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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暗夜祭
“听说府中那地方出产绣球花,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唉哟先生,您这个‘江户通’怎么出了城就变成睁眼瞎啦?你说的那个是备后府中,和我们要去的府中不是同一个地方!(注一)”随着说话声从大道上走来一顶破轿子。抬轿子的两个轿夫明显没有受过训练,轿子摇摆不定,把坐在里面的乘客颠得实在难受,只好开口聊天分散精力。那两名长相怪异的轿夫正是颚十郎和他的搭档土之助。而随着轿子前后摇晃、如同簸箩里洗芋头的那位瘦子乃是江户城里奉行所的同心(注二)神田松五郎。坐在摇摆不定的轿子里,绰号“瘦松”的松五郎产生了置身于波谷浪尖的“传马船”(注三)上的错觉。心里暗自庆幸自己出发前没来得及吃饭,否则早就吐出来了。颚十郎追问:“那么咱们去的这个府中到底有什么特产呢?”瘦松是天生不服输的脾气,皱着眉头说:“古时候那一带是有名的弓箭手之乡。想来弓道应该比较出名吧?”“这弓道又是什么玩意儿?”在前面抬轿子的土之助忍不住插嘴:“所谓弓道就是使用弓和箭射击目标的古代武术。分为礼射和武射两类。京都那一带的小笠原流属于礼射。不注重射箭本身,而是讲究礼仪和气质,据说比赛时连进出场的动作都有规定呢。武射则是从实战出发,比赛时靠命中草垛红心的次数来决定胜负。武射的流派可就多啦:比如什么大和流、本多流、日置流等等之类的。”看到颚十郎吃惊地张大了嘴,连瘦松都是一脸钦佩的样子,土之助不好意思地用息杖敲头:“在下乃是九州人,其实自从战国初期葡萄牙船只误入种子岛,把火绳枪这种兵器传入我国,家乡那里的弓道就开始没落啦。关于弓道的事情我也只是听说而已,还没有亲眼见过。”一时出现了难堪的冷场。颚十郎故意问瘦松:“这次北町奉行所出动了一半人马,大家都是搭船从江户湾出发,走水路经多摩川(河名)直奔府中。您身为同心老大,为什么偏偏和伙伴们分开,坐我们的轿子去府中呢?”松五郎苦笑着说:“说来惭愧,在下不会游泳,生怕在船上发晕掉到河里。不过现在看来,你们二位抬的轿子简直比河里的船还要颠簸啊!”此话一出,三个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瘦松不由催促起来:“我们从江户城出发的时候是下午两点,按照你们二位的速度,等到府中恐怕就入夜啦,能不能再快一点?”颚十郎没好气地回敬:“您以为这是八九个轿夫抬着跑的快轿啊?就咱们两人抬轿,倒有五六天没有拉到生意了。肚子没有填饱,跑起来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晚上能到就不错啦!”颚十郎乘机又拾起话题:“对了,别人都说我们的轿子破烂,瘦松你和我是多年的交情,老实说这轿子到底有多破?”松五郎想到了什么,还没开口自己先乐起来:“前几年在下去奥山观看魔术。当时杂耍师表演的是‘白刃潜’。舞台上拉着街道布景,两个人抬着一顶小轿出场。开始表演了,一个穿着华丽的姑娘坐进箱笼,轿夫抬起轿子刚走几步,就有几个忍者打扮的演员来袭击了。当时明明看见好几把日本刀和忍者匕首从不同的方向刺进轿子里,可等到忍者撤退离开,轿夫拆开插着刀剑、已经散架的轿子,里面的人居然不见啦!您的轿子,就像被那群忍者袭击过一样,一不小心多用点力气就散架啦!”颚十郎装作生气:“太瞧不起人啦!什么快要散架?没看见坐垫下面的窟窿都被我们用木板填补过啦?!”众人又是一阵笑。颚十郎突然换了一付严肃的口吻:“瘦松啊,你老实说吧,这次府中到底出了什么大案子?居然要动员北町奉行所的一半人手,还要把我和土之助拉来给你帮忙垫背?”瘦松也认真起来:“反正迟早要讲出来,现在时机正好。不过还请二位尽量扶稳轿子:这故事不短,我怕咬到自己舌头。”从地图上看,府中到江户只隔着七里半的阳关大道,另外还有多摩川的水路交通,实际上那里和江户简直就是两个世界。首先这里虽然交通便利,居民却保守排外,大街边上的旅笼(旅店)明显少于其它地方。幕府派来管理的官员因为难以和本地人沟通,往往都干不长久。这里还有着别处没有的奇怪祭典,便是瘦松一行赶着要去参加的暗夜祭。
其它祭祀活动
白天的神轿御渡
按照日本神话《古事记》中的说法,由于弟弟素盏呜尊胡作非为,天照大神(太阳女神)发怒后躲进了天岩户,世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八百万神灵聚集在天安河边共商对策,大家各显神通,想把天照大神从黑暗中引诱出来。其中舞蹈女神天钿女命手持竹叶、站在倒放的桶上跳舞。因为跳得太卖力,衣服松开半裸著身体,仍旧不敢停下。众神看了不由哄堂大笑。天照大神听到外头的笑声以及舞蹈音乐,一时好奇推开磐户窥看。结果被立于旁边的天手力雄神一把拉出,天地才重现光明。暗夜祭又叫真暗祭,是府中特有的,旨在还原世界陷入黑暗那一幕而代代相传的祭典。每年五月五日夜间,载有六所明神御像的神轿(注四)从府中的熊野神社出发,穿越大半个府中城,渡过多摩川(河名),到达府中境外山上的国魂神社。整个过程被称为“渡御”,所经过的道路被称为“渡御小道”。到第二年,神像再从国魂神社原路反方向被迎回熊野神社。从府中出发的是“大祭”,五月五日之前的二三天要举行镜子祭、竞马祭,五月四日还有御网祭。次年从山上返回是“小祭”,只有五月五日的“渡御”,没有在此之前的那三场祭典。特别的是在每次“渡御”过程当中,全府中的灯火都被熄灭,陷入一片黑暗。另外根据当地传统,参加祭祀的未婚青年男女往往趁着那一片黑暗,互相追逐嬉闹,进而不看对方长相,幽会私通。历代幕府将军认为暗夜祭有伤道德风化,曾经多次下令禁止,可是顽固的府中百姓就是抗命不遵:反正每年五月五日时辰一到,整个府中城的灯火就会熄灭,官府就是想抓人天亮前也没办法下手。据说有不信邪的朝廷命官率领将军直属的奉公众,特地在暗夜祭那晚点着灯笼火把前去阻止“渡御”,结果所有的灯火都被从黑暗中飞来的弓箭射灭,府中照旧是黑暗一片。本案开始于前年举行暗夜祭的时候。当地做货物运输生意的樱场屋老板三喜男因为是氏子总代(注五),每年必须全家出动参加暗夜祭。那次他的长女樱场源子正好成年,也来参加祭典。在黑暗掩护下,小名阿源的樱场源子和一名男子偶然相遇,相互嬉闹并苟且成奸。要说阿源的运气可真不好,和她结为露水夫妻的偏偏是府中有名的问题人物佐久间正男。
