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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地狱太夫
今年秋天江户城的早晚特别寒冷,普通人家开始围坐在烧饭的地炉边上烤火取暖。而高级的官衙府邸与吉原游廊(注一)里的仆役们已经在布置烘炉,囤积木炭了。这天早晨,位于有乐町的南町奉行所里,绰号“肥千”,身材高大却衣着单薄的冈引(注二)福多千太匆匆走过露天走廊,像准备冬眠的狗熊似地一头闯进番屋。房中榻榻米上设有两个地炉,刚刚点着火的木柴噼啪作响,靠窗的地板上放有一盏京式提灯,一名身材消瘦的男子正坐在马扎折凳上借着灯光捧书阅读。本来大大咧咧进屋烤火的千太看到屋里这人,居然吓得愣住,一时显得进退两难。这名男子眼睛仍盯在书上,开口说:“是千太吧?既然进来了就坐下说话好啦。”从外貌来看,如若动起手来,此人绝非肥千的对手;而向来粗野莽撞的千太却像见了猫的老鼠,突然客气起来:“不用了,在下怎敢打扰老大看书……”被肥千尊称为老大的男子随手把书放下:“没什么,不知是谁把这本净琉璃(日本戏剧)歌本忘在地上,我一时好奇捡起来看看而已。”然后他盯住肥千的面孔,冷冰冰地说:“让你坐就坐,在这里不必讲究礼数!”福多千太倒也听话,像大姑娘似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尽量不出声音地在对面跪坐下来。可惜肥千的个子实在是太大啦,他跪着却几乎和对面坐着的男子一样高度,还像个屏风似地把对着门口的视线完全堵住。千太紧张地双手对捏,大胆发问:“老大您是昨天才回江户的吧?一路辛苦,今天可以不必当班啊。” 他口中的老大不仅身材很瘦,就连脸面也似刀削过的萝卜,棱角分明。五官长的都不突出,特别是嘴唇很薄,以至于笑起来没人能看清楚。为此大伙背地里都叫他“冷面判官”。这位仁兄正是肥千敬仰的同心(参注二)老大,名叫藤波右卫门。他原是江户本地商人之子,因为父母双亡家道中落,以至于被亲戚谋夺了财产赶到大街上。右卫门靠着天生的机敏顽强生存下来,成年后进入南町奉行所当差。由于偶然的机会,他被奉行所长官、吟味方(注三)池田甲斐守看中,破格提拔为同心。也许是为了报答知遇之恩,藤波右卫门表现得异常活跃:每月他个人的破案数量就占整个奉行破案总数的一半!由于成绩突出,他被数次提名晋升与力(参注二),但都被他以“与力天天和文牍打交道,没时间亲赴现场破案”为由回绝了。现在的右卫门可是江户城里的风云人物。与力以下,连其他的同心在内,大伙都对他的破案能力心悦诚服。全南町奉行所近三百名捕吏密探均以他的马首是瞻。
看来今天“冷面判官”的心情不错,他见千太虽然靠着地炉坐下,依旧冷得缩脖颈抽鼻子,便招呼杂役摆上酒来,罕见地要和心腹部下喝几杯。肥千受宠若惊,连忙张罗着摆好矮几,抢着为顶头上司倒酒。一杯浊酒(米酒)下肚,藤波右卫门决定把难得的好心情维持下去,主动问千太:“这次你去乡下抓那个拐骗集团,差事还顺利么?”“托您的福,一切都好,那伙犯人被包围在旅店里面,没法逃走只好投降了。”“这个夏天你难得请假回四国老家看看,这一路也都好吧?”“托您的福,大家都很健康!”“听说你老婆又要生了?”“ 托您的福……”想到这种事好像不能托别人的福,肥千急忙换了话题:“夏末秋初我不在那会儿,听说老大又破了一桩大案子,幕府特别颁发感状(奖状),上面的吟味方大人还亲自出面为您摆酒庆功。不知道那是何等惊人的案件?”右卫门浅浅一笑:“本想让你去读报告就可以了,突然记起你认识的字不多,就讲讲吧。其实这桩案子并不复杂。不过因为扯上了政治,却又不能用一两句话讲清楚。”话说自从上一代幕府将军家庆大人时发生了著名的“黑船事件”(注四)之后,日本被迫逐渐开国与世界列国通商。日本国内的文人与武士也因对此政治剧变的态度衍生出维新派(支持改革)与攘夷派(反对通商)这两个对立的集团来。这年夏末秋初,江户城里发生了维新派商人接连被杀事件。正是政局动荡的敏感时期,南町奉行所的断案高手藤波右卫门得到幕府密令:抛开其它事物,全力侦破此案。右卫门发动手下密探,很快发现死掉的两个商人都属于一个叫“开化五人组”的小团体。这个组织的五名核心成员都是从长崎到江户来做买卖的商人。他们分别是:经营西医药物器材的土仓屋老板仁平,买卖进口生丝的三原屋老板清五郎,从事外币兑换的和泉屋老板文佐卫门,长崎屋书店老板喜兵卫以及日进堂报社老板新二郎。案发时五个人中的前两位已经被谋害了。这五位富商因为在日本唯一的通商口岸长崎早早接触了西方文化,便自封为维新派的领军先锋,抱成团来江户,借口传播西方文化牟取暴利。其中最富有的长崎屋喜兵卫是这伙人的首领。他的书店每年从荷兰进口两批外文书籍,内容从哲学思想到艺术科学无所不包。翻译成日语后在江户、长崎两地贩卖,很多赶时髦的维新派人物带着巨款从全国各地赶来购买。根据喜兵卫的回忆,案件开始于当年四月他们五人结伴在江户观赏樱花的时候。当时有一个相貌古怪、穿着破烂的疯癫神人(神道教法师)来到他们面前,宣称他们五个背离正道,崇洋媚外,已经惹怒了各路神灵,要他们一个月之内去天满宫(注五)祈愿消灾,每人交纳百两黄金的赎罪钱,否则一定相继死于非命。五位维新派商人对这种狂言乱语嗤之以鼻,其中最大胆的土仓屋仁平还亲自出手赶跑了这个疯子。
等到五月底六月初,大家几乎已经把这事给忘了。赏樱之后,接下来的盛事便轮到去向岛观赏日出了。那天五人组的首领喜兵卫临时有事脱不开身,另外四位商人便结伴出发了。因为经常来往于长崎和江户,他们都有自己的船,这次四个人全都坐在土仓屋仁平的船上。从铠之渡出发后不久,在船后艄掌舵的船工佐吉看见自家老爷土仓屋仁平离开在船头聊天的朋友,独自走到船尾小便。因为当时有薄雾,佐吉才提醒了一声,就见土仓屋老板一脚踩空,掉到了船外的水中。一开始因为知道老爷也是船家孩子,水性不错,佐吉倒不是很担心。接下来他才看见土仓屋仁平从水里露出头来,然后突然挣扎起来,好像被人拉进水里似的又沉了下去。这时其他人也被惊动了,在另三位商人的催促之下,佐吉立刻脱衣跳下水去救老板。等大伙七手八脚地将土仓屋仁平弄回船上,他已经两眼翻白,肚子胀大,停止了呼吸。最奇怪的是,他的两只手保持着抓挠的动作僵握在自己脖子周围。验尸的时候发现,土仓屋老板并非溺死,在水灌进口鼻里之前他便已经窒息了。这件怪事使得剩下的四个商人十分担心,他们从此深居简出,出门时都带着保镖,而且约定四人结伴同行。到了秋天,有一次三原屋老板清五郎因为有急事必须离开江户独自去长崎一趟。等到约定归来的那一天,其他三人在首领喜兵卫的公馆集合,摆好酒宴准备为清五郎接风洗尘。结果三原屋清五郎因为急着赶路,在进入江户地界时遭遇大雨,淋得像个落汤鸡似的出现在其他人面前。三原屋老板进门时倒是满面红光的,但是呼吸急促。他顾不上和众人打招呼,抬手去拿桌上自己爱喝的西洋葡萄酒,却一把抓空,碰倒了那间二十坪(每坪约合3.3平方米)大厅里唯一的光源 — 圆桌上的银烛台。屋里的黑暗维持了大约三四分钟,等到仆役保镖们点着灯笼从楼下跑入宴会厅,三原屋老板清五郎已经双目圆睁,舌头吐出,躺在榻榻米上断了气。奇怪的是死者的脖子上有清晰的黑紫色勒痕,显然又是窒息死亡!剩下的三个维新派商人开始怀疑他们遭遇的是攘夷派的刺杀行动,于是立刻向奉行所报案。接下来情况进一步复杂起来。
