这里,跪坐在大殿客方一侧。屋里另一侧坐着三名武士打扮的壮汉;中间主人的位置上,府中名人桥本铁五郎正襟端坐。这位将监大人头戴高冠,穿着与身份相符的淡紫色狩衣,上面绣满金色二追藤(两条首尾相连的藤)家纹。颚十郎偷眼看去,只见老人须发皆白,脸上布满疤痕一般的深刻皱纹。最奇特的是他的一双手掌异常宽大,手指上布满老茧和皱纹,远看简直不是人手,而是野兽的鳞爪。

 

颚十郎很快又偷偷捏了一下瘦松的衣袖,用大下巴偷偷示意,松五郎顺着他的指引,看见神殿墙上正中挂着一个巨大的木刻二追藤家纹,两侧还挂着很多木牌匾额,其中一块放在醒目的位置,上面用汉字竖写着:“府中弓弧会师范道场”。看来这位桥本将监不仅是这儿的主持神官,还兼任弓弧会道场的馆主。这时桥本将监故意咳嗽一声,很有气势地宣布:“把嫌疑犯带上来!”不一会儿,两名弓弧会下级练士押着一名男子走来。那被当作犯人的家伙倒是十分镇定,很随便地在殿中央地板上跪坐下来。看他那副悠闲的样子,倒像是个刚走进澡堂的顾客,正等着别人来伺候自己脱衣服搓背什么的。不用问,来者正是府中有名的混混浪人佐久间正男。此人中等身材,长得相当结实。正男是个留着八字胡的红脸大汉,偏偏还长了一对三角眼,显得十分凶恶。桥本将监抬手示意奉行所的人可以问话了。松五郎憋了一肚子火,劈头就问:“樱场屋一门三口还有青柳屋的少东是不是你杀的?”“当然不是!”颚十郎怕僵住冷了场,急忙问:“听说你的箭法高超,可有办法在黑暗中一口气射死四个人啊?”正男翻起了白眼:“谁会去练这种箭法啊?”见别人都问了,土之助觉得自己不开口有些示弱:“我问你,如果是你杀人的话,为什么不逃跑啊?”此话一出,屋里的人都盯着土之助打量,觉得真是问到点子上啦。佐久间正男放肆地伸了个懒腰:“都说了人不是我杀的,干吗要逃呢?听说暗夜祭结束时灯火点亮后很漂亮,晚上我就骑马走到古坟土坡上准备观赏一番。结果稀里糊涂地就被带到这儿来啦!”看他那副无所谓的样子,瘦松气得想站起来揍人;颚十郎思索着正想开口;一名练士气急败坏地跑了进来:“馆主不好了,那帮氏子总代造反啦!”只见足有上百名的氏子总代“产子”们押着一名神官,抬着四具尸体走来,把大殿前的庭院挤得水泄不通。原来因为这次暗夜祭出事死了人,奉行所的捕吏封锁了熊野神社。本来应该解散的各家氏子总代都留在门口坡道边,远远看着远藤敬二跪在青柳七郎尸体边放声痛哭。大家小声议论着:“青柳屋只剩七郎一根独苗,这下算是断了香火。不过他至少还有远藤家这门亲眷出面举哀发丧。而樱场屋一家三口好端端地都死啦,连个来上香的亲戚都没有,真是太惨啦!”“听说凶犯佐久间正男被弓弧会抓住了正在讯问,要不要过去看看?”

 

天光大亮。此时一乘小轿从土坡下面被两个轿夫抬了过来,奉行所捕吏急忙上前查问。对方说是昨天下午提前雇的轿子,讲好了暗夜祭结束之后在熊野神社土坡下的地藏像边上等客人上轿来着。因为从重新点灯开始到彻底天亮等了半天不见客人,轿夫担心听错了,干脆抬上来看看。有个眼尖的轿夫突然叫了起来:“不得了啦!那边躺着的青年不就是客人么!原来他出事啦!”众人听说是死去的青柳七郎雇的轿子,正围着看热闹,一名白衣神官从假面屋里走出来。大家还以为他是来驱赶人群,不许轿子在神域停留。谁知此人开口询问:“哪里来的空轿子?还真是来巧啦。有一位神官夜里受了惊吓,厩里的马又都跑光了,正想雇轿子到国魂神社去呢!”不知哪家氏子总代的产子插嘴问了一句:“受惊的是哪位神官大人啊?”“就是国魂神社的代理主持呗。要不然谁会刚到府中城里又走回头路啊?”那边跪着哭泣的远藤敬二无意中听到了,突然朝自己腿上狠拍了一掌:“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还有这个人啊!”这位产子立刻站起来,抓过原来丢到一边的仪仗长矛,对聚集在神社门口的各家氏子总代喊道:“各位父老乡亲,在下有一言奉告!樱场家与青柳家世代侍奉神明,从未错过一次暗夜祭。这次却突然在祭典上被人杀害,实为不公!希望大家看在与樱场家、青柳家共事多年的份上,出手相助,捉拿嫌犯。”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嘀咕:“佐久间正男不是已经抓住了么?” 远藤敬二咬牙切齿地指着假面屋:“其实还有一位嫌疑犯,现在他就藏在那里!”府中人排外不假,但自身也相当团结。于是大伙在远藤家带领下鼓噪起来,仗着人多势众闯入假面屋抓人。那些神官、女巫、神人们平时高高在上,作威作福,到这会儿吓得连声惊叫,纷纷退出假面屋躲到走廊上面。那位被远藤敬二视为嫌疑犯的神官躲避不及,被当场包围抓住。这一大群人干脆把四名死者的尸体也抬上,一齐拥到神社大殿来找主持大神官评理。屋里众人本来正围着佐久间正男问话,听说凭空又冒出来一位杀人嫌疑犯来,不由好奇地交头接耳,议论起来。最后还是桥本铁五郎下令,将新的嫌疑犯带到殿上,和佐久间正男并排跪坐。因为氏子总代人数太多,只能让他们留在庭院里旁听;尸体不能总这么抬着,最后盖上草席排成一行放在了大殿门前。大家还推选远藤敬二去殿上参加审讯,顺便解释抓人理由。

 

却说这位被氏子总代抓获的嫌疑犯名叫黑田屋权兵卫,正式身份是国魂神社的代理主持。虽然耳闻其名,远藤敬二初次见到此人还是在数月前“府中美人”樱场源子和青柳屋七郎的订婚仪式上。远藤敬二记得此人当时是作为樱场屋的远房亲戚出席典礼的。瘦松听了暗暗点头:“这么说来,现在樱场屋一门三口外加女婿都死了,生意家产就只能交给远亲黑田屋继承,这倒是不错的杀人理由啊!”另外这位权兵卫是个出名的“猫眼男人”:也就是天生可以在黑暗中不靠灯火仍旧能看清东西的人。最后一个疑点是,暗夜祭那晚出发时,黑田屋权兵卫手里捧着一把神弓,紧跟着八基大神轿,位置恰好就在捧神矢箭袋的樱场家前一排!这下颚十郎也来了兴趣:“猫眼男人拿着一张弓走在三名受害者前面啊……”他忍不住捏着大下巴小声问远藤敬二:“不知道这位黑田屋弓道箭术如何?”远藤敬二只得实说:“我倒是没有亲眼见过,但听说他箭射得相当不错。”土之助忍不住插话:“弓道箭术固然重要,还要看他们所用的武器。你们看对面那三个人面前当做物证摆放的弓和箭。四具尸体上拔出来的都是带有鹰羽、在坚木涂上红漆的神矢。从佐久间正男身上搜出的不过是普通和弓:主体是竹子的,弓弦是鲸须。用这玩意儿在一百步距离上射箭靶鸟雀倒是没问题,用来杀人就有些勉强了。再看氏子总代上缴的这把被黑田屋捧过的神弓:是按照战国时代兵器仿造的木胎弓。主体外面也沐了红漆,材质是楠木的,外面有描金铁箍加固;弓弦应该是麻制,虽然寿命短暂,射出两三百箭就得更换;但张力强劲,在百步之内连杀四个人毫无问题,是和神矢配合使用的理想武器。”别人倒还好,远藤敬二听得直摇头:“这位大人说的实在太深奥啦,恕在下无法听懂。”平时沉稳的土之助变得性急起来,面向桥本将监行礼道:“在下有个疑问,还希望馆主能够赐教!”见铁五郎点头同意,土之助便指着对面那三名武士问道:“听说府中的弓弧会乃是由弓道好手组成,为首的号称‘府中三人众’,请问是否就是我等面前这三位?”

 

桥本铁五郎发出一阵夜鸟悲鸣般的怪笑:“你搞错啦,这三个人只不过是弓弧会里的小角色。本道场乃是按照老夫自创的‘弓法八式’所设,从入门练士开始共分为五级。这三位是刚从练士升级为教士的资深射手,因为来向老夫询问教导入门练士的方法,正巧在座而已。”见土之助还等着下文,桥本将监略为迟疑了一下:“所谓‘府中三人众’,乃是我弓弧会三位最高一级的教头。要达到这个境界,首先必须通晓弓道,箭法超群;然后注重修行,不在胜负。” 他伸手向佐久间正男指去:“这个人勉强算是一个。”又指向黑田屋权兵卫:“这个人是另一个。”那边土之助追问:“那么第三位呢?”老将监把鳞爪般的手收回,指向自己。瘦松心说这下可好,弓弧会顶尖的射箭好手“府中三人众”全部在场,不过倒有两个是作为杀人嫌疑犯被抓到这里的。这时皮肤白净,外表光鲜,比那位青柳七郎更像是商铺少东的黑田屋权兵卫喊起冤来:“在下虽然生有夜视之眼,也只不过勉强能看清周围,不可能张弓射箭杀人。再说我拿弓走在三人之前,又没有脑后长眼,哪里会知道背后有人中箭?”瘦松立刻追问:“青柳屋的七郎可是从前面的行列跑到你身后去的,你怎么可能没有看见?”权兵卫道:“看是看到了,可我当时哪里知道他会中箭?还当他有话要和樱场家的人说,就闪开让他过去啦!”由于两名嫌疑犯都不肯承认杀人,审讯暂时陷入了僵局。颚十郎不管瘦松向自己递眼色求救,不停地与土之助、远藤敬二小声交头接耳。在一片难堪的安静之中,端坐在中央位置的桥本将监大人腹中突然传来雷鸣般的动静。老头子刷地站起身:“老夫忘了还没有吃早饭呢。我的鸭肉汤面做好了没有?怎么没有人端上来啊?”阿古十郎听到“鸭肉汤面”,立刻眼里放光:“这个,小生等人也忙了半天,未曾早餐。馆主大人能不能行个方便?……”说着话人已经跟着桥本将监直奔厨房而去。看着对面的弓弧会教士们一脸鄙夷的表情,瘦松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过了一会儿颚十郎红光满面地跑回来,手里还捧着堆满面碗的食案:“不得了!这次来府中碰到宝物啦!此处的鸭肉汤面如果拿到江户去卖,一定可以赚大钱!大家赶快尝尝!”说着便不由分说地为自己这边的每位摆设食案,又在每人面前都摆上一碗汤面。土之助毫不客气地吃起来;瘦松一脸通红地含羞举筷;只有远藤敬二表示没有胃口。阿古十郎连说不能浪费,把他那一碗端到自己案上大嚼起来。

 

仙波阿古十郎吃得满嘴油光,还用筷子点指着汤碗说:“这鸭肉汤面做得好精致啊!怕老人家咬不动,特地把整鸭剁成碎末做成肉丸;汤也经过加工处理,完全是油而不腻。再加上昆布(海带)和盐调味,实在是人间美味啊!”对面的功弧会教士实在看不下去了,为首的一人发问:“你不是跟着将监大人到厨房去的么?我家馆主到哪里去啦?”“当时我们一人一碗,光顾了吃面。等我从厨房拿面回来时他人已经走了,既然将监大人没有回来,恐怕是去上厕所了吧?”似乎为了回应颚十郎的胡乱猜测,桥本铁五郎更衣完毕,威风凛凛地出现在大殿之中。只见他把狩衣左袖收起扎在腰带上,袒露出左肩以及一半胸部,变成了射箭服。左手拿着一把宽大的和弓,右手戴着四指弽(鹿皮手套),腰下的箭囊里插满了神矢。就好像即将上战场的武士,显得杀气逼人。当下桥本将监坐回原位,将弓放在手边的榻榻米上,一字一顿地说:“这次弓弧会不幸出现败类,不顾武德修养,连伤四条人命,实在是弓道武士的耻辱!老夫只等奉行所的大人们问案完毕,找出真凶,就要在此杀一儆百,清理门户!”闻听此话,那三个弓弧会的教头吓得俯首低头;身为“府中三人众”之一的黑田屋权兵卫脸色发白;就连最满不在乎的混混浪人佐久间正男额头上也冒出了汗珠。土之助眼里放光,放下面碗对颚十郎说:“可不得了啦!没想到将监大人居然会使用罕见的重藤弓(复合弓),还配了速射弦,这不摆明了要杀人么?”松五郎小声嘀咕:“居然要动私刑,实在太看不起我们奉行所啦!”桥本铁五郎抬头向瘦松示意:“怎么样?审讯有结果了么?”就在这时土之助推开食案站了起来,大家知道他有话要讲,于是都盯住他等着。谁知他居然说:“在下很久未进荤腥,这面确实太油腻啦。不知哪位可以帮忙带路,去趟厕所?”神田松五郎装作去摸额头上的大包,绝望地用手捂住脸。桥本将监朝教士们招了一下手,坐在下首的一名光头射手站起身,一脸鄙夷地说:“你随我来罢。”两人匆匆离开了会场。那边黑田屋权兵卫望着桥本铁五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意识到自己的威慑起了作用,老将监摆出府中之王的派头说:“黑田屋你有什么话,尽管讲来!老夫自会为你作主!”权兵卫说道:“在下也不知道这事与案情有无关系,也许是我一时眼花罢?记得青柳屋七郎从我身边走过时,在下好像看到有亮光一闪。心里还奇怪呢,这才五月份啊,怎么这么早就有萤火虫啦?”这下轮到颚十郎推开食案站起:“此话当真?”瘦松见此案有了转机,连忙抬起头来,竖起耳朵细听。不过片刻工夫,四具被害者的尸体被抬进了神社的土藏(注十一),在关门断绝光亮后,这四个人的水干后衣领上果然都如权兵卫所言,发出了一片荧光!