说起这个佐久间正男,祖上是远江国出身的贵族武士,硬是在排外的府中扎根住下,经历几代变成了当地人。正男脾气暴躁,从小就不喜欢读书,而是遍访名师高手学习弓箭。也是他祖上积德,居然在三年前幕府将军的御前射箭比赛上力克群雄,捧着金贝录(冠军奖)加入了奉公众。谁知道乐极生悲,那三百石的俸禄到手还没捂热,他就因为得罪了将军被免去公职,变为府中城里的混混浪人。这次春宵一度后正男从女方头上摘去一根平打银簪,回家察看后发现对方居然是有“府中美人”之称的樱场源子,高兴得几乎发疯,立刻穿戴整齐去樱场屋求婚。偏偏樱场三喜男是个势利眼。如果佐久间正男还有奉公众的官职,他还会考虑一下;现在他无论如何也不同意把女儿嫁给一个无业游民。这件事就这么拖住了。正好佐久间正男为了官复原职变卖家产,去江户城贿赂幕府老中(总管大臣),不知怎么搞的居然离开府中整整一年时间。樱场屋老板趁机把女儿阿源许配给了同行青柳屋的少东家七郎。却也作怪,订婚仪式结束后才三天,那个佐久间正男就从江户回到府中来了。这下可好,正男没有夺回官职,正憋着一肚子气,又听说他心目中的老婆已经和别人定了亲,那火气可不是一般大。他带着弓箭去青柳屋兴师问罪,吓得那个文弱的少东家闭门不出。接下来佐久间又去樱场屋吵闹。樱场三喜男倒是有所防备,派人请来城里的头面人物桥本铁五郎,为双方斡旋谈判。此位桥本铁五郎乃是府中城里的传奇人物:他早年参加过幕府平叛,立有战功。又在天皇驾前表演精湛的弓法箭术,获得将监(注六)官位。另外他还是世袭的熊野神社主持大神官,也就是樱场家和青柳家的上司。因为桥本将监这个绝对得罪不起的大人物出面,佐久间正男被迫答应接受调停:不再为难樱场源子和她的未婚夫;为此樱场屋和青柳屋各出一百两作为对他的赔偿。佐久间拿到钱后天天去城里各处喝酒,把自己灌醉后口出狂言:他将在今年的暗夜祭上向神灵告状,定要把樱场屋、青柳屋两家杀个鸡犬不留!青柳屋在江户的生意伙伴近江屋得知此事,出于义愤向奉行所投了状子。这个月是南町奉行所值班。因为久闻府中人排外,如果派人去调查搞不好会打起来,于是以缺少见证人为由驳回了状子。此事不知怎么被颚十郎的舅父、北町奉行所长官庄兵卫知道了。他大为兴奋,亲自登门去近江屋了解情况。结果这桩地方上的威胁杀人事件居然惊动了幕府上层,在老中亲自过问下,北町奉行所调集一半人马前往府中,以参加暗夜祭的名义保护樱场家和青柳家,以防万一。
颚十郎听着故事直摇头:“我家舅舅真是太莽撞啦,为了和南町奉行所争夺功劳竟出此下策。正如兵法书上所说:兴师动众,劳而无功啊!”瘦松得意地一笑:“先生您当真不是官场之人,看不清这出戏的含义。府中地区最近十多年来排外加剧,几乎已经变成独立王国。幕府岂能任其发展不予过问?加上那个屡禁不止的暗夜祭,更让问题变得复杂。幕府老中水野越前守对经济改革已经着了迷:先是裁撤无用官员,然后是货币改革和节俭穿着。现在他寄希望能消灭不必要的祭典庙会,为幕府和民间节约开支(注七)。可以说他正等着这样的机会呢。此次奉行所的任务明着是提防发生杀人案,实际上捕吏们都接到了密令,寻找暗夜祭可疑的地方,最好能当场取缔!”“如此口是心非,这不是拿人家的性命当儿戏么?”“先生您说的也有道理,但是这次由老中坐镇指挥,除非将军亲自出面,你我又能如何?”似乎是担心颚十郎郁闷,瘦松从怀里掏出一本书,不顾摇晃得厉害,反手递出:“其实这次劳您跟来,完全是你家舅父的意思。庄兵卫大人吵着要亲自来府中,却因为官位太高被挡了驾。他让你趁天黑以前看看这本书,不用全读,只要看最前面的部分就可以了。庄兵卫大人还说,如果您实在想不明白,只要回忆一下他老人家当年在奉行所的官职就行啦!”颚十郎好奇地把书接过。厚厚的一大本,却是府中的地方志。阿古十郎使出绝技:把息杖夹在腋下,一手扶轿棒,一手捧书,居然用大下巴翻页,当真抬着轿子读起书来。这下轿子完全失控了,瘦松忍不住“哎哟哟”叫起疼来。就这样一路折腾,等到抬前棒的土之助大叫:“停下!到啦!”,颚十郎忙着看书,差点一头撞进轿子里。还好今年的暗夜祭是从山上国魂神社出发的“小祭”,轿子不用一路抬到府中城里,勉强算是及时赶到了。神社院里,除了正忙着准备祭典的一大群当地人,从水路出发的北町奉行所捕吏们早就到了,已经等得不耐烦啦。瘦松一边和众人打招呼,一边对颚十郎小声说:“听说府中有一个弓弧会,是当地射箭好手的传统组织,为首的几人自称为‘府中三人众’,不知道他们是敌是友?会不会出席这次祭典?”
他们正说着,远远看见准备祭典的府中人群里有两名男子离队,向奉行所捕吏们走来。这两人身穿比狩衣简便的白色水干(注八),并肩相伴走来,看起来像是兄弟俩。来人都很年轻,为首那个比较年长的首先鞠躬行礼:“敝姓青柳,排行第七,是青柳屋的少东。这次麻烦奉行所的各位出手相助,不胜感激,特来致谢。”然后回手引见身边的少年:“此位是我亲戚,名为远藤敬二。他家也是来参加祭典的氏子总代之一。我已经写下文书字据交给近江屋老板:万一本人在此次祭典上遭遇不幸,青柳家的产业就交给敬二弟弟掌管。”看来人长得眉清目秀,就有了个好印象。加上他们谈吐斯文有礼,不要说以文化人自居的颚十郎,就连自认为是大老粗的同心松五郎也对他们产生了好感,连忙安慰:“青柳屋的七郎不必客气。此次我们奉行所大举出动,定能保护你和未婚妻一家的安全。你这么忙着托付后事,完全没有必要啊!”青柳屋七郎苦笑一声:“希望是在下多虑了。”又从衣袖里拿出一个卷轴递给瘦松。远藤敬二在旁边代为解释:“我家表哥是丹青好手。因为暗夜祭规定在神轿出发直到抵达目的地这段时间内严禁灯火,怕黑暗中难以确认每个人的位置,所以特地画了这幅队列图。”颚十郎越过瘦松肩头把图看了又看,赞道:“果然是有功力的画师!这下祭典‘渡御’当中每个人的位置就一目了然啦!”瘦松也表示感谢:“真是帮了大忙啊!先生您和土之助都过来看,记清楚了位置再传给其他人,让大伙都小心记住!”青柳屋少东和远藤敬二因为接下来还要准备神馔,便先行告辞。眼看夜幕逐渐降临,奉行所捕吏急忙吃晚饭准备行动。府中人虽然排外,这顿饭还是要请客的。浊酒(米酒)管够,但下酒菜只不过是盐煮毛豆蒸豆腐之类的简单东西。远远看着府中人准备神馔:什么鲷鱼啦、河虾啦、乌贼啦,全部烧好后用红色真涂漆器盛好,放进食盒里准备参加游行。颚十郎和土之助真恨不得跑去抢些东西来吃。这时青柳屋七郎又和远藤敬二领着两位姑娘,抬着食盒过来慰劳奉行所的人。虽然带来的只是一些生冷的点心佐料,别的不说,同样是蒸豆腐,配上田乐(注九)就好吃多啦。而青柳屋带来的两位姑娘十分惹人注目:身材丰满,眉目如画的那位正是“府中美人” 樱场源子,也是整个事件的起点人物;另一个比较瘦小的年轻姑娘是阿源的妹妹樱场泽子。阿泽刚刚成年,这是她第一次参加暗夜祭。颚十郎发觉七郎和阿源这对订婚夫妇之间并不是很亲热,倒是小姨子阿泽活象小鸟似的围着姐夫转圈。远藤敬二又替人解释:“表哥和阿泽都喜欢绘画,两个人从小就这样游戏打闹惯了;比起来阿源姐姐倒是拘谨稳重得多呢。”瘦松心里嘀咕:这个阿源看着老实,但要不是她随便和人私通,何至于惊动这么多人呢!