却说那个三原屋老板清五郎为人豪爽,死前作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儿。他出发到长崎是因为听说幕府在攘夷派压力之下做出禁止进口纺织品原料的决定。等到清五郎赶到长崎,禁令业已生效。因为已经签订了价值上万两的合同,三原屋老板偷偷用船载着违禁物品开往横滨卸货。哪知道横滨方面也开始执行禁令了。三原屋清五郎大叫着这种倒霉生意没法做了,把货物堆在自己设在横滨的分号门口,一把火全烧掉了!和他签约的英国托马斯商行认为这是严重违约行为,破天荒地要和日本人打官司。有了洋人介入,问题可就严重了。“开化五人组”剩下的三个人本打算结伴搭船离开江户回长崎去,藤波右卫门接到报案和幕府密令后迅速集结人马,把这三位富商软禁在喜兵卫的公馆里面。右卫门认为虽然案子出在江户,这五个人在长崎的背景不可不察,因为福多千太不在,他派“寡言”朝太郎前往长崎,调取“开化五人组”每位成员的档案;另外又修书一封,派人去横滨邀请号称“西洋通”的著名翻译仁科伊吾来江户协助办案。谁知这两处还没有回音,“开化五人组”那边又出事了。为了防止凶手对剩下的三位商人来个一网打尽,右卫门特别将三位维新派商人分开保护起来。喜兵卫的公馆是他发财以后从破产贵族武士那里买下的一座坚固的两层大楼房,地下还有一间十多坪的土藏(注六)。为了防止攘夷派奇袭,窗上有铁栅栏,每道大门都是带滑轮的土门,没有钥匙根本打不开。当时主人喜兵卫住在二楼;日进堂老板新二郎住在一楼;和泉屋老板文佐卫门住在土藏里面。文佐卫门之所以选择住在光线昏暗、通气不良的楼下土藏里,乃是因为他做了多年的外币兑换生意,积攒了一木箱的金银财宝存在喜兵卫的土藏内。那箱子里面除了各种日本国产的大判小判(日本金币)之外,还有一些国内罕见的英国主权金币(注七)。和泉屋老板把这箱金子看得如同性命一般,自然是住得越近越好。结果因为通风太差的缘故,文佐卫门昏倒在土藏里面。当时大伙手忙脚乱地想把他抬到外面透透气,混乱中也不知是谁往文佐卫门的脸上浇水,想把他弄醒过来,哪知道这下可不得了:只见和泉屋老板立刻痉挛起来,两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双目突出,牙齿咬住舌头,没等离开土藏就一命呜呼了。更吓人的是后来发现,土藏那箱黄金的边上有人丢了一张纸。这本来是预备今秋品酒赏菊时用的席次卡。上面用五个圆圈代表席位,圈内写着五个商人的姓名。奇怪的是包括刚刚断气的和泉屋文佐卫门在内,已经死亡的三个人的名字都被红笔划掉了,旁边还潦草地写着“天诛”字样。
藤波右卫门颇为得意地回忆道:“席次卡的布局故意模仿‘加贺梅’图案(注八);而‘天诛’是攘夷派刺杀对头时惯用的口号。这些很明显是杀人凶手释放的烟幕。本案的突破口其实就是那奇怪的杀人凶器。第三位死者和泉屋文佐卫门的脖子被一条黄色领巾紧紧勒住。经过辨认,那是本年五月,被害的三原屋老板清五郎从米国(注九)进口纺织原料时当做手信(礼物)买回来的洋布方巾。当时送给五人组每位成员一条。本来他们都以为这是手巾一类的东西,随便放在怀里。后来这五个人里面英语最好的日进堂老板新二郎发现这方巾其实是洋人扎在脖颈上的装饰品,还教会了众人如何佩戴。他们就都系在脖子上,当做维新派的标记了。我托著名翻译仁科伊吾带着方巾去米国大使馆查问,才搞清这块领巾的来历。这种黄色领巾原本是米国骑兵部队配合蓝色制服穿戴的。制造时特地加入了龙舌兰纤维,遇到水或血液之后会迅速收缩。这个设计为的是骑兵受伤时可以扯下领巾当绷带使用。不过五人组得到的洋布方巾是被米国军方退货的残次品:因为加入了过多的龙舌兰纤维,原本设计为只缩小一半的方巾遇水居然会缩到原来的五分之一大小。如果骑兵下雨天戴着这种领巾出征打仗,恐怕自己早被活活勒死了!更重要的是,米国骑兵只是把方巾打个活结,松松垮垮地铺在颈根肩头做装饰品;而日进堂老板却让每个人把领巾牢牢绑在脖子上,还打了死结!”“凶手确定为日进堂老板新二郎。接下来‘寡言’朝太郎带来的档案揭开了杀人动机。十多年前长崎有一家专门做进口洋货生意的天草屋杂货店。老板夫妻俩英年早逝后,由长女继承家业,因此别人都管她叫‘女将’(注十)。后来天草屋因为急于扩大生意,无力偿还借下的巨额高利贷而倒闭。那位女将也为此悬梁自尽了。而根据杀人凶手新二郎的供述,后来死掉的那三个奸商当时装作互不相识,分别扮演进口商、借款方和中间人的角色,设下圈套把女将骗得团团转。后来他们故意压低天草屋店里各种洋货的价格,想让女将贱价出卖家产抵债时,有所察觉的女将决定找商行里的洋人来重新估价。得到消息的三人害怕阴谋败露,便铤而走险。他们趁一个狂风暴雨之夜,以讨债为名闯入天草屋。强奸并用洋货围巾勒死女将之后,伪造了自杀现场。而这一切都被躲在壁橱里面的天草屋老板次子新二郎看在眼中。”
“因为长崎的奉行所官员收受贿赂,将此案以女将破产自杀了结。失去姐姐和家产的新二郎设法逃到横滨亲戚家里。成年后偷渡到英国殖民地香港,在学习英语并成为专业翻译后返回长崎。在那里他巧遇正在寻找英文翻译的长崎屋书店老板喜兵卫,两人合伙做起了外文书籍进口、翻译和转卖生意。实际上所谓的日进堂报社只是个空架子,完全靠新二郎和他手下几个文化人为喜兵卫的书店翻译外国进口书籍来维持。不过因为开国通商的影响,国内对英语翻译的需求激增。像仁科伊吾那样有名的‘西洋通’翻译,一天下来就能挣到百两小判。于是日进堂的资金逐渐积累起来,老板新二郎也成了富翁。几年后新二郎终于又遇到了害死姐姐的三个仇家,由喜兵卫出面,拉拢他们入伙,组织了所谓的‘开化五人组’。这个案子最有趣的一点就是凶手居然利用被害人作为帮凶:三原屋清五郎出面购买了凶器领巾;土仓屋仁平进口的西洋安眠药造成和泉屋文佐卫门在土藏里的突然昏迷。可以说那三个人的性格被新二郎摸得相当透彻。面对所谓天神诅咒,胆大的土仓屋仁平不怕死毫不在乎;豪爽的三原屋清五郎为了面子置之不理;爱财如命的和泉屋文佐卫门决不会交出百两黄金。五个人当中只有最富有也最怕死的首领长崎屋喜兵卫背着其他人,偷偷溜到天满宫交钱赎罪 — 这也是他那次没有和其他人搭船到向岛看日出的真正理由。一切准备就绪后,新二郎贴身带着缝纫剪刀,随时准备销毁罪证。第一次暗杀成功后,凶手趁把尸体抬上船时的混乱,剪断领巾丢回水里。第二次凶手侥幸靠暂时的黑暗剪掉领巾藏入怀中:有人看见新二郎那几天手指受伤扎了绷带。到了第三次,因为新二郎忙着藏水罐,没法下手剪掉领巾,终于还是露出了凶器的真面目。可恶的是凶手新二郎坦承为复仇连杀了三个人,却因为他当年在香港获得了英裔国籍,居然要被押回英国人那里判决,也就逃脱了日本的斩首刑罚。”故事讲完了,藤波右卫门盯住一脸崇拜的福多千太,沉声问:“好啦,你绕了一大圈,大清早丢下老婆的热被窝,装作来奉行所烤火,到底有什么事啊?”肥千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发梢,没头没脑地说:“清元千贺春死了!”
