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manche 13 septembre 2020

颚十郎捕物帐之五(陈阵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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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金凤钗





 

绰号“瘦松”,平时总是一脸严肃的北町奉行所同心(注一)神田松五郎今天完全变了。他很少见地满面笑容,伸起懒腰,嘴里喊着:“到哪儿都是故乡好啊!”而站在旁边的好友颚十郎与土之助非但不像平时那样冷嘲热讽,玩笑打趣,反而摆出一副家臣对主君的恭敬态度,点头附和。说起来不可思议,只好先解释一番。过年之前奉行所照例要摆庆功宴,提拔出力人员。按说这次神田松五郎晋升与力已经是毫无疑问的事了,可他却推托说自己资历浅薄,又是光棍一条,硬是把官位让给了老婆孩子一大堆、还患有胃病的某个前辈。做完这件壮举之后,顶头上司庄兵卫觉得过意不去,让瘦松有什么要求尽管提,结果松五郎便请求休假半个月回老家探亲扫墓。瘦松告假出城时,前来送别的好友轿夫颚十郎与土之助依依不舍,问明路途不远,居然当场决定和瘦松一起回乡。松五郎答应了,不过附带一个条件:他绝对不坐颚十郎和土之助两人抬的轿子 上次他乘过一回,结果被颠得够呛。这次三个人结伴步行走过去:神田松五郎身着官服,下面是捕吏常穿的黑色紧身裤;阿古十郎和土之助依旧梳着轿夫发髻,但换了一身干净的棉布和服,穿着带绑腿的裤子。远远看起来他们就象是一组出城办案的奉行所捕吏。三个人说着闲话,已经走过三鹰村。眼看故乡近在眼前,松五郎忍不住感慨起来。神田松五郎转过身来,带着难得的好心情问颚十郎与土之助这次跟自己回乡的目的何在?颚十郎打着哈哈,说反正忙完了过年这阵儿,轿夫的生意清淡,所以出来游玩一番。土之助长得活象鲁智深,也是个直性子,不顾颚十郎拉扯自己的和服长袖,没头没脑地说出一个词来:“鳗鱼!”原来江户城里有三大美食:寿司、天妇罗和鳗鱼饭。其中鳗鱼饭最难料理,价格也更昂贵。在日本有句老话单说烹制鳗鱼之难:“串(死)鳗鱼学三年、宰(活)鳗鱼学五年、烤鳗鱼要学一辈子。”在居酒屋(注二)给松五郎饯行的时候,瘦松一时兴起,回忆起在故乡赏月吃鳗鱼的情景。颚十郎、土之助与他相识几年,这才知道其实神田松五郎名字里的“神田”地名并不是代表神田村,而是指神田川(河名)。

 

瘦松其实是离江户城只有六、七里路,神田川边上的小金井村人氏。因为公务繁忙,他来江户近十年间,除了七年前父亲去世请假回去过几天,算起来到现在已经有好几年没有重归故里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颚十郎与土之助都知道神田川正好是江户鳗鱼饭的主要材料柴崎鳗鱼的产地。这对好吃鬼在酒店柜台上交换了眼色,就立刻决定陪同瘦松下乡,一定要尝到鳗鱼的美味。松五郎这才明白这两只馋猫打的是什么主意:“虽然现在不是鳗鱼的产季,不过此行只是想吃鳗鱼饭的话,包在敝人身上好啦!”土之助觉得不好意思,忙讲起鳗鱼的产季来:“古代日本人吃鳗鱼的季节是在秋冬之交,因为淡水鳗鱼准备游到海里产卵,正是脂肪丰富的时候。那时最出名的是‘银毛鳗鱼’。现在日本人改为在夏至吃鳗鱼,则是因为数十年前博物学家平贺源内提出如果夏至这天吃鳗鱼,那么整个夏季人都有精神不容易疲倦。所以从此江户城里就开始流行吃夏至鳗鱼了。现在江户鳗鱼饭用的主要是星鳗,也就是真鳗。虽然夏季鳗鱼脂肪只有秋天的一半,却别有风味呢!”颚十郎捏着大下巴岔开话题:“说起那位博物学家平贺源内,他本是四国岛讃岐人氏。才十几岁就以武士身份到长崎学习了荷兰语还有西洋画。以矿产掮客身份定居江户的时候不仅修复了荷兰制造的摩擦发电机,还在汤岛举办了日本首次名物(特产)展览会,真是一位奇人呢!”松五郎天生不服输,立刻接口:“说起来我也知道这个人,不过只晓得他的结局。平贺源内五十岁的时候,有一次和两个刚认识的木匠彻夜喝酒。半夜醒来上厕所的时候发觉自己怀里一张重要的建筑图纸不见了。他怀疑是那两个新结识的人偷去,双方争吵起来,最后平贺源内拔刀斩杀了这两个人。事后才知道,那张图纸其实是从他的腰带上滑到地面去了。平贺源内因为悔恨而神志不清,一年后病死在江户城传马町的监狱里。”颚十郎总结道:“同一个人在我们心里却有美食家、科学家以及杀人犯三种不同的形象,倒是有趣得很!”三个人说着话走到小金井村外的新桥正好是傍晚时分。瘦松把这两位江户轿夫安排在六所宫神社边的“柏屋”旅笼(旅馆)住下,自己急忙去村里见亲戚去了。由于目下不是产季,旅笼里没有鳗鱼饭供应。这让颚十郎与土之助大失所望。虽然店家捧出很多其它食物,这两个人还是不断唉声叹气,胡乱吃了些东西就躺倒睡着了。连说梦话都是鳗鱼、鳗鱼的。

 

第二天早上松五郎特地来找两位朋友去他家作客。只见瘦松身穿绣有家纹的黑色棉和服,下身的仙台平袴也是带有细格花纹的上等货,完全从江户城的捕头变成了乡下的小地主。到了地方才知道,虽然祖辈是乡下武士出身,从松五郎的爷爷开始,他家已经改行做起了炊具生意,店铺名为“锅屋”。现在家业是由大哥神田锅太郎管理,松五郎作为次子则去江户讨生活。锅太郎跪坐在堆满各种货物的店里接待访客。此人身材魁梧,和干瘦的松五郎简直不像是一母所生。只有相同的皱眉沉思模样,才显出这两位的血缘关系。锅太郎低头看着松五郎递上的家书,摸着脖子说:“本月二十一日是家父去世七周年的忌期,还有埋怨你六七年不回老家探望,这些内容说的都没有错。不过这封信并不是我所写!”松五郎也一样沉思着说:“就是说啊,我接到来信发觉是女人的字体,还奇怪我家大嫂根本就不识字啊。对啦,不知道清姨是否还住在这条(注三)村?”“你认为信是她写的?此人并不是咱家亲戚,特意写信让你回老家来干吗?”神田松五郎想着不放心,谢绝了哥哥的早餐邀请,带着两个朋友直接到村后通往神社路边的茅屋找人。他们才踏进门槛,便看见六张榻榻米面积的破旧房间里面有位女子穿着男人的衣裤,手持折扇,挎着刀具,扭动腰肢翩然起舞,嘴里还唱着哀怨的歌谣。歌词大意为:“雪山高不过男儿志向;峡谷比不上怨女情深。头戴金钗兮郎君安在?贱妾销魂矣何得复生!”来的三位都算是在江户城里见多识广的人物,却仍被这舞姿歌喉给镇住惊呆了。过了好一阵子颚十郎才抚掌说:“这不是失传已久的‘白拍子’么?不,应该是叫‘素拍子’吧?(注四)漂亮!真是漂亮啊!”在房里唱歌跳舞的正是清姨,等她歌舞完毕,松五郎连忙上去招呼并引荐自己的朋友。瘦松介绍道:“我从小就认得清姨。那时候她经常在神社表演歌舞,光彩照人,大家说她简直是天仙下凡,都管她叫‘清御前’呢!”颚十郎偷眼观看,这位清姨乃是个年过四十的妇人。她头发乌黑细密,只在额前夹杂着几根银丝;嘴、眼角上都有了鱼尾纹,却没有其它老态;加上唇边长着一颗美人痣,可以想象二十年前的清御前一定是位倾倒众生的绝代佳人。

 