匆匆吃过晚饭,瘦松摆出同心老大的威风准备部署。首先每位捕吏都把衣服收拾得便于行动,在额头上扎起白拖帕,接着是拣选武器。巧得很,他们来时搭的船居然是安艺府中的武器商人所有,各类兵器都很齐全。讲好了是官府临时征用,到时候原物归还,只收取一些折旧费就可以了。颚十郎与土之助因为此时是加役身份(参注二),也换了一身黑色直褂配仙台平袴的武士服,还特地将大袖子用绳索扎好,以便行动。颚十郎选了两把日本刀插在腰带上防身;而九州武士出身的土之助缠着武器商人询问有没有“种子岛”这件兵器。商人回答有倒真有一件,但是因为担心没人会用,留在了码头船舱里。土之助来了兴趣,非要赶在天全黑之前去拿。瘦松没有办法,只好嘱咐他快去快回。接下来松五郎打开青柳七郎画的队列图,给每个人交待任务。按照图中显示,樱场家三口人:家主三喜男和两个女儿捧着神矢箭袋排在游行队伍后方中间位置;远藤敬二和他家五口人手持仪仗长矛,是队伍最后一排;而青柳屋七郎全家只有他一个人,又负责运送神馔食盒,隔着神轿排在离樱场家三口人不远但靠前一些的位置。瘦松的部署如下:与其分散人手围住整个队列跟随行动,还不如分成三组见机行事。“飞毛腿”丈助带一些善于摸黑走夜路的伙计,抢先出发,在“渡御”结束前赶到府中的熊野神社,防备有人在终点那里打埋伏;“猴子”十吉与“保镖”阿龟各带一些人扶住神轿,在樱场家和青柳七郎四周围起人墙,防止有人接近行刺;最后是松五郎和颚十郎带着土之助,加上剩余的人跟在远藤家五口人背后,尾随“渡御”队伍前进。因为被保护人在队列中的位置靠后,还要小心有人骑马从背后奇袭。这样一来,即使佐久间正男能集结一支小部队前来攻击,应该也很难得手。安排之后捕吏们趁天还没全黑开始加入队列,瘦松和颚十郎站在神社门口,焦急地等候土之助归来。等到夜幕降临,土之助终于背着用黑布包裹的武器赶回来了。颚十郎刚刚对他交待完毕,神社里面就传出“渡御开始!”的号令声。立刻有人四处奔走,将神社里所有的灯火逐个熄灭,如同得到了什么信号,不过喝杯茶的功夫,整个府中就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之中。
这日天气本来不错,傍晚时风吹来一阵薄云。这下子连一点星光都没有,真是伸手不见五指了。还好神社里面用白灰铺满了两米宽,上千米长的路面,勉强还能顺着走路。出了神社,“渡御小道”两侧也同样撒了白灰,一行人以此为路标,开始了“渡御”游行。首先出发的是清道神官。雾払、大幡、御楯、神马和神主在前,紧跟其后的袮宜(注十)敲响腰鼓;身穿净衣的巫女手持竹叶,开始演奏神乐;全副武装的神人(男巫)把弓弦拉得“啪啪”直响,假装向四面射箭。再往后是众人抬着八基大神轿、神馔食盒以及长持木箱。每位称为“产子”的各家氏子总代肩扛手持、抬捧着各类物品殿后。队列中人少的地方三人并列,人数较多的五到七人并排。加上临时增加的奉行所捕吏,一行人如蚂蚁般列队缓缓出发。因为完全在黑暗中行走,整个队伍离开神社已经花了将近半刻时(一小时)功夫。下山走上大道又花了半刻时。等上了大路,清道神官停止奏乐拉弦,一切归于寂静,只能听到一大群人的脚步声,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庄严肃穆。颚十郎偷偷拿出轿夫息杖,像瞎子那样点地摸索,向前推进。离开了山地,接下来就是横渡多摩川,河上事先已经用小船并列铺上木板搭成临时浮桥。为了防备有人落水,浮桥两侧用碗口粗的吉例大绳做成栅栏标记。除了脚下发出较大的响声和颤动以外,这一段倒是相当顺利。接下来逐渐进入府中地界,住房多了起来,脚下的大路也平坦好走了一些。街边那些房舍明明都挂着灯笼,却全部黑灯瞎火,真是说不出来的诡异。到了城里面,队伍中开始有了一些小骚动。本来那些春心浮动的少男少女正是趁此机会脱队,跑开找地方幽会私通的。可这次因为有江户来的奉行所捕吏在场,暗夜里的野合反而无法展开了。有人甚至为此发出了轻轻的哀叹声。一行人踉踉跄跄地顺着“渡御小道”摸黑前进,终于到达目的地熊野神社附近:路两侧的白灰又开始铺满整个路面,说明接下来就是神域范围了。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前方出现了一个大土坡 — 根据府中地方志记载,那里是古代神人的坟墓,熊野神社就建在土坡一侧。已经走了大半个夜晚的人群中传来轻微的欢呼声,大家不约而同加快脚步,开始爬坡。
就在游行接近尾声的时候,坡上神社的方向传来叫嚷声:“当心!马惊啦!马惊啦!”黑暗中根本看不清四周,颚十郎站在那里发愣,只听见一阵“得得”的马蹄声传来。伴随着队伍里混乱的叫喊声,一匹白马冲过来,几乎和他迎头相撞。在最后一刻那马儿完全凭着野兽的本能与人擦身而过。颚十郎受惊倒下,手里的息杖也丢了,连忙挣扎着又爬了起来。这时“渡御”队伍里有人叫喊:“奉行所的大爷在哪里?”阿古十郎连忙顺着声音摸过去,结果和从另一侧闻声赶来的瘦松撞了个满怀。两人揉着各自的痛处,跌跌撞撞地走到游行队伍里面,找到了喊话的那个“产子”。这人说话的语调听着很熟悉,但是黑夜里看不清面貌。等瘦松开始问话,他才回应:“是同心大爷么?在下是远藤敬二啊!刚才我躲过惊马后又往前走了十来步,手上的长矛碰到了一个软东西。我还以为有人把御神箭袋掉落在地了,摸索着准备捡起来。结果发现那是个人躺在地上,身上还插着一支羽箭!”瘦松不由大叫:“出事啦!有人中箭啊!点火!赶快点火!”队伍里立刻有几个声音传来:“不许点火!绝对不能点火!‘渡御’还没有结束,现在点火是要遭天谴的!”周围的人闻声都聚拢过来,颚十郎在人群里面拼命朝前挤,劈手抓住队伍前列一个人的衣襟。先是摸到神官的高冠,然后是腰鼓,知道此人乃是负责的袮宜(参注十),大声叫道:“我是奉行所的!快说,‘渡御’怎么样才算结束?何时能够举火照明?”那神官吓得声音走调:“把大神轿抬进神社最前面的假面屋,‘渡御’就结束了。人群解散后开始点火……”颚十郎立刻大声呼唤众人把杂物丢掉,一起来抬装着神像的八基大神轿。混乱中不少人根本摸不到轿棒,就胡乱用肩顶住神轿边缘,或者拽住从轿上垂下的拉绳。大伙儿七手八脚、一路小跑地将神轿抬进了假面屋。只听一声大喝:“渡御结束!”有人将火种点燃投入前院白灰当中留下的几个黑点,三四堆篝火立刻照亮了周围。瘦松不顾自己额头上撞了一个大包,点起火把向神社门外的坡道奔去。这时神道两侧的灯笼火炬纷纷燃起,很快整个府中城里已经是灯火辉煌。
阿古十郎和土之助顾不上看风景,拿起灯笼火把也顺着坡道跑回去。坡下很快传来“飞毛腿”丈助的声音:“在这里!是两个人中箭躺在这里啊!”接着瘦松叫着:“快看!那边还有一个啊!”接着颚十郎也叫起来:“这边!这边还有一个啊!” ……等到天边泛起一片鱼肚白,北町奉行所的捕吏们垂头丧气,活像失去主人的战马一样,围着地上四具尸体打转。按照和熊野神社的距离远近,可以推断四人的中箭顺序:最早被射死的是樱场屋家主三喜男,他被人从侧后射中颈窝,黄色的水干衣领被鲜血染红。死者垂头跪坐在地,手里还捧着神矢箭袋。接下来被射中的是樱场泽子。奇怪的是本来位于前排的青柳屋七郎不知为何跑了过来,紧接着也中了箭。七郎和阿泽都是颈部中箭,两人拼着最后一口气相互握住手,才闭目死去。死得最惨的要数“府中美人” 樱场源子了。看来这位樱场家的长女已经察觉到危险,拼命离队逃跑,尸体被发现的地点已在铺满白灰的“渡御小道”之外。她是在运动之中被人射中了背部,箭头从腹部穿出。阿源带伤在地上爬了近百步距离,才因为大量失血而昏迷死去。瘦松沮丧地望着尸体,满口牙齿咬得“咔咔”作响:刚才还好好的樱场家一门三口,加上斯文柔弱的青柳屋七郎就这么被轻易谋害了。这次北町奉行所真是徒劳无功,颜面无存!颚十郎跑过来轻轻拉了拉松五郎的衣袖。后者回过神来,咬牙切齿地吼道:“众人散开!封锁现场,捉拿凶手!”就在众人乱成一团的时候,一名穿白狩衣的神官从熊野神社里走出来,恭敬地对瘦松和颚十郎说:“杀人嫌疑犯业已落网。我家馆主有请奉行所长官!”天色已经微明,熊野神社的大殿里面依旧灯火通明。同心松五郎与颚十郎、土之助被引入这里,跪坐在大殿客方一侧。屋里另一侧坐着三名武士打扮的壮汉;中间主人的位置上,府中名人桥本铁五郎正襟端坐。这位将监大人头戴高冠,穿着与身份相符的淡紫色狩衣,上面绣满金色二追藤(两条首尾相连的藤)家纹。颚十郎偷眼看去,只见老人须发皆白,脸上布满疤痕一般的深刻皱纹。最奇特的是他的一双手掌异常宽大,手指上布满老茧和皱纹,远看简直不是人手,而是野兽的鳞爪。
颚十郎很快又偷偷捏了一下瘦松的衣袖,用大下巴偷偷示意,松五郎顺着他的指引,看见神殿墙上正中挂着一个巨大的木刻二追藤家纹,两侧还挂着很多木牌匾额,其中一块放在醒目的位置,上面用汉字竖写着:“府中弓弧会师范道场”。看来这位桥本将监不仅是这儿的主持神官,还兼任弓弧会道场的馆主。这时桥本将监故意咳嗽一声,很有气势地宣布:“把嫌疑犯带上来!”不一会儿,两名弓弧会下级练士押着一名男子走来。那被当作犯人的家伙倒是十分镇定,很随便地在殿中央地板上跪坐下来。看他那副悠闲的样子,倒像是个刚走进澡堂的顾客,正等着别人来伺候自己脱衣服搓背什么的。不用问,来者正是府中有名的混混浪人佐久间正男。此人中等身材,长得相当结实。正男是个留着八字胡的红脸大汉,偏偏还长了一对三角眼,显得十分凶恶。桥本将监抬手示意奉行所的人可以问话了。松五郎憋了一肚子火,劈头就问:“樱场屋一门三口还有青柳屋的少东是不是你杀的?”“当然不是!”颚十郎怕僵住冷了场,急忙问:“听说你的箭法高超,可有办法在黑暗中一口气射死四个人啊?”正男翻起了白眼:“谁会去练这种箭法啊?”见别人都问了,土之助觉得自己不开口有些示弱:“我问你,如果是你杀人的话,为什么不逃跑啊?”此话一出,屋里的人都盯着土之助打量,觉得真是问到点子上啦。佐久间正男放肆地伸了个懒腰:“都说了人不是我杀的,干吗要逃呢?听说暗夜祭结束时灯火点亮后很漂亮,晚上我就骑马走到古坟土坡上准备观赏一番。结果稀里糊涂地就被带到这儿来啦!”看他那副无所谓的样子,瘦松气得想站起来揍人;颚十郎思索着正想开口;一名练士气急败坏地跑了进来:“馆主不好了,那帮氏子总代造反啦!”只见足有上百名的氏子总代“产子”们押着一名神官,抬着四具尸体走来,把大殿前的庭院挤得水泄不通。原来因为这次暗夜祭出事死了人,奉行所的捕吏封锁了熊野神社。本来应该解散的各家氏子总代都留在门口坡道边,远远看着远藤敬二跪在青柳七郎尸体边放声痛哭。大家小声议论着:“青柳屋只剩七郎一根独苗,这下算是断了香火。不过他至少还有远藤家这门亲眷出面举哀发丧。而樱场屋一家三口好端端地都死啦,连个来上香的亲戚都没有,真是太惨啦!”“听说凶犯佐久间正男被弓弧会抓住了正在讯问,要不要过去看看?”