“谁?你说谁死啦?是不是那个吉原游廊里面的头牌游女?(注十一)”“不愧是老大,连这您都知道哇!其实是出了一点问题……”“不是说有个看相的说过,这个女人命硬得很,不祸害掉上万痴情男子是不会死的么?”“老大高见,这女人绰号‘地狱太夫’,真的是所谓的络新妇:缠住男人后慢慢敲诈勒索,吸血食髓。等到那人没钱了之后就一脚踢开,再换个新的痴情汉子。不过这次她真的死了!”“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老大您别急,听我慢慢说。大约四刻时(八小时)前,我接到线报说著名游女清元千贺春突然死了,发现地点就在她吉原的廒屋住处。这个月应该轮到北町奉行所当班,不过我住的地方离那里很近,就跑过去看现场了。那地方简直就是一个大货仓,里面五花八门的什么都有。清元千贺春粉颈低垂,跪坐在三楼榻榻米地板上,一手扶三味线,一手拿拨片(注十二),看她那样子好像是在琢磨歌词,随时都会再弹唱起来似的,根本就不像是个死人。等我发觉她手脚冰冷,没有呼吸脉搏,再想往下查的时候,北町奉行所的那个同心瘦松就闯了进来,摆出一脸干吗抢我生意的架势赶人……”“废话少说,捡重点讲!”“是!当时瘦松身边跟着他的两名助手,中间探子(参注二)十吉、阿龟。还有一个可能是医生的生脸色。尽管他们以四对一,在下还是凭着自己的好身板,硬是坚持留下来,要和他们一起验尸。最后瘦松终于同意了。接着我们五个人抬起尸体下楼检验……”“废话少说!”“是!是!要说吉原也真厉害,居然有自己的净身房(停尸间)。我们五个把清元千贺春抬进去放好,脱下她的衣服仔细检查,却连一丝伤痕都没看到。这女人真不愧是博多出身(注十三)的花魁太夫(注十四),那相貌身材简直就是什么天生尤物啊,怪不得能迷倒那么多江户男子。她人都死了,肉体还那么诱人,要不是周围还有别人,我都忍不住想……”看到同心老大瞪起了眼睛,千太赶忙把话头拉回来:“当时我们五个一致认为,清元千贺春乃是暴病身亡。看她那个样子应该是得了早打肩(一种心脏病)。如果发病时有人在旁边,割破她的肩头放血,说不定还能救活。可惜当时只有她一个人独坐房中,就这么突然静悄悄地死了。要说这也是清元千贺春咎由自取:首先她脾气太暴。前几年有个甲州金矿老板不守规矩(注十五),不顾太夫和他只是初次见面,硬是拽住人家衣袖要求留宿。清元千贺春当时就翻了脸,拔出发簪在那色鬼手背上刺了个血窟窿!我还听说每次睡觉前她都狂饮到烂醉,像死人似的一直睡到天光大亮才起身。因为害怕她发酒疯打人,每天在这段时间里很少有人敢去打搅她。”
“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没想到北町奉行所那帮家伙居然留了一手:两刻时前明明验尸完毕。半刻时(一小时)前又有探子跑来,说花魁其实是被谋害的,北町奉行所已经把嫌疑犯抓起来了!这不是成心耍弄在下么?我实在忍不下这口气,特地跑来召集人手,去找他们评理!”“混账东西!昨晚死的人,今天早上才来通报?你实在是太懒散啦!”“可是老大,我也是刚刚听说这是桩谋杀案啊!再说死者虽是头牌太夫,毕竟是轻贱的游女,怎么可以为此人连夜惊动老大?”“废话!那尸体还原样保留着么?”“想来应该还在。”“还愣着干什么?赶快带我前去,待我重新验尸!”“是!容在下前头引路。呃……老大您莫非认得这位太夫?和她有过一夜缠绵?”“休要胡说!我乃是去年路经吉原时,偶然碰到花魁道中(注十六),远远看见过她,有一面之缘罢了。”两人边走边说,去得远了。杂役上来收拾打翻的酒瓶杯盏,心里暗笑:“‘冷面判官’原来也是热血男儿:听到有光身子的美女可看,就急匆匆地跑去凑热闹。”又过了一刻时功夫,下人长屋里传来新消息:南町奉行所的著名同心藤波右卫门亲自出马,验尸后认为花魁被害是真,但凶手另有其人。冈引福多千太率领手下,冲到江户湾边的品川码头,将正准备搭船逃跑的真凶捕获!这下可好,为了一个死掉的游女,南北两家町奉行所各抓了一名嫌疑犯,摆明了是要找对方的麻烦。那架势简直是准备在江户城里开战了。就在奉行所那边闹得鸡飞狗跳的时候,一个长着大下巴的轿夫和他那位光头同伴,把一顶破轿子靠在吉原大门附近的墙边,也不吆喝招揽生意,只是一味蹲在路边发呆。不一会儿,那个大名为神田松五郎的北町奉行所的同心瘦松把手插入怀中,低着头向吉原走来。轿夫颚十郎起身拦住去路,摸着大下巴和他打起招呼:“哎呀,这不是瘦松么?大白天的您不在奉行所里当班,居然跑到吉原抱女人来啦?”“唉,先生,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在开玩笑。”“什么时候?离正午还有半刻时,这么说你是来请我吃饭的喽?”“不不,跟您直说吧,这次北町奉行所那里可是捅了大娄子啊!”“此话怎讲?”瘦松正巴不得找人诉苦,马上将颚十郎拉到路边,蹲下解释起来。
却说本来验尸的结果是花魁暴病身亡,瘦松已经准备回去写书面报告了。偏偏当时在场的那个生脸色 — 刚拿到执照的冈引(参注二)“飞毛腿”丈助立功心切,找当时在吉原门口值班的捕吏查问(为了维持秩序,吉原唯一的出入口旁设有奉行所的值班房)。结果发现当晚有一位形迹可疑的青年男子在吉原门口徘徊了很久。他看起来喝醉了,抱着吉原入口的那棵大柳树又哭又闹,折腾了好久才离开。丈助立刻组织人手追查,发现此人是结城屋批发店老板的三儿子角太郎。再查下去,便发现角太郎和花魁有仇。大约一个半月前,这位角太郎陪朋友去吉原的大店里应酬,偶然碰到了花魁清元千贺春在那里和某位大名交际。头牌太夫的音容笑貌一下子把这位青年的魂给钩跑了。角太郎拿出所有的零花钱,接二连三地往花魁那里跑。清元千贺春并不喜欢这个比自己小很多岁的毛头小子,就骗他说自己现在被别的客人缠住了。如果新来的客人想插队,按规矩得交五十两小判的“分手费”给旧客人才行。发花痴正在兴头上的角太郎偷了父亲店里的钱,急忙赶去吉原要求留宿。结果清元千贺春把那五十两收下当作零花钱,发现这小子没有更多的油水了,就立马翻脸赶人。房漏偏逢连夜雨,角太郎的偷窃行为被父亲发现,因为不是继承家业的嫡长子,结城屋老板一怒之下将他逐出家门。这下角太郎可算是走投无路了,只好在朋友救济下在田村町租了一间阁楼暂且栖身,靠卖字维生,连一日三餐都难以保证。要说角太郎可是被清元千贺春给害惨了,他绝对有杀掉花魁的理由。“飞毛腿”丈助溜回出事现场,发现尸体身后的榻榻米地板上丢着一把出鞘的日本刀。他便认为那晚角太郎潜入太夫的廒屋,趁清元千贺春喝醉了,用刀柄狠敲花魁的后脑,将其杀害。这位新手冈引急于立功,居然不向上司禀告,直接带人把角太郎从田村町住所给抓了回来。问题是验尸的时候仔细检查过,花魁的头部根本没有伤痕。更糟糕的是嫌疑犯角太郎被捕时已经神志不清了,满嘴胡话,答非所问,连口供都问不出来。等到上级的与力和吟味方被惊动追查下来,本来是“飞脚”(注十七)出身的冈引丈助知道闯了祸,拔腿逃了个无影无踪。可怜的同心松五郎代人受过,不得不接下这个烂摊子。按照瘦松的判断,那天晚上角太郎难得挣了点钱,酒醉后带刀去斩杀负心游女,谁知道他到了地方才发现人已经死了,又惊又怕又伤心,结果当场疯掉了。瘦松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只得再去吉原现场复查,希望能找到新的线索,结果在入口处碰到了轿夫颚十郎与土之助。等瘦松倒完了苦水,颚十郎道:“这样看来,这次南町奉行所倒是抢先了一步,抓到了真正的凶手?”瘦松苦笑着回答:“那倒不一定。这位死去的花魁人品脾气都不好,就是模样漂亮。听到她的死讯,全江户城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松了一口气,打算庆祝一番呢!”