清姨家里贫穷,当然没有鳗鱼饭可吃,不过女主人热情地端出粗茶和丸子串来。因为做点心泡茶的是那样歌舞如仙的人物,加上确实饿了,三个人毫不客气地吃喝起来,只觉得别有一番滋味。面对询问,清姨坦然承认信是她写的:“我啊天生就是个爱管闲事的女巫脾气。因为你师傅川崎老爷家出了大事,实在不能够袖手旁观。想来想去,能够帮上忙的也只有锅屋的松五郎啦!你赶紧去他那里看看吧,不然可就来不及啦!”瘦松听说后大吃一惊,匆忙告辞,拉着两个朋友直朝村里奔去。颚十郎手里抓着丸子串,抱怨没能把茶喝完再走;土之助也表示完全没有吃饱。路上松五郎介绍起自己的这位师傅来。说起川崎义友,他乃是首先将大和国吉野山上的白樱花移栽到本地的平右卫门的曾孙,因此川崎家也是这一带历史久远的大户人家。身为当地有名的兰学者(注五),川崎义友早年曾在江户为官。因为对幕府的腐败不满,很快辞职回到老家。这位先生思想开明、多才多艺。除了是神田松五郎最早的启蒙老师之外,还教会他如何吹笛子。瘦松在江户城里最喜欢打扮成江湖艺人。因为他笛子吹得不错,对隐藏身份打击罪犯可谓帮助良多。正因为此人乃是仅次于父母的重要存在,听说师傅有难,神田松五郎岂能不急?川崎家的庄园位于小金井村一侧,紧靠着山上的六所宫神社。不过片刻工夫三个人就跑到了大门前。仆人通报之后,川崎老爷亲自出来迎客。见师傅安然无恙,松五郎在暗地里刚松了口气,老人的一句话又让他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哎呀,居然是锅屋的松五郎来啦!好几年没见啦!你啊回来得正巧,可算是赶上了我家外孙女小夜的葬礼啦!”“啥?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夜,我以前拖着鼻涕拉着她到处跑,玩累了还背她回家睡觉。完全当她是自己的宝贝妹妹。她,她居然要死了么?!”这下瘦松乱了方寸,几乎是拉着老人直往屋里跑,连引见朋友的礼仪都顾不上了。颚十郎和土之助站在门外,探头看了看川崎家庞大的住宅院落,相视一笑,又念叨起鳗鱼来。瘦松被川崎师傅引到改为病房的茶室离屋(注六),看见久未见面的小夜躺在被褥上,本来的圆脸变成了尖下巴,两颊上的肉都没了,深陷变出凹坑来。小姑娘发低烧还说着胡话:“那个又来啦!好可怕,好可怕啊!”瘦松忍不住眼中含泪,轻轻捏住病人的一只手:“小夜,是我啊!松五郎哥哥看你来啦!”小夜居然努力睁开眼睛,轻声哀求:“松哥哥,救命啊!救救我啊!”瘦松终于忍不住哭起来,一个劲地安慰着;小姑娘呼吸逐渐平静,昏睡过去。阿古十郎与土之助摆脱仆人纠缠,自行走到离屋和瘦松会合,正遇见这感人的一幕。川崎义友也感动得老泪纵横,抬手示意,领着三位客人到里屋叙话。

 

书房里堆着很多书,其中还有荷兰文的;地板上摆设着地球仪和望远镜,一看就是兰学者的住所。川崎老爷叫仆人奉上煎茶和点心。瘦松心里难受,捧着茶杯发愣;颚十郎和土之助作为陪客尽量小声吃喝,竖起耳朵旁听他们对话。老人边擦眼泪边解释:“说来真是一言难尽。虽然小夜病成这样,好歹还活着。可她的姐姐们可就……唉!”“怎么?难道小夜的两个姐姐也病了?”“岂止是病了?小夜的大姐弥生已经在五个月前去世;两个月前,老夫还差点去参加二姑娘利江的葬礼呢!”“啊哟,那位温柔好脾气的弥生小姐居然已经弃世啦?那利江姑娘又怎么了?难道姐妹三个人都同时感染上瘟疫不成?”“当然不是。虽然话题有些远,不过整个故事相当离奇,我这就从头讲起吧。对了,你们长期住在江户,应该听说过万和家吧?”“那个有名的木材商么?江户城里谁不知道?百年以前奈良茂(注七)在吉原花街上一掷千金,往周围行人头上撒钱摆阔。但是万和比奈良茂富有至少十倍以上。人家现在是将军大人御用的木材商人,买下深川(河名)茂森町周边整整三个町(街区)面积的地皮建造宅邸。光是他名下漂在护城河里的浮材木料就值十万两。坊间传说,万和目前的身价相当于石行高(注八)五十万石的大名(诸侯)呢!”“这个万和其实正是老夫的女婿,小夜和她两个姐姐的父亲啊!”瘦松因为以前有所耳闻还没什么;颚十郎、土之助惊得张大嘴巴,结果被点心卡住了喉咙,连灌了好几口茶才缓过气来。回忆起当年的幸福时光,川崎义友不觉双目有神,脸放红光。万和是个绰号,那位富商本名为万屋和助,他是和小金井村只有一山之隔的大金井村人氏。和小金井村边有神田川一样,大金井村的边上也有一条叫日高川的河流。神田川盛产鳗鱼;而日高川是木材商人从更远处的木曾山林区砍伐树木后编成木筏、顺漂往下游贩卖的重要水道。小金井村的名门大户川崎义友妻子早亡,不愿再娶,和独生女儿真弓相依为命。川崎真弓成年后有一次在六所宫神社的庙会上扭伤了脚,正不知道如何是好。还是店铺少东的万屋和助挺身而出,凭着从小伐木运木锻炼出来的坚实体魄,轻易把姑娘背回家里。两个人一见钟情,在日高川边山盟海誓地幽会几次后,万屋和助气宇轩昂地直接跑去求婚。川崎老爷半开玩笑地问他如何能使自己的女儿幸福?万屋和助豪情万丈地回答:“要说金屋藏娇为时尚早,小生这就为心爱的姑娘盖一所房子!”

 

万屋和助从木曾山上砍伐大树,锯成粗材从日高川顺流漂下,然后扛着木料去小金井村盖房子。要说川崎家祖传的宅子本来不小,可几年下来愣是又被扩建了一倍!除了院外土墙是另外雇泥瓦匠施工,所有的新房子几乎全是万屋和助一手包办。尤其是茶室离屋上梁的时候,万屋和助为了显示力量,不要人帮忙自己单干。纵然是和助年轻健壮,等把房子盖好他还是病倒卧床了将近半个月。川崎真弓急得衣不解带,朝夕陪伴照顾着心上人。两家的长辈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很快就缔结了婚约。婚后和助继承家业成了木材商;真弓一口气生了弥生、利江和小夜三个女儿,一家人住在木曾山上的店铺里,每年都下山探望双方的家人。十五年前突然祸从天降:木曾山脉发生了林火。这场大火足足烧了五天五夜,万屋和生意伙伴山崎屋共同拥有的山头上成材树木被烧得精光,连店铺都荡然无存了。山崎屋老板金右卫门老婆已死,留下一个独子金太郎。因为觉得这下断了生路,他把山头地契留给万屋,自己带着积蓄和儿子去长崎,打算改做木材进口生意。倔强的万屋和助不肯离开故乡,反而去远处更高也更险峻的无主山头,继续伐木做买卖。因为老婆孩子一大堆,家计艰难,万屋和助除了本行同时兼职当起木匠,冬季还要上山打猎充饥。有年冬天和助上山寻找野兽,遇到一个想翻山抄近路却不幸冻僵倒地的云水僧(注九)。万屋和助慨然出手相救,把和尚背回大金井村,休养了好几个月才彻底康复。僧人非常感激,问明和助是因为山火烧毁林木而导致家道中落,便出主意让他们夫妻在秃山上改种果树。临别时云水僧叮嘱:“果树栽种当年是不结果的。但是只要努力坚持,就会得到回报!”听说万屋夫妇开始在山头上栽种果树,有人不理解,嘲笑地称之为“万和大傻瓜”。一般桃树成长五年才结果,可是僧人教会和助嫁接的技巧,才两年就可以结果出卖了。接下来是柿树、橘树……于是万和的名声逐渐响了起来。大概是被林火烧过的土地肥沃,各种果树不仅连年丰收,果实味道也特别甜美。

 