 

回到大殿,颚十郎问远藤敬二:“不知道祭典神馔里面的乌贼是从何而来?”“那正是青柳七郎表哥负责输送的贡品。今年特地从越后国进货,长途运来的!”阿古十郎对瘦松道:“那黑暗里发光的东西,应该是乌贼的墨汁!”松五郎立刻来了精神:“这么说还是佐久间正男做的案:他以乌贼墨汁制作成黑暗中射箭的标靶,骑马从背后偷袭。还想嫁祸给猫眼男人权兵卫,这个畜牲!”颚十郎拦住正在怀里掏捕绳准备抓人的瘦松,表示不可性急,他自有道理。颚十郎与瘦松一人押着一名嫌疑犯,在两名弓弧会教士的见证下再次进入土藏。但是两名疑犯的手上都没有出现预期的萤光。出了土藏,颚十郎点头说:“看来凶手早就防备到这招,事后用白醋或者淘米水把手仔细洗干净了!”回到神社大殿,颚十郎意味深长地对佐久间正男说:“有些话还是早点说出来的好,憋在肚子里当心生病哟!” 瘦松不知道他还在犹豫什么,急得抓耳挠腮。阿古十郎却转身对桥本将监说:“案情真相即将大白,我还需要一位证人,各位请等‘飞毛腿’丈助带证人回来,就可以结案啦!”老将监耸了一下眉毛,不置可否;那些弓弧会的人一脸不相信,等着看江户人的笑话。殿外的各家氏子总代则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得到丈助已经回来的通报,颚十郎突然问佐久间正男:“听说你曾经发誓要将樱场家杀个鸡犬不留是么?”正男的红脸膛变得更红了:“那纯粹是在下酒后狂言,作不得准啊!”阿古十郎咧嘴坏笑:“不管怎样,樱场家还有一位幸存者,看来你的威胁没有完全实现啊。”不一会儿丈助已经来到大殿门口,但他身边却没有其他人跟随。众人仔细一看,却发现“飞毛腿”丈助的手上抱着一只猫。这下连见多识广的桥本将监也来了兴趣:居然用猫来作证断案,这可是千古奇闻啊!颚十郎得意地说:“各位请看仔细了:呆会儿这只猫跑到哪一位嫌疑犯面前,这人便是杀害樱场全家和青柳屋七郎的真正凶手!”在他示意下,丈助小心地把猫放下地来。这是一只未成年的小猫,长着普通的黑白杂色皮毛,脖子上用红绳系了个铃铛。只见它摇晃着可爱的小脑袋,喵地叫了一声,毫不犹豫地扑向黑田屋权兵卫,低头舔起他的手来。权兵卫立刻变了脸色,大吼一声:“混帐!”甩开小猫拔腿就逃,临出门竟然还从弓箭架上拽走了一把杨木弓和几根羽箭!

 


一屋子人里面佐久间正男最先明白过来。他怒吼一声,抢过自己的弓箭对准权兵卫逃跑的方向飞快地搭弓放箭,那手势赫然是让他在御前比赛上得奖扬名的日置流箭法“疾星射”!几乎就在同时,一支带黑色羽毛的箭飞了过来,“喀吧”一声射到桥本铁五郎身旁的榻榻米上。老将监冷笑着把箭拔起,以与年龄极不相称的速度站起来,就把这支箭搭上自己的重藤弓,拉弓如满月,只听“梆”的一声,那箭早已离弦飞逝!事后土之助非常后悔他错过了这次观赏大和流笠悬伴水箭法的机会。“飞毛腿”丈助紧跟着冲出去察看,不一会儿他擦着冷汗走了回来:“真是不得了的好箭法!白羽毛的那支箭射中了黑田屋的左臂;黑羽毛的那支从他后心穿入,把权兵卫整个人钉到树上去啦!”桥本铁五郎转过脸来看着颚十郎:“你小子这是玩的什么戏法?”阿古十郎扬起出众的大下巴:“其实用哪家的猫来测试结果都一样:发光墨汁虽然有办法洗掉,但是乌贼鱼的腥味可是很难清除的!”老将监再次发出古怪的笑声,又对佐久间正男问道:“你这孩子,为什么不解释清楚呢?”颚十郎叹了口气:“还真是个倔强的浪人啊,那么就由在下代为说明吧。其实这次你在熊野神社出现,是为了和‘府中美人’樱场源子一起私奔!抛去你一开始的暴躁不提,实际上阿源相信和你的结合乃是神灵的旨意,加上青柳屋七郎心有所属,另怀所爱;于是你们两个早就准备趁这次暗夜祭远走高飞。”瘦松一脸不相信:“都已经定过婚啦,那两个人竟然彼此不相爱么?”颚十郎伤感地点点头:“全都怪樱场屋三喜男这个老家伙自以为是,胡乱指挥:其实青柳屋少东和二姑娘阿泽从小就是一对,到死还那样拉着彼此的手啊,不是恋人又是什么?再说青柳屋,应该也是早就谋划好的,打算趁暗夜祭和阿泽私奔。事先雇了轿子,是考虑到阿泽身体单薄,不能再长途行走,而青柳屋作为男子是打算陪在轿子边上步行的。可惜偏偏半路上杀出一个黑田屋权兵卫,为了夺取家产不仅策划了杀人阴谋,还想出通过使用乌贼墨汁嫁祸给最初的嫌疑犯佐久间正男。”桥本将监不由发问:“那么黑田屋又是如何得手的呢?”“从权兵卫在游行队伍里选择的位置来看,他是在横渡多摩川的时候偷偷爬上了八基大神轿,而且事先在那里藏了几支神矢。接下来他就居高临下,等爬坡的时候后排步行的人逐渐超过笨重的神轿,便可以伪造出靠乌贼墨汁指引从背后杀人的假象了。不过他没有估计到接着我会让所有人都抬着神轿冲进神社里面。因为没有办法及时从神轿上爬下来,困在轿子上还被摇晃得头晕眼花,后来只好以受惊来掩饰。”

 

远藤敬二听得咬牙切齿:“黑田屋这个畜牲!待我再去刺他几矛!”却被瘦松一把拉住。这边佐久间正男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其实我和阿源很早就认识。我小时候每年夏天都去国魂神社的道场练习弓箭。记得有一年训练结束后我偶然走过神社边上的空地,看见还是小孩子的阿泽蹲在那里哭泣。我还以为她是迷路走失了呢。走过去一问,原来她们姐妹俩偷偷跑出来玩耍,结果当姐姐的阿源不小心掉到土窟洞穴里面去了,而且还崴了一条腿爬不上来。妹妹在上边不知道怎么办,所以吓哭了。那个土窟果然很深,我把弓身卡在石碑之间,再加上备用弓弦和衬衣、腰带,才勉强让阿源能够抓到。我和阿泽两个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拉上来。然后我硬充好汉,背着阿源,牵着阿泽,带她们两个回家。那还是我第一次和女孩子的身体靠那么近,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呢。后来私下交往了几年,我们彼此都喜欢对方。等到阿源成年,我们就借着暗夜祭幽会私通。那根平打银簪是阿源故意留下的信物。你们可以去看看阿源的尸体,我送她的那条玉坠也一定还挂在胸前!我真没用!当时应该骑马冲进‘渡御’队伍,把阿源救出来,那样她就不会死啦!呜……”连远藤敬二都听得心酸,低头过去宽慰。桥本将监站起来大声宣布:“好啦,人死不能复生,佐久间正男你要节哀保重啊!今天我府中弓弧会成功铲除了一个祸害,是值得庆祝的事!来啊!把御神酒抬出来!大家赏老夫个面子,就在这里喝酒尽欢如何?”颚十郎起身走过去,捏着下巴对老将监说:“现在就喝酒庆功,为时过早啊。在下还有事情没有说完咧!”大家不由一愣,眼看瘦松以夹攻之势绕到桥本铁五郎身后,不知道又有什么事发生?阿古十郎故意选择了位于桥本将监侧面的位置坐下,大声宣布:“暗夜祭的事情,现在才要开始向诸位说明呢!”他故意转过头来对桥本大人说道:“首先,根据我的好友土之助分析,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之内连续射中四个移动目标,最可能的是使用本多流的绝技‘连珠射’。将监大人您作为资深射手,将军御前比赛裁判,应该对‘府中三人众’各自的师承流派非常了解才是。可是您明知道有嫌疑的两人中只有黑田屋是本多流高手,却故意忽略不提。”“嘿嘿,老夫年纪大了,一时忘怀而已!”“那么咱们就从头把故事讲一遍吧!”

 


颚十郎从衣袖里掏出府中地方志,摇晃了一下:“根据本书记载,最初的暗夜祭要经过六个地方,横穿整个府中城。起点是山上国魂神社,终点则是郊外天光神社。而熊野神社那时只是‘渡御’途中经过的一站而已。原来的‘渡御’游行要走一整夜。等到达天光神社时,太阳正好缓缓升起,人们欢呼着,抬着神轿奔跑,争取在完全天亮之前到达终点。现在的‘渡御’因为距离缩短了,所以整个游行结束后仍然是黑夜,需要重新点火。”“那又如何?”“有人在许多年以前擅自改动了‘渡御’游行的路线。为此还特地纵火烧掉了原来的终点天光神社。改用熊野神社作为起始点,这完全是为了满足某些人的私欲罢了!说来有趣,熊野神社供奉的主神根本不是六所明神,而正是传说里到处惹祸让天照大神发怒隐藏的素盏呜尊!”这下连殿外的各家氏子总代都停止了议论,仔细听起来。“府中习俗上排外不假,但是引起流言,让江户方面注意的只有两件事。首先是上一代将军大人时期的‘黑船事件’(注十二)后发生了一件怪事。当时幕府四处招兵买马准备对付预言将会回来的外国舰队。安艺府中地方有一位商人,带着祖传的战舰图样赶赴江户。他准备把图进献将军,借此在幕府里谋得一官半职。原来商人的祖先曾经在安艺国毛利家的村上水军里负责设计建造舰艇。战国时代的海战是双方舰艇逼近后先互相投掷‘焙烙玉’(燃烧弹),然后用弓箭对射,最后是接舷肉搏。而以海贼起家的村上水军以此方式横行濑户内海两百年,一直没有吃过败仗。当时织田信长在诸侯混战中崛起,有统一天下的野心。为了打垮不肯臣服的毛利家村上水军,织田家倾尽全力建造了六艘巨大的铁甲船。因为这种船很高大,重心不稳,所以只能沿着海岸慢慢航行。村上水军和铁甲船遭遇后,因为对方防护严密,‘焙烙玉’(燃烧弹)和弓箭对它们毫无办法,跳舷肉搏又找不到对手;而躲在船舱里的织田‘铁炮众’(火绳枪兵)却可以透过射击孔居高临下地屠杀敌手。结果村上水军二百年来初尝败绩,一溃千里。事后商人的祖先受村上水军委托,设计可以对抗织田铁甲船的舰艇。”

 

“那位匠人苦思冥想,设计出了所谓的‘星笼’快船。这种船外形古怪,又叫‘蜈蚣艇’。它完全没有风帆,两侧配有九对十八支船桨,船身低矮,几乎与海面平行。为了防止海水灌入,甲板上特地用木骨蒙上兽皮作成顶盖,只留下瞭望手探头出来指引方向。计划的战术是‘星笼’趁暗夜全速逼近迟缓的铁甲船,用‘焙烙玉’(燃烧弹)集中攻击没有装甲保护的船舵,使其失控登陆搁浅,然后用犬枪(标枪)改装的飞火炬烧毁。恰好此时织田家大将明智光秀起兵叛乱,绰号‘战国魔王’的织田信长被围困在本能寺,兵败后被迫自尽。当时同样是织田家手下的丰臣秀吉立刻与敌对的毛利家讲和,返回诛杀叛逆,最后代替织田家统一了天下。讲和后铁甲船被拖上岸边拆毁;‘星笼’快船因为失去了对手,一直都没有建造出来。等到两百多年后发生了‘黑船事件’,那位商人立功心切,竟把外国蒸汽轮船当成了织田铁甲船,希望幕府可以生产‘星笼’快船与之对抗。这位关西商人带着古代战船图样,一路来到府中宿,准备从多摩川搭船直达江户城,却从此失踪了。另外在三年以前,江户湾里顺水漂来一些死后被肢解的尸体,他们大多是船夫模样的壮汉,身上都带有箭孔伤痕。按照水流方向判断,这些尸体是从多摩川上游的府中一路飘到江户湾来的。这两件事,便是我等奉行所捕吏前来调查弓弧会的真正原因。出发时在下的舅父要求敝人仔细阅读府中地方志的开头,于是发现‘渡御’路线的改变。他老人家还说,如果没有想明白,只需回忆一下他当年在奉行所的官职就可以啦。我舅父现在的官职是与力笔头(注十三),还兼任吟味役头领(注十四)和市中取缔方(搜查部长)。不过记得我小的时候他长年担任密输取缔方(缉私队长),成天搭船在江户湾里游荡,一年中大部分时间脚都沾不上陆地。连老婆难产死了都没来得及赶上见最后一面。”颚十郎挑战似地杨起大下巴:“不错!当年率领奉公众前来堵截府中‘渡御’,又被弓弧会乱箭射回的就是我家舅父庄兵卫!而桥本将监大人您,便是独霸府中数十年的走私头目!”此话一出,声惊四座。桥本将监却满不在乎地仰头大笑起来:“哇哈哈,老夫得到官职的时候,你小子恐怕还穿着开档裤呢!暗夜祭路线改变怎样,‘星笼’图样失踪如何,多摩川出现尸体也好,这些关老夫什么事?”