天光大亮。此时一乘小轿从土坡下面被两个轿夫抬了过来,奉行所捕吏急忙上前查问。对方说是昨天下午提前雇的轿子,讲好了暗夜祭结束之后在熊野神社土坡下的地藏像边上等客人上轿来着。因为从重新点灯开始到彻底天亮等了半天不见客人,轿夫担心听错了,干脆抬上来看看。有个眼尖的轿夫突然叫了起来:“不得了啦!那边躺着的青年不就是客人么!原来他出事啦!”众人听说是死去的青柳七郎雇的轿子,正围着看热闹,一名白衣神官从假面屋里走出来。大家还以为他是来驱赶人群,不许轿子在神域停留。谁知此人开口询问:“哪里来的空轿子?还真是来巧啦。有一位神官夜里受了惊吓,厩里的马又都跑光了,正想雇轿子到国魂神社去呢!”不知哪家氏子总代的产子插嘴问了一句:“受惊的是哪位神官大人啊?”“就是国魂神社的代理主持呗。要不然谁会刚到府中城里又走回头路啊?”那边跪着哭泣的远藤敬二无意中听到了,突然朝自己腿上狠拍了一掌:“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还有这个人啊!”这位产子立刻站起来,抓过原来丢到一边的仪仗长矛,对聚集在神社门口的各家氏子总代喊道:“各位父老乡亲,在下有一言奉告!樱场家与青柳家世代侍奉神明,从未错过一次暗夜祭。这次却突然在祭典上被人杀害,实为不公!希望大家看在与樱场家、青柳家共事多年的份上,出手相助,捉拿嫌犯。”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嘀咕:“佐久间正男不是已经抓住了么?” 远藤敬二咬牙切齿地指着假面屋:“其实还有一位嫌疑犯,现在他就藏在那里!”府中人排外不假,但自身也相当团结。于是大伙在远藤家带领下鼓噪起来,仗着人多势众闯入假面屋抓人。那些神官、女巫、神人们平时高高在上,作威作福,到这会儿吓得连声惊叫,纷纷退出假面屋躲到走廊上面。那位被远藤敬二视为嫌疑犯的神官躲避不及,被当场包围抓住。这一大群人干脆把四名死者的尸体也抬上,一齐拥到神社大殿来找主持大神官评理。屋里众人本来正围着佐久间正男问话,听说凭空又冒出来一位杀人嫌疑犯来,不由好奇地交头接耳,议论起来。最后还是桥本铁五郎下令,将新的嫌疑犯带到殿上,和佐久间正男并排跪坐。因为氏子总代人数太多,只能让他们留在庭院里旁听;尸体不能总这么抬着,最后盖上草席排成一行放在了大殿门前。大家还推选远藤敬二去殿上参加审讯,顺便解释抓人理由。
却说这位被氏子总代抓获的嫌疑犯名叫黑田屋权兵卫,正式身份是国魂神社的代理主持。虽然耳闻其名,远藤敬二初次见到此人还是在数月前“府中美人”樱场源子和青柳屋七郎的订婚仪式上。远藤敬二记得此人当时是作为樱场屋的远房亲戚出席典礼的。瘦松听了暗暗点头:“这么说来,现在樱场屋一门三口外加女婿都死了,生意家产就只能交给远亲黑田屋继承,这倒是不错的杀人理由啊!”另外这位权兵卫是个出名的“猫眼男人”:也就是天生可以在黑暗中不靠灯火仍旧能看清东西的人。最后一个疑点是,暗夜祭那晚出发时,黑田屋权兵卫手里捧着一把神弓,紧跟着八基大神轿,位置恰好就在捧神矢箭袋的樱场家前一排!这下颚十郎也来了兴趣:“猫眼男人拿着一张弓走在三名受害者前面啊……”他忍不住捏着大下巴小声问远藤敬二:“不知道这位黑田屋弓道箭术如何?”远藤敬二只得实说:“我倒是没有亲眼见过,但听说他箭射得相当不错。”土之助忍不住插话:“弓道箭术固然重要,还要看他们所用的武器。你们看对面那三个人面前当做物证摆放的弓和箭。四具尸体上拔出来的都是带有鹰羽、在坚木涂上红漆的神矢。从佐久间正男身上搜出的不过是普通和弓:主体是竹子的,弓弦是鲸须。用这玩意儿在一百步距离上射箭靶鸟雀倒是没问题,用来杀人就有些勉强了。再看氏子总代上缴的这把被黑田屋捧过的神弓:是按照战国时代兵器仿造的木胎弓。主体外面也沐了红漆,材质是楠木的,外面有描金铁箍加固;弓弦应该是麻制,虽然寿命短暂,射出两三百箭就得更换;但张力强劲,在百步之内连杀四个人毫无问题,是和神矢配合使用的理想武器。”别人倒还好,远藤敬二听得直摇头:“这位大人说的实在太深奥啦,恕在下无法听懂。”平时沉稳的土之助变得性急起来,面向桥本将监行礼道:“在下有个疑问,还希望馆主能够赐教!”见铁五郎点头同意,土之助便指着对面那三名武士问道:“听说府中的弓弧会乃是由弓道好手组成,为首的号称‘府中三人众’,请问是否就是我等面前这三位?”