开始有人特地从江户城赶来采购。到后来就连将军大人的生母本寿院也指名要吃万和家的果子。幕府将军偶然听到万和遭遇灾难后重振家业的故事,得知他乃是木材商出身,便下令让和助觐见呈送木材样品。从此万和家一步登天,成了将军家的御用商人。万和的生意越做越红火,但大概是操劳过度的缘故罢,川崎真弓在万屋重振崛起四年后便病逝了。和助为此心疼得大病一场,亲自为爱妻打造棺木,还组织了轰动江户全城的壮观葬礼。大约在五年以前,一直拒绝续弦再娶的万和突然决定结婚。继室乃是深川柳桥附近开吃茶店的武士之女雪子。前妻岳父川崎义友受邀参加婚礼,结果忍不住大哭中途退席。原来新夫人的面孔长得与真弓几乎一模一样。鄂十郎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想不到万和的发迹史竟是如此艰辛。在下是个轿夫,平时在江户城里走街穿巷,对万和的事情略有耳闻。记得五个月前弥生小姐去世时,那场葬礼也是异常风光。当时下人长屋里有个小伙子跑去看热闹,回来以后居然茶饭不思,不停地哭泣。我们几个人劝他说死的又不是你家亲戚,何必哭成这样?那小子哭着回答:正因为不与万和沾亲带故,想着懊恼伤心就哭啦!记得他当时还提到金簪子什么的?那是怎么回事啊?”大概是回忆被打断有点不高兴,川崎义友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客人您不要心急啊,老夫正要说到和弥生有关的地方呢。”话说十五年前,万屋的生意伙伴山崎屋老板金右卫门,有个八岁的儿子金太郎;而万屋和助的长女弥生只比金太郎小一岁,两家本是世交好友,于是决定给两个孩子订婚,结成姻亲。当时除了写下婚约书,双方还相互交换了订婚信物。山崎屋给女方的是一枚祖传的金簪子,顶端雕成凤头的样子。凤眼内镶嵌着宝石,嘴里含着一串明珠。万屋给男方的则是装潢精美、可以演奏音乐的南蛮盒子(西洋八音盒)。订婚后不久,两家就因为木曾山的林火分开了。山崎屋金右卫门带着金太郎去了长崎,学习改做进口木材生意。三年之后金右卫门写信告诉万屋和助父子俩将搭船远渡中国,从那里进口木料重新起家。谁知这一去十二年音讯全无,害得温顺的弥生小姐得起了相思病。她把土佐人偶当作金太郎的替身,一日三餐都为其准备一份,甚至亲热地和木偶说话。雪子夫人见这孩子日渐消瘦,劝说过几次,但弥生只是叹息哭泣,终于还是病倒了。

 


五个月前的十五日,弥生咽下最后一口气。继母雪子还算平静,两个妹妹利江、小夜都哭得泪人一般。万和本人倒是没哭,他叹息说这就是命运的安排。恐怕自己的女婿已经不在人间,所以邀请女儿去黄泉做伴了。葬礼开始准备钉棺材之前,万屋和助拿出那只金簪子,抚摸着女儿的尸体说道:“这是你婆家送的信物,带上路去吧!”于是把金钗放进棺材殉葬,将爱女送到净心寺的墓地入土为安。谁知道葬礼才过去两个月,那位长年音讯全无、连面目都已经记不清楚的女婿金太郎竟突然回来了。他说之前因为父亲在中国病重去世,加上生意方面的琐事,一直没有和家里联络。万屋夫妇埋怨女婿为什么不早点回来?金太郎听说弥生的死讯,当场抱着亡妻的牌位哇哇痛哭:说自己在中国努力工作,还不是为了早点回来和弥生完婚。老天爷为什么这么狠心,不让弥生多活上两个月啊!金太郎还一本正经地拿出珍藏的信物南蛮盒子给岳父检查。虽然因为年代已久那盒子无法再演奏音乐,但万屋和助依稀还记得它的式样。万和终于忍不住流出眼泪。他表示既然有婚约在前,虽然弥生不在了,还是认下金太郎这个女婿。反正万和家的住处很宽敞,不光金太郎本人,连和他一起坐船回日本的那些亲戚仆人也都被安顿住下来。从此金太郎被视为万和家的养子一样宠爱着。到了两个多月前,正好是弥生去世后的第一个盂兰盆会(清明节),万屋全家出动去净心寺给大小姐扫墓。因为金太郎在墓地哭得太伤心,万和怕女婿伤了身体,就让他早点回去主持家里的祭奠仪式。当金太郎回到茂森町府邸,蹲在门口烧麻秆点迎魂火的时候,两个轿夫正好抬着一顶轿子从大门前经过。只听见“叮当”一声,有什么东西从轿子里掉到了地上。借着昏暗的夕阳,金太郎看见掉在地上的竟是一枚金簪子!颚十郎不由拍手:“终于讲到重点啦!”川崎老爷权当没听见,只顾继续讲下去。当时金太郎想追上去交还失物,但是那两个轿夫的脚步出奇地快,轿子拐了几个弯儿就消失在暮色之中。金太郎只好把金钗纳入自己怀中。当天晚上就发生了更奇特的事情。虽然金太郎因为心情不好早早就上床休息了,但他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半夜时分,他突然听到似乎有人轻轻敲打客房的防雨窗。

 


金太郎急忙起身查看,只见有一个女人的身影被月光投射在正对庭院的拉门上。金太郎本想高声喝问,可那女子隔着拉门开始边哭泣边叙述相思之苦。听口气此人竟然是他十二年来牵肠挂肚的未婚妻弥生小姐。金太郎再也按耐不住,急忙推开拉门观看,谁知庭院花丛中穿睡衣站着的那个人竟是万和家的二姑娘利江。金太郎不知所措地倒退回到屋里,那位利江姑娘却跟着走进房来,贴着墙壁站好,断断续续地说:自己确实是弥生,因为死的实在不甘心,加上金太郎的无尽哀思,终于感动了冥界的神灵,允许她的灵魂借用妹妹的肉体回到人间,和自己的心上人重逢。还希望金太郎能看在多年相思之苦的份上可怜自己。利江以弥生的口吻说完话,就伏在榻榻米上不肯起来。一直到东方发白,这位姑娘才长叹一声,梦游似的自行离开了。就这样,在以后的半个月里,每天晚上这位被大姐弥生附体的二姑娘都会跑到金太郎的住处折腾。金太郎不觉也被感动了。终于有一个晚上,天下着小雨,利江穿着单薄的睡衣又跑到庭院里。金太郎生怕利江着凉感冒,急忙冲出去把她拉进房间,孤男寡女、干柴烈火,终于成为一对如胶似漆的情人。这两位日日幽会,不知不觉到了那月最后一周。金太郎觉得这样下去实在不成体统,决定去见岳父大人解释一切。谁知利江对此并不反对,反而叮嘱情夫说,如果万和发怒,只要把清明节那天捡到的金簪子拿出来就可以了。金太郎硬着头皮去见家主万屋和助,郑重道歉后把整个事件和盘托出。和助诧异地表示:其实清明节那天利江扫墓归来后便昏睡不醒,除了有呼吸和体温以外,简直就和死人没有两样。在这情况下她怎么可能跑出去偷汉子呢?怕女婿不相信,万和特地带他去隔壁房间。只见二姑娘利江一脸憔悴,正昏睡在被窝里面呢。说到这里川崎义友有些口渴,停下来喝茶。颚十郎托着大下巴,一脸坏笑地插话:“我说瘦松,你师傅他讲累啦,不如就由在下代劳,把故事讲完好啦!”接着便不顾瘦松与川崎老爷一脸诧异,接口说了下去。

 

金太郎把金凤钗拿出来给岳父看。和助一脸惊讶,表示这本来就是金太郎家给弥生的订婚信物,应该随着棺材殉葬掉了。不知道怎么又会物归原主?几天后利江小姐也在睡梦中断了气。万和家正在忙着操办丧事,这位二姑娘突然复活醒了过来。她完全用大小姐弥生的口气说话。表示自己很快就要魂归地府,在此永别。希望家里同意妹妹利江与金太郎的婚事,这就是对自己最好的安慰和供养。说完又哭着昏倒过去,大家赶紧抢救。结果利江再次醒过来后,像发过高烧那样呆坐着,对于自己昏睡以后发生的事情完全是一问三不知。万和被弥生的悲愿所感动,当场把利江许配给了金太郎。川崎义友抱怨说:“原来客人您都知道了哇,害我讲了半天,白费口舌。”颚十郎回答:“川崎大爷您是兰学者,平时专读和西洋有关的资料。在下却是个杂学家,什么样的书籍都啃的书虫。您当真人真事讲的这个故事,其实早就记录在中国志怪小说《剪灯新语》里面啦。当然人物姓名都改了。这只是其中一节,名字就叫做《金凤钗》!”然后颚十郎与土之助议论起来:“如此说来是杀人夺家产啦!”“可不是,还模仿书上的故事来做,实在是恶毒啊!”瘦松觉得大事不妙,连忙催师傅快把小夜的事情也说清楚。一个多月前,也就是二姑娘利江起死回生后不久,三妹小夜央求父亲说她想到外公川崎家那里散散心。万和觉得家里出了这么大事,让小女儿出门走亲戚换换环境也好。不过他觉得川崎家佣人太少,怕照顾不过来。于是小夜便带着贴身女仆阿莲和金太郎推荐的男仆金平,坐着家里的轿子到小金井村来了。那个金平确实很能干,办事井井有条。短短半个多月就获得川崎老爷的赏识,变成了川崎家的下男头(男仆总管)。有一次小夜由阿莲陪同到神田川边的土堤上摘花草玩,突然有一条赤练蛇窜了出来。阿莲吓得大声尖叫,非但不挺身护主,反而躲到小夜身后去了。小夜慌乱中捡起一块石头朝蛇砸过去。大概这条蛇才从冬眠中醒来反应迟钝,居然被石块击中头部,打得鲜血四溅,挣扎片刻就翻着惨白的肚皮死掉了。两个女人家见蛇死了反而更加害怕,连滚带爬地逃回川崎府邸去了。

