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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 字谜游戏
又到了季节交替的时候。大户人家开始翻箱倒柜准备更换衣物。普通百姓也把衣服洗涤干净,为进入下一个节气作准备。今天十轩店有庙会,想来那边已经是人山人海了。而对下人长屋里的穷人们来说只是另一个平常日子。弓町后街的下人长屋里,阳光穿过窗格洒在榻榻米上,晾衣服架前升起一片光晕。有位长着大下巴的男子身穿四季都不更换的破旧直褂靠在开裂的门廊木柱上。此人是北町奉行所(警察局)负责整理收藏旧案文档的“例缲方”小吏,名叫仙波阿古十郎。这个外号“颚十郎”的家伙不仅长相奇特而且脾气古怪。他是高官庄兵卫的外甥,出名的断案高手。以十郎的身份地位,本可以呆在弓町干货店楼上自己租的房间睡懒觉或者跑到四周的小饭铺吃个饱。可他偏偏喜欢去下人长屋串门做客。嘴里吃着粗茶淡饭,耳中听着佣人们议论聊天,简直就是乐此不彼。住在长屋里的人分成三类:上早班的已经离开;晚班归来者还在蒙头大睡。只有一些不是杂役身份的居民正在活动。颚十郎咧嘴傻笑着看人们在长屋门口忙活:大部分人都跑去洗衣晾晒准备午饭。长屋门口类似店铺门脸的走廊上,一位消瘦但身体还算结实的落魄武士占据一角正挽着袖子制作雨伞。这本是女人擅长的活计,但他干得相当不错。中间大门旁摆着一个杂货摊。做买卖的老头子不时哼上几段小曲打发无聊的等待时间。走廊另一侧住着位卖糨糊的婆婆。她就像土拨鼠似的来回跑,重复着同一个套路:低着头把一盆粘伞面用的糨糊交给做伞武士,然后拿起空盆低头小跑回到自己的简易作坊。十郎打趣地问杂货摊主:“川伯,平时就属您的话多了,今天怎么突然没词啦?”川伯苦笑道:“说来也怪,最近江户城里风平浪静。正所谓没有新闻就是好消息吧?”接着便是难堪的冷场。颚十郎听到井边传来洗蚬声音,心里盘算:“看来今天这边中午又要喝蚬贝汤啦!这虽然是当令的时鲜货,还是深川(河名)的名产,但每天都吃还是受不了啊。已经记不得上次去高级馆子吃饭是什么时候了。我看还是去讨点零化钱吧!”
位于金助町的森川府邸里,主人庄兵卫难得请假在家。这位平时喜欢华丽服饰的官老爷罕见地只穿着蓝色棉质甚平(注一),怀里抱着一块木料和工具箱从杂物间出来,鬼鬼祟祟地穿过自家庭院准备去连接客厅与后院的中堂。庄兵卫顺着走廊路过女儿花世的闺房,突然听到从那里传出外甥阿古十郎熟悉的声音:“要我负责?!开什么玩笑?如果为这种蠢事切腹自尽,日本的武士早就统统死光啦!”庄兵卫被叫声吸引,不由停下来驻足观望。这座闺房是所谓的“屋敷半藏”:也就是一座有通风采光设施的半地下室,周围被走廊环绕。据说是设计师按照大奥(注二)里面的结构仿制的。加上为了散热所有的拉门都敞开着,所以庄兵卫可以居高临下地站在走廊上看清室内情况。屋里共有四人:颚十郎和表妹花世面对面跪坐着。花世小姐的左右两侧各坐着一名姑娘。其中一位是花世的好友、常来府上做客的丰田屋裁缝店琴子小姐;另一位女孩则比较面生。估计不是琴子带来的女佣人,就是花世学舞蹈的同门之一。庄兵卫吃惊地看到外甥和宝贝女儿先是争执着什么,接着颚十郎无可奈何地低头认错,表示愿意接受惩罚。他摆出大不了一死的无癞模样,端坐在房间一侧。花世大声宣布上次当众表演插花时,阿古十郎拿红樱枝条戳阿猪的鼻子,现在这样做算是为阿猪报仇。她从庄兵卫不认识的女孩手里接过一根插花装饰用的茅草,开始绕着表哥的耳朵挠起来。说起来阿古十郎的下巴虽大却不怕痒。耳朵才是他的弱点所在。平时只要有人对着他的耳朵吹气就会痒得吃不消,更不用说拿东西直接去挠了。只见颚十郎满脸通红,汗如雨下。直痒得他五官扭曲,浑身颤抖。却还拼命维持着端坐姿势 — 如此逞强死要面子倒和他家舅父很像。而绰号“阿猪”的丰田琴子痴痴地傻笑着,咧着嘴露出一对可爱的虎牙。另一位姑娘也忍不住用袖子挡住嘴巴,开怀大笑起来。那热闹的气氛就好像在剧场观赏滑稽戏一样。庄兵卫看得心里直嘀咕:“现在的年轻人都在搞些什么啊?”