阿古十郎试探着问:“我看不如这样:瘦松你带我们去现场和停放尸体的地方勘察一下,回头帮你破了案,只需要请我们俩吃顿饭,再给点辛苦钱零花如何?”瘦松咧着嘴道:“先生不是我信不过您,可您看看你们选的这个做生意的地方:吉原大门口的确是人来人往的热闹地段。可是得先看清楚了,斜对面就是加贺屋轿子铺。哪有人没事找事,放着好好的迁轿子不坐,跑来坐您的四手轿子?(注十八)再说你们租的轿子也太破烂了,简直就像在吉原花街上被人袭击过一样,这样下去怎么可能有生意呢?”颚十郎回敬道:“我是个轿夫,完全可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这样混下去。可你呢?我那位舅父庄兵卫的火爆脾气你还不知道?恐怕明天上头吟味方大人还没有怪罪下来,他老人家就先把你叫去按倒往死里打啦!”一听到顶头上司的名字,瘦松立刻泄气认输:“也好,就请你们二位作为加役(参注二)帮忙破案好了。花魁的住处没有问题,我派十吉和阿龟在那里轮流看守着,只是清元千贺春的尸体……”“尸体怎么啦?难道奉行所连这最重要的物证都搞丢啦?!”“唉,先生亏您还自称‘江户通’呢,难道不知道现在江户一带寸土寸金,有钱连坟地都买不到?吉原刚刚成立时根本没有坟地,游女死了只能风葬喂狗。后来善男信女出钱在郊外为游女建立义冢。问题是那片坟地只有数十坪面积(1坪约合3.3平方米),时间一长,那点地方就不够用啦。从很早以前开始吉原的游女死了就都是火葬的。”“什么?还没定案你们就把尸体抬去烧啦?!”“我也没办法,吉原那边认得很多大人物,出面说是尸体摆久了不卫生,会发生瘟疫影响生意什么的,逼着我们……”“花魁的尸体是几时送走的?要送到哪里去火化?”“大约半刻时(一小时)前用小板车运走的,应该是送到日暮里去……”这下颚十郎真的急了,逼着瘦松把身上的钱全都掏了出来,一共只有三枚一两小判和几十枚铜钱,阿古十郎抓住钱一头冲进斜对面的加贺屋轿子铺。
人家老板还以为是别处的轿夫来找活计呢。颚十郎急得语无伦次,把钱往柜台上一丢,大声道:“我要追个死人去趟黄泉……啊呸呸!是要赶去日暮里追回一具尸体!那送错了的死尸一刻时之前已经出发!怎样?还来得及么?这活儿干得了么?”老板问清楚三两小判只走单程,觉得有赚头,立刻堆笑回答:“客人您放心!就算已经跑出十里地去,我们也一定帮您追上!咱这腱子可不是白长的!来啊,把快轿抬出来!选几个吃饱了能跑的伙计来抬。还有叫那个新来的白袜子跑到前面引路!顺便看看他能跑多快!客人啊,请您坐稳抓牢安全绳,路上不要说话,当心咬到舌头哇!好嘞,走起来啊!……”接下来那一幕可是以后几天江户人津津乐道的话题:大中午的御茶水街头,一顶三枚轿子一路狂奔。前棒五人,后棒四人,轿子前面还有一个人,赤膊穿着白袜子跑在前面引导。轿夫们“嘿咻、嘿咻”地喊着号子,低头跑得飞快。最出彩的是前面那个负责探路的白袜子,跑得那可不是一般的快。他居然不时地掉头跑回来,比划着大喊:“前面不通堵住啦!赶快往右边绕!”“要过桥啦!稍微放慢一些!”“不对!往左!往左拐!”“小心上下坡!把稳了轿子啊!” ……这精彩的表演很快引来路边观众的一片喝彩。如果看客们发现轿子里面的乘客居然也是个轿夫,真不知道会把故事编成什么样子了。那边瘦松呆呆地目送快轿远去,突然拍起自己的脑袋:“我真是急糊涂啦,要阻止烧尸体,只要派传马(参注十七)不就可以啦?!”他连忙扭头往奉行所方向狂奔而去。午后时分,南町奉行所的番屋里面,一场小型宴会正接近尾声。放眼望去,杯盘狼藉,主要的客人都已经退席离开。冈引福多千太满面红光,为同心老大藤波右卫门倒酒:“可真了不得啊!虽说是预祝您破案成功,与力组长柚木伊之助亲自出面,还有与力大人和另两位同心到场作陪。等到报告交上去,说不定吟味方大人又要摆宴庆功啦!”右卫门把酒一口喝掉,端正的坐姿说明他根本没醉:“报告先不急着写。我问你吟味方里的‘吟味’翻译成汉语是什么意思?”“这个在下倒是知道,应该是斟酌的意思啊。”“对啊,关于这件案子我还得再斟酌一下。”“还斟酌个什么啊?人证物证俱全,犯人自己都招认啦!说到写报告我是不行,但是整个案情已经一清二楚啦!”