 

当天下午小夜就歇斯底里起来。这位三小姐住在庭院离屋里,庭院四周被包括川崎老爷卧室在内的很多房间包围着。小夜口口声声说自己总看见栏间有巨大的蛇影游动,可住在四周的别人却看不见。川崎老爷本打算给外孙女换房间,可是小夜突然病倒了,想搬也来不及了。以后下男头金平、川崎义友和女仆阿莲分成三班,每天从早到晚呆在离屋照顾病人。一开始小夜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偶尔还能去庭院里散步。后来则完全病倒在床,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昏睡在地上。瘦松听见不信鬼神的师傅居然也说小夜的病因乃是“蛇妖作祟”,不敢相信地盯住川崎老爷看。这才发现一向爱惜头发的师傅居然剃掉了发髻,只留了出家人一般的数寸短发(注十)。川崎义友不好意思地摸着头发说:“松五郎你也知道,身为兰学者我是不信什么妖魔鬼怪的。可到后来不光是小夜,连我都看见那条大蛇啦!”瘦松还没开口,颚十郎抢着发问:“此话当真?”川崎老人连连点头:“而且不止一次,是连续三次!”原来川崎老爷因为年纪大了,一般是下午当班到离屋照顾外孙女。第一次因为天晴暖和,他打开通往庭院的拉门想给离屋通通气,结果只觉得眼前金光闪烁,好似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第二次和第三次都是在大白天在走廊撞上,斗胆细看,果然是一条游动的巨蛇!虽然看不清头和尾巴,但那确实是蛇的身体没错,就连惨白的侧腹部和金光闪闪的鳞片都看得一清二楚!颚十郎来了兴趣,追问道:“您身为兰学者,一定记得看见大蛇是什么时刻吧?”“确实记得:第一次是下午两点左右;后两次都是在三到四点之间。”终于确定有蛇之后,兰学者川崎义友完全乱了方寸。还是下男头金平主意多,他打听到离村不远的府中山伏寺里有位从高野山来的(注十一)觉念和尚,号称善于捉妖退魔。川崎老爷顾不得兰学者的身份,病急乱投医地托人请觉念和尚前来。那僧人倒也爽快,收下二十两定金后立刻赶来。

 

觉念和尚察看了病人之后开始打坐念咒。说来神奇,居然真有一条小蛇从小夜寝具里跑出来,被僧人抓住放进了衣袖里面。做完法,觉念和尚一脸严肃地告诉川崎老爷,被他外孙女打死的乃是金井蛇姬大人的化身。现在蛇姬大发淫威,派出三百三十条小蛇化成巨蛇怪缠住了小夜姑娘。要破这个蛇妖诅咒相当困难。他法力有限,每天只能抓一条蛇出来,一共要三百三十天才能完全成功。还不能保证这期间病人会不会突然死掉。川崎老爷哪里管得了这许多,答应僧人每抓一条蛇便酬谢一两小判(金币)。还让出自己的卧室给和尚当客房居住,免得他往返两地耽误了治疗。颚十郎笑道:“这和尚还真会做生意:一天一两,一年不到就净挣三百三十两。而且连食宿都有人包办,日子过得不要太好啊!”川崎义友正想说什么,却见颚十郎冲瘦松使着眼色,嘴里继续问着:“阁下这里的茶煎得芳香可口;点心更是难得地好吃啊!不知是从哪里买来的?”川崎义友不明所以,含糊答道:“承蒙夸奖。其实这些点心都是舍下女仆阿莲亲手制作的。全都是唐风(中国式)点心,种类很多。名字好像是荷花酥、米馒头、金团饼还有冻米糖。样子讨人喜爱,味道也比普通的日本点心要香甜。不光是小夜,连她的姐姐弥生和利江都很喜欢吃,所以才把阿莲从厨房调来做贴身女佣……”两人正说着话,只见瘦松装作上厕所,悄悄起身推开通向走廊的拉门。走廊里一位个子不高但身体结实的男仆躲闪不及,只得跪下行礼。川崎老爷问道:“这不是金平么?未经召唤你来做什么?”金平低头恭敬地回答:“听别的仆人说有三位贵客来访。在下看时候不早,特来问老爷是不是要准备留客人们吃午饭?”颚十郎立刻抢着回答:“那还用问?在下久闻神田川出产的柴崎鳗鱼十分美味,不知道川崎老爷这里可有?”土之助也连忙附和着点头。

 

川崎义友被两人的馋相逗得苦笑起来:“鳗鱼确实是本地的名物(特产)。不过现在不是产季。加上老夫的肠胃吃不得这么油腻的东西,而且……那个鳗鱼长得和蛇妖很像,所以舍下这里倒真的没有鳗鱼。”土之助忍不住嘀咕:“看来这神田川的鳗鱼还真是很难到手哇!”眼看客人的失望写在脸上,川崎老爷便吩咐下男头金平去村里买几条鳗鱼回来,准备中午请客人品尝。颚十郎和土之助不管瘦松一脸难堪,眉开眼笑,连声道谢,差点错行了跪拜大礼。阿古十郎眼看金平走远了,连忙拉着瘦松去上厕所。临走时叮嘱土之助好好陪着川崎老爷说话,不可失礼。瘦松一脸疑惑地跟着颚十郎走出书房,只见他不去设在离屋角落的厕所,反而绕着整个茶室离屋走了一圈,然后跟着瘦松再去探望小夜。阿古十郎很失礼地从病床边的食盒里掏出点心仔细看着,又不去吃,似乎在等待什么。不一会儿,一位二十多岁,面相普通,大概因为爱吃甜食长出了双下巴的女佣,身穿绿色和服,手捧高高的一摞食盒,顺着走廊快步走来。她先去主人的书房,放下两盒点心,引来一阵道谢和土之助的欢呼声;接着又依次去几个房间分发完点心,捧着最后一盒点心到离屋来了。女仆看到三小姐的病房里有客人,微微愣了一下,还是照规矩低头行礼,把新旧食盒对换,捧着隔夜的点心准备离开。颚十郎突然发问:“请问是阿莲姑娘吧?您做的点心美味可口,而且隔了一夜居然没有变干,手艺比江户城里的点心铺还要高明。不知可有什么秘诀?”阿莲微微一笑:“谈不上秘诀:中国点心为了保鲜制作时放了不少油,所以就算当贡品摆上一夜后,也不会干硬到难以下咽。”说完低头行礼退了出去。瘦松忍不住问颚十郎到底在搞什么鬼?鄂十郎把点心收到袖子里,望着远处阿莲的背影说:“长着蛇身体的妖魔并不可怕,披着人皮化为女郎的怪物才危险呢!”他拉着瘦松挤进狭窄的厕所,小声说:“事情已经很清楚啦。您既然是奉行所的捕头,咱们就从案子说起吧!记不记得我们离开江户城之前,‘飞毛腿’丈助跑来向你报告,日高川里浮出了一具无头女尸?”