桥本铁五郎发出一阵夜鸟悲鸣般的怪笑:“你搞错啦,这三个人只不过是弓弧会里的小角色。本道场乃是按照老夫自创的‘弓法八式’所设,从入门练士开始共分为五级。这三位是刚从练士升级为教士的资深射手,因为来向老夫询问教导入门练士的方法,正巧在座而已。”见土之助还等着下文,桥本将监略为迟疑了一下:“所谓‘府中三人众’,乃是我弓弧会三位最高一级的教头。要达到这个境界,首先必须通晓弓道,箭法超群;然后注重修行,不在胜负。” 他伸手向佐久间正男指去:“这个人勉强算是一个。”又指向黑田屋权兵卫:“这个人是另一个。”那边土之助追问:“那么第三位呢?”老将监把鳞爪般的手收回,指向自己。瘦松心说这下可好,弓弧会顶尖的射箭好手“府中三人众”全部在场,不过倒有两个是作为杀人嫌疑犯被抓到这里的。这时皮肤白净,外表光鲜,比那位青柳七郎更像是商铺少东的黑田屋权兵卫喊起冤来:“在下虽然生有夜视之眼,也只不过勉强能看清周围,不可能张弓射箭杀人。再说我拿弓走在三人之前,又没有脑后长眼,哪里会知道背后有人中箭?”瘦松立刻追问:“青柳屋的七郎可是从前面的行列跑到你身后去的,你怎么可能没有看见?”权兵卫道:“看是看到了,可我当时哪里知道他会中箭?还当他有话要和樱场家的人说,就闪开让他过去啦!”由于两名嫌疑犯都不肯承认杀人,审讯暂时陷入了僵局。颚十郎不管瘦松向自己递眼色求救,不停地与土之助、远藤敬二小声交头接耳。在一片难堪的安静之中,端坐在中央位置的桥本将监大人腹中突然传来雷鸣般的动静。老头子刷地站起身:“老夫忘了还没有吃早饭呢。我的鸭肉汤面做好了没有?怎么没有人端上来啊?”阿古十郎听到“鸭肉汤面”,立刻眼里放光:“这个,小生等人也忙了半天,未曾早餐。馆主大人能不能行个方便?……”说着话人已经跟着桥本将监直奔厨房而去。看着对面的弓弧会教士们一脸鄙夷的表情,瘦松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过了一会儿颚十郎红光满面地跑回来,手里还捧着堆满面碗的食案:“不得了!这次来府中碰到宝物啦!此处的鸭肉汤面如果拿到江户去卖,一定可以赚大钱!大家赶快尝尝!”说着便不由分说地为自己这边的每位摆设食案,又在每人面前都摆上一碗汤面。土之助毫不客气地吃起来;瘦松一脸通红地含羞举筷;只有远藤敬二表示没有胃口。阿古十郎连说不能浪费,把他那一碗端到自己案上大嚼起来。
仙波阿古十郎吃得满嘴油光,还用筷子点指着汤碗说:“这鸭肉汤面做得好精致啊!怕老人家咬不动,特地把整鸭剁成碎末做成肉丸;汤也经过加工处理,完全是油而不腻。再加上昆布(海带)和盐调味,实在是人间美味啊!”对面的功弧会教士实在看不下去了,为首的一人发问:“你不是跟着将监大人到厨房去的么?我家馆主到哪里去啦?”“当时我们一人一碗,光顾了吃面。等我从厨房拿面回来时他人已经走了,既然将监大人没有回来,恐怕是去上厕所了吧?”似乎为了回应颚十郎的胡乱猜测,桥本铁五郎更衣完毕,威风凛凛地出现在大殿之中。只见他把狩衣左袖收起扎在腰带上,袒露出左肩以及一半胸部,变成了射箭服。左手拿着一把宽大的和弓,右手戴着四指弽(鹿皮手套),腰下的箭囊里插满了神矢。就好像即将上战场的武士,显得杀气逼人。当下桥本将监坐回原位,将弓放在手边的榻榻米上,一字一顿地说:“这次弓弧会不幸出现败类,不顾武德修养,连伤四条人命,实在是弓道武士的耻辱!老夫只等奉行所的大人们问案完毕,找出真凶,就要在此杀一儆百,清理门户!”闻听此话,那三个弓弧会的教头吓得俯首低头;身为“府中三人众”之一的黑田屋权兵卫脸色发白;就连最满不在乎的混混浪人佐久间正男额头上也冒出了汗珠。土之助眼里放光,放下面碗对颚十郎说:“可不得了啦!没想到将监大人居然会使用罕见的重藤弓(复合弓),还配了速射弦,这不摆明了要杀人么?”松五郎小声嘀咕:“居然要动私刑,实在太看不起我们奉行所啦!”桥本铁五郎抬头向瘦松示意:“怎么样?审讯有结果了么?”就在这时土之助推开食案站了起来,大家知道他有话要讲,于是都盯住他等着。谁知他居然说:“在下很久未进荤腥,这面确实太油腻啦。不知哪位可以帮忙带路,去趟厕所?”神田松五郎装作去摸额头上的大包,绝望地用手捂住脸。桥本将监朝教士们招了一下手,坐在下首的一名光头射手站起身,一脸鄙夷地说:“你随我来罢。”两人匆匆离开了会场。那边黑田屋权兵卫望着桥本铁五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意识到自己的威慑起了作用,老将监摆出府中之王的派头说:“黑田屋你有什么话,尽管讲来!老夫自会为你作主!”权兵卫说道:“在下也不知道这事与案情有无关系,也许是我一时眼花罢?记得青柳屋七郎从我身边走过时,在下好像看到有亮光一闪。心里还奇怪呢,这才五月份啊,怎么这么早就有萤火虫啦?”这下轮到颚十郎推开食案站起:“此话当真?”瘦松见此案有了转机,连忙抬起头来,竖起耳朵细听。不过片刻工夫,四具被害者的尸体被抬进了神社的土藏(注十一),在关门断绝光亮后,这四个人的水干后衣领上果然都如权兵卫所言,发出了一片荧光!
回到大殿,颚十郎问远藤敬二:“不知道祭典神馔里面的乌贼是从何而来?”“那正是青柳七郎表哥负责输送的贡品。今年特地从越后国进货,长途运来的!”阿古十郎对瘦松道:“那黑暗里发光的东西,应该是乌贼的墨汁!”松五郎立刻来了精神:“这么说还是佐久间正男做的案:他以乌贼墨汁制作成黑暗中射箭的标靶,骑马从背后偷袭。还想嫁祸给猫眼男人权兵卫,这个畜牲!”颚十郎拦住正在怀里掏捕绳准备抓人的瘦松,表示不可性急,他自有道理。颚十郎与瘦松一人押着一名嫌疑犯,在两名弓弧会教士的见证下再次进入土藏。但是两名疑犯的手上都没有出现预期的萤光。出了土藏,颚十郎点头说:“看来凶手早就防备到这招,事后用白醋或者淘米水把手仔细洗干净了!”回到神社大殿,颚十郎意味深长地对佐久间正男说:“有些话还是早点说出来的好,憋在肚子里当心生病哟!” 瘦松不知道他还在犹豫什么,急得抓耳挠腮。阿古十郎却转身对桥本将监说:“案情真相即将大白,我还需要一位证人,各位请等‘飞毛腿’丈助带证人回来,就可以结案啦!”老将监耸了一下眉毛,不置可否;那些弓弧会的人一脸不相信,等着看江户人的笑话。殿外的各家氏子总代则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得到丈助已经回来的通报,颚十郎突然问佐久间正男:“听说你曾经发誓要将樱场家杀个鸡犬不留是么?”正男的红脸膛变得更红了:“那纯粹是在下酒后狂言,作不得准啊!”阿古十郎咧嘴坏笑:“不管怎样,樱场家还有一位幸存者,看来你的威胁没有完全实现啊。”不一会儿丈助已经来到大殿门口,但他身边却没有其他人跟随。众人仔细一看,却发现“飞毛腿”丈助的手上抱着一只猫。这下连见多识广的桥本将监也来了兴趣:居然用猫来作证断案,这可是千古奇闻啊!颚十郎得意地说:“各位请看仔细了:呆会儿这只猫跑到哪一位嫌疑犯面前,这人便是杀害樱场全家和青柳屋七郎的真正凶手!”在他示意下,丈助小心地把猫放下地来。这是一只未成年的小猫,长着普通的黑白杂色皮毛,脖子上用红绳系了个铃铛。只见它摇晃着可爱的小脑袋,喵地叫了一声,毫不犹豫地扑向黑田屋权兵卫,低头舔起他的手来。权兵卫立刻变了脸色,大吼一声:“混帐!”甩开小猫拔腿就逃,临出门竟然还从弓箭架上拽走了一把杨木弓和几根羽箭!