却说南町奉行所这边抓住的嫌疑犯名叫杉之市,是江户城中小有名气的自施针(针灸)按摩师。要说按摩师这个职业,在当时的江户和外语翻译类似,都是日进斗金的好买卖。杉之市除了兜里有钱,人长得还很英俊潇洒,算是在吉原很受欢迎的常客。两个月前这个年轻按摩师和花魁清元千贺春打得火热,一度传说两个人都要结婚啦。但后来杉之市又突然失宠了。其实他就是前面花魁对角太郎提到的、缠住她的旧客人。被清元千贺春抛弃之后,杉之市有一段时间没有在吉原出现。本月三日,有人看到杉之市去露月亭听说书。当时上演的是神田伯龙写的新段子《谷口检校》。其中有这样一段剧情:鸠尾与水月结伴旅行,在宇津谷山口避雨时突然肚子绞痛。请一个路过的按摩师针灸治疗。结果后者趁他们陷入昏迷之际,偷走了二人的五十两小判。目击者称杉之市当时听得非常认真,皱着眉头若有所思。这天上午藤波右卫门赶到净身房,经验老到地检查尸体乳房下面的皱褶,结果发现太夫左乳房下面对准心脏的位置有一个针孔。因为掌握了这个证据,抓住杉之市之后审讯进行得很顺利。按摩师杉之市承认他受到《谷口检校》故事的启发,花了半个月时间练习自施针。因为心门是个要害,他便用自己的膝盖代替乳房练习。一开始是裸着膝盖练,后来在膝盖上放布练,最后几乎是闭着眼睛也能刺中了。那天晚上他借口给吉原的某位保镖头目按摩,故意搞到很晚,只好借宿。然后以上厕所为由偷偷溜出保镖的宿屋,抄小道从厨房后门潜入太夫的廒屋。他走入连着厨房的第一个房间,意外发现清元千贺春喝过酒,已经坐在那里睡着了。杉之市稳住心神,小心翼翼地踮着脚走过去,闪电般一针刺进花魁的要害。隔着衣服他感觉到清元千贺春全身似乎抖动了一下,便没有动静了。杉之市偷袭成功,立刻逃离现场,回到保镖宿屋里装睡,其实紧张得一夜都没合眼。第二天他大摇大摆地离开吉原,马上收拾东西准备逃离江户,却在品川码头被冈引肥千带人截获抓住。被捕时他还恶狠狠地咒骂清元千贺春之死是“活该”。就这样连嫌疑犯自己都承认杀了人,还要怎么斟酌?
藤波右卫门耐心听千太把案情讲完,才开口说:“以杉之市为凶手的假设还有两个疑点。首先心门不是普通穴位,那里血脉旺盛,被刺后至少乳房下面的皱褶里应该沾满血才对。偏偏那里只有几滴血流出,这说明杉之市下针的时候花魁已经死了。另一个疑点是:发现太夫尸体的时候,她一手扶着三味线,一手拿着拨片。你还记得拿拨片的是哪支手么?”“记得是左手。”“可又来了,难道清元千贺春是左撇子么?”“哎哟,还真的不是呢!”右卫门冷笑了一声:“千太你留下看守杉之市:这个时候不小心让他寻了短见可就麻烦啦。我再去花魁的住处看一看,去去就来。”藤波右卫门出门搭乘小轿,在离吉原还有两条街的地方下来,步行走到目的地。花魁的住处其实离杉之市听说书的露月亭很近,都在露月町范围之内。秋天夜晚来得早,窗里已经透出濡鹭灯笼的光亮。大门边种了几棵胡麻竹,一进门就是三张榻榻米大的玄关,再往里分别是五张半、八张和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互相有拉门连通,布局十分奇特。六张榻榻米大的那间房往里通着厨房,而厨房还有后门通向庭院和小路。右卫门在玄关站立片刻,心里奇怪怎么没有遇到在此看守现场的北町奉行所捕吏。藤波右卫门故意咳嗽一声后走入发现花魁尸体的房间。这里真像肥千说的那样活象是个货仓:墙上挂着中国来的苏绣丝绸、山里鞣制的整张熊皮、漂亮的纸伞和折扇。沿墙堆满了各种东西,有精致的镏金屏风、梳妆柜、首饰盒、衣箱、穿衣镜,甚至还有不知谁送的一整套日本铠甲。地上随意丢着日本刀、春宫图、书本和各种乐器。看来死去的头牌太夫将平时收到的各种礼物当作战利品堆在这里,自己喝酒时看着它们取乐。榻榻米地板的中央有一块活板,打开后本是地炉的位置。不过因为房里堆满杂物,加上旁边就是厨房,这时活板还是关闭的。右卫门仔细观察活板边上的坐垫 — 尸体被发现时就坐在那里。坐垫前方有一个小酒瓶,离坐垫更近的位置有酒杯和四个已经喝过放倒的空酒瓶。而在坐垫的另一侧,堆着大大小小十几个装满酒的瓶子,其中最大的一个足足可以装一升酒。看来关于花魁睡前喜欢豪饮的传闻是真的。藤波右卫门突然跪到坐垫上,伸手去拿面前的酒瓶,发现虽然自己手很长还是够不着。探身去拿的话,鼻尖几乎触到地面才碰到瓶子。右卫门脸上不由闪出冷笑。
这时他听到厨房方向传来了声音,似乎有人在后门那里小声交谈着。右卫门起身正要走去查看,却听到从玄关处传来了清脆的沟板木屐声音。一个很动听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喂,漂亮的小哥,我带好吃的点心来啦!怎么没有人啊?难道是去上厕所了?”听到木屐声由远而近,藤波右卫门立刻把墙上的丝绸拽到日本铠甲上面,悄然无声地躲进这个临时的藏身之处。随着脚步声走进来一位二十岁上下的游女。从她华丽的头饰来看,其身份是只比花魁低一级的新造。这位年轻太夫五官秀丽,最突出的是皮肤白皙。她也知道自己的优势,脸上只是淡施脂粉,身穿红色扇子云纹和服,简直如同画中美人一般。这位新造习惯地把手里的点心端进厨房,回来后看看四下无人,俯身好似要去榻榻米地板上拾取什么。突然她察觉到房里的异常,抬头低声问:“是谁在那里?”藤波右卫门知道藏不住了,掀开丝绸从日本铠甲背后显露身形。谁知这位太夫竟认得右卫门,姿态优雅地往坐垫上一跪,行礼道:“唷,稀客啊,是什么风把虎之助大人吹来啦?”右卫门决定单刀直入:“梅吉,你不在店里面和客人应酬,怎么跑到才死过人的房间来啦?”“我听说这里堆着不少好东西,反正清元千贺春已经死了,就过来看看呗。”“那你就是小偷啰?”“什么话?我在花魁身边伺候她那么久,过来拿点东西有什么关系?”“你还装呢!我就代你说了吧。昨夜你跪坐在那里给花魁倒酒来着。把她灌醉杀害以后,为了避免别人过早发现尸体,故作聪明地把三味线和拨片塞进尸体手中。可惜你是个左撇子,想都没想就把拨片塞到死人左手里去了!”“你胡说!尸体上明明没有伤痕!”“杀人不留痕迹,并不是难事。我还真佩服你:本来游女身边有的是毒药,用来点眼明目的砒霜,用来漂白皮肤的铅粉你都避而不用,却选了比那更歹毒的手段!让我猜猜看:有个从中国传来的方法是在人脸上蒙一层纸,浇水湿透后再蒙上一张。如此反复几次人就窒息死亡,身上却连一点伤痕都没有。据说中国皇帝就喜欢用这招杀死威胁自己权力的有功之臣。”
太夫梅吉急得大叫起来:“胡说!我和死去的花魁可是结拜姐妹啊!”“你和清元千贺春不和,这在吉原早已不是秘密。”“你这个外人知道什么?那次我在清元千贺春喝酒的时候告诉她,因为和草药商贩佐平次心意相投,准备两个人凑齐赎身钱之后结婚从良。这等于是放弃了做下一代花魁的机会。哪知道她听了之后疯了似的把我推倒狠抽耳光。我虽然被她打得直流鼻血,却根本没有反抗。后来那些爱嚼舌头的贱货就谣传我们两个不和啦!”话说到伤心处,娇小的太夫忍不住哭泣起来。“冷面判官”心如铁石,沉声道:“全吉原游女之中只有你是左撇子,也唯独你有杀人动机。真不愧是绰号‘地狱太夫’ 的清元千贺春教导出来的徒弟!你跟我到奉行所番屋走一趟罢!”这边梅吉正倒在地上放声痛哭,忽听隔壁厨房的拉门被“咔嗒”一声打开,一名男子出现在屋里。此人的打扮真叫奇怪:脸上戴着下巴突出的“大童子”能乐面具(注十九),看不清本来眉目,头上梳着滑稽的轿夫发髻,身上却披着绣有家纹的华丽长衫。这模样实在古怪,以至于梅吉停止了哭泣,和藤波右卫门一起盯住他打量起来。那个怪客用明显的假嗓子说道:“敝人葫芦太郎,受吉原名主(总管)之命私下调查花魁太夫的死因,发现重要线索回报。谁知名主只顾和别人在吉原大门口吵架,完全不理会我。无意中路过听到二位对话,因为花魁已死,又要逮捕位居第二的新造,在下作为吉原之人不可袖手旁观,特地前来打搅!”右卫门哼了一声:“你想怎样?”“敝人竟日奔波,不过为了区区五两赏金。由我说出线索,大人把钱如数付清就是了。”藤波右卫门两手交叉抱臂,不置可否。葫芦太郎道:“首先,如果新造梅吉用您说的那个办法闷死花魁,尸体应该是肤色惨白,面目青紫才对。可是在下看过花魁的尸首,她肤色浅粉,面色桃红,脸上还带着微笑呢!”因为怪客说的有理,右卫门不得已往地上丢下一两小判,示意讲下去。