 


神田松五郎不由来了精神:“你是说?……”“如果我没有猜错,那具无头女尸很可能就是万和家的二姑娘利江。她的尸体和活人掉包后被丢弃。至于死因么……”“您开什么玩笑,头都没有了人当然就死啦!”颚十郎白了他一眼:“割掉头颅只是为了避免别人识破死者身份。”他从袖子里摸出点心:“我跟你打赌,利江和弥生两位小姐都是被人毒死的,现在同一个凶手故伎重演,还想毒死小夜!”见瘦松望着点心发愣,颚十郎接着解释:“乡下生活着很多有趣的生物。刚才我仔细看过了,离屋通庭院的拉门不远处,树根上就有个蚂蚁窝。如此富含油脂的香甜点心,整夜放在离屋里,蚂蚁却不去争抢咬食,说明有人在里面下了毒!”“可是……我们不也吃过点心了么?”“凶手使用的是鸦片酊(注十二)之类的慢性毒药,不会立刻致命。而且她还在有毒的糕饼上点胭脂做记号,看来给我们吃的是无害的。”“阿莲干吗要杀自家小姐啊?”“你怎么还不明白!在书房我不是说了么,有人照着《剪灯新语》那本书里的故事玩把戏,妄想杀人夺取万和家的产业啊!正准备结婚的金太郎还有利江两口子都是假货,真的早就被谋害了!故事里没有的三小姐小夜因为有继承权也是谋害对象!”瘦松头上已经冒汗了:“那我们该怎么办?”颚十郎打趣道:“鳗鱼饭要一口一口的吃,抬轿子要一步一步地走。如此这般……”他把大下巴凑过去,两个人咬起耳朵来。接下来觉念和尚照常在川崎老爷陪同下去离屋驱蛇,却不知三位客人躲在隔壁房里偷看他做法念咒。中午金平亲自给客人们端来了鳗鱼。颚十郎与土之助欢天喜地打开盖碗,一下都楞住了。不知是金平不懂挑选鳗鱼,还是川崎家的厨子习惯做清淡的菜肴,这份午餐竟然是鳗鱼肝汤泡饭,汤面上浮着指甲盖一般薄薄的几片鳗鱼肉。颚十郎与土之助带着欲哭无泪的表情,费了好大劲才把饭吃完。下午客人们决定在川崎府邸借宿,金平和阿莲只好带人去准备额外的三间客房。等他们一走开,三位来客就留下一个陪主人说话;一个跑到离屋躲进厕所;另一个则站在走廊上把风。而且每半刻时(一小时)还轮流换班。下午四点左右,离屋廊下厕所里传来颚十郎的欢呼声。

 

晚上川崎义友把所有的十名仆人召集到五十张榻榻米面积的大客厅。老先生心情不错,说因为请来觉念和尚,到今天一共抓了七条妖蛇,外孙女小夜的病情有所缓解。为此给下男头金平加月钱;提升女仆阿莲当女中头(女仆总管)。另外为了给小夜消灾祈福,已经派人去请府中术道屋的太滨大夫,让他带着自己的人形净琉璃剧团(注十三)来小金井村表演,日期定在后天。这次府邸里会来很多客人,希望大家努力做好东道。听说小夜的病有转机,大部分人都跟着高兴,接着大家聚在一起筹划接待剧团表演的事……川崎府邸的大门外,颚十郎与土之助拿着火把临时守门。有好几名飞脚(注十四)被召来传递急信。瘦松在门房里一手拿着赏钱,一手拿着书信,鱼贯交给每位飞脚。其中两个飞脚相互认识,又有一段是同路而行,不由闲聊起来:“老哥今天这是怎么啦?同一户人家叫这么多飞脚?”“老弟你管这么多干什么?脚是咱们父母给的,谁出钱就给谁跑路送信呗。”“我是去府中请净琉璃剧团。又不是年节祭典,这里搞什么啊?”“我是去江户北町奉行所送信。简直是在调兵布阵准备打仗似的……”到了叉路口,两人互道保重、分道扬镳了。夜色渐深,新任女中头阿莲照常去离屋陪小姐过夜;下男头金平去卧室给觉念和尚送饭。那和尚看四下无人,做了个一切正常的手势。金平告诉他今天家里住进三个怪客;后日有剧团来表演。作为出家人最好呆在房间里别露面。金平告辞后觉念和尚借着烛光摆出夜坐(晚上坐禅)的架势,其实是手捧一本小说消磨时间。正当他摇头晃脑看得起劲之际,三个人从隔间闯了进来。为首一人瘦得活象细脚蚊子,却身穿奉行所官服;另两个相貌奇特,好似被退魔师赶跑的妖怪回来复仇。那个最阴险的大下巴冷笑着说:“头一回听说金井日高川的蛇姬还会讲汉语。您那驱蛇咒分明是:‘山上有冢,冢里有蛇,蛇里有屎。’只是反复快读而已。还有那条巨蛇今天下午已被我等抓获。乃是在离地三尺多高的墙上钻了个洞,当阳光照入厕所时打开洗手钵的盖子作为光源,光线折射通过孔洞时,事先藏在墙板里、画着蛇的彩绘玻璃片被放大投射到对面走廊墙壁上。这本是江户八王子一带流行的幻灯剧手法,却被你们拿来祸害人!”觉念和尚听得满脸是汗,正要分辨,瘦松点亮带来的提灯说:“本官时间有限,劝你还是快招了吧,不然……”只见颚十郎手起刀落,隔着桌案把烛台斜劈成两段。这下觉念和尚彻底认输了。

 

根据假和尚的证词,他本是江户露月町说书亭的暖场(初级入门弟子)。在赌场输光了工钱,遇见金平被招来扮演驱蛇和尚角色。因为根本没学过念咒,只得模仿说书演员用训读(注十五)练习口舌的方法,随便胡诌几句。他们打算用巨蛇幻影吓死小夜后平分骗来的钱。看来他真是个小角色,连阿莲下毒的事都不知道。不过此人提到曾在入伙时见过金平的后台老板一面。当时为了恐吓他不得中途变卦,他被金平蒙住眼睛带到了一座豪华宅邸拜见头目。那位老板长得很有气势,怀里还搂着一个漂亮女人。他记得那女的应该是中国人,因为她呼唤老大时,那男的纠正她日语发音“乌妹诺哈娜(wumei no hana)”,那女的反而念成什么“美化”。阿古十郎不由大喜:“‘美化’正是乌妹诺哈娜的汉语发音,都是梅花的意思。”瘦松警告觉念和尚这两天老实呆在房里,不得向金平通风报信。颚十郎顺手把觉念和尚看的小说丢给土之助:“这正巧是《剪灯新语》的日译本,拿去给兰学者看吧!”随着人形净琉璃剧团的到来,整个川崎府邸热闹起来。其实早就有人点着灯笼,从七、八里地之外连夜跑来赶场。女中头阿莲忙着接待安排剧团戏班的人,还要去厨房准备送给观众的麦茶和点心。下男头金平指挥男仆在大客厅帮忙布置舞台,地板上要铺满坐垫。最后连庭院里也铺满了草席和坐垫,数量仍然不够,只能抬马扎、长凳出来凑数。仆人们是如此忙乱,在离屋里的小夜、书房里的川崎老爷以及卧房里的觉念和尚统统被遗忘了。就这样一路折腾到傍晚,观众们已经开始发出嘘声了,太滨大夫剧团终于开演。舞台的幕布拉开,先是一个讨吉利的福助人形被抬上来做开场白,无非是我等走南闯北,来到贵地,献丑表演等等。在观众们一片“有劳啦!”的喝彩声中,三味线、太鼓、小鼓和木鱼的伴奏响起,正式表演今天的戏码。在场很多人都知道剧团被叫来是因为小夜被蛇妖诅咒,看到剧团竟敢上演描写金井蛇姬的故事剧《安珍清姬之道成寺》,不由都愣住了。不过随着剧情发展,还是忍不住看了下去。

 

第一幕开始,过门吟唱女主角的美丽多情。松林边的街道上,身穿红色振袖和服的美女清姬从左侧登场,迎面遇见从右边跑来的飞脚。清姬问飞脚可曾见到一位英俊的云水僧?飞脚往身后一指:“人往那边去了。”第二幕是云水僧赶夜路时被清姬追上,因为她太美丽误以为遇到了幽灵。那和尚吓得扑倒在地,敲钟念起佛经来。接下来场景变为日高川。清姬来到河边要求摆渡,却因为没带钱被船夫无情拒绝了。清姬又哭又闹,满地打滚,最后纵身跳入日高川里。随着她咕嘟嘟地沉下水面,众人正以为清姬溺水时,美女突然变身成为通体金鳞的巨蛇,在河里畅游起来。演到这里一切都中规中矩。接下来一幕应该是清姬以蛇的形态渡过日高川,到达道成寺,爬土墙上钟楼……可是剧情到这里完全变了模样。舞台布景变成了一所宅邸的离屋,房里有位年轻女子正在睡觉。一个男仆狞笑着在墙上打洞,清姬化成的大蛇扭动着身子拼命往洞里钻。而从屋里洞口钻出来的是个穿绿色和服的女仆,手捧堆成小山一般的点心,身后拖着一条蛇尾巴围着睡觉的姑娘绕圈。观众席上一片哗然。下男头金平叫声不好,连忙踢翻凳子往门外跑。大门口早就埋伏着土之助和五、六名化装成戏班杂役的捕吏,扑上去将他按倒捆绑。颚十郎离开客厅角落的座位,手按日本刀走向厨房。正遇阿莲手捧一盘点心走来。阿古十郎往背后舞台扬扬下巴:“你都看见啦?”阿莲苦笑着回答:“我是宁波人(注十六),常年和日本人打交道,哪里还能装不懂日语?”颚十郎好像面对有毒长虫似的和她保持距离,要阿莲乖乖束手就擒。阿莲狂笑起来:“呵呵呵,我可是自愿入伙的。当年我在中国因为仇家陷害活得生不如死,反倒是日本海盗来后还我自由。那年在厦门,船老大让我往刚结识的日本商人父子饭里下毒,好冒名顶替继承家业。老的一声不响中毒倒地;小的却叫着心上人的名字满地乱滚,拼命挣扎。还丢出个八音盒砸伤了我们老大的额头。结果被大伙乱刀剁成肉酱。那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不归路,但是为了报答主人的恩惠,还是狠下心来去毒杀那可怜的三姐妹。”颚十郎不觉逼近一步,阿莲仰面而笑:“报应啊!报应!不过对我来说也是解脱!”她“喀哒”一声咬碎了事先藏在嘴里的毒药丸,面带诡异的笑容栽倒在地。这时金平被土之助推向舞台正好路过,看见阿莲服毒自尽,不由害怕得大叫:“整个事件我都知道!全告诉你们!饶命啊!”