 

阿古十郎盯住桥本将监的面孔说道:“还是先讲一下关于猫眼男人的话题吧。天生能在黑暗中分辨事物的人并不多,而有一些人完全可以后天养成在黑暗中视物的本领。甲州的矿井窄小,空气稀薄,在地下不能点灯作业。久而久之,那里的矿工就练出了类似‘猫眼’的夜视能力。刚才被杀的黑田屋权兵卫应该也是甲州矿工出身。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就是将监大人您招揽来府中的甲州矿工首领。干走私这一行最欢迎的就是可以摸黑干活的水手,这些甲州矿工是您花大价钱收买来的‘猫眼部队’。为了把他们在排外的府中安顿下来,您借用熊野神社主持神官的世袭身份,逼迫各家氏子总代把这些外乡人认作远房亲戚。樱场家就是因此才有了黑田屋这个甲州‘亲戚’。另外还有一点:我在杂工长屋遇到过一位工匠,他告诉我日本的弓特别,箭更特别。尤其是箭头部位的‘矢’,在各个时代,每个地区都不尽相同。刚才由黑田屋射出,落在阁下身边的那支羽箭就很特别。在下认识的箭矢种类并不多,恰好知道这种带倒钩的宽箭头名唤‘腹抉’,乃是战国时代甲州弓箭手常用的款式。可见您手下的甲州人相当多,要不然怎么在道场里随手一抓,就可以得到甲州人用的羽箭呢?除了在船上当水手,这些甲州之众还奉命干起了打洞的老本行。早些年阿源不小心掉进的那个洞窟应该就是他们人工挖掘的。接下来是关于改变‘渡御’路线的事。您把靠近多摩川的熊野神社视为大本营,囤积各种货物,定期用小船送到停泊在江户湾的走私船上。顺便提一下,‘黑船’这个词自古就有,不过它本来不是指蒸汽战舰,而是来往于南蛮(欧洲)和日本的定期走私船。以前走私多是以物易物,现在除了支付现金,用鸦片等毒品代替交易也很流行。把钱和违禁毒品留在身边不太安全,于是您借助一年一次的暗夜祭,把这些东西藏在游行用的神轿和木箱等道具里面,偷运到山中的洞窟里收藏。第二年再从山里带出一些资金用来购买下一批走私货物。数年之前,那位想向前代将军进献‘星笼’图纸的安艺府中商人偶然路过,因为这里和故乡同名所以决定住宿一夜。却不幸泄露了战船的秘密而被人杀害,图纸落到了桥本大人您的手里。建造并使用夜间极难被发现的‘星笼’快船使得弓弧会如虎添翼,逐渐垄断了整个江户湾地区的走私买卖。到了三年前,遭到排挤的江户湾周围其它几伙走私贩子联合起来,试图从府中弓弧会手里夺回自己的地盘。您利用‘猫眼部队’和‘星笼’快船布下陷阱,一举消灭了这些竞争对手,彻底独霸了江户湾。这就是多摩川出现浮尸的来历。”

 


“不过乐极生悲,随着其它对手的消失,本来是重要手下的甲州‘猫眼部队’开始不服管束,准备把您这个首领排挤掉取而代之。这次位列‘府中三人众’之一的黑田屋权兵卫作为甲州矿工的首领,未经允许就私自杀掉名义上的亲戚樱场家谋夺家产,使您为之警觉。于是借各方努力查出真相之后,您故意放纵对方逃跑,然后将其射杀灭口,同时也以此警告其他甲州之众不得轻举妄动。现在故事讲完了,还请您放下弓箭,跟我们去江户的奉行所走一趟吧!”大神官把弓放下,冷笑着说:“凭你的武断推测就要让老夫乖乖听你摆布?痴心妄想!”侍立周围的弓弧会人众围拢上来,似乎想要动武。只听一声怒吼,通向后面走廊的拉门被人一脚踢开,久未露面的土之助怀抱着绰号“种子岛”的日本火绳枪,杀气腾腾地站在那里。颚十郎在心里暗中松了口气:还好终于赶上了。土之助虽然会用铁炮,却因为匆匆赶来根本没有时间填装弹药,害得我先去厨房找点火工具,然后由他借上厕所的名义去给空枪装弹上膛再点燃火绳。这时桥本铁五郎竟从怀里摸出一把装饰华丽的西洋燧发手枪来。老将监怪笑着:“小子你有种就开枪啊!看是老夫的枪快,还是你的枪准?!”说时迟那时快,只听“砰”的一声枪响!手枪落地前射出的铅弹飞到墙上,把巨大的二追藤家纹木雕打落地面,差点砸到神田松五郎身上。原来在千钧一发之际,仙波阿古十郎使出身平绝技 一刀流的“独悟剑”,击伤了桥本将监的鳞爪手腕。桥本铁五郎再也顾不上官家体面,破口大骂起来:“你这个下巴怪!居然还有这一手!”颚十郎立刻暴喝一声:“畜牲!”再次拔刀出鞘,把将监的高冠砍落尘埃,连里面的发髻都砍掉了,堂堂的馆主大人立刻变成了披头散发的老妖怪模样。虽然明知已经失败,桥本将监仍旧骂个不停:“你们一家都是打不死、杀不尽的妖怪!当年赶走了老的,现在又来了个小的,简直就像蟑螂那样讨厌!……”最后他终于骂累了,回头望向愣在一旁的佐久间正男:“你去神像那里取出卷轴,那是本座花了毕生心血开创的弓法八式,就由你传承下去!现在的世界早已被金钱败坏,一片腐烂!老夫苦练弓道三十余年,却一直默默无闻。结果还是要花钱买来将监的头衔,别人才肯进道场学习我的技艺!这世道什么都是讲钱、钱、钱,就连你当年去参加的御前比赛,也是要先付钱才能入场的!你给我记住,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有神灵赐予的本领是真的。死后它将跟随你的灵魂步入神界!”还说着话人已经被捕吏架走了。

 

这天府中城里出现了一幅壮观景象:一位衣着华丽、举止癫狂的老人被塞进轿子,本来由两人抬的驾笼现在配有四名轿夫,在大街上横冲直撞。奉行所的捕吏手持武器包围警戒;氏子总代们扛着仪仗兵器在后跟随。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直奔江户城,那排场简直就像是诸侯大名出巡拜见将军大人。颚十郎低着大下巴,卖力地抬着轿子。瘦松扶住轿棒在一边伴随奔跑。发觉先生表情古怪,瘦松关切地问他是不是鸭肉汤面吃多了在闹肚子?颚十郎板着脸回答:“想不到这个下什么怪的绰号居然都传到府中来啦。我记得是南町奉行所的某人最先这么叫我来着。却记不清是谁啦。等想起来后定去将此人一刀斩断!”那边南町奉行所奉老中之命紧急出动,攻占国魂神社的秘密洞窟。绰号“肥千”的福多千太正在清点战果,突然无缘无故地打了个大喷嚏,他摸着脑袋嘀咕:“天并不冷这是怎么了?难道远在四国的妈妈又想儿子啦?”时隔几天,作为全局指挥者的幕府老中水野越前守乐滋滋地前往“中奥”(注十五)参见将军大人。谁知这次并非单独接见,还有另外两位幕府老中在场。幕府将军照例发布感状(奖状)并传令嘉奖相关人等之后,突然话锋一转,开始了热烈的长篇大论:“干得不错,但是反应有些迟钝哟!其实三年前寡人找借口将佐久间正男免职赶回老家,那时他已经是幕府安插在府中的目附(公家密探)啦!要不是他和那位‘府中美人’爱得要死要活,荒废公务,早就轮不到你们出场啦!寡人已经任命佐久间正男接任府中弓弧会馆主,将这支人马纳入奉公众。明年的狩猎比赛可有热闹看啦。至于那些甲州矿工,罚他们在一年内重建天光神社,然后赶到佐渡岛去给寡人挖金矿!这次没收了很多不义之财。寡人查阅文献,发现先祖德川家康公曾在府中城建立御茶室研究茶道,不知道那房子还在么?就用这笔钱好好整修一下。寡人决定明年要亲临府中观摩暗夜祭!对了,顺便还要尝尝那里美味的鸭肉汤面。哇哈哈!……”可怜的水野越前守既惊又气,险些失礼瘫倒在地。(第四卷完)

 

注一:日语地名“府中”是国府所在地的意思。而国府则是指封国内由大名设立的统治机构。因为古代日本全境有多达66个封国,所以同名叫“府中”的地方着实不少。为此一般会在府中之前加上所在封国的名称以示区别。本卷开始颚十郎提到的盛产绣球花的地方是关西备后国的国府所在地府中,也就是所谓“备后府中”。另外比较有名的还有“安艺府中”等等。本文故事发生的地方离江户很近,应该是关东某个名叫“府中”的城市。笔者倾向于江户以西的武藏府中说:古代此地为武藏国国府所在地,因此也称为府中。为了与其它地区的国府区别,又称作“武藏府中”。江户时代则是甲州街道宿场“府中宿”所在地。

 

注二:江户时代的町奉行所(首都警察局),除了上级武士出身的各级大小官员,主要成员分为以下五等。与力:官府任命的下级武士,相当于现在的警长;同心:官府任命的下级武士,相当于普通警官;中间:武士的随从,由奉行所自行招募并发给俸禄;冈引:非武士出身的捕吏或者密探。从同心那里领取执照和赏钱,工资并不固定,属于编外的杂役。小者:又叫“目明”,是冈引的手下,因为通常是卧底眼线,大部分都出身低下。而加役则是临时召募的外加人手,不属于奉行所的固定编制。

 

注三:江户时代用驿站快马传信是幕府贵族的特权,称为“传马”。因此海上通信用的联络船也叫“传马船”。平民百姓则出钱雇佣专门的徒步信使往来于各地。这种人被称为“飞脚”。一般是将书信放在盒子里后牢牢绑在一根木棍上。“飞脚”再将木棍扛在肩头,像马拉松选手那样沿着大道长途奔跑。现在的日本邮政就以“飞脚”为其吉祥物。

 

注四:古代的日本轿子分為舆和驾笼两大类。其中舆是所谓的神轿,一般是用来搬运宗教法器和神像游行用的,并不载人。舆的外形类似于中国的肩舆轿子,方形的露天座位下有平行的两根轿棒,不过轿夫是前后左右至少各一人,单肩扛着轿棒行走。大型的舆轿棒上还有分叉,要出动数十人来抬。驾笼主要乘坐者为武士和贵族阶层。正式驾笼也叫迁轿子,载客主体为较小的箱型笼,一般用硬木涂漆制成,可遮风挡雨,只能容一人盘腿坐下。打开和关闭箱笼的时候,不仅要拉开侧面拉门,还要掀起一部分箱顶盖乘客才可以进出。驾笼顶端有一根房梁式的轿棒穿过,普通小轿由前后二人用单肩扛。大名的驾笼是前后各配备两名轿夫的四抬大轿。颚十郎与土之助抬的是比驾笼轻便的四手轿子,主要以平民百姓为乘客。这类轿子价格便宜,结构简单,由轿杠下系一织物制成的圈状软座位而成。虽然配有竹帘坐垫,雨雪天乘客仍不免要被淋湿。所谓“四手”指的是轿夫除了一手扶着轿棒,另一只手还拿着竹木制成的息杖点地行走。息杖除了帮助轿夫保持平衡,通过比较难走的地段外,还可以让劳累的轿夫扶着休息,故而得名。以上仅是基本的日本轿子分类,其它还有很多特别的轿子。例如本卷上文提到以一人穿白袜子在前引导,由多名轿夫抬着驾笼奋力奔跑的三枚轿子,也就是所谓的“快轿”。

 

神轿


迁轿子


四手轿子


注五:氏子总代是一种家族世袭的神道教职位。平时不在神社修行的善男信女被摊派参加祭典,临时加入游行队伍以壮声势。古代日本人认为如果拒绝这类义务,会遭到神灵的诅咒。除了定期参加游行,氏子总代往往还有其它义务,后来渐渐演化成了各种行会组织。本文当中的樱场家和青柳家就是负责为神社运输祭品而形成的货运行会成员。

 