“您判断凶手是左撇子,确实不错!但是请先看此画。”葫芦太郎从怀里拿出一张浮世绘(日本漫画的前身),上面画着花魁打扮的美女坐在楼上喝酒取乐,楼下密密麻麻地排着一队男子,全部抬头怒视着花魁。为首的正是被清元千贺春刺伤手掌的金矿老板,清一色男性队伍的最后,居然还排着一名游女。葫芦太郎解释道:“不光是左撇子,右手受伤的金矿老板也可以把拨片放到尸体左手里啊!心怀恶意要杀‘地狱太夫’的人实在太多了。顺便提一下,画这幅画的穷画师艺名‘芥口方丈’,也曾被花魁清元千贺春抛弃,所以收留同病相怜的角太郎住在他家阁楼上。巧的很,此人也是个左撇子!”同心藤波不由动容,探身在地上的小判上又叠加一枚。葫芦太郎放下浮世绘,从怀中掏出两枚木炭,相互对敲,发出金属一般的声音。他一口气说下去:“现在早晚间天气寒冷,所以吉原方面买进了一些木炭。这可不是普通的炭条,光听声音就知道乃是有名的备长炭。虽然一本万利,烧炭可是件苦差事。特别是备长炭火力猛烈,在山洞里加工炭条时,心力弱的人会糊里糊涂地中毒,窒息死于非命!那些人的尸体有个特征:全身都是粉红色,完全不像死人!而这密不透风的房间比山洞还小,如果在地炉里放进备长炭点燃……”“你是说花魁她中了炭毒?!这些备长炭是从哪里进的货?”“应该是日本桥(市场)的某家大杂货铺。”右卫门眉头紧皱,拿出叠在一起的三两小判,放下凑成五两之数。嘴里说着:“梅吉你留在吉原,听候官府召唤!”人已经冲到玄关那里去了。到了吉原门口,同心右卫门果然看见身材矮胖、穿着浮夸华丽的露月町名主(总管)站在那里和一个穿黑色和服的老板争吵不休。那个瘦子老板大骂道:“虽说是和吉原签了长期合约,可你们一会儿派轿夫,一会儿派传马,居然敢阻止我们按时火化尸体!这倒霉生意没法做了,我把死人退还给你,自己看着办吧!”名主不甘示弱:“你个老滑头,干脆直说没有备足油和炭,无法按契约火化就是!你有种尽管把尸体留下!这么大的吉原难道还处理不掉一具死尸?!我要向上级的总名主(大总管)报告,你等着吃官司吧!”原来日暮里的化人场老板被连番阻止不能烧掉尸体,气得雇人用小板车把死掉的花魁又拉了回来!藤波右卫门略一迟疑,仍旧向日本桥方向飞奔而去。
目送“冷面判官”远去,太夫梅吉长出一口气,连忙掀开地上的活板,在烧成灰的炭堆里找着什么。葫芦太郎向前膝行几步,将一个东西递给新造:“你是来找这个的吧?”他手里赫然是一枚雕刻有三盖松比翼纹的银簪。梅吉笑着一把将银簪夺过揽入怀中:“看来什么都瞒不过你。是啊,昨晚我因为赎身钱数不够,厚着脸皮来见花魁借贷。当时看见她跪坐在逐渐熄灭的地炉炭火边上,整张脸都被映得通红。我对她说‘姐姐你今天怎么啦?才喝了四瓶就醉啦?还真是年岁不饶人呢!’,于是跪下拿过瓶子给她倒酒,谁知道我递酒过去时碰到了她的身体,花魁一头倒进了我的怀里,整个人就像冰那么冷!我连忙把她扶起重新坐好。为了不让人发觉惹上人命官司,我才想到把死人摆成在弹三味线的架势。为了防备她直接倒入炭火里面,我从厨房取水浇灭炭火,盖上了活板。就在那时节我觉得银光一闪,有什么东西掉到炭灰里去了。回去后才发现,居然是佐平次送给我的比翼纹银簪!我一大早就跑来找发簪,没想到奉行所派了个美少年在此把守,不放人进屋。对啦,你是怎么赶走奉行所密探的?”“嘿嘿,在下面貌丑陋,只需把能面揭开,就吓得美少年如同见鬼般逃跑啦!”年轻太夫微微一笑:“我倒是头回听说吉原的老板还会雇佣密探调查花魁的死因呢。不管怎样真是帮了大忙!”她故意从衣袖里伸出雪白娇嫩的手臂,从自己标致的脸颊一路顺着脖子摸到胸口:“怎么样?作为谢礼,破例让你初次见面就和太夫留宿如何?”葫芦太郎叹了口气:“在下还想让你看一样东西!”他起身走到日本铠甲前面,小心地把上半身甲胄移开,露出下半身空壳上叠着的一大堆金币,足足有三百两之多。金币山上有人用纸折成蹲着的小狗样子,似乎看守着财宝。太夫梅吉失态地猛扑过去,双手抓起那个折纸小狗:“这是花魁留给我的。我是秋田出身(参注十三),大家背地里骂我是‘秋田犬’呢!”打开折纸,那上面写着“梅吉的嫁妆”。这下新造忍不住低头触地,嚎啕大哭起来:“哇呀!姐姐啊!”葫芦太郎走过去扶住她:“事情还没有完呢。你和花魁都认得的那位虎之助,为了给清元千贺春报仇已经着了魔。偏偏有心想杀死‘地狱太夫’的人多到数不清。这样下去他会把整个江户城闹个天翻地覆的!”
梅吉抬起头和身体,茫然地看着对方。葫芦太郎从怀里拿出几粒药丸:“这是我从厨房暗柜里找到的,应该是治疗某种暗病(性病)的药吧?”梅吉点头道:“她是从来江户的外国水手那里染的病(注二十),已经有好几年了。托杉之市搞来的这些药已经不灵了,其实姐姐她每晚喝那么多酒是为了镇痛。”“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是烧炭自杀了。你能模仿死去花魁的笔迹么?”“我的书法和茶道都是清元千贺春姐姐传授的,应该没有问题。”“你会折纸鹤么?”“开什么玩笑?现在年轻女孩哪有不会折纸的?”“那个什么我就认识某位不会折纸的小姐。行了,请你赶快照我说的去做!”片刻工夫之后,怪探葫芦太郎把折成纸鹤样子的书信小心装入锦盒,打开通向厨房外的后门,一位衣着单薄,冷得打颤的“飞脚”(参注十七)正站在门外跺脚取暖呢。葫芦太郎对此人小声吩咐:“‘飞毛腿’丈助啊,能否拿回冈引执照(参注二),将功折罪,就看你今晚的表现了。记住!不管编出何等理由,你一定要让那位同心相信,这封信是昨夜亥时(晚上十点钟)之前写好发出的,今日清晨到达你手。至于为何花了一整天时间才将信送到,就要靠你自己去辩解啦!”丈助拿起木棍开始绑锦盒,嘴里问道:“那个,早听说庄兵卫的宝贝外甥是个神探,可您与在下初次见面,到底是怎样认出我来的啊?”“嘿嘿,会者不难。你的老本行是飞脚,但是除了书信飞脚偶尔还要输送钱财和货物,所以按规矩得向奉行所申请执照。既然你是从那里逃出来的,当然不行。而轿子铺的白袜子向导只要能跑就行。今天中午你在御茶水的表演早把自己给出卖啦!”目送“飞毛腿”丈助大步跑往日本桥送信,葫芦太郎突然大叫一声不好,顺手从厨房抓过那盘点心,朝吉原出口处狂奔而去。吉原门口的墙边,土之助还按照中午时的约定蹲在那里看着轿子。因为晚上实在太冷,他缩成一团,流着鼻涕,打着喷嚏,两排牙齿“咔嗒咔嗒”直响。葫芦太郎连声道歉地跑了过去,把长衫披到伙伴身上,把能乐面具丢到轿子坐垫上,露出了仙波阿古十郎的本来面目。看着土之助狼吞虎咽地吃掉点心,颚十郎连忙说:“今晚长屋里可要热闹啦!我搞到了一斤备长炭,大家可以好好烤火了。咱们赶快抬着轿子走人吧。唉,还真让舅父大人说对了:吉原表面上是繁华温柔乡,实际上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活地狱!”