 

觉念和尚也被瘦松带到舞台那里。台下的观众听了两个恶棍的供词都被激怒了,大家纷纷要求去江户城找假金太郎和假利江一伙算账。瘦松站出来安抚众人,宣布他和颚十郎拟订的作战计划。小金井村的乡亲们踊跃参战,先是神田锅太郎要求弟弟算上自己一个,接着清姨也站出来要参加一脚……被气氛感染的太滨大夫对川崎老爷说:“在下就是个府中城里的富户,平时没事爱拉起戏班子到处表演人形净琉璃。今天算是让我见识了同乡的义气!老话说帮人帮到底,敝人也要继续凑凑热闹!”两天后,一队从江户城出发的幕府奉公众行军途中被河流拦住去路。领头的正是颚十郎的舅父庄兵卫。老爷子用马鞭指着探路的母衣众(侦察兵)大吼:“哪有这样的蠢事?!前方木桥突然坍塌无法通过?!勤番众(工兵)呢?赶快找人修理!周围还有哪里可以绕路?河上有没有渡船?听好了:今日事关重大,就是全体游泳也得给我赶过去!”此时日高川上船只往来如梭,整个大金井村因为被定为万和家二姑娘举行婚礼之地而闹翻了天。如今的大金井村有一半地皮是万屋和助的产业。沿街挂满彩色灯笼,引导各路来宾贺客直达装饰一新的万和家祖屋。新漆的门窗墙壁配上荷兰进口的大红毡毯,连房梁门框上露出钉子的地方也用红铜装饰盖住。为了烘托喜庆气氛,向来喜欢大手笔的万和不惜砸下巨款:围墙外面是收到赏钱的当地村民身穿节日盛装前来助威看热闹。宽阔庭院里摆满巨大的假山盆景,全都是货真价实的蓬莱石。布景里站着特意从江户雇来的演员们装扮成的老年夫妻、福助人形、仙鹤狮子、土地神灵,反正只要是吉利东西就行。就连放在假山上装饰的乌龟也都是如假包换的王八羔子,龟壳上还用金泥书写有“寿”字。万屋和助与雪子夫人身穿华丽衣裳,高坐在大厅一侧,满脸喜气地看着女儿女婿在席间招待宾客。略不谐调的是从小金井村来的那一大帮亲戚。新娘外祖父川崎义友居然剃着和尚似的短发,身穿全黑的“色无地”和服(注十七)来参加庆典。万屋和助皱眉正想发作,雪子夫人连忙斟酒劝说:“有什么关系呢?咱家的新娘子不也穿着‘白无垢’(注十八)么?”

 


接下来婚礼气氛反而被两个小金井村来的怪客搞活跃起来。颚十郎与土之助本想找碗鳗鱼饭解馋,却如头一次逛庙会的娃娃被满桌的山珍海味给迷住了。万和家的婚宴菜肴可不是往常那种好看吃不饱的烤鲷鱼和蒸魁蛤(注十九)。而是特地从长崎请来出岛屋大厨,烹制中西合璧的长崎“卓袱”料理。宴席上菜有如流水一般:先来中国式的鱼翅汤,再上日本杂锦面,然后是以葡萄牙语“皮卡多”命名的西洋蔬菜炖肉、中式炒面的日本亲戚炒乌冬、日式茶碗蒸蛋……那两个馋猫暂时忘掉了鳗鱼饭,据案大嚼起来。时间一长,两人的食案上堆满了空碗,佣人们来回奔跑着上菜,就好像在举行比赛看谁吃得多吃得快似的。别人以为这也是万和出钱搞的余兴节目,纷纷喝彩鼓劲。最后土之助终于吃不下了,打着饱嗝去找厕所。贪吃的颚十郎摸着鼓起的肚子,一脸幸福地瘫坐在原地 连上厕所的力气都没有了。长崎来的大厨头一次遇见这么能吃的主顾,特意亲自从厨房捧出饭后甜点 中国式的糯米甜汤圆。大家起哄助威,新郎、新娘分别端着碗和勺,像喂婴儿那样给他喂食。就连严肃古板的万屋和助也被逗乐,抚掌喝起彩来。经过一番繁文缛节,终于到了婚礼高潮 夫妻对坐喝交杯酒的时候。有位喝多了怕失礼呕吐的客人坐在面对庭院的走廊上,突然指着院里一棵大松树惊叫起来。众人不明就里,纷纷掉头查看。负责给新人斟酒的童男童女回头一看,吓得大叫:“快看那个!”接着便丢掉酒壶瘫倒在榻榻米上。只见松树阴影里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仔细再看,那居然是个穿着白色羽二重睡衣,全身湿透滴水的无头女尸!假利江大叫着:“混帐!少开玩笑啦!”把手中的大红酒盏朝亡灵掷去。也不管有没有打中,一把抓住新郎的手喊道:“喂,‘美化’(梅花),那样的东西竖在院里,想来事情已经败露,咱们赶快溜吧!”假金太郎身边跪坐着两个自称是山崎屋亲戚的壮汉,这时也跳起来叫道:“老大,阿华说的对。我们到底是海贼,不可能在陆地上扎根。事已至此,赶紧撤吧!”

 

金太郎卷起和服衣袖,撩起裙裤盘腿踞坐,露出了江洋大盗的嘴脸:“三年,我可是花了整整三年计划安排,才做到如今这个地步!先派宁波人阿莲打入万和家作为内应。本来准备冒充金太郎直接去万和家与弥生完婚。谁知道事情像滚雪球那样越变越大:阿莲报告他家二姑娘利江和我在博多唐人坊(注二十)买的小妾阿华长得如同孪生姐妹。于是我决定借用小说里的情节,彻底来个偷梁换柱。先让阿莲毒死碍事的弥生,下葬两个月后再去哭灵认亲。另外派人撬开棺材取出金簪子。再掐着剂量一点点慢慢毒死利江:为的是让阿华有时间模仿利江的谈吐动作。等到真利江咽气那天,事先让阿华穿着同样的睡衣躺在棺材里。由大副鹤三冒充棺材店的伙计,带人把棺材和净身的家伙抬到利江的病房门口;由阿莲内应把死尸和活人对换过来。果然不出所料,万屋和助先是因为女儿复活而高兴,回头看见房间门口还摆着棺材和净身木桶,认为太不吉利,喝叫鹤三赶快抬走。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了一桩大事。可惜我一刀割掉头颅掩埋后把尸体随便丢弃,却忘了日高川不是东洋大海,河里根本没有鲨鱼。这才露出了破绽,真是功亏一篑啊!”假金太郎越说越激动,甩开假利江的手:“就算做一辈子海盗,抢遍中国、印度也搞不到五十万两啊!我梅花新吉不过是明石海滨的渔夫之子,如今却高坐在五十万石万和家养子女婿的位置上。享受了几个月的富贵日子,也算此生无憾了。要逃走随你们的便,我只想坐在这里!”说完便像小孩耍赖那样,伸展手脚仰躺在席位上。在他身边的那两条大汉乃是船老大的左膀右臂权六、弥八。这两人不肯就此罢休,脱下和服裙裤,露出里面的紧身装束。他们一人拽住老大一条手臂,架起人就往外跑。事先接到通知的雪子夫人冷笑一声,抽出描金扇子舞动起来。万和家的保镖与事先埋伏好的奉行所捕吏呼喊着追杀过去。没想到海盗这边也由鹤三带领水手冒充演员和仆役,躲在庭院里接应。万和的婚宴顿时变成了战场。宾客们吓得哭爹叫娘,狼狈逃跑。不一会儿,整个七十张榻榻米的大宴会厅里就只剩下目瞪口呆的万屋和助以及吃得太撑动弹不得的颚十郎。