一屋子人里面佐久间正男最先明白过来。他怒吼一声,抢过自己的弓箭对准权兵卫逃跑的方向飞快地搭弓放箭,那手势赫然是让他在御前比赛上得奖扬名的日置流箭法“疾星射”!几乎就在同时,一支带黑色羽毛的箭飞了过来,“喀吧”一声射到桥本铁五郎身旁的榻榻米上。老将监冷笑着把箭拔起,以与年龄极不相称的速度站起来,就把这支箭搭上自己的重藤弓,拉弓如满月,只听“梆”的一声,那箭早已离弦飞逝!事后土之助非常后悔他错过了这次观赏大和流笠悬伴水箭法的机会。“飞毛腿”丈助紧跟着冲出去察看,不一会儿他擦着冷汗走了回来:“真是不得了的好箭法!白羽毛的那支箭射中了黑田屋的左臂;黑羽毛的那支从他后心穿入,把权兵卫整个人钉到树上去啦!”桥本铁五郎转过脸来看着颚十郎:“你小子这是玩的什么戏法?”阿古十郎扬起出众的大下巴:“其实用哪家的猫来测试结果都一样:发光墨汁虽然有办法洗掉,但是乌贼鱼的腥味可是很难清除的!”老将监再次发出古怪的笑声,又对佐久间正男问道:“你这孩子,为什么不解释清楚呢?”颚十郎叹了口气:“还真是个倔强的浪人啊,那么就由在下代为说明吧。其实这次你在熊野神社出现,是为了和‘府中美人’樱场源子一起私奔!抛去你一开始的暴躁不提,实际上阿源相信和你的结合乃是神灵的旨意,加上青柳屋七郎心有所属,另怀所爱;于是你们两个早就准备趁这次暗夜祭远走高飞。”瘦松一脸不相信:“都已经定过婚啦,那两个人竟然彼此不相爱么?”颚十郎伤感地点点头:“全都怪樱场屋三喜男这个老家伙自以为是,胡乱指挥:其实青柳屋少东和二姑娘阿泽从小就是一对,到死还那样拉着彼此的手啊,不是恋人又是什么?再说青柳屋,应该也是早就谋划好的,打算趁暗夜祭和阿泽私奔。事先雇了轿子,是考虑到阿泽身体单薄,不能再长途行走,而青柳屋作为男子是打算陪在轿子边上步行的。可惜偏偏半路上杀出一个黑田屋权兵卫,为了夺取家产不仅策划了杀人阴谋,还想出通过使用乌贼墨汁嫁祸给最初的嫌疑犯佐久间正男。”桥本将监不由发问:“那么黑田屋又是如何得手的呢?”“从权兵卫在游行队伍里选择的位置来看,他是在横渡多摩川的时候偷偷爬上了八基大神轿,而且事先在那里藏了几支神矢。接下来他就居高临下,等爬坡的时候后排步行的人逐渐超过笨重的神轿,便可以伪造出靠乌贼墨汁指引从背后杀人的假象了。不过他没有估计到接着我会让所有人都抬着神轿冲进神社里面。因为没有办法及时从神轿上爬下来,困在轿子上还被摇晃得头晕眼花,后来只好以受惊来掩饰。”
远藤敬二听得咬牙切齿:“黑田屋这个畜牲!待我再去刺他几矛!”却被瘦松一把拉住。这边佐久间正男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其实我和阿源很早就认识。我小时候每年夏天都去国魂神社的道场练习弓箭。记得有一年训练结束后我偶然走过神社边上的空地,看见还是小孩子的阿泽蹲在那里哭泣。我还以为她是迷路走失了呢。走过去一问,原来她们姐妹俩偷偷跑出来玩耍,结果当姐姐的阿源不小心掉到土窟洞穴里面去了,而且还崴了一条腿爬不上来。妹妹在上边不知道怎么办,所以吓哭了。那个土窟果然很深,我把弓身卡在石碑之间,再加上备用弓弦和衬衣、腰带,才勉强让阿源能够抓到。我和阿泽两个人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拉上来。然后我硬充好汉,背着阿源,牵着阿泽,带她们两个回家。那还是我第一次和女孩子的身体靠那么近,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呢。后来私下交往了几年,我们彼此都喜欢对方。等到阿源成年,我们就借着暗夜祭幽会私通。那根平打银簪是阿源故意留下的信物。你们可以去看看阿源的尸体,我送她的那条玉坠也一定还挂在胸前!我真没用!当时应该骑马冲进‘渡御’队伍,把阿源救出来,那样她就不会死啦!呜……”连远藤敬二都听得心酸,低头过去宽慰。桥本将监站起来大声宣布:“好啦,人死不能复生,佐久间正男你要节哀保重啊!今天我府中弓弧会成功铲除了一个祸害,是值得庆祝的事!来啊!把御神酒抬出来!大家赏老夫个面子,就在这里喝酒尽欢如何?”颚十郎起身走过去,捏着下巴对老将监说:“现在就喝酒庆功,为时过早啊。在下还有事情没有说完咧!”大家不由一愣,眼看瘦松以夹攻之势绕到桥本铁五郎身后,不知道又有什么事发生?阿古十郎故意选择了位于桥本将监侧面的位置坐下,大声宣布:“暗夜祭的事情,现在才要开始向诸位说明呢!”他故意转过头来对桥本大人说道:“首先,根据我的好友土之助分析,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之内连续射中四个移动目标,最可能的是使用本多流的绝技‘连珠射’。将监大人您作为资深射手,将军御前比赛裁判,应该对‘府中三人众’各自的师承流派非常了解才是。可是您明知道有嫌疑的两人中只有黑田屋是本多流高手,却故意忽略不提。”“嘿嘿,老夫年纪大了,一时忘怀而已!”“那么咱们就从头把故事讲一遍吧!”
颚十郎从衣袖里掏出府中地方志,摇晃了一下:“根据本书记载,最初的暗夜祭要经过六个地方,横穿整个府中城。起点是山上国魂神社,终点则是郊外天光神社。而熊野神社那时只是‘渡御’途中经过的一站而已。原来的‘渡御’游行要走一整夜。等到达天光神社时,太阳正好缓缓升起,人们欢呼着,抬着神轿奔跑,争取在完全天亮之前到达终点。现在的‘渡御’因为距离缩短了,所以整个游行结束后仍然是黑夜,需要重新点火。”“那又如何?”“有人在许多年以前擅自改动了‘渡御’游行的路线。为此还特地纵火烧掉了原来的终点天光神社。改用熊野神社作为起始点,这完全是为了满足某些人的私欲罢了!说来有趣,熊野神社供奉的主神根本不是六所明神,而正是传说里到处惹祸让天照大神发怒隐藏的素盏呜尊!”这下连殿外的各家氏子总代都停止了议论,仔细听起来。“府中习俗上排外不假,但是引起流言,让江户方面注意的只有两件事。首先是上一代将军大人时期的‘黑船事件’(注十二)后发生了一件怪事。当时幕府四处招兵买马准备对付预言将会回来的外国舰队。安艺府中地方有一位商人,带着祖传的战舰图样赶赴江户。他准备把图进献将军,借此在幕府里谋得一官半职。原来商人的祖先曾经在安艺国毛利家的村上水军里负责设计建造舰艇。战国时代的海战是双方舰艇逼近后先互相投掷‘焙烙玉’(燃烧弹),然后用弓箭对射,最后是接舷肉搏。而以海贼起家的村上水军以此方式横行濑户内海两百年,一直没有吃过败仗。当时织田信长在诸侯混战中崛起,有统一天下的野心。为了打垮不肯臣服的毛利家村上水军,织田家倾尽全力建造了六艘巨大的铁甲船。因为这种船很高大,重心不稳,所以只能沿着海岸慢慢航行。村上水军和铁甲船遭遇后,因为对方防护严密,‘焙烙玉’(燃烧弹)和弓箭对它们毫无办法,跳舷肉搏又找不到对手;而躲在船舱里的织田‘铁炮众’(火绳枪兵)却可以透过射击孔居高临下地屠杀敌手。结果村上水军二百年来初尝败绩,一溃千里。事后商人的祖先受村上水军委托,设计可以对抗织田铁甲船的舰艇。”
“那位匠人苦思冥想,设计出了所谓的‘星笼’快船。这种船外形古怪,又叫‘蜈蚣艇’。它完全没有风帆,两侧配有九对十八支船桨,船身低矮,几乎与海面平行。为了防止海水灌入,甲板上特地用木骨蒙上兽皮作成顶盖,只留下瞭望手探头出来指引方向。计划的战术是‘星笼’趁暗夜全速逼近迟缓的铁甲船,用‘焙烙玉’(燃烧弹)集中攻击没有装甲保护的船舵,使其失控登陆搁浅,然后用犬枪(标枪)改装的飞火炬烧毁。恰好此时织田家大将明智光秀起兵叛乱,绰号‘战国魔王’的织田信长被围困在本能寺,兵败后被迫自尽。当时同样是织田家手下的丰臣秀吉立刻与敌对的毛利家讲和,返回诛杀叛逆,最后代替织田家统一了天下。讲和后铁甲船被拖上岸边拆毁;‘星笼’快船因为失去了对手,一直都没有建造出来。等到两百多年后发生了‘黑船事件’,那位商人立功心切,竟把外国蒸汽轮船当成了织田铁甲船,希望幕府可以生产‘星笼’快船与之对抗。这位关西商人带着古代战船图样,一路来到府中宿,准备从多摩川搭船直达江户城,却从此失踪了。另外在三年以前,江户湾里顺水漂来一些死后被肢解的尸体,他们大多是船夫模样的壮汉,身上都带有箭孔伤痕。按照水流方向判断,这些尸体是从多摩川上游的府中一路飘到江户湾来的。这两件事,便是我等奉行所捕吏前来调查弓弧会的真正原因。出发时在下的舅父要求敝人仔细阅读府中地方志的开头,于是发现‘渡御’路线的改变。他老人家还说,如果没有想明白,只需回忆一下他当年在奉行所的官职就可以啦。我舅父现在的官职是与力笔头(注十三),还兼任吟味役头领(注十四)和市中取缔方(搜查部长)。不过记得我小的时候他长年担任密输取缔方(缉私队长),成天搭船在江户湾里游荡,一年中大部分时间脚都沾不上陆地。连老婆难产死了都没来得及赶上见最后一面。”颚十郎挑战似地杨起大下巴:“不错!当年率领奉公众前来堵截府中‘渡御’,又被弓弧会乱箭射回的就是我家舅父庄兵卫!而桥本将监大人您,便是独霸府中数十年的走私头目!”此话一出,声惊四座。桥本将监却满不在乎地仰头大笑起来:“哇哈哈,老夫得到官职的时候,你小子恐怕还穿着开档裤呢!暗夜祭路线改变怎样,‘星笼’图样失踪如何,多摩川出现尸体也好,这些关老夫什么事?”