注六:将监根据全称又分为左、右近卫将监。是正六位上的三等武官。古代日本特有的武职官衔。将监隶属于近卫府,平时负责皇宫警戒,天皇外出时负责保卫工作。由于天皇长期大权旁落,国政被幕府将军掌握,战国时期开始天皇任命的这类官职都成了没有实权、可以公开用钱购买的荣誉头衔。

 

注七:德川幕府在1841年颁布《祭礼紧缩令》,限制各种祭祀规模。同时禁止生产、贩卖及消费奢侈品。该禁令限制范围很广,包括金银器具、豪华建筑、赌博、出版以及暗娼。

 

注八:狩衣最早是平安时代(中国唐代)日本公卿贵族们打猎时穿的“运动服”,因此得名。最迟在战国时代成为神道教神职人员平时和祭典上的正式礼服。公卿在正式场合不穿狩衣,而是穿束带官服。狩衣最大的特征是穿着者同时头戴日式高冠(日本纱帽);下身为灯笼裤。普通贵族狩衣为白色,身份高贵者才能穿彩色狩衣。因为氏子总代是神道教俗家弟子,在祭典上只能穿水干,不能穿狩衣。水干同样起源于贵族狩猎活动,它是贵族侍从的服装,也可以视为狩衣的简化版本。水干的特点是穿着者光头不戴帽子;下身为裙裤(称为“水干袴”)而不是灯笼裤。虽然有三色水干传世,大部分的水干是单色的。值得一提的是狩衣和水干的上衣色彩比较素雅,而下身的灯笼裤或者裙裤颜色相对艳丽。两者结合起来,因为有平衡感,显得相当漂亮。

 

注九:田乐是用黄酱、糖、梅汁、酒和生蛋黄混合制成的日式调味品。它是一种经常与豆腐同食的甜酱。现代日本人烧烤时也会用它。

 

注十:袮宜是负责主持祭祀活动的中下级神官。地位在主持神社的大神官之下。

 

注十一:土藏是古代日本建筑中的地下室或半地下室。一般就地取材用挖出的泥土按实压紧当作围墙。土藏一般是作为储藏室使用,没有窗户,密不透风。

 

注十二:黑船事件又叫“黑船来航”,是幕府末期开始的标志。1846年,美国海军准将詹姆斯·贝特率领风帆战舰和小型风帆战船各一艘来到日本要求开国通商,被德川幕府拒绝。18521124日,美国东印度舰队司令马修·佩里率领四艘蒸汽动力舰船(共载炮六十三门)由美国东海岸诺福克出发,横渡大西洋绕过非洲好望角北上印度洋。185354日到上海,526日到琉球国,78日(嘉永663日)到达日本浦贺(神奈川县横须贺市)。由于这些铁壳船通体涂有防锈的黑色柏油,被日本人称为“黑船”。佩里要求将美国总统的国书递交日方。黑船的出现给日本带来巨大骚动,当晚江户城一片混乱。当时日本民间流传着一首狂歌(打油诗),对此事件有描述:“上喜撰唤醒太平梦,喝上四杯再难眠。”“上喜撰”是一种日本茶,与“蒸汽船”谐音。时值幕府将军德川家庆病重,老中阿部正弘以此为由称需要更多时间做决定。佩里还有其他任务而没有轻易动武,但预告他一年后还会再来,随后率舰绕航江户湾。717日(嘉永6612日),舰队离开江户返回英国殖民地香港。十天后德川家庆病逝。

 

注十三:笔头看起来像是文职头衔,却偏偏是日本战国时代的武将职位,相当于指挥官。例如战国名将前田利家、左左成政就在织田信长手下担任过“赤母衣众笔头”、“黑母衣众笔头”。相当于现在的侦察兵指挥官。

 

注十四:“吟味”翻译成汉语是斟酌的意思,吟味方是负责审讯定案写报告的奉行所上级官员,相当于现在的检查官。吟味方部下还有若干助手,称为吟味役。吟味役头领相当于助理检查官。

 

注十五:在幕府将军的住处本丸城堡里面,与将军的后宫“大奥”(又叫奥女中)相对,“表”是幕府将军处理政务、会见大名、家臣的办公区域;而“中奥”则是幕府将军平时起居休息、接见亲信大臣的私人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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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medi 15 août 2020

颚十郎捕物帐之三(陈阵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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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地狱太夫

 




今年秋天江户城的早晚特别寒冷,普通人家开始围坐在烧饭的地炉边上烤火取暖。而高级的官衙府邸与吉原游廊(注一)里的仆役们已经在布置烘炉,囤积木炭了。这天早晨,位于有乐町的南町奉行所里,绰号“肥千”,身材高大却衣着单薄的冈引(注二)福多千太匆匆走过露天走廊,像准备冬眠的狗熊似地一头闯进番屋。房中榻榻米上设有两个地炉,刚刚点着火的木柴噼啪作响,靠窗的地板上放有一盏京式提灯,一名身材消瘦的男子正坐在马扎折凳上借着灯光捧书阅读。本来大大咧咧进屋烤火的千太看到屋里这人,居然吓得愣住,一时显得进退两难。这名男子眼睛仍盯在书上,开口说:“是千太吧?既然进来了就坐下说话好啦。”从外貌来看,如若动起手来,此人绝非肥千的对手;而向来粗野莽撞的千太却像见了猫的老鼠,突然客气起来:“不用了,在下怎敢打扰老大看书……”被肥千尊称为老大的男子随手把书放下:“没什么,不知是谁把这本净琉璃(日本戏剧)歌本忘在地上,我一时好奇捡起来看看而已。”然后他盯住肥千的面孔,冷冰冰地说:“让你坐就坐,在这里不必讲究礼数!”福多千太倒也听话,像大姑娘似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尽量不出声音地在对面跪坐下来。可惜肥千的个子实在是太大啦,他跪着却几乎和对面坐着的男子一样高度,还像个屏风似地把对着门口的视线完全堵住。千太紧张地双手对捏,大胆发问:“老大您是昨天才回江户的吧?一路辛苦,今天可以不必当班啊。” 他口中的老大不仅身材很瘦,就连脸面也似刀削过的萝卜,棱角分明。五官长的都不突出,特别是嘴唇很薄,以至于笑起来没人能看清楚。为此大伙背地里都叫他“冷面判官”。这位仁兄正是肥千敬仰的同心(参注二)老大,名叫藤波右卫门。他原是江户本地商人之子,因为父母双亡家道中落,以至于被亲戚谋夺了财产赶到大街上。右卫门靠着天生的机敏顽强生存下来,成年后进入南町奉行所当差。由于偶然的机会,他被奉行所长官、吟味方(注三)池田甲斐守看中,破格提拔为同心。也许是为了报答知遇之恩,藤波右卫门表现得异常活跃:每月他个人的破案数量就占整个奉行破案总数的一半!由于成绩突出,他被数次提名晋升与力(参注二),但都被他以“与力天天和文牍打交道,没时间亲赴现场破案”为由回绝了。现在的右卫门可是江户城里的风云人物。与力以下,连其他的同心在内,大伙都对他的破案能力心悦诚服。全南町奉行所近三百名捕吏密探均以他的马首是瞻。

 

看来今天“冷面判官”的心情不错,他见千太虽然靠着地炉坐下,依旧冷得缩脖颈抽鼻子,便招呼杂役摆上酒来,罕见地要和心腹部下喝几杯。肥千受宠若惊,连忙张罗着摆好矮几,抢着为顶头上司倒酒。一杯浊酒(米酒)下肚,藤波右卫门决定把难得的好心情维持下去,主动问千太:“这次你去乡下抓那个拐骗集团,差事还顺利么?”“托您的福,一切都好,那伙犯人被包围在旅店里面,没法逃走只好投降了。”“这个夏天你难得请假回四国老家看看,这一路也都好吧?”“托您的福,大家都很健康!”“听说你老婆又要生了?”“ 托您的福……”想到这种事好像不能托别人的福,肥千急忙换了话题:“夏末秋初我不在那会儿,听说老大又破了一桩大案子,幕府特别颁发感状(奖状),上面的吟味方大人还亲自出面为您摆酒庆功。不知道那是何等惊人的案件?”右卫门浅浅一笑:“本想让你去读报告就可以了,突然记起你认识的字不多,就讲讲吧。其实这桩案子并不复杂。不过因为扯上了政治,却又不能用一两句话讲清楚。”话说自从上一代幕府将军家庆大人时发生了著名的“黑船事件”(注四)之后,日本被迫逐渐开国与世界列国通商。日本国内的文人与武士也因对此政治剧变的态度衍生出维新派(支持改革)与攘夷派(反对通商)这两个对立的集团来。这年夏末秋初,江户城里发生了维新派商人接连被杀事件。正是政局动荡的敏感时期,南町奉行所的断案高手藤波右卫门得到幕府密令:抛开其它事物,全力侦破此案。右卫门发动手下密探,很快发现死掉的两个商人都属于一个叫“开化五人组”的小团体。这个组织的五名核心成员都是从长崎到江户来做买卖的商人。他们分别是:经营西医药物器材的土仓屋老板仁平,买卖进口生丝的三原屋老板清五郎,从事外币兑换的和泉屋老板文佐卫门,长崎屋书店老板喜兵卫以及日进堂报社老板新二郎。案发时五个人中的前两位已经被谋害了。这五位富商因为在日本唯一的通商口岸长崎早早接触了西方文化,便自封为维新派的领军先锋,抱成团来江户,借口传播西方文化牟取暴利。其中最富有的长崎屋喜兵卫是这伙人的首领。他的书店每年从荷兰进口两批外文书籍,内容从哲学思想到艺术科学无所不包。翻译成日语后在江户、长崎两地贩卖,很多赶时髦的维新派人物带着巨款从全国各地赶来购买。根据喜兵卫的回忆,案件开始于当年四月他们五人结伴在江户观赏樱花的时候。当时有一个相貌古怪、穿着破烂的疯癫神人(神道教法师)来到他们面前,宣称他们五个背离正道,崇洋媚外,已经惹怒了各路神灵,要他们一个月之内去天满宫(注五)祈愿消灾,每人交纳百两黄金的赎罪钱,否则一定相继死于非命。五位维新派商人对这种狂言乱语嗤之以鼻,其中最大胆的土仓屋仁平还亲自出手赶跑了这个疯子。

 

等到五月底六月初,大家几乎已经把这事给忘了。赏樱之后,接下来的盛事便轮到去向岛观赏日出了。那天五人组的首领喜兵卫临时有事脱不开身,另外四位商人便结伴出发了。因为经常来往于长崎和江户,他们都有自己的船,这次四个人全都坐在土仓屋仁平的船上。从铠之渡出发后不久,在船后艄掌舵的船工佐吉看见自家老爷土仓屋仁平离开在船头聊天的朋友,独自走到船尾小便。因为当时有薄雾,佐吉才提醒了一声,就见土仓屋老板一脚踩空,掉到了船外的水中。一开始因为知道老爷也是船家孩子,水性不错,佐吉倒不是很担心。接下来他才看见土仓屋仁平从水里露出头来,然后突然挣扎起来,好像被人拉进水里似的又沉了下去。这时其他人也被惊动了,在另三位商人的催促之下,佐吉立刻脱衣跳下水去救老板。等大伙七手八脚地将土仓屋仁平弄回船上,他已经两眼翻白,肚子胀大,停止了呼吸。最奇怪的是,他的两只手保持着抓挠的动作僵握在自己脖子周围。验尸的时候发现,土仓屋老板并非溺死,在水灌进口鼻里之前他便已经窒息了。这件怪事使得剩下的四个商人十分担心,他们从此深居简出,出门时都带着保镖,而且约定四人结伴同行。到了秋天,有一次三原屋老板清五郎因为有急事必须离开江户独自去长崎一趟。等到约定归来的那一天,其他三人在首领喜兵卫的公馆集合,摆好酒宴准备为清五郎接风洗尘。结果三原屋清五郎因为急着赶路,在进入江户地界时遭遇大雨,淋得像个落汤鸡似的出现在其他人面前。三原屋老板进门时倒是满面红光的,但是呼吸急促。他顾不上和众人打招呼,抬手去拿桌上自己爱喝的西洋葡萄酒,却一把抓空,碰倒了那间二十坪(每坪约合3.3平方米)大厅里唯一的光源 圆桌上的银烛台。屋里的黑暗维持了大约三四分钟,等到仆役保镖们点着灯笼从楼下跑入宴会厅,三原屋老板清五郎已经双目圆睁,舌头吐出,躺在榻榻米上断了气。奇怪的是死者的脖子上有清晰的黑紫色勒痕,显然又是窒息死亡!剩下的三个维新派商人开始怀疑他们遭遇的是攘夷派的刺杀行动,于是立刻向奉行所报案。接下来情况进一步复杂起来。

 