吉原游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清元千贺春赤裸的尸体裹着草席和床单,被随意丢弃在地。虽然外表还没有完全肿胀变形,但原本粉红色的肌肤已经爬满蓝色蚯蚓似的血管纹路,逐渐散发出恶臭。几条想吃腐肉的流浪犬远远徘徊着,耐心等待享用一顿美餐。一位身材消瘦的男人找到这里,因为手里拿着京式提灯,只好举单掌念佛。其实他并没有背诵佛经,而是喃喃自语着:“‘地狱太夫’清元千贺春啊,没想到我们又见面啦。回首当年,恍若昨日。那时我名为虎之助,顶无片瓦,流落街头;而你还叫作梅奴,是个连张店都进不了的暗娼“饭盛女”(注二十一)。机缘巧合,某天我饥寒交迫,发着高烧昏倒在你的窝棚门口。是你把我抬进房里,用鱼汤喂食,使我重新回到人间。事后我用跪拜大礼向你致谢。而你只是挥挥手说:‘不必道谢。当年我弟弟就是发烧病死的。我母亲临终时还念叨着,如果当时有一碗热鱼汤吊命,我弟弟就不会死。既然让我碰到了,手头又有鱼汤,就试试看喽。’等我当上了捕吏,曾想过出钱让你从良。那次你恶狠狠地说:‘从良?那我从十三岁起天天被人折磨的罪就白受啦?我偏要进吉原当上花魁太夫,让那些臭男恶女们也尝尝被人玩弄欺骗的滋味!’去年与你偶然相遇,想不到你居然早就如愿以偿了。当你认出了我虎之助,让人把纸鹤信递来,上面只写着:‘很久不见,有空过来喝酒吧’。谁知道再次收到纸鹤信,已经是你告别人间的绝笔!你的顽强本是激励我生存下来的榜样,可你怎么也会厌倦轻生了呢?唉,算了,至少你是作为吉原群芳之首的花魁,面带微笑离开这个世界的。有多少人忙碌一生,到头来都没有这个福气呢!我的朋友本来不多,现在又少了一个啊。如今我至少还能为你做一件事。”藤波右卫门把提灯放在地上,头也不回地奔入茫茫黑夜之中。那天深夜,日暮里化人场的老板被人从热被窝里揪起,在捕吏们棍棒的威逼下,破天荒地亲自连夜火化一具女尸。在东天闪现出第一道曙光之际,几团浮尘从火化场飘起,如同云霞般壮丽,翻卷着向西方飞逝而去。(第三卷完)
注一:所谓游廊就是青楼妓院。吉原是江户日本桥附近新泉、高砂、住吉、浪花四个町里面各家游廊的总称。幕末时期的吉原因为像城廓堡垒一样被围墙和栅栏包围,周围有2间(3.6米)宽的壕沟,只有沿着山谷堀日本堤方向的一个门出入,所以也被称作“游廓”。吉原当时是日本著名的风月场所,有钱男人的温柔乡和销金窝。
注二:江户时代的町奉行所(首都警察局),除了上级武士出身的各级大小官员,主要成员分为以下五等。与力:官府任命的下级武士,相当于现在的警长;同心:官府任命的下级武士,相当于普通警官;中间:武士的随从,由奉行所自行招募并发给俸禄;冈引:非武士出身的捕吏或者密探。从同心那里领取执照和赏钱,工资并不固定,属于编外的杂役。小者:又叫“目明”,是冈引的手下,因为通常是卧底眼线,大部分都出身低下。而加役则是临时招募的外加人手,不属于奉行所的固定编制。
注三:“吟味”在日语里面是斟酌的意思,吟味方是负责审讯定案写报告的奉行所上级官员,相当于现在的检查官。吟味方部下还有若干助手,称为吟味役。
注四:黑船事件又叫“黑船来航”,是幕府末期开始的标志。1846年,美国海军准将詹姆斯·贝特率领风帆战舰和小型风帆战船各一艘来到日本要求开国通商,被德川幕府拒绝。1852年11月24日,美国东印度舰队司令马修·佩里率领四艘蒸汽动力舰船(共载炮六十三门)由美国东海岸诺福克出发,横渡大西洋绕过非洲好望角北上印度洋。1853年5月4日到上海,5月26日到琉球国,7月8日(嘉永6年6月3日)到达日本浦贺(神奈川县横须贺市)。由于这些铁壳船通体涂有防锈的黑色柏油,被日本人称为“黑船”。佩里要求将美国总统的国书递交日方。黑船的出现给日本带来巨大骚动,当晚江户城一片混乱。当时日本民间流传着一首狂歌(打油诗),对此事件有描述:“上喜撰唤醒太平梦,喝上四杯再难眠。”“上喜撰”是一种日本茶,与“蒸汽船”谐音。时值幕府将军德川家庆病重,老中阿部正弘以此为由称需要更多时间做决定。佩里还有其他任务而没有轻易动武,但预告他一年后还会再来,随后率舰绕航江户湾。7月17日(嘉永6年6月12日),舰队离开江户返回英国殖民地香港。十天后德川家庆病逝。
注五:天满宫是一种常见的日本神社。这类神社是为了纪念日本平安时代(9世纪)著名学者菅原道真 — 死后被尊为学术之神而建的。菅原道真(845-903)是日本历史上唯一以才学而非贵族血统获得相位的文人。他的汉诗汉文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平,因为曾担任右大臣(右丞相),按照中国方式人称菅丞相。醍醐天皇接到他献上的自家祖父三代的诗文集,曾当即赋诗说菅原氏的诗集胜过了白居易的《白氏文集》。这既是对菅原家族文才的赞赏,又流露出一种中华之美已尽为我有的日式自满。其实菅原道真文学艺术的顶峰应该是出现在他被贬谪到九州太宰府之后。那些反映边地民众疾苦的作品,明显可以看出白居易讽喻诗的影子,堪称卓越的“流人文学”。在他死于左迁之地之后,京城清凉殿突然遭到雷劈,瘟疫流行,怪异丛生,人们传说道真冤死是左大臣藤原时平谗言迫害的结果,天象反常都是由于道真冤魂作祟。为了抚慰镇服亡灵,人们开始在京都北野地区把道真当作天神祭祀。后来随着佛教和神道教的融合,菅原道真也逐渐从冤魂厉鬼变成了慈眉善目的正统天神。老百姓很亲切地称之为“天神先生”。因为普遍认为菅原道真有求必应,十分灵验,天满宫很快成为正式神社并在日本各地建立分社。到了德川幕府时期,日本的天满宫已经像中国的孔庙一般遍布全国。本卷里的天满宫应该不是最早建成的京都北野天满宫,而是江户城里的汤岛天满宫。信仰所致,即使幕府将军本人也常去天满宫参拜祈福。
注六:土藏是古代日本建筑中的地下室或半地下室。一般就地取材用挖出的泥土按实压紧当作围墙。土藏一般是作为储藏室使用,没有窗户,密不透风。
注七:十九世纪50年代英国崛起成为世界强国后,在欧洲以外的四大洲殖民地建立工厂(其中澳洲三家,印度、南非和加拿大各一家)大规模生产高含金量(91%以上)的主权金币(重7.99克,含纯金7.32克)和半主权金币(重3.99克,含纯金3.66克)。这些金币的正面为发行时在位的英国国王或女王侧面像;背面图案统一,为代表皇权的屠龙圣乔治。在20世纪初纸币大量发行之前,主权金币一直是代表英镑的流通货币。
注八:相对于皇家神社的菊花纹,天满宫的标志是“加贺梅”。这个图案基本上是以五个大实心圆代表梅花瓣,中央再以五个小圆代表梅花心。和很多日本神道教的神灵一样,“天神先生”也有自己的动物使者(守护神),它就是天满宫里常见的卧牛雕塑。信徒称之为“神牛”。
注九:和中文一样,日语里面也有针对外国使用的专有名词。中文里的美国是其英文名称亚美利坚的缩写。而最早用坚船利炮逼迫日本开国的美国,是日本人心目中强国的代表。幕府时期的日本人完全没有农业国和工业国这类概念。当时普通日本百姓很穷,稻米是非常珍贵的,难得吃到。连带着包含有米饭的寿司也被视为高级食物了。他们认为美国这么富裕强大,一定是因为人家国内盛产稻米的缘故,所以称美国为“米国”。不知道以米字旗为国旗的大英帝国对此是不是很不服气啊?