当舅舅的毕竟心疼外甥,庄兵卫正想摆出一家之主的威风前去阻止,却听见花世小姐说:“我之所以要亲自动手,是因为十郎你贪得无厌!那次请你给我讲了清次郎先辈的故事,我可是一次付了十两小判!就是你的俸禄都没有这么多吧?你拿了钱又去找我爹告密讨赏。还说我对那个根本不认识的清次郎报有好感!实在太可恶了!”颚十郎已经撑不住了,嘴里咕噜着不知是否在讨饶。而身为主人翁的庄兵卫则像被人踩了尾巴的老虎,不,老鼠那样,低头一声不吭地溜掉了。不过片刻工夫,可怜的颚十郎就翻起白眼,一副即将晕倒的样子。最后还是丰田琴子看不下去出面替十郎求情,这场闹剧才算平息下来。三位姑娘放人之后,颚十郎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扶着墙壁,狼狈不堪地朝前院走去。他龇牙咧嘴地抱怨着:“你们几个傻丫头以为这算是惩罚么?其实本大爷心里受用得很!我虽然和表妹从小一起长大,倒还没有这么亲密接触过呢。那漂亮的容颜,雪白的手臂,还有隐约可见的胸脯……果然最让男人受不了的还是女人的体香啊!这样的货色如果拿到吉原游廊(注三)去卖掉,一定能值很多钱吧!……啊呸呸!我这是在乱想些什么啊?都怪花世选的家伙让我联想到茅草滩(注四)!这……这可不是我的错啊!也罢,冤有头债有主,身为武士岂能就此善罢甘休?我已经猜到向花世告密的人是谁了!”主意已定,阿古十郎又扬起大下巴直奔中堂而去。所谓中堂是位于外厢与内院之间的厅房,用走廊分别与前面的客厅、后面的闺房卧室连接。这里布置得好像衙门里的押签房(办公室)一样,有书架和桌椅。因为庄兵卫会把奉行所公文摆在这里,所以特意在客厅连接中堂的走廊尽头加装了一扇带锁的门。府邸的仆人都是至少干了五年、知根知底的。平时他们走到这中堂门口就会自觉止步,摇响拉铃向后院的主人或者小姐通报。颚十郎注意到管家重爷是唯一的例外 — 他有走廊上那道门的钥匙,可以在整座府邸自由出入。要知道这可是除了主人庄兵卫,就连花世小姐都没有的特权呢!
更重要的是,每次庄兵卫得到破案线索急着要出门的时候,这位管家总会捧着官服及时出现。重爷并不住在金助町森川府邸里面,而是在浅草町另有住处。颚十郎带着满脑子的疑问来到中堂。庄兵卫装作正在看书还想蒙混过去。发现要找的人不在,阿古十郎觉得自己吃了大亏,不依不饶地询问重爷的下落。要论胡搅蛮缠,两个庄兵卫也说不过一个颚十郎。他装作自言自语,故意让舅父听到:“府上那位管家重爷到底是何方神圣?俸行所的人都知道联络情报贩子金藏的方法奇特:求取情报者把要求详细写成信件,用信纸包住一枚小判金币或者等值的碎银,投入到规定的三个地方之一:千住大桥离浅草町一侧最近的擬宝珠(桥栏上的葱头形状装饰)裂口、神田川神社的供桌底下或者太田姬稻荷(注五)的“狐狸洞”里。三天后深夜再去原处取回信。如此大费周折,还不是为了隐藏真实身份?可奇怪的是这个金藏居然会破坏自家规矩,多次托人主动到舅父您这里传递消息,而且每次重爷都正好在府邸里面。如果我没有猜错,重爷要不是金藏的同伙,就是金藏本人。这样看来舅父大人的官位完全是仰仗情报贩子帮忙挣得的!”他见庄兵卫仍旧装着看书,忍不住拍起桌子:“舅父大人!这次在下被表妹羞辱,完全是重爷告密造成的。还请您务必告知此人的详细住址!”庄兵卫不能继续装聋作哑,只得抬头看着外甥。他见颚十郎两眼冒火,耳朵红得活象酱油腌咸鱼,终于叹了口气:“也罢,这事儿迟早也瞒不过你这个精灵鬼!”索性提笔写了一份带详细地址的字条递过去:“重爷是你的长辈,不要做得太过火,否则你小子以后别想再进这个家门!”庄兵卫很少把话说得这么重,以至于颚十郎去接字条的手轻微哆嗦了一下。接下来十郎手按配刀杀气腾腾地直奔浅草町而去。谁知他才走上连接浅草方向的千住大桥,正好碰上重爷迎面走来。对方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颚十郎无法当众拔刀斩人。而重爷看见庄兵卫的外甥反倒如获至宝。他抢先跑上来行礼,不由分说地抓着十郎的手腕就往家里拖去。