 


川崎义友带着烘暖的干衣服跑进庭院,打算接应头戴黑色蒙头布袋冒充无头女尸的清姨。却见大副鹤三挥舞着长柄薙刀(类似朴刀)正绕着松树追杀清御前。兰学者自知不是海盗对手,从盆景上抓过几个乌龟向强盗砸去。鹤三冷笑一声闪身躲过这活暗器,却不防接下来抬脚踩在龟壳上,滑出去摔得仰面朝天,连刀都丢掉了。海盗弥八看见鹤三摔倒,把船老大丢给同伙,怒吼着挥舞日本刀杀回去。川崎老爷和清姨相互扶持着,掉头就往屋里跑。弥八追到走廊上,正碰到土之助叫着“痛快”从厕所出来。结果土之助只用了柔道最基本的一招“过肩摔”就将弥八丢进了厕所。那边同心松五郎人瘦腿快,眼看就要追上海盗首领,权六把船老大交给手下喽啰,拔出一对忍者匕首来战瘦松。松五郎一不小心自己先滑倒了,权六狞笑着扑过去。却不提防神田锅太郎蛮牛似的怒吼着一头撞过来,把权六撞飞落到庭院盆景里面,匕首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鹤三爬起来还想组织反扑,抬头看见几面绣着德川幕府“三叶葵”花纹的军旗远远出现在土墙后面。“官兵来啦!保护老大赶紧撤啊!”海盗们终于朝日高川败退下去。瘦松跑去接应才发现那不过是太滨大夫剧团在用道具旗帜吓唬敌人。万和家的保镖头目正帮奉行所捕吏打扫战场,突然拍着脑袋叫起苦来:“哇呀呀,那个假新娘还有雪子夫人都到哪儿去啦?”大金井村的居民今天可算开了眼界:山坡上的水田里,一个身穿“白无垢”的新娘子在前面跑,还有个穿着华丽和服的地主婆在后面追!两个女人的下半截衣衫都糊满了泥水,远看活像是没腿的木偶人形在互相追逐。雪子夫人不愧是武士家的女儿,先是投出钱包落在假利江两腿之间将其绊倒,接着顺势骑到对方身上,脱下一只木当兵器,劈头盖脸地打将起来。她边打边骂:“贱人!我万和家哪里对不起你们,合谋来害我家的女儿!我本是因为脸孔相似被娶来当做替身,可那三姐妹真心相待,让我尝到了当母亲的滋味。畜牲啊!居然毒死三人中的两个!可恶!把可爱的女儿们还给我!……”等万屋和助与颚十郎乘着轿子赶到现场,雪子早已经没了力气,趴在假新娘身上痛哭起来。

 


万和对假利江说:“事情经过我已知晓。你且把山崎屋的金凤钗交出来,我便看在死去的女儿面上放过你。”那个叫阿华的替身指着四周叫道:“有本事自己去找好了!我早把那不吉利的东西丢到水田里去啦!”这时颚十郎挣扎着扶住前棒走出轿子来,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声:“鳗鱼!”原来鳗鱼体表附有粘液,可以使水中的泥沙凝聚沉淀。于是万和再次玩起大手笔:日高川附近的鱼行商铺闻风出动。载有装鳗鱼木桶的小板车从四处赶来,把成百上千条鳗鱼丢进水田里面。很快混浊的水域就变得清澈透明。最后瘦松卷起裤腿,认准目标,小心地走过去捞起金凤钗。这下围观的宾客百姓真心实意喝起彩来……时隔不久,休假归来的松五郎来到上司庄兵卫府上拜访,两个人喝酒聊天回忆万和家的这场活剧。瘦松夸张地对上司说:“可真了不得:接下来的十数天里,贵外甥阿古十郎和他的朋友土之助一天三顿都只吃鳗鱼饭。我都害怕他们俩吃出毛病,身上长出鱼鳃和鳞片来呢!”“说起来万和还真是个奇人,他说那个阿华长得太像自己的利江,不忍心伤害她。便真的还她自由,随便她去博多还是中国重新开始。还答应只要阿华洗心革面,不再做坏事,无论她身在何处都会派人送给她一笔安家费。”“对啦,为了平息雪子夫人的怒气,万和干脆就把结婚宴改为川崎义友和清姨的订婚宴。这两个人明明互相爱慕,却一直憋着不开口表白。若非海盗要谋害小夜惊动清姨写信求救,估计他们都会把单相思带到坟墓里去呢!听说万和还答应腾出一个院落给清姨开办白拍子歌舞学校,川崎老爷也要亲自吹笛子伴奏参加演出呢!”庄兵卫探身倒酒:“说来惭愧:那天要不是老夫未能及时带兵赶到,无法彻底包围这些强盗,梅花那伙人怎能从日高川逃回海上去呢?”神田松五郎把酒一饮而尽,望着喝空的杯盏狠狠说道:“汉语说: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伙人丧尽天良,决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到了安政末年(1860),以梅花新吉为首的日本海盗打算登陆洗劫中国台州、福州的沿海村庄。不过老天爷开了眼,吹起一阵神风(台风),把这伙人刮得无影无踪。事后人们只从海滩上捡到了一块写有“麒麟丸”船名的木板。这就是假借金凤钗行骗强盗的末路了。(第五卷完)

 

注一:江户时代的町奉行所(首都警察局),除了上级武士出身的各级大小官员,主要成员分为以下五等。与力:官府任命的下级武士,相当于现在的警长;同心:官府任命的下级武士,相当于普通警官;中间:武士的随从,由奉行所自行招募并发给俸禄;冈引:非武士出身的捕吏或者密探。从同心那里领取执照和赏钱,工资并不固定,属于编外的杂役。小者:又叫“目明”,是冈引的手下,因为通常是卧底眼线,大部分都出身低下。而加役则是临时召募的外加人手,不属于奉行所的固定编制。

 

注二:日本的居酒屋是类似于现在酒吧间的小酒店。一般以接待坐在柜台前的客人为主,一次只能接纳十名左右的酒客。虽然也卖一些下酒小菜,但主要是靠出售酒水维生。

 

注三:日语里面村庄的单位量词不是“个”而和中文里的街道一样用“条”。

 

注四:白拍子是一种起源自日本巫女宗教舞蹈的表演形式,流行于平安时代(中国唐朝)末期至镰仓幕府时期。到战国时期已经没落,江户时代很少有人表演。本卷文中称幕末白拍子已经失传乃是夸张写法。白拍子一般是由女子身穿男式服装,头戴高冠,身佩装饰刀具进行的独舞。因为女演员除了跳舞还要唱歌,所以只用笛子和小鼓伴奏。唱的一般都是当时流行的歌谣。高级的白拍子女演员可以即兴编歌咏唱,舞姿优美到让人感动落泪。镰仓时代著名贵族平盛清宠爱的小妾祗王、祗女姐妹和后来的佛御前都是白拍子演员出身。相传与平家敌对的源义经妻子静御前不幸落入平盛清之手。后者不顾静御前已经怀孕,逼迫她表演白拍子取乐。结果静御前即席吟唱了一首与夫君诀别的哀歌,平盛清被感动饶了她的性命。没有音乐伴奏的白拍子演员歌舞称为“素拍子”。值得一提的是偶尔也有男性表演白拍子,不过主要是未成年的男童。

 

注五:兰学是在江户时代由荷兰人传入日本的西洋学术、文化技术的总称。其字面意思为荷兰学术,引申为西洋学术(简称洋学)。兰学是一种透过与在出岛经商的荷人交流而由日本人发展而成的学问。它使得日本人在江户幕府锁国时期(16411853年)得以了解西方的科技与医学等前卫知识。日本凭借着兰学获得欧洲在科学革命时期的大量成果,奠定其早期的科学基础。这也是日本自1854年被迫开国通商后,能够迅速成功地推行西式近代化改革的主要原因之一。

 

注六:古代大型日本建筑大多仿照中国式样,由土墙包围着的主要房屋之间用走廊连接起来,区分成主屋和厢房。建在庭院里不与主室连接的建筑称为“离屋”。离屋的用途很广,可以是亭阁、茶室、客房或者仓库。院落里面佣人和杂工住的长屋宿舍也可以算是离屋。