阿古十郎盯住桥本将监的面孔说道:“还是先讲一下关于猫眼男人的话题吧。天生能在黑暗中分辨事物的人并不多,而有一些人完全可以后天养成在黑暗中视物的本领。甲州的矿井窄小,空气稀薄,在地下不能点灯作业。久而久之,那里的矿工就练出了类似‘猫眼’的夜视能力。刚才被杀的黑田屋权兵卫应该也是甲州矿工出身。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就是将监大人您招揽来府中的甲州矿工首领。干走私这一行最欢迎的就是可以摸黑干活的水手,这些甲州矿工是您花大价钱收买来的‘猫眼部队’。为了把他们在排外的府中安顿下来,您借用熊野神社主持神官的世袭身份,逼迫各家氏子总代把这些外乡人认作远房亲戚。樱场家就是因此才有了黑田屋这个甲州‘亲戚’。另外还有一点:我在杂工长屋遇到过一位工匠,他告诉我日本的弓特别,箭更特别。尤其是箭头部位的‘矢’,在各个时代,每个地区都不尽相同。刚才由黑田屋射出,落在阁下身边的那支羽箭就很特别。在下认识的箭矢种类并不多,恰好知道这种带倒钩的宽箭头名唤‘腹抉’,乃是战国时代甲州弓箭手常用的款式。可见您手下的甲州人相当多,要不然怎么在道场里随手一抓,就可以得到甲州人用的羽箭呢?除了在船上当水手,这些甲州之众还奉命干起了打洞的老本行。早些年阿源不小心掉进的那个洞窟应该就是他们人工挖掘的。接下来是关于改变‘渡御’路线的事。您把靠近多摩川的熊野神社视为大本营,囤积各种货物,定期用小船送到停泊在江户湾的走私船上。顺便提一下,‘黑船’这个词自古就有,不过它本来不是指蒸汽战舰,而是来往于南蛮(欧洲)和日本的定期走私船。以前走私多是以物易物,现在除了支付现金,用鸦片等毒品代替交易也很流行。把钱和违禁毒品留在身边不太安全,于是您借助一年一次的暗夜祭,把这些东西藏在游行用的神轿和木箱等道具里面,偷运到山中的洞窟里收藏。第二年再从山里带出一些资金用来购买下一批走私货物。数年之前,那位想向前代将军进献‘星笼’图纸的安艺府中商人偶然路过,因为这里和故乡同名所以决定住宿一夜。却不幸泄露了战船的秘密而被人杀害,图纸落到了桥本大人您的手里。建造并使用夜间极难被发现的‘星笼’快船使得弓弧会如虎添翼,逐渐垄断了整个江户湾地区的走私买卖。到了三年前,遭到排挤的江户湾周围其它几伙走私贩子联合起来,试图从府中弓弧会手里夺回自己的地盘。您利用‘猫眼部队’和‘星笼’快船布下陷阱,一举消灭了这些竞争对手,彻底独霸了江户湾。这就是多摩川出现浮尸的来历。”
“不过乐极生悲,随着其它对手的消失,本来是重要手下的甲州‘猫眼部队’开始不服管束,准备把您这个首领排挤掉取而代之。这次位列‘府中三人众’之一的黑田屋权兵卫作为甲州矿工的首领,未经允许就私自杀掉名义上的亲戚樱场家谋夺家产,使您为之警觉。于是借各方努力查出真相之后,您故意放纵对方逃跑,然后将其射杀灭口,同时也以此警告其他甲州之众不得轻举妄动。现在故事讲完了,还请您放下弓箭,跟我们去江户的奉行所走一趟吧!”大神官把弓放下,冷笑着说:“凭你的武断推测就要让老夫乖乖听你摆布?痴心妄想!”侍立周围的弓弧会人众围拢上来,似乎想要动武。只听一声怒吼,通向后面走廊的拉门被人一脚踢开,久未露面的土之助怀抱着绰号“种子岛”的日本火绳枪,杀气腾腾地站在那里。颚十郎在心里暗中松了口气:还好终于赶上了。土之助虽然会用铁炮,却因为匆匆赶来根本没有时间填装弹药,害得我先去厨房找点火工具,然后由他借上厕所的名义去给空枪装弹上膛再点燃火绳。这时桥本铁五郎竟从怀里摸出一把装饰华丽的西洋燧发手枪来。老将监怪笑着:“小子你有种就开枪啊!看是老夫的枪快,还是你的枪准?!”说时迟那时快,只听“砰”的一声枪响!手枪落地前射出的铅弹飞到墙上,把巨大的二追藤家纹木雕打落地面,差点砸到神田松五郎身上。原来在千钧一发之际,仙波阿古十郎使出身平绝技 — 一刀流的“独悟剑”,击伤了桥本将监的鳞爪手腕。桥本铁五郎再也顾不上官家体面,破口大骂起来:“你这个下巴怪!居然还有这一手!”颚十郎立刻暴喝一声:“畜牲!”再次拔刀出鞘,把将监的高冠砍落尘埃,连里面的发髻都砍掉了,堂堂的馆主大人立刻变成了披头散发的老妖怪模样。虽然明知已经失败,桥本将监仍旧骂个不停:“你们一家都是打不死、杀不尽的妖怪!当年赶走了老的,现在又来了个小的,简直就像蟑螂那样讨厌!……”最后他终于骂累了,回头望向愣在一旁的佐久间正男:“你去神像那里取出卷轴,那是本座花了毕生心血开创的弓法八式,就由你传承下去!现在的世界早已被金钱败坏,一片腐烂!老夫苦练弓道三十余年,却一直默默无闻。结果还是要花钱买来将监的头衔,别人才肯进道场学习我的技艺!这世道什么都是讲钱、钱、钱,就连你当年去参加的御前比赛,也是要先付钱才能入场的!你给我记住,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有神灵赐予的本领是真的。死后它将跟随你的灵魂步入神界!”还说着话人已经被捕吏架走了。
这天府中城里出现了一幅壮观景象:一位衣着华丽、举止癫狂的老人被塞进轿子,本来由两人抬的驾笼现在配有四名轿夫,在大街上横冲直撞。奉行所的捕吏手持武器包围警戒;氏子总代们扛着仪仗兵器在后跟随。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直奔江户城,那排场简直就像是诸侯大名出巡拜见将军大人。颚十郎低着大下巴,卖力地抬着轿子。瘦松扶住轿棒在一边伴随奔跑。发觉先生表情古怪,瘦松关切地问他是不是鸭肉汤面吃多了在闹肚子?颚十郎板着脸回答:“想不到这个下什么怪的绰号居然都传到府中来啦。我记得是南町奉行所的某人最先这么叫我来着。却记不清是谁啦。等想起来后定去将此人一刀斩断!”那边南町奉行所奉老中之命紧急出动,攻占国魂神社的秘密洞窟。绰号“肥千”的福多千太正在清点战果,突然无缘无故地打了个大喷嚏,他摸着脑袋嘀咕:“天并不冷这是怎么了?难道远在四国的妈妈又想儿子啦?”时隔几天,作为全局指挥者的幕府老中水野越前守乐滋滋地前往“中奥”(注十五)参见将军大人。谁知这次并非单独接见,还有另外两位幕府老中在场。幕府将军照例发布感状(奖状)并传令嘉奖相关人等之后,突然话锋一转,开始了热烈的长篇大论:“干得不错,但是反应有些迟钝哟!其实三年前寡人找借口将佐久间正男免职赶回老家,那时他已经是幕府安插在府中的目附(公家密探)啦!要不是他和那位‘府中美人’爱得要死要活,荒废公务,早就轮不到你们出场啦!寡人已经任命佐久间正男接任府中弓弧会馆主,将这支人马纳入奉公众。明年的狩猎比赛可有热闹看啦。至于那些甲州矿工,罚他们在一年内重建天光神社,然后赶到佐渡岛去给寡人挖金矿!这次没收了很多不义之财。寡人查阅文献,发现先祖德川家康公曾在府中城建立御茶室研究茶道,不知道那房子还在么?就用这笔钱好好整修一下。寡人决定明年要亲临府中观摩暗夜祭!对了,顺便还要尝尝那里美味的鸭肉汤面。哇哈哈!……”可怜的水野越前守既惊又气,险些失礼瘫倒在地。(第四卷完)