却说那个三原屋老板清五郎为人豪爽,死前作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儿。他出发到长崎是因为听说幕府在攘夷派压力之下做出禁止进口纺织品原料的决定。等到清五郎赶到长崎,禁令业已生效。因为已经签订了价值上万两的合同,三原屋老板偷偷用船载着违禁物品开往横滨卸货。哪知道横滨方面也开始执行禁令了。三原屋清五郎大叫着这种倒霉生意没法做了,把货物堆在自己设在横滨的分号门口,一把火全烧掉了!和他签约的英国托马斯商行认为这是严重违约行为,破天荒地要和日本人打官司。有了洋人介入,问题可就严重了。“开化五人组”剩下的三个人本打算结伴搭船离开江户回长崎去,藤波右卫门接到报案和幕府密令后迅速集结人马,把这三位富商软禁在喜兵卫的公馆里面。右卫门认为虽然案子出在江户,这五个人在长崎的背景不可不察,因为福多千太不在,他派“寡言”朝太郎前往长崎,调取“开化五人组”每位成员的档案;另外又修书一封,派人去横滨邀请号称“西洋通”的著名翻译仁科伊吾来江户协助办案。谁知这两处还没有回音,“开化五人组”那边又出事了。为了防止凶手对剩下的三位商人来个一网打尽,右卫门特别将三位维新派商人分开保护起来。喜兵卫的公馆是他发财以后从破产贵族武士那里买下的一座坚固的两层大楼房,地下还有一间十多坪的土藏(注六)。为了防止攘夷派奇袭,窗上有铁栅栏,每道大门都是带滑轮的土门,没有钥匙根本打不开。当时主人喜兵卫住在二楼;日进堂老板新二郎住在一楼;和泉屋老板文佐卫门住在土藏里面。文佐卫门之所以选择住在光线昏暗、通气不良的楼下土藏里,乃是因为他做了多年的外币兑换生意,积攒了一木箱的金银财宝存在喜兵卫的土藏内。那箱子里面除了各种日本国产的大判小判(日本金币)之外,还有一些国内罕见的英国主权金币(注七)。和泉屋老板把这箱金子看得如同性命一般,自然是住得越近越好。结果因为通风太差的缘故,文佐卫门昏倒在土藏里面。当时大伙手忙脚乱地想把他抬到外面透透气,混乱中也不知是谁往文佐卫门的脸上浇水,想把他弄醒过来,哪知道这下可不得了:只见和泉屋老板立刻痉挛起来,两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双目突出,牙齿咬住舌头,没等离开土藏就一命呜呼了。更吓人的是后来发现,土藏那箱黄金的边上有人丢了一张纸。这本来是预备今秋品酒赏菊时用的席次卡。上面用五个圆圈代表席位,圈内写着五个商人的姓名。奇怪的是包括刚刚断气的和泉屋文佐卫门在内,已经死亡的三个人的名字都被红笔划掉了,旁边还潦草地写着“天诛”字样。

 


藤波右卫门颇为得意地回忆道:“席次卡的布局故意模仿‘加贺梅’图案(注八);而‘天诛’是攘夷派刺杀对头时惯用的口号。这些很明显是杀人凶手释放的烟幕。本案的突破口其实就是那奇怪的杀人凶器。第三位死者和泉屋文佐卫门的脖子被一条黄色领巾紧紧勒住。经过辨认,那是本年五月,被害的三原屋老板清五郎从米国(注九)进口纺织原料时当做手信(礼物)买回来的洋布方巾。当时送给五人组每位成员一条。本来他们都以为这是手巾一类的东西,随便放在怀里。后来这五个人里面英语最好的日进堂老板新二郎发现这方巾其实是洋人扎在脖颈上的装饰品,还教会了众人如何佩戴。他们就都系在脖子上,当做维新派的标记了。我托著名翻译仁科伊吾带着方巾去米国大使馆查问,才搞清这块领巾的来历。这种黄色领巾原本是米国骑兵部队配合蓝色制服穿戴的。制造时特地加入了龙舌兰纤维,遇到水或血液之后会迅速收缩。这个设计为的是骑兵受伤时可以扯下领巾当绷带使用。不过五人组得到的洋布方巾是被米国军方退货的残次品:因为加入了过多的龙舌兰纤维,原本设计为只缩小一半的方巾遇水居然会缩到原来的五分之一大小。如果骑兵下雨天戴着这种领巾出征打仗,恐怕自己早被活活勒死了!更重要的是,米国骑兵只是把方巾打个活结,松松垮垮地铺在颈根肩头做装饰品;而日进堂老板却让每个人把领巾牢牢绑在脖子上,还打了死结!”“凶手确定为日进堂老板新二郎。接下来‘寡言’朝太郎带来的档案揭开了杀人动机。十多年前长崎有一家专门做进口洋货生意的天草屋杂货店。老板夫妻俩英年早逝后,由长女继承家业,因此别人都管她叫‘女将’(注十)。后来天草屋因为急于扩大生意,无力偿还借下的巨额高利贷而倒闭。那位女将也为此悬梁自尽了。而根据杀人凶手新二郎的供述,后来死掉的那三个奸商当时装作互不相识,分别扮演进口商、借款方和中间人的角色,设下圈套把女将骗得团团转。后来他们故意压低天草屋店里各种洋货的价格,想让女将贱价出卖家产抵债时,有所察觉的女将决定找商行里的洋人来重新估价。得到消息的三人害怕阴谋败露,便铤而走险。他们趁一个狂风暴雨之夜,以讨债为名闯入天草屋。强奸并用洋货围巾勒死女将之后,伪造了自杀现场。而这一切都被躲在壁橱里面的天草屋老板次子新二郎看在眼中。”

 

“因为长崎的奉行所官员收受贿赂,将此案以女将破产自杀了结。失去姐姐和家产的新二郎设法逃到横滨亲戚家里。成年后偷渡到英国殖民地香港,在学习英语并成为专业翻译后返回长崎。在那里他巧遇正在寻找英文翻译的长崎屋书店老板喜兵卫,两人合伙做起了外文书籍进口、翻译和转卖生意。实际上所谓的日进堂报社只是个空架子,完全靠新二郎和他手下几个文化人为喜兵卫的书店翻译外国进口书籍来维持。不过因为开国通商的影响,国内对英语翻译的需求激增。像仁科伊吾那样有名的‘西洋通’翻译,一天下来就能挣到百两小判。于是日进堂的资金逐渐积累起来,老板新二郎也成了富翁。几年后新二郎终于又遇到了害死姐姐的三个仇家,由喜兵卫出面,拉拢他们入伙,组织了所谓的‘开化五人组’。这个案子最有趣的一点就是凶手居然利用被害人作为帮凶:三原屋清五郎出面购买了凶器领巾;土仓屋仁平进口的西洋安眠药造成和泉屋文佐卫门在土藏里的突然昏迷。可以说那三个人的性格被新二郎摸得相当透彻。面对所谓天神诅咒,胆大的土仓屋仁平不怕死毫不在乎;豪爽的三原屋清五郎为了面子置之不理;爱财如命的和泉屋文佐卫门决不会交出百两黄金。五个人当中只有最富有也最怕死的首领长崎屋喜兵卫背着其他人,偷偷溜到天满宫交钱赎罪 这也是他那次没有和其他人搭船到向岛看日出的真正理由。一切准备就绪后,新二郎贴身带着缝纫剪刀,随时准备销毁罪证。第一次暗杀成功后,凶手趁把尸体抬上船时的混乱,剪断领巾丢回水里。第二次凶手侥幸靠暂时的黑暗剪掉领巾藏入怀中:有人看见新二郎那几天手指受伤扎了绷带。到了第三次,因为新二郎忙着藏水罐,没法下手剪掉领巾,终于还是露出了凶器的真面目。可恶的是凶手新二郎坦承为复仇连杀了三个人,却因为他当年在香港获得了英裔国籍,居然要被押回英国人那里判决,也就逃脱了日本的斩首刑罚。”故事讲完了,藤波右卫门盯住一脸崇拜的福多千太,沉声问:“好啦,你绕了一大圈,大清早丢下老婆的热被窝,装作来奉行所烤火,到底有什么事啊?”肥千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发梢,没头没脑地说:“清元千贺春死了!”

 

“谁?你说谁死啦?是不是那个吉原游廊里面的头牌游女?(注十一)”“不愧是老大,连这您都知道哇!其实是出了一点问题……”“不是说有个看相的说过,这个女人命硬得很,不祸害掉上万痴情男子是不会死的么?”“老大高见,这女人绰号‘地狱太夫’,真的是所谓的络新妇:缠住男人后慢慢敲诈勒索,吸血食髓。等到那人没钱了之后就一脚踢开,再换个新的痴情汉子。不过这次她真的死了!”“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老大您别急,听我慢慢说。大约四刻时(八小时)前,我接到线报说著名游女清元千贺春突然死了,发现地点就在她吉原的廒屋住处。这个月应该轮到北町奉行所当班,不过我住的地方离那里很近,就跑过去看现场了。那地方简直就是一个大货仓,里面五花八门的什么都有。清元千贺春粉颈低垂,跪坐在三楼榻榻米地板上,一手扶三味线,一手拿拨片(注十二),看她那样子好像是在琢磨歌词,随时都会再弹唱起来似的,根本就不像是个死人。等我发觉她手脚冰冷,没有呼吸脉搏,再想往下查的时候,北町奉行所的那个同心瘦松就闯了进来,摆出一脸干吗抢我生意的架势赶人……”“废话少说,捡重点讲!”“是!当时瘦松身边跟着他的两名助手,中间探子(参注二)十吉、阿龟。还有一个可能是医生的生脸色。尽管他们以四对一,在下还是凭着自己的好身板,硬是坚持留下来,要和他们一起验尸。最后瘦松终于同意了。接着我们五个人抬起尸体下楼检验……”“废话少说!”“是!是!要说吉原也真厉害,居然有自己的净身房(停尸间)。我们五个把清元千贺春抬进去放好,脱下她的衣服仔细检查,却连一丝伤痕都没看到。这女人真不愧是博多出身(注十三)的花魁太夫(注十四),那相貌身材简直就是什么天生尤物啊,怪不得能迷倒那么多江户男子。她人都死了,肉体还那么诱人,要不是周围还有别人,我都忍不住想……”看到同心老大瞪起了眼睛,千太赶忙把话头拉回来:“当时我们五个一致认为,清元千贺春乃是暴病身亡。看她那个样子应该是得了早打肩(一种心脏病)。如果发病时有人在旁边,割破她的肩头放血,说不定还能救活。可惜当时只有她一个人独坐房中,就这么突然静悄悄地死了。要说这也是清元千贺春咎由自取:首先她脾气太暴。前几年有个甲州金矿老板不守规矩(注十五),不顾太夫和他只是初次见面,硬是拽住人家衣袖要求留宿。清元千贺春当时就翻了脸,拔出发簪在那色鬼手背上刺了个血窟窿!我还听说每次睡觉前她都狂饮到烂醉,像死人似的一直睡到天光大亮才起身。因为害怕她发酒疯打人,每天在这段时间里很少有人敢去打搅她。”

 

“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没想到北町奉行所那帮家伙居然留了一手:两刻时前明明验尸完毕。半刻时(一小时)前又有探子跑来,说花魁其实是被谋害的,北町奉行所已经把嫌疑犯抓起来了!这不是成心耍弄在下么?我实在忍不下这口气,特地跑来召集人手,去找他们评理!”“混账东西!昨晚死的人,今天早上才来通报?你实在是太懒散啦!”“可是老大,我也是刚刚听说这是桩谋杀案啊!再说死者虽是头牌太夫,毕竟是轻贱的游女,怎么可以为此人连夜惊动老大?”“废话!那尸体还原样保留着么?”“想来应该还在。”“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带我前去,待我重新验尸!”“是!容在下前头引路。呃……老大您莫非认得这位太夫?和她有过一夜缠绵?”“休要胡说!我乃是去年路经吉原时,偶然碰到花魁道中(注十六),远远看见过她,有一面之缘罢了。”两人边走边说,去得远了。杂役上来收拾打翻的酒瓶杯盏,心里暗笑:“‘冷面判官’原来也是热血男儿:听到有光身子的美女可看,就急匆匆地跑去凑热闹。”又过了一刻时功夫,下人长屋里传来新消息:南町奉行所的著名同心藤波右卫门亲自出马,验尸后认为花魁被害是真,但凶手另有其人。冈引福多千太率领手下,冲到江户湾边的品川码头,将正准备搭船逃跑的真凶捕获!这下可好,为了一个死掉的游女,南北两家町奉行所各抓了一名嫌疑犯,摆明了是要找对方的麻烦。那架势简直是准备在江户城里开战了。就在奉行所那边闹得鸡飞狗跳的时候,一个长着大下巴的轿夫和他那位光头同伴,把一顶破轿子靠在吉原大门附近的墙边,也不吆喝招揽生意,只是一味蹲在路边发呆。不一会儿,那个大名为神田松五郎的北町奉行所的同心瘦松把手插入怀中,低着头向吉原走来。轿夫颚十郎起身拦住去路,摸着大下巴和他打起招呼:“哎呀,这不是瘦松么?大白天的您不在奉行所里当班,居然跑到吉原抱女人来啦?”“唉,先生,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在开玩笑。”“什么时候?离正午还有半刻时,这么说你是来请我吃饭的喽?”“不不,跟您直说吧,这次北町奉行所那里可是捅了大娄子啊!”“此话怎讲?”瘦松正巴不得找人诉苦,马上将颚十郎拉到路边,蹲下解释起来。

 