注十:日语里面“女将”是对不依靠夫家、男性独自经营生意的女老板的尊称。
注十一:游女是幕府时代日本百姓对妓女的统称。因为从业人员来自全国各地,习惯上在同一个地方生活呆的时间很短而得名。
注十二:三味线是日本特有的弹拨乐器,起源自中国的三弦。以只有三根琴弦而得名。因为弦比琵琶少,一般用来作为说唱或歌唱表演时的伴奏乐器。习惯上三味线不用手直接弹奏,而是用拨片接触琴弦发出声音。
注十三:博多也叫筑前,日本古代66封国之一,位于九州岛最北端。现在叫福冈县。这里历史上和京都、秋田并称为“日本三大美女产地”。不过现代有人认为:京都的女子美在气质高雅;秋田的女子美在皮肤白皙;只有博多美女是以面貌和身材著称的。
注十四:古代日本妓女有花魁(最高级别的妓女)、 新造(比花魁低一级的游女)、的秃(服侍太夫的幼女,有可能是其选定的继承人)等身份等级。高级妓女(包括花魁)通称为“太夫”,以象征她们身价的高贵。
注十五:一流妓女取得接客资格之前要先学习歌舞和茶道。太夫不会和初次见面的客人过夜,第二次见过之后,第三次熟悉以后才能留宿。日式妓院建筑群的格局一般前面是茶屋,大道两边是大店,巷子里是小店。大店还起社交场所的作用,大名和文化人也常来这里交际。
注十六:太夫出门应酬,在吉原就像节日游行一样热闹。这时太夫会穿上最华丽的衣服和高脚木屐(这些高跟鞋每双都价值不菲),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一般队列以花魁为首,后面跟着的秃(服侍太夫的幼女),新造(比花魁低一级的游女),再后面是遣婆(服侍太夫的姨娘仆妇)。另外还会加上一帮仆役、保镖和仪仗队,队伍蜿蜒,蔚为壮观。这个场面老百姓一般称之为“花魁道中”。
花魁道中
注十七:江户时代用驿站快马传信是幕府贵族的特权,称为“传马”。因此海上通信用的联络船也叫“传马船”。平民百姓则出钱雇佣专门的徒步信使往来于各地。这种人被称为“飞脚”。一般是将书信放在盒子里后牢牢绑在一根木棍上。“飞脚”再将木棍扛在肩头,像马拉松选手那样沿着大道长途奔跑。现在的日本邮政就以“飞脚”为其吉祥物。
注十八:古代的日本轿子分為舆和驾笼两大类。其中舆是所谓的神轿,一般是用来搬运宗教法器和神像游行用的,并不载人。舆的外形类似于中国的肩舆轿子,方形的露天座位下有平行的两根轿棒,不过轿夫是前后左右至少各一人,单肩扛着轿棒行走。大型的舆轿棒上还有分叉,要出动数十人来抬。驾笼主要乘坐者为武士和贵族阶层。正式驾笼也叫迁轿子,载客主体为较小的箱型笼,一般用硬木涂漆制成,可遮风挡雨,只能容一人盘腿坐下。打开和关闭箱笼的时候,不仅要拉开侧面拉门,还要掀起一部分箱顶盖乘客才可以进出。驾笼顶端有房梁式的轿棒穿过,普通小轿由前后二人用单肩扛。大名的驾笼是前后各配备两名轿夫的四抬大轿。颚十郎与土之助抬的是比驾笼轻便的四手轿子,主要以平民百姓为乘客。这类轿子价格便宜,结构简单,由轿杠下系一织物制成的圈状软座位而成。虽然配有竹帘坐垫,雨雪天乘客仍不免要被淋湿。所谓“四手”指的是轿夫除了一手扶着轿棒,另一只手还拿着竹木制成的息杖点地行走。息杖除了帮助轿夫保持平衡,通过比较难走的地段外,还可以让劳累的轿夫扶着休息,故而得名。以上仅是基本的日本轿子分类,其它还有很多特别的轿子。例如本卷下文提到以一人穿白袜子在前引导,由多名轿夫抬着驾笼奋力奔跑的三枚轿子,也就是所谓的“快轿”。
注十九:能乐是由神道教祭祀活动发展成的日本特有戏剧舞蹈形式。在平安时代(中国唐代)以及之后的室町幕府时期(中国明朝)达到鼎盛。能乐分为传统的“式三番”(祭祀剧)、“能剧”(带幕间休息的短剧)以及“狂言”(滑稽戏)。平安时代能乐叫做“猿乐”。当时“能剧”取代“式三番”成为能乐主体。室町幕府时期在幕府将军足利家支持下,华丽热闹的“狂言”取代了“能剧”的主导地位。能乐的特点是扮主角的演员都戴着面具表演,连带着发展出大量(号称2百余种)不同的能乐面具(能面)。古代日本人甚至认为能乐面具拥有灵魂,演员一旦戴上就再也摘不下来了!
注二十:古代性病中最著名的是梅毒,绰号“伟大模仿者”。该病潜伏期长,可达十年以上。这是一种血液病。除了靠性交传播,还可以通过母婴传播造成先天性梅毒。该病的最大特点是使病人毁容。最初的梅毒表现为硬疳和皮疹,然后可以发展成全身丘疹和使脸部变形的大型囊肿。晚期梅毒侵入神经系统后导致剧痛、失明甚至疯狂。一般只有晚期梅毒患者具有传染性。虽然早在15世纪就有关于该病的描述和图画,但直到1905年才由德国医学家正式确定并命名。
注二十一:与没有执照的暗娼在街边或旅店里拉客不同,古代正规的日本妓女是坐在朝向大街有木格子细栅栏的房间里等候嫖客指名过夜的。这种经营方式日语里称为“张见”。这样的妓院称为“张店”。德川幕府初期,政府默许暗娼存在,不过做出人数限制 — 比如一家旅笼(旅馆)只能有两人。1765年,品川、板桥、千住这些宿场町的饭盛女(也叫食卖女,名义上是女招待的兼职妓女)被禁止,宿场趋于衰退;同时允许吉原增加官营妓女人数。饭盛女被禁的原因是这些女子通常因父母欠债无法偿还被人贩子买来或从别处拐卖而来,生活相当悲惨。据五十岚富夫所著《饭盛女》一书记载,藤泽宿的饭盛女平均寿命只有21.3岁;41年间共有39名饭盛女死去。1842年开始吉原以外卖淫被禁止。但暗娼与地下妓院依旧存在。
张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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