注一:日语地名“府中”是国府所在地的意思。而国府则是指封国内由大名设立的统治机构。因为古代日本全境有多达66个封国,所以同名叫“府中”的地方着实不少。为此一般会在府中之前加上所在封国的名称以示区别。本卷开始颚十郎提到的盛产绣球花的地方是关西备后国的国府所在地府中,也就是所谓“备后府中”。另外比较有名的还有“安艺府中”等等。本文故事发生的地方离江户很近,应该是关东某个名叫“府中”的城市。笔者倾向于江户以西的武藏府中说:古代此地为武藏国国府所在地,因此也称为府中。为了与其它地区的国府区别,又称作“武藏府中”。江户时代则是甲州街道宿场“府中宿”所在地。
注二:江户时代的町奉行所(首都警察局),除了上级武士出身的各级大小官员,主要成员分为以下五等。与力:官府任命的下级武士,相当于现在的警长;同心:官府任命的下级武士,相当于普通警官;中间:武士的随从,由奉行所自行招募并发给俸禄;冈引:非武士出身的捕吏或者密探。从同心那里领取执照和赏钱,工资并不固定,属于编外的杂役。小者:又叫“目明”,是冈引的手下,因为通常是卧底眼线,大部分都出身低下。而加役则是临时召募的外加人手,不属于奉行所的固定编制。
注三:江户时代用驿站快马传信是幕府贵族的特权,称为“传马”。因此海上通信用的联络船也叫“传马船”。平民百姓则出钱雇佣专门的徒步信使往来于各地。这种人被称为“飞脚”。一般是将书信放在盒子里后牢牢绑在一根木棍上。“飞脚”再将木棍扛在肩头,像马拉松选手那样沿着大道长途奔跑。现在的日本邮政就以“飞脚”为其吉祥物。
注四:古代的日本轿子分為舆和驾笼两大类。其中舆是所谓的神轿,一般是用来搬运宗教法器和神像游行用的,并不载人。舆的外形类似于中国的肩舆轿子,方形的露天座位下有平行的两根轿棒,不过轿夫是前后左右至少各一人,单肩扛着轿棒行走。大型的舆轿棒上还有分叉,要出动数十人来抬。驾笼主要乘坐者为武士和贵族阶层。正式驾笼也叫迁轿子,载客主体为较小的箱型笼,一般用硬木涂漆制成,可遮风挡雨,只能容一人盘腿坐下。打开和关闭箱笼的时候,不仅要拉开侧面拉门,还要掀起一部分箱顶盖乘客才可以进出。驾笼顶端有一根房梁式的轿棒穿过,普通小轿由前后二人用单肩扛。大名的驾笼是前后各配备两名轿夫的四抬大轿。颚十郎与土之助抬的是比驾笼轻便的四手轿子,主要以平民百姓为乘客。这类轿子价格便宜,结构简单,由轿杠下系一织物制成的圈状软座位而成。虽然配有竹帘坐垫,雨雪天乘客仍不免要被淋湿。所谓“四手”指的是轿夫除了一手扶着轿棒,另一只手还拿着竹木制成的息杖点地行走。息杖除了帮助轿夫保持平衡,通过比较难走的地段外,还可以让劳累的轿夫扶着休息,故而得名。以上仅是基本的日本轿子分类,其它还有很多特别的轿子。例如本卷上文提到以一人穿白袜子在前引导,由多名轿夫抬着驾笼奋力奔跑的三枚轿子,也就是所谓的“快轿”。
迁轿子
四手轿子
注五:氏子总代是一种家族世袭的神道教职位。平时不在神社修行的善男信女被摊派参加祭典,临时加入游行队伍以壮声势。古代日本人认为如果拒绝这类义务,会遭到神灵的诅咒。除了定期参加游行,氏子总代往往还有其它义务,后来渐渐演化成了各种行会组织。本文当中的樱场家和青柳家就是负责为神社运输祭品而形成的货运行会成员。
注六:将监根据全称又分为左、右近卫将监。是正六位上的三等武官。古代日本特有的武职官衔。将监隶属于近卫府,平时负责皇宫警戒,天皇外出时负责保卫工作。由于天皇长期大权旁落,国政被幕府将军掌握,战国时期开始天皇任命的这类官职都成了没有实权、可以公开用钱购买的荣誉头衔。
注七:德川幕府在1841年颁布《祭礼紧缩令》,限制各种祭祀规模。同时禁止生产、贩卖及消费奢侈品。该禁令限制范围很广,包括金银器具、豪华建筑、赌博、出版以及暗娼。
注八:狩衣最早是平安时代(中国唐代)日本公卿贵族们打猎时穿的“运动服”,因此得名。最迟在战国时代成为神道教神职人员平时和祭典上的正式礼服。公卿在正式场合不穿狩衣,而是穿束带官服。狩衣最大的特征是穿着者同时头戴日式高冠(日本纱帽);下身为灯笼裤。普通贵族狩衣为白色,身份高贵者才能穿彩色狩衣。因为氏子总代是神道教俗家弟子,在祭典上只能穿水干,不能穿狩衣。水干同样起源于贵族狩猎活动,它是贵族侍从的服装,也可以视为狩衣的简化版本。水干的特点是穿着者光头不戴帽子;下身为裙裤(称为“水干袴”)而不是灯笼裤。虽然有三色水干传世,大部分的水干是单色的。值得一提的是狩衣和水干的上衣色彩比较素雅,而下身的灯笼裤或者裙裤颜色相对艳丽。两者结合起来,因为有平衡感,显得相当漂亮。
注九:田乐是用黄酱、糖、梅汁、酒和生蛋黄混合制成的日式调味品。它是一种经常与豆腐同食的甜酱。现代日本人烧烤时也会用它。
注十:袮宜是负责主持祭祀活动的中下级神官。地位在主持神社的大神官之下。
注十一:土藏是古代日本建筑中的地下室或半地下室。一般就地取材用挖出的泥土按实压紧当作围墙。土藏一般是作为储藏室使用,没有窗户,密不透风。
注十二:黑船事件又叫“黑船来航”,是幕府末期开始的标志。1846年,美国海军准将詹姆斯·贝特率领风帆战舰和小型风帆战船各一艘来到日本要求开国通商,被德川幕府拒绝。1852年11月24日,美国东印度舰队司令马修·佩里率领四艘蒸汽动力舰船(共载炮六十三门)由美国东海岸诺福克出发,横渡大西洋绕过非洲好望角北上印度洋。1853年5月4日到上海,5月26日到琉球国,7月8日(嘉永6年6月3日)到达日本浦贺(神奈川县横须贺市)。由于这些铁壳船通体涂有防锈的黑色柏油,被日本人称为“黑船”。佩里要求将美国总统的国书递交日方。黑船的出现给日本带来巨大骚动,当晚江户城一片混乱。当时日本民间流传着一首狂歌(打油诗),对此事件有描述:“上喜撰唤醒太平梦,喝上四杯再难眠。”“上喜撰”是一种日本茶,与“蒸汽船”谐音。时值幕府将军德川家庆病重,老中阿部正弘以此为由称需要更多时间做决定。佩里还有其他任务而没有轻易动武,但预告他一年后还会再来,随后率舰绕航江户湾。7月17日(嘉永6年6月12日),舰队离开江户返回英国殖民地香港。十天后德川家庆病逝。
注十三:笔头看起来像是文职头衔,却偏偏是日本战国时代的武将职位,相当于指挥官。例如战国名将前田利家、左左成政就在织田信长手下担任过“赤母衣众笔头”、“黑母衣众笔头”。相当于现在的侦察兵指挥官。
注十四:“吟味”翻译成汉语是斟酌的意思,吟味方是负责审讯定案写报告的奉行所上级官员,相当于现在的检查官。吟味方部下还有若干助手,称为吟味役。吟味役头领相当于助理检查官。
注十五:在幕府将军的住处本丸城堡里面,与将军的后宫“大奥”(又叫奥女中)相对,“表”是幕府将军处理政务、会见大名、家臣的办公区域;而“中奥”则是幕府将军平时起居休息、接见亲信大臣的私人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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