却说本来验尸的结果是花魁暴病身亡,瘦松已经准备回去写书面报告了。偏偏当时在场的那个生脸色 刚拿到执照的冈引(参注二)“飞毛腿”丈助立功心切,找当时在吉原门口值班的捕吏查问(为了维持秩序,吉原唯一的出入口旁设有奉行所的值班房)。结果发现当晚有一位形迹可疑的青年男子在吉原门口徘徊了很久。他看起来喝醉了,抱着吉原入口的那棵大柳树又哭又闹,折腾了好久才离开。丈助立刻组织人手追查,发现此人是结城屋批发店老板的三儿子角太郎。再查下去,便发现角太郎和花魁有仇。大约一个半月前,这位角太郎陪朋友去吉原的大店里应酬,偶然碰到了花魁清元千贺春在那里和某位大名交际。头牌太夫的音容笑貌一下子把这位青年的魂给钩跑了。角太郎拿出所有的零花钱,接二连三地往花魁那里跑。清元千贺春并不喜欢这个比自己小很多岁的毛头小子,就骗他说自己现在被别的客人缠住了。如果新来的客人想插队,按规矩得交五十两小判的“分手费”给旧客人才行。发花痴正在兴头上的角太郎偷了父亲店里的钱,急忙赶去吉原要求留宿。结果清元千贺春把那五十两收下当作零花钱,发现这小子没有更多的油水了,就立马翻脸赶人。房漏偏逢连夜雨,角太郎的偷窃行为被父亲发现,因为不是继承家业的嫡长子,结城屋老板一怒之下将他逐出家门。这下角太郎可算是走投无路了,只好在朋友救济下在田村町租了一间阁楼暂且栖身,靠卖字维生,连一日三餐都难以保证。要说角太郎可是被清元千贺春给害惨了,他绝对有杀掉花魁的理由。“飞毛腿”丈助溜回出事现场,发现尸体身后的榻榻米地板上丢着一把出鞘的日本刀。他便认为那晚角太郎潜入太夫的廒屋,趁清元千贺春喝醉了,用刀柄狠敲花魁的后脑,将其杀害。这位新手冈引急于立功,居然不向上司禀告,直接带人把角太郎从田村町住所给抓了回来。问题是验尸的时候仔细检查过,花魁的头部根本没有伤痕。更糟糕的是嫌疑犯角太郎被捕时已经神志不清了,满嘴胡话,答非所问,连口供都问不出来。等到上级的与力和吟味方被惊动追查下来,本来是“飞脚”(注十七)出身的冈引丈助知道闯了祸,拔腿逃了个无影无踪。可怜的同心松五郎代人受过,不得不接下这个烂摊子。按照瘦松的判断,那天晚上角太郎难得挣了点钱,酒醉后带刀去斩杀负心游女,谁知道他到了地方才发现人已经死了,又惊又怕又伤心,结果当场疯掉了。瘦松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只得再去吉原现场复查,希望能找到新的线索,结果在入口处碰到了轿夫颚十郎与土之助。等瘦松倒完了苦水,颚十郎道:“这样看来,这次南町奉行所倒是抢先了一步,抓到了真正的凶手?”瘦松苦笑着回答:“那倒不一定。这位死去的花魁人品脾气都不好,就是模样漂亮。听到她的死讯,全江户城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松了一口气,打算庆祝一番呢!”

 

阿古十郎试探着问:“我看不如这样:瘦松你带我们去现场和停放尸体的地方勘察一下,回头帮你破了案,只需要请我们俩吃顿饭,再给点辛苦钱零花如何?”瘦松咧着嘴道:“先生不是我信不过您,可您看看你们选的这个做生意的地方:吉原大门口的确是人来人往的热闹地段。可是得先看清楚了,斜对面就是加贺屋轿子铺。哪有人没事找事,放着好好的迁轿子不坐,跑来坐您的四手轿子?(注十八)再说你们租的轿子也太破烂了,简直就像在吉原花街上被人袭击过一样,这样下去怎么可能有生意呢?”颚十郎回敬道:“我是个轿夫,完全可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这样混下去。可你呢?我那位舅父庄兵卫的火爆脾气你还不知道?恐怕明天上头吟味方大人还没有怪罪下来,他老人家就先把你叫去按倒往死里打啦!”一听到顶头上司的名字,瘦松立刻泄气认输:“也好,就请你们二位作为加役(参注二)帮忙破案好了。花魁的住处没有问题,我派十吉和阿龟在那里轮流看守着,只是清元千贺春的尸体……”“尸体怎么啦?难道奉行所连这最重要的物证都搞丢啦?!”“唉,先生亏您还自称‘江户通’呢,难道不知道现在江户一带寸土寸金,有钱连坟地都买不到?吉原刚刚成立时根本没有坟地,游女死了只能风葬喂狗。后来善男信女出钱在郊外为游女建立义冢。问题是那片坟地只有数十坪面积(1坪约合3.3平方米),时间一长,那点地方就不够用啦。从很早以前开始吉原的游女死了就都是火葬的。”“什么?还没定案你们就把尸体抬去烧啦?!”“我也没办法,吉原那边认得很多大人物,出面说是尸体摆久了不卫生,会发生瘟疫影响生意什么的,逼着我们……”“花魁的尸体是几时送走的?要送到哪里去火化?”“大约半刻时(一小时)前用小板车运走的,应该是送到日暮里去……”这下颚十郎真的急了,逼着瘦松把身上的钱全都掏了出来,一共只有三枚一两小判和几十枚铜钱,阿古十郎抓住钱一头冲进斜对面的加贺屋轿子铺。

 

人家老板还以为是别处的轿夫来找活计呢。颚十郎急得语无伦次,把钱往柜台上一丢,大声道:“我要追个死人去趟黄泉……啊呸呸!是要赶去日暮里追回一具尸体!那送错了的死尸一刻时之前已经出发!怎样?还来得及么?这活儿干得了么?”老板问清楚三两小判只走单程,觉得有赚头,立刻堆笑回答:“客人您放心!就算已经跑出十里地去,我们也一定帮您追上!咱这腱子可不是白长的!来啊,把快轿抬出来!选几个吃饱了能跑的伙计来抬。还有叫那个新来的白袜子跑到前面引路!顺便看看他能跑多快!客人啊,请您坐稳抓牢安全绳,路上不要说话,当心咬到舌头哇!好嘞,走起来啊!……”接下来那一幕可是以后几天江户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大中午的御茶水街头,一顶三枚轿子一路狂奔。前棒五人,后棒四人,轿子前面还有一个人,赤膊穿着白袜子跑在前面引导。轿夫们“嘿咻、嘿咻”地喊着号子,低头跑得飞快。最出彩的是前面那个负责探路的白袜子,跑得那可不是一般的快。他居然不时地掉头跑回来,比划着大喊:“前面不通堵住啦!赶快往右边绕!”“要过桥啦!稍微放慢一些!”“不对!往左!往左拐!”“小心上下坡!把稳了轿子啊!” ……这精彩的表演很快引来路边观众的一片喝彩。如果看客们发现轿子里面的乘客居然也是个轿夫,真不知道会把故事编成什么样子了。那边瘦松呆呆地目送快轿远去,突然拍起自己的脑袋:“我真是急糊涂啦,要阻止烧尸体,只要派传马(参注十七)不就可以啦?!”他连忙扭头往奉行所方向狂奔而去。午后时分,南町奉行所的番屋里面,一场小型宴会正接近尾声。放眼望去,杯盘狼藉,主要的客人都已经退席离开。冈引福多千太满面红光,为同心老大藤波右卫门倒酒:“可真了不得啊!虽说是预祝您破案成功,与力组长柚木伊之助亲自出面,还有与力大人和另两位同心到场作陪。等到报告交上去,说不定吟味方大人又要摆宴庆功啦!”右卫门把酒一口喝掉,端正的坐姿说明他根本没醉:“报告先不急着写。我问你吟味方里的‘吟味’翻译成汉语是什么意思?”“这个在下倒是知道,应该是斟酌的意思啊。”“对啊,关于这件案子我还得再斟酌一下。”“还斟酌个什么啊?人证物证俱全,犯人自己都招认啦!说到写报告我是不行,但是整个案情已经一清二楚啦!”

 

却说南町奉行所这边抓住的嫌疑犯名叫杉之市,是江户城中小有名气的自施针(针灸)按摩师。要说按摩师这个职业,在当时的江户和外语翻译类似,都是日进斗金的好买卖。杉之市除了兜里有钱,人长得还很英俊潇洒,算是在吉原很受欢迎的常客。两个月前这个年轻按摩师和花魁清元千贺春打得火热,一度传说两个人都要结婚啦。但后来杉之市又突然失宠了。其实他就是前面花魁对角太郎提到的、缠住她的旧客人。被清元千贺春抛弃之后,杉之市有一段时间没有在吉原出现。本月三日,有人看到杉之市去露月亭听说书。当时上演的是神田伯龙写的新段子《谷口检校》。其中有这样一段剧情:鸠尾与水月结伴旅行,在宇津谷山口避雨时突然肚子绞痛。请一个路过的按摩师针灸治疗。结果后者趁他们陷入昏迷之际,偷走了二人的五十两小判。目击者称杉之市当时听得非常认真,皱着眉头若有所思。这天上午藤波右卫门赶到净身房,经验老到地检查尸体乳房下面的皱褶,结果发现太夫左乳房下面对准心脏的位置有一个针孔。因为掌握了这个证据,抓住杉之市之后审讯进行得很顺利。按摩师杉之市承认他受到《谷口检校》故事的启发,花了半个月时间练习自施针。因为心门是个要害,他便用自己的膝盖代替乳房练习。一开始是裸着膝盖练,后来在膝盖上放布练,最后几乎是闭着眼睛也能刺中了。那天晚上他借口给吉原的某位保镖头目按摩,故意搞到很晚,只好借宿。然后以上厕所为由偷偷溜出保镖的宿屋,抄小道从厨房后门潜入太夫的廒屋。他走入连着厨房的第一个房间,意外发现清元千贺春喝过酒,已经坐在那里睡着了。杉之市稳住心神,小心翼翼地踮着脚走过去,闪电般一针刺进花魁的要害。隔着衣服他感觉到清元千贺春全身似乎抖动了一下,便没有动静了。杉之市偷袭成功,立刻逃离现场,回到保镖宿屋里装睡,其实紧张得一夜都没合眼。第二天他大摇大摆地离开吉原,马上收拾东西准备逃离江户,却在品川码头被冈引肥千带人截获抓住。被捕时他还恶狠狠地咒骂清元千贺春之死是“活该”。就这样连嫌疑犯自己都承认杀了人,还要怎么斟酌?

 

藤波右卫门耐心听千太把案情讲完,才开口说:“以杉之市为凶手的假设还有两个疑点。首先心门不是普通穴位,那里血脉旺盛,被刺后至少乳房下面的皱褶里应该沾满血才对。偏偏那里只有几滴血流出,这说明杉之市下针的时候花魁已经死了。另一个疑点是:发现太夫尸体的时候,她一手扶着三味线,一手拿着拨片。你还记得拿拨片的是哪支手么?”“记得是左手。”“可又来了,难道清元千贺春是左撇子么?”“哎哟,还真的不是呢!”右卫门冷笑了一声:“千太你留下看守杉之市:这个时候不小心让他寻了短见可就麻烦啦。我再去花魁的住处看一看,去去就来。”藤波右卫门出门搭乘小轿,在离吉原还有两条街的地方下来,步行走到目的地。花魁的住处其实离杉之市听说书的露月亭很近,都在露月町范围之内。秋天夜晚来得早,窗里已经透出濡鹭灯笼的光亮。大门边种了几棵胡麻竹,一进门就是三张榻榻米大的玄关,再往里分别是五张半、八张和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互相有拉门连通,布局十分奇特。六张榻榻米大的那间房往里通着厨房,而厨房还有后门通向庭院和小路。右卫门在玄关站立片刻,心里奇怪怎么没有遇到在此看守现场的北町奉行所捕吏。藤波右卫门故意咳嗽一声后走入发现花魁尸体的房间。这里真像肥千说的那样活象是个货仓:墙上挂着中国来的苏绣丝绸、山里鞣制的整张熊皮、漂亮的纸伞和折扇。沿墙堆满了各种东西,有精致的镏金屏风、梳妆柜、首饰盒、衣箱、穿衣镜,甚至还有不知谁送的一整套日本铠甲。地上随意丢着日本刀、春宫图、书本和各种乐器。看来死去的头牌太夫将平时收到的各种礼物当作战利品堆在这里,自己喝酒时看着它们取乐。榻榻米地板的中央有一块活板,打开后本是地炉的位置。不过因为房里堆满杂物,加上旁边就是厨房,这时活板还是关闭的。右卫门仔细观察活板边上的坐垫 尸体被发现时就坐在那里。坐垫前方有一个小酒瓶,离坐垫更近的位置有酒杯和四个已经喝过放倒的空酒瓶。而在坐垫的另一侧,堆着大大小小十几个装满酒的瓶子,其中最大的一个足足可以装一升酒。看来关于花魁睡前喜欢豪饮的传闻是真的。藤波右卫门突然跪到坐垫上,伸手去拿面前的酒瓶,发现虽然自己手很长还是够不着。探身去拿的话,鼻尖几乎触到地面才碰到瓶子。右卫门脸上不由闪出冷笑。

 