 

注七:奈良茂是和纪伊国屋文左卫门齐名的江户时代富商,全名为神田茂左卫门。巧得很,这两位富豪和本卷中提到的万和家做的都是木材生意。关于纪伊国屋文左卫门详见本书第二十卷注解。

 

注八:从平安时代(中国唐朝)到战国时期(中国明朝),日本全国(不包括琉球和北海道)基本上被划分为66个被称为“(封)国”的行政区。一国差不多相当于中国古代的州,面积大的相当于现在的省份,小的相当于县或者市。然后封国里面再以“藩”按等级分配给某某家大名(诸侯)成为其家族的永久封地。要注意的是大国小国和大藩小藩并非按照面积大小划分,而是以“石行高”来决定的。所谓石行高是封地稻米的平均年产量,单位为“石”。这里写的不是总产量,而是在当地人吃饱的前提下,可以用来折合金钱纳税上缴,以便大名供养军队的余粮产量。虽然战国时代的大名石行高能达到百万石,到幕末石行高五万石以上的大名就很神气了,而五十万石简直就是超级大名了。

 

注九:日本佛教的云游僧人。

 

注十:古代日本人相信头发是灵魂栖息的地方,所以一般不随便剪发。还有人认为头发也可以招来恶灵附体,所以僧人才会剃光头发。文中川崎老爷剃掉发髻只留短发是为了辟邪。

 

注十一:日本佛教师承中国,讲究宗派正统。而各大宗派又发源于一些名山古刹。例如曾在战国时代盛极一时,妄图和大名们争夺天下建立佛国的一向宗以石山本愿寺为基地。京都附近的高野山则是日本佛教最大宗派禅宗的根据地。因为年代久远,整个山上有多座寺院。文中提到某僧人来自高野山等于说此人乃是正牌的禅宗弟子。

 

注十二:原著里并没有写慢性毒药的名称。Fish倾向于故事发生时已经广泛使用的那可汀。这是一种从罂粟里提取的止咳药,使用过量会导致病人死亡。不过那可汀的名字太西洋了,用在文中显得突兀。笔者曾经考虑改写为罂粟碱,上网查证却发现这个合适的中文名称偏偏被1992年开发的化学药品给占用了。为了不造成误导,干脆就用鸦片酊代替。鸦片酊是早期的罂粟提取物,包含有上述各种化学成分。发明鸦片酊的时候还没有固定的药品化学处方,所以历史上记录有很多不同配方。鸦片酊的主要功能是镇痛,过量服用同样可以致死。现在仍被使用的鸦片酊配方因为会诱发呕吐已经去除了止咳功能。

 

注十三:净琉璃也叫“文乐”,是日本三大国剧之一(净琉璃、能剧、歌舞伎)其起源可以追溯到室町幕府时期,繁盛于江户时代,以京都、大阪为中心发展而来。最早的净琉璃为配合日本传统音乐的一种说唱艺术。最基本的乐团一般由一名主唱和一名伴奏乐师组成,在15世纪中期才开始盛行起来。传说其得名来自于当时社会上最流行的剧目:反映三河国诸侯的女儿净琉璃御前与男仆牛若丸之间爱情纠葛的故事《净琉璃姬物语》。16世纪后半叶净琉璃乐师放弃琵琶,改用新乐器三味线伴奏,使它赢得了更多的观众。到了江户时代,净琉璃又与木偶戏相结合,产生了更复杂的“人形净琉璃”,击败了宿敌歌舞伎。这一称呼本身具有木偶与传统净琉璃相辅相成的含义。与中国布袋木偶剧不同的是,人形净琉璃的木偶虽然没有脚,但是体积巨大,有半人多高。这些人偶设计复杂,可以张嘴闭目做出表情,连手指关节都可以动。表演时每个木偶由三个人抬着操作,主要操作者光头身着暗色和服躲在人形背后,而两名副手身着黑衣蒙面出现在舞台上。一旦开演,这三名演员简直就像是木偶人形的影子一样。现代日本的净琉璃基本等同于“人形净琉璃”:使用木偶和着三味线伴奏,乐团主唱用独特音调述说净琉璃故事;人形演员则在舞台上表演出各种各样的技艺。例如女性木偶并没有脚,但和服底襟的摆动甚是巧妙逼真。

 


注十四:江户时代用驿站快马传信是幕府贵族的特权,称为“传马”。因此海上通信用的联络船也叫“传马船”。平民百姓则出钱雇佣专门的徒步信使往来于各地。这种人被称为“飞脚”。一般是将书信放在盒子里后牢牢绑在一根木棍上。“飞脚”再将木棍扛在肩头,像马拉松选手那样沿着大道长途奔跑。现在的日本邮政就以“飞脚”为其吉祥物。

 

注十五:日语书写时与中文有六千多个汉字完全相同,加上字同意不同、字不同意相通的,数量确实不少。因为日语里读汉字的发音与中文完全不同,所以中国人和日本人往往听不懂对方讲话,却可以靠笔谈沟通。日语里按汉语原来发音读汉字的语法称为“读”。反之则称为“训读”。例如日本医生在处方上写的“心脏”和“日服一粒”就是按音读发音的。

 

注十六:原著里这位下毒高手就是宁波人,Fish认为这个设定还是合理的。明清之际中国长期闭关锁国,不与外国通商,但是外交上仍保留有封贡制度。所谓封贡是指如果外国自认是中国的蕃属,定期来朝并交纳贡品;中国有义务款待其使节,并按贡品价值回赠更贵重的礼物。其实鸦片战争的起因就是英国拒绝向中国封贡而要求平等交易。历史上每个接受封贡的国家在中国都有一个指定的出入境地点。古代日本就以浙江宁波作为中转站。于是宁波人成了和日本人接触最频繁的中国土著居民。原来日本方面的封贡使节由九州岛的太宰府(相当于外交部)负责派遣,战国时期九州的各路大名(诸侯)为了争夺去中国封贡的权力大打出手。后来倭寇登陆袭扰中国沿海省份,他们之中确实有一些宁波人充当内应帮凶。

 

注十七:“色无地”是指整件衣服仅有单一主色,没有其它色彩和图案的一种和服。其中黑“色无地”是丧服。

 

注十八:“白无垢”是幕府时期士族女子婚嫁礼服。多为绫、纶、羽二重质地。自古以来日本女子结婚的嫁衣就是穿它,三天之后的阳式仪式新娘才会换上艳丽喜庆的彩色和服。西方国家准夫妻结婚身穿白色婚纱,但丧礼的时候穿黑色。而日本女性不仅结婚时穿白无垢,就连参加葬礼也穿上与白无垢类似的白衣。日本人认为为死者穿上白色的衣服能够祈祷他们的灵魂得到超度,不至于迷失在人间。新娘之所以身穿白色的衣服,据说象征着纯洁无瑕,白无垢除了衣服还配有一个棉布帽子,它的作用是因为日本人认为女人的头发会附着灵魂,于是用白色帽子盖上取到驱邪避凶的效果。不过也就是因为这顶盖住半张脸的大帽子让华人觉得白无垢像丧服。其实日本新娘身穿白无垢确有吊唁的意思:古代日本人认为女儿出嫁就像泼出去的水,意味着她在娘家的死亡,也标志着她在丈夫家的重生。于是出嫁的女儿会穿白无垢,相当于为自己的青春和过去送葬。

 


注十九:鲷鱼是日本人在节庆宴会上必用的吉祥鱼种,因为它的骨头和鳞片都比较硬,不好处理,一般是整条烤来吃。魁蛤常被日本喜筵选中则是因为据说每个魁蛤的两片贝壳都是天生匹配不重样的。拆下其中一片无法和另一个魁蛤的单片贝壳吻合咬紧。寓意夫妻成双成对,两人结婚乃是天作之合。

 

注二十:不知为何原著将假利江设定为中国陕西人。且不说清末在中国沿海活动的日本海盗碰上中国内陆省份居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光是解释陕西人如何会讲流利日语就够写一本书了。Fish斗胆将此人物改为九州博多出身的日裔华侨。早在宋朝大批中国海商就远渡重洋到达日本最靠近大陆的博多地区做生意。这些海商大多是宁波同乡,在博多一住少则数月,多则数年。后来南宋被元朝灭亡,海运中断。他们当中很多人干脆在当地娶妻生子,定居下来。因为这些商人有钱有势,大多选择和当地富豪通婚,所以社会地位也不算低。当时约有1600户宋人和他们的家人聚居在博多唐人坊(唐人街),宛如小中国,至今遗迹犹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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