这时他听到厨房方向传来了声音,似乎有人在后门那里小声交谈着。右卫门起身正要走去查看,却听到从玄关处传来了清脆的沟板木声音。一个很动听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喂,漂亮的小哥,我带好吃的点心来啦!怎么没有人啊?难道是去上厕所了?”听到木声由远而近,藤波右卫门立刻把墙上的丝绸拽到日本铠甲上面,悄然无声地躲进这个临时的藏身之处。随着脚步声走进来一位二十岁上下的游女。从她华丽的头饰来看,其身份是只比花魁低一级的新造。这位年轻太夫五官秀丽,最突出的是皮肤白皙。她也知道自己的优势,脸上只是淡施脂粉,身穿色扇子云纹和服,简直如同画中美人一般。这位新造习惯地把手里的点心端进厨房,回来后看看四下无人,俯身好似要去榻榻米地板上拾取什么。突然她察觉到房里的异常,抬头低声问:“是谁在那里?”藤波右卫门知道藏不住了,掀开丝绸从日本铠甲背后显露身形。谁知这位太夫竟认得右卫门,姿态优雅地往坐垫上一跪,行礼道:“唷,稀客啊,是什么风把虎之助大人吹来啦?”右卫门决定单刀直入:“梅吉,你不在店里面和客人应酬,怎么跑到才死过人的房间来啦?”“我听说这里堆着不少好东西,反正清元千贺春已经死了,就过来看看呗。”“那你就是小偷啰?”“什么话?我在花魁身边伺候她那么久,过来拿点东西有什么关系?”“你还装呢!我就代你说了吧。昨夜你跪坐在那里给花魁倒酒来着。把她灌醉杀害以后,为了避免别人过早发现尸体,故作聪明地把三味线和拨片塞进尸体手中。可惜你是个左撇子,想都没想就把拨片塞到死人左手里去了!”“你胡说!尸体上明明没有伤痕!”“杀人不留痕迹,并不是难事。我还真佩服你:本来游女身边有的是毒药,用来点眼明目的砒霜,用来漂白皮肤的铅粉你都避而不用,却选了比那更歹毒的手段!让我猜猜看:有个从中国传来的方法是在人脸上蒙一层纸,浇水湿透后再蒙上一张。如此反复几次人就窒息死亡,身上却连一点伤痕都没有。据说中国皇帝就喜欢用这招杀死威胁自己权力的有功之臣。”

 

太夫梅吉急得大叫起来:“胡说!我和死去的花魁可是结拜姐妹啊!”“你和清元千贺春不和,这在吉原早已不是秘密。”“你这个外人知道什么?那次我在清元千贺春喝酒的时候告诉她,因为和草药商贩佐平次心意相投,准备两个人凑齐赎身钱之后结婚从良。这等于是放弃了做下一代花魁的机会。哪知道她听了之后疯了似的把我推倒狠抽耳光。我虽然被她打得直流鼻血,却根本没有反抗。后来那些爱嚼舌头的贱货就谣传我们两个不和啦!”话说到伤心处,娇小的太夫忍不住哭泣起来。“冷面判官”心如铁石,沉声道:“全吉原游女之中只有你是左撇子,也唯独你有杀人动机。真不愧是绰号‘地狱太夫’ 的清元千贺春教导出来的徒弟!你跟我到奉行所番屋走一趟罢!”这边梅吉正倒在地上放声痛哭,忽听隔壁厨房的拉门被“咔嗒”一声打开,一名男子出现在屋里。此人的打扮真叫奇怪:脸上戴着下巴突出的“大童子”能乐面具(注十九),看不清本来眉目,头上梳着滑稽的轿夫发髻,身上却披着绣有家纹的华丽长衫。这模样实在古怪,以至于梅吉停止了哭泣,和藤波右卫门一起盯住他打量起来。那个怪客用明显的假嗓子说道:“敝人葫芦太郎,受吉原名主(总管)之命私下调查花魁太夫的死因,发现重要线索回报。谁知名主只顾和别人在吉原大门口吵架,完全不理会我。无意中路过听到二位对话,因为花魁已死,又要逮捕位居第二的新造,在下作为吉原之人不可袖手旁观,特地前来打搅!”右卫门哼了一声:“你想怎样?”“敝人竟日奔波,不过为了区区五两赏金。由我说出线索,大人把钱如数付清就是了。”藤波右卫门两手交叉抱臂,不置可否。葫芦太郎道:“首先,如果新造梅吉用您说的那个办法闷死花魁,尸体应该是肤色惨白,面目青紫才对。可是在下看过花魁的尸首,她肤色浅粉,面色桃红,脸上还带着微笑呢!”因为怪客说的有理,右卫门不得已往地上丢下一两小判,示意讲下去。

 

“您判断凶手是左撇子,确实不错!但是请先看此画。”葫芦太郎从怀里拿出一张浮世绘(日本漫画的前身),上面画着花魁打扮的美女坐在楼上喝酒取乐,楼下密密麻麻地排着一队男子,全部抬头怒视着花魁。为首的正是被清元千贺春刺伤手掌的金矿老板,清一色男性队伍的最后,居然还排着一名游女。葫芦太郎解释道:“不光是左撇子,右手受伤的金矿老板也可以把拨片放到尸体左手里啊!心怀恶意要杀‘地狱太夫’的人实在太多了。顺便提一下,画这幅画的穷画师艺名‘芥口方丈’,也曾被花魁清元千贺春抛弃,所以收留同病相怜的角太郎住在他家阁楼上。巧的很,此人也是个左撇子!”同心藤波不由动容,探身在地上的小判上又叠加一枚。葫芦太郎放下浮世绘,从怀中掏出两枚木炭,相互对敲,发出金属一般的声音。他一口气说下去:“现在早晚间天气寒冷,所以吉原方面买进了一些木炭。这可不是普通的炭条,光听声音就知道乃是有名的备长炭。虽然一本万利,烧炭可是件苦差事。特别是备长炭火力猛烈,在山洞里加工炭条时,心力弱的人会糊里糊涂地中毒,窒息死于非命!那些人的尸体有个特征:全身都是粉红色,完全不像死人!而这密不透风的房间比山洞还小,如果在地炉里放进备长炭点燃……”“你是说花魁她中了炭毒?!这些备长炭是从哪里进的货?”“应该是日本桥(市场)的某家大杂货铺。”右卫门眉头紧皱,拿出叠在一起的三两小判,放下凑成五两之数。嘴里说着:“梅吉你留在吉原,听候官府召唤!”人已经冲到玄关那里去了。到了吉原门口,同心右卫门果然看见身材矮胖、穿着浮夸华丽的露月町名主(总管)站在那里和一个穿黑色和服的老板争吵不休。那个瘦子老板大骂道:“虽说是和吉原签了长期合约,可你们一会儿派轿夫,一会儿派传马,居然敢阻止我们按时火化尸体!这倒霉生意没法做了,我把死人退还给你,自己看着办吧!”名主不甘示弱:“你个老滑头,干脆直说没有备足油和炭,无法按契约火化就是!你有种尽管把尸体留下!这么大的吉原难道还处理不掉一具死尸?!我要向上级的总名主(大总管)报告,你等着吃官司吧!”原来日暮里的化人场老板被连番阻止不能烧掉尸体,气得雇人用小板车把死掉的花魁又拉了回来!藤波右卫门略一迟疑,仍旧向日本桥方向飞奔而去。

 

目送“冷面判官”远去,太夫梅吉长出一口气,连忙掀开地上的活板,在烧成灰的炭堆里找着什么。葫芦太郎向前膝行几步,将一个东西递给新造:“你是来找这个的吧?”他手里赫然是一枚雕刻有三盖松比翼纹的银簪。梅吉笑着一把将银簪夺过揽入怀中:“看来什么都瞒不过你。是啊,昨晚我因为赎身钱数不够,厚着脸皮来见花魁借贷。当时看见她跪坐在逐渐熄灭的地炉炭火边上,整张脸都被映得通红。我对她说‘姐姐你今天怎么啦?才喝了四瓶就醉啦?还真是年岁不饶人呢!’,于是跪下拿过瓶子给她倒酒,谁知道我递酒过去时碰到了她的身体,花魁一头倒进了我的怀里,整个人就像冰那么冷!我连忙把她扶起重新坐好。为了不让人发觉惹上人命官司,我才想到把死人摆成在弹三味线的架势。为了防备她直接倒入炭火里面,我从厨房取水浇灭炭火,盖上了活板。就在那时节我觉得银光一闪,有什么东西掉到炭灰里去了。回去后才发现,居然是佐平次送给我的比翼纹银簪!我一大早就跑来找发簪,没想到奉行所派了个美少年在此把守,不放人进屋。对啦,你是怎么赶走奉行所密探的?”“嘿嘿,在下面貌丑陋,只需把能面揭开,就吓得美少年如同见鬼般逃跑啦!”年轻太夫微微一笑:“我倒是头回听说吉原的老板还会雇佣密探调查花魁的死因呢。不管怎样真是帮了大忙!”她故意从衣袖里伸出雪白娇嫩的手臂,从自己标致的脸颊一路顺着脖子摸到胸口:“怎么样?作为谢礼,破例让你初次见面就和太夫留宿如何?”葫芦太郎叹了口气:“在下还想让你看一样东西!”他起身走到日本铠甲前面,小心地把上半身甲胄移开,露出下半身空壳上叠着的一大堆金币,足足有三百两之多。金币山上有人用纸折成蹲着的小狗样子,似乎看守着财宝。太夫梅吉失态地猛扑过去,双手抓起那个折纸小狗:“这是花魁留给我的。我是秋田出身(参注十三),大家背地里骂我是‘秋田犬’呢!”打开折纸,那上面写着“梅吉的嫁妆”。这下新造忍不住低头触地,嚎啕大哭起来:“哇呀!姐姐啊!”葫芦太郎走过去扶住她:“事情还没有完呢。你和花魁都认得的那位虎之助,为了给清元千贺春报仇已经着了魔。偏偏有心想杀死‘地狱太夫’的人多到数不清。这样下去他会把整个江户城闹个天翻地覆的!”

 

梅吉抬起头和身体,茫然地看着对方。葫芦太郎从怀里拿出几粒药丸:“这是我从厨房暗柜里找到的,应该是治疗某种暗病(性病)的药吧?”梅吉点头道:“她是从来江户的外国水手那里染的病(注二十),已经有好几年了。托杉之市搞来的这些药已经不灵了,其实姐姐她每晚喝那么多酒是为了镇痛。”“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是烧炭自杀了。你能模仿死去花魁的笔迹么?”“我的书法和茶道都是清元千贺春姐姐传授的,应该没有问题。”“你会折纸鹤么?”“开什么玩笑?现在年轻女孩哪有不会折纸的?”“那个什么我就认识某位不会折纸的小姐。行了,请你赶快照我说的去做!”片刻工夫之后,怪探葫芦太郎把折成纸鹤样子的书信小心装入锦盒,打开通向厨房外的后门,一位衣着单薄,冷得打颤的“飞脚”(参注十七)正站在门外跺脚取暖呢。葫芦太郎对此人小声吩咐:“‘飞毛腿’丈助啊,能否拿回冈引执照(参注二),将功折罪,就看你今晚的表现了。记住!不管编出何等理由,你一定要让那位同心相信,这封信是昨夜亥时(晚上十点钟)之前写好发出的,今日清晨到达你手。至于为何花了一整天时间才将信送到,就要靠你自己去辩解啦!”丈助拿起木棍开始绑锦盒,嘴里问道:“那个,早听说庄兵卫的宝贝外甥是个神探,可您与在下初次见面,到底是怎样认出我来的啊?”“嘿嘿,会者不难。你的老本行是飞脚,但是除了书信飞脚偶尔还要输送钱财和货物,所以按规矩得向奉行所申请执照。既然你是从那里逃出来的,当然不行。而轿子铺的白袜子向导只要能跑就行。今天中午你在御茶水的表演早把自己给出卖啦!”目送“飞毛腿”丈助大步跑往日本桥送信,葫芦太郎突然大叫一声不好,顺手从厨房抓过那盘点心,朝吉原出口处狂奔而去。吉原门口的墙边,土之助还按照中午时的约定蹲在那里看着轿子。因为晚上实在太冷,他缩成一团,流着鼻涕,打着喷嚏,两排牙齿“咔嗒咔嗒”直响。葫芦太郎连声道歉地跑了过去,把长衫披到伙伴身上,把能乐面具丢到轿子坐垫上,露出了仙波阿古十郎的本来面目。看着土之助狼吞虎咽地吃掉点心,颚十郎连忙说:“今晚长屋里可要热闹啦!我搞到了一斤备长炭,大家可以好好烤火了。咱们赶快抬着轿子走人吧。唉,还真让舅父大人说对了:吉原表面上是繁华温柔乡,实际上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活地狱!”

 

吉原游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清元千贺春赤裸的尸体裹着草席和床单,被随意丢弃在地。虽然外表还没有完全肿胀变形,但原本粉红色的肌肤已经爬满蓝色蚯蚓似的血管纹路,逐渐散发出恶臭。几条想吃腐肉的流浪犬远远徘徊着,耐心等待享用一顿美餐。一位身材消瘦的男人找到这里,因为手里拿着京式提灯,只好举单掌念佛。其实他并没有背诵佛经,而是喃喃自语着:“‘地狱太夫’清元千贺春啊,没想到我们又见面啦。回首当年,恍若昨日。那时我名为虎之助,顶无片瓦,流落街头;而你还叫作梅奴,是个连张店都进不了的暗娼“饭盛女”(注二十一)。机缘巧合,某天我饥寒交迫,发着高烧昏倒在你的窝棚门口。是你把我抬进房里,用鱼汤喂食,使我重新回到人间。事后我用跪拜大礼向你致谢。而你只是挥挥手说:‘不必道谢。当年我弟弟就是发烧病死的。我母亲临终时还念叨着,如果当时有一碗热鱼汤吊命,我弟弟就不会死。既然让我碰到了,手头又有鱼汤,就试试看喽。’等我当上了捕吏,曾想过出钱让你从良。那次你恶狠狠地说:‘从良?那我从十三岁起天天被人折磨的罪就白受啦?我偏要进吉原当上花魁太夫,让那些臭男恶女们也尝尝被人玩弄欺骗的滋味!’去年与你偶然相遇,想不到你居然早就如愿以偿了。当你认出了我虎之助,让人把纸鹤信递来,上面只写着:‘很久不见,有空过来喝酒吧’。谁知道再次收到纸鹤信,已经是你告别人间的绝笔!你的顽强本是激励我生存下来的榜样,可你怎么也会厌倦轻生了呢?唉,算了,至少你是作为吉原群芳之首的花魁,面带微笑离开这个世界的。有多少人忙碌一生,到头来都没有这个福气呢!我的朋友本来不多,现在又少了一个啊。如今我至少还能为你做一件事。”藤波右卫门把提灯放在地上,头也不回地奔入茫茫黑夜之中。那天深夜,日暮里化人场的老板被人从热被窝里揪起,在捕吏们棍棒的威逼下,破天荒地亲自连夜火化一具女尸。在东天闪现出第一道曙光之际,几团浮尘从火化场飘起,如同云霞般壮丽,翻卷着向西方飞逝而去。(第三卷完)

 

 

注一:所谓游廊就是青楼妓院。吉原是江户日本桥附近新泉、高砂、住吉、浪花四个町里面各家游廊的总称。幕末时期的吉原因为像城廓堡垒一样被围墙和栅栏包围,周围有2间(3.6米)宽的壕沟,只有沿着山谷堀日本堤方向的一个门出入,所以也被称作“游廓”。吉原当时是日本著名的风月场所,有钱男人的温柔乡和销金窝。

 

注二:江户时代的町奉行所(首都警察局),除了上级武士出身的各级大小官员,主要成员分为以下五等。与力:官府任命的下级武士,相当于现在的警长;同心:官府任命的下级武士,相当于普通警官;中间:武士的随从,由奉行所自行招募并发给俸禄;冈引:非武士出身的捕吏或者密探。从同心那里领取执照和赏钱,工资并不固定,属于编外的杂役。小者:又叫“目明”,是冈引的手下,因为通常是卧底眼线,大部分都出身低下。而加役则是临时招募的外加人手,不属于奉行所的固定编制。

 

注三:“吟味”在日语里面是斟酌的意思,吟味方是负责审讯定案写报告的奉行所上级官员,相当于现在的检查官。吟味方部下还有若干助手,称为吟味役。

 

注四:黑船事件又叫“黑船来航”,是幕府末期开始的标志。1846年,美国海军准将詹姆斯·贝特率领风帆战舰和小型风帆战船各一艘来到日本要求开国通商,被德川幕府拒绝。18521124日,美国东印度舰队司令马修·佩里率领四艘蒸汽动力舰船(共载炮六十三门)由美国东海岸诺福克出发,横渡大西洋绕过非洲好望角北上印度洋。185354日到上海,526日到琉球国,78日(嘉永663日)到达日本浦贺(神奈川县横须贺市)。由于这些铁壳船通体涂有防锈的黑色柏油,被日本人称为“黑船”。佩里要求将美国总统的国书递交日方。黑船的出现给日本带来巨大骚动,当晚江户城一片混乱。当时日本民间流传着一首狂歌(打油诗),对此事件有描述:“上喜撰唤醒太平梦,喝上四杯再难眠。”“上喜撰”是一种日本茶,与“蒸汽船”谐音。时值幕府将军德川家庆病重,老中阿部正弘以此为由称需要更多时间做决定。佩里还有其他任务而没有轻易动武,但预告他一年后还会再来,随后率舰绕航江户湾。717日(嘉永6612日),舰队离开江户返回英国殖民地香港。十天后德川家庆病逝。

 

注五:天满宫是一种常见的日本神社。这类神社是为了纪念日本平安时代(9世纪)著名学者菅原道真 死后被尊为学术之神而建的。菅原道真(845903)是日本历史上唯一以才学而非贵族血统获得相位的文人。他的汉诗汉文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平,因为曾担任右大臣(右丞相),按照中国方式人称菅丞相。醍醐天皇接到他献上的自家祖父三代的诗文集,曾当即赋诗说菅原氏的诗集胜过了白居易的《白氏文集》。这既是对菅原家族文才的赞赏,又流露出一种中华之美已尽为我有的日式自满。其实菅原道真文学艺术的顶峰应该是出现在他被贬谪到九州太宰府之后。那些反映边地民众疾苦的作品,明显可以看出白居易讽喻诗的影子,堪称卓越的“流人文学”。在他死于左迁之地之后,京城清凉殿突然遭到雷劈,瘟疫流行,怪异丛生,人们传说道真冤死是左大臣藤原时平谗言迫害的结果,天象反常都是由于道真冤魂作祟。为了抚慰镇服亡灵,人们开始在京都北野地区把道真当作天神祭祀。后来随着佛教和神道教的融合,菅原道真也逐渐从冤魂厉鬼变成了慈眉善目的正统天神。老百姓很亲切地称之为“天神先生”。因为普遍认为菅原道真有求必应,十分灵验,天满宫很快成为正式神社并在日本各地建立分社。到了德川幕府时期,日本的天满宫已经像中国的孔庙一般遍布全国。本卷里的天满宫应该不是最早建成的京都北野天满宫,而是江户城里的汤岛天满宫。信仰所致,即使幕府将军本人也常去天满宫参拜祈福。

 

注六:土藏是古代日本建筑中的地下室或半地下室。一般就地取材用挖出的泥土按实压紧当作围墙。土藏一般是作为储藏室使用,没有窗户,密不透风。

 

注七:十九世纪50年代英国崛起成为世界强国后,在欧洲以外的四大洲殖民地建立工厂(其中澳洲三家,印度、南非和加拿大各一家)大规模生产高含金量(91%以上)的主权金币(重7.99克,含纯金7.32克)和半主权金币(重3.99克,含纯金3.66克)。这些金币的正面为发行时在位的英国国王或女王侧面像;背面图案统一,为代表皇权的屠龙圣乔治。在20世纪初纸币大量发行之前,主权金币一直是代表英镑的流通货币。

 

注八:相对于皇家神社的菊花纹,天满宫的标志是“加贺梅”。这个图案基本上是以五个大实心圆代表梅花瓣,中央再以五个小圆代表梅花心。和很多日本神道教的神灵一样,“天神先生”也有自己的动物使者(守护神),它就是天满宫里常见的卧牛雕塑。信徒称之为“神牛”。

 

注九:和中文一样,日语里面也有针对外国使用的专有名词。中文里的美国是其英文名称亚美利坚的缩写。而最早用坚船利炮逼迫日本开国的美国,是日本人心目中强国的代表。幕府时期的日本人完全没有农业国和工业国这类概念。当时普通日本百姓很穷,稻米是非常珍贵的,难得吃到。连带着包含有米饭的寿司也被视为高级食物了。他们认为美国这么富裕强大,一定是因为人家国内盛产稻米的缘故,所以称美国为“米国”。不知道以米字旗为国旗的大英帝国对此是不是很不服气啊?

 

注十:日语里面“女将”是对不依靠夫家、男性独自经营生意的女老板的尊称。

 

注十一:游女是幕府时代日本百姓对妓女的统称。因为从业人员来自全国各地,习惯上在同一个地方生活呆的时间很短而得名。

 

注十二:三味线是日本特有的弹拨乐器,起源自中国的三弦。以只有三根琴弦而得名。因为弦比琵琶少,一般用来作为说唱或歌唱表演时的伴奏乐器。习惯上三味线不用手直接弹奏,而是用拨片接触琴弦发出声音。



 三味线

注十三:博多也叫筑前,日本古代66封国之一,位于九州岛最北端。现在叫福冈县。这里历史上和京都、秋田并称为“日本三大美女产地”。不过现代有人认为:京都的女子美在气质高雅;秋田的女子美在皮肤白皙;只有博多美女是以面貌和身材著称的。

 

注十四:古代日本妓女有花魁(最高级别的妓女)、 新造(比花魁低一级的游女)、的秃(服侍太夫的幼女,有可能是其选定的继承人)等身份等级。高级妓女(包括花魁)通称为“太夫”,以象征她们身价的高贵。

 

注十五:一流妓女取得接客资格之前要先学习歌舞和茶道。太夫不会和初次见面的客人过夜,第二次见过之后,第三次熟悉以后才能留宿。日式妓院建筑群的格局一般前面是茶屋,大道两边是大店,巷子里是小店。大店还起社交场所的作用,大名和文化人也常来这里交际。

 

注十六:太夫出门应酬,在吉原就像节日游行一样热闹。这时太夫会穿上最华丽的衣服和高脚木屐(这些高跟鞋每双都价值不菲),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一般队列以花魁为首,后面跟着的秃(服侍太夫的幼女),新造(比花魁低一级的游女),再后面是遣婆(服侍太夫的姨娘仆妇)。另外还会加上一帮仆役、保镖和仪仗队,队伍蜿蜒,蔚为壮观。这个场面老百姓一般称之为“花魁道中”。

 


花魁道中

注十七:江户时代用驿站快马传信是幕府贵族的特权,称为“传马”。因此海上通信用的联络船也叫“传马船”。平民百姓则出钱雇佣专门的徒步信使往来于各地。这种人被称为“飞脚”。一般是将书信放在盒子里后牢牢绑在一根木棍上。“飞脚”再将木棍扛在肩头,像马拉松选手那样沿着大道长途奔跑。现在的日本邮政就以“飞脚”为其吉祥物。

 

注十八:古代的日本轿子分為舆和驾笼两大类。其中舆是所谓的神轿,一般是用来搬运宗教法器和神像游行用的,并不载人。舆的外形类似于中国的肩舆轿子,方形的露天座位下有平行的两根轿棒,不过轿夫是前后左右至少各一人,单肩扛着轿棒行走。大型的舆轿棒上还有分叉,要出动数十人来抬。驾笼主要乘坐者为武士和贵族阶层。正式驾笼也叫迁轿子,载客主体为较小的箱型笼,一般用硬木涂漆制成,可遮风挡雨,只能容一人盘腿坐下。打开和关闭箱笼的时候,不仅要拉开侧面拉门,还要掀起一部分箱顶盖乘客才可以进出。驾笼顶端有房梁式的轿棒穿过,普通小轿由前后二人用单肩扛。大名的驾笼是前后各配备两名轿夫的四抬大轿。颚十郎与土之助抬的是比驾笼轻便的四手轿子,主要以平民百姓为乘客。这类轿子价格便宜,结构简单,由轿杠下系一织物制成的圈状软座位而成。虽然配有竹帘坐垫,雨雪天乘客仍不免要被淋湿。所谓“四手”指的是轿夫除了一手扶着轿棒,另一只手还拿着竹木制成的息杖点地行走。息杖除了帮助轿夫保持平衡,通过比较难走的地段外,还可以让劳累的轿夫扶着休息,故而得名。以上仅是基本的日本轿子分类,其它还有很多特别的轿子。例如本卷下文提到以一人穿白袜子在前引导,由多名轿夫抬着驾笼奋力奔跑的三枚轿子,也就是所谓的“快轿”。

 

注十九:能乐是由神道教祭祀活动发展成的日本特有戏剧舞蹈形式。在平安时代(中国唐代)以及之后的室町幕府时期(中国明朝)达到鼎盛。能乐分为传统的“式三番”(祭祀剧)、“能剧”(带幕间休息的短剧)以及“狂言”(滑稽戏)。平安时代能乐叫做“猿乐”。当时“能剧”取代“式三番”成为能乐主体。室町幕府时期在幕府将军足利家支持下,华丽热闹的“狂言”取代了“能剧”的主导地位。能乐的特点是扮主角的演员都戴着面具表演,连带着发展出大量(号称2百余种)不同的能乐面具(能面)。古代日本人甚至认为能乐面具拥有灵魂,演员一旦戴上就再也摘不下来了!

 

注二十:古代性病中最著名的是梅毒,绰号“伟大模仿者”。该病潜伏期长,可达十年以上。这是一种血液病。除了靠性交传播,还可以通过母婴传播造成先天性梅毒。该病的最大特点是使病人毁容。最初的梅毒表现为硬疳和皮疹,然后可以发展成全身丘疹和使脸部变形的大型囊肿。晚期梅毒侵入神经系统后导致剧痛、失明甚至疯狂。一般只有晚期梅毒患者具有传染性。虽然早在15世纪就有关于该病的描述和图画,但直到1905年才由德国医学家正式确定并命名。

 

注二十一:与没有执照的暗娼在街边或旅店里拉客不同,古代正规的日本妓女是坐在朝向大街有木格子细栅栏的房间里等候嫖客指名过夜的。这种经营方式日语里称为“张见”。这样的妓院称为“张店”。德川幕府初期,政府默许暗娼存在,不过做出人数限制 比如一家旅笼(旅馆)只能有两人。1765年,品川、板桥、千住这些宿场町的饭盛女(也叫食卖女,名义上是女招待的兼职妓女)被禁止,宿场趋于衰退;同时允许吉原增加官营妓女人数。饭盛女被禁的原因是这些女子通常因父母欠债无法偿还被人贩子买来或从别处拐卖而来,生活相当悲惨。据五十岚富夫所著《饭盛女》一书记载,藤泽宿的饭盛女平均寿命只有21.3岁;41年间共有39名饭盛女死去。1842年开始吉原以外卖淫被禁止。但暗娼与地下妓院依旧存在。

 


张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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