就这样出门寻仇的颚十郎莫名其妙地成了重爷家的客人。可他才被拖进门就连声叫着:“晦气!”差点掉头逃掉。原来重爷家的破房子连隔间拉门和挂帘都没有,才进大门玄关就能看见客厅边的小房间里躺着个脸罩白纸的死人!因为被主人拉住不放,颚十郎只得先去给死者上香,然后坐下来听重爷解释。出乎意料,重爷不象普通老人家那样唠叨,一上来就直奔主题:“我老汉算是看着少爷你和花世小姐长大的,所以也无需隐瞒什么了。重爷只是个简称,在下的全名是金子重藏。也许你已经猜到了,所谓的情报贩子‘货郎金藏’就是本人。我将名字的头一个与最后一个汉字合起来创造了这个化名。多年以前我就注意到江户各地遍布的下人长屋鱼龙混杂,是各种谣言和情报汇集传播之地。便产生了搜集情报变卖致富的念头。最初我公开做这门生意,买卖很顺利。妻子早逝,我和儿女们住在森川町自己的府邸里。后来儿子娶亲开了一片夫妻店铺;女儿嫁给了奉行所的捕吏。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日子真是美好啊!可惜我没有听从儿女的规劝洗手不干退出江湖。更悔不该贪图幕府的巨额赏金向奉行所出卖情报得罪了许多人。结果当时最大的人口拐卖集团‘破罗徒’因此受到重创。号称‘破罗四天王’的那四位大恶人一个死了,一个被捕获流放。‘破罗徒’的首领破戒僧铁斋侥幸逃脱后纠集党羽进行报复。我的儿子媳妇先被杀害,店铺付之一炬;女儿被绑架后女婿试图解救,却落入陷阱枉送了性命。接着他们疯狂地折磨我的女儿,每天剁下她的一个手指寄给我。最后送来的竟是她肚子里的胎儿!我终于神志崩溃了。带着奇迹般幸存的孙女阿霞打算乘船逃离江户,结果又被‘破罗徒’收买海盗劫持。因为我也曾出卖过海盗,他们打算将我和孙女捆在一起绑上石头丢到江户湾里喂鱼。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当时担任密输取缔方(缉私队长)的你家舅父带人赶到救下了我们爷孙俩。于是情报商人金子重藏在那天死掉了,我以新的化名金藏成为救命恩人的私家密探。”
“在我们共同的努力下,海盗与走私集团被赶出江户湾。‘破罗徒’解体后除了首领铁斋和‘四天王’里幸存的两人外其他成员基本被幕府肃清。后来我成为奉行所高官庄兵卫的助手和管家,私下依旧在贩卖情报。只不过比以前小心多了:每次只收费一两小判。为了隐藏身份设立了很多规矩,情报和答复也变得含糊不清模棱两可……”颚十郎听着老人以平淡的语气述说这段惊心动魄的往事,不由肃然起敬,寻仇报复的念头早就丢到爪哇国去了。故事讲完了。重爷勉强挤出笑容:“还记得小时候我带着你经常去下人长屋闲逛么?说起来你小子喜欢到各家长屋串门的怪毛病还是我给教出来的呢!”接着金子重藏振袖俯首,向颚十郎行起跪拜大礼:“我已老迈,也该退休啦。本人愿意将多年经营的情报网拱手相送,只求十郎少爷你一定要出手帮我这个忙!”颚十郎连忙还礼,表示有话好说,乐意效劳。话说客厅一侧停放的死人名叫金子一雄,他是货郎金藏的养子。此人原是金子重藏女婿手下的小者密探。因为热衷赌博盗用公款被奉行所除名。因为他狡慧能干,被金藏收容专门在各处地下赌场刺探情报。在日本黑道组织的收入来源主要有两种:向各家商铺特别是暗娼经营者收取保护费;为地下赌场撑腰保镖抽取高额利润。其中赌博抽成的回报远远高于收保护费,为此各大黑道帮派都以开设赌局作为扬名赚钱的首选上策。由于黑道的介入,那些赌场成了江湖人物出没的场所,亦是各类情报汇集之地。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在地下赌场收集情报是非常危险的举动。金子一雄以赌徒身份为掩护获得了许多有用情报,得到金藏的亲睐成为其养子 — 也就是未来的继承人。谁能想到三天前的凌晨一雄从地下赌场归来时遭到歹徒伏击身负重伤,挣扎逃到千住大桥上才倒地毙命。那里正好是货郎金藏接受委托信的三个联络地点之一。离浅草町一侧最近的擬宝珠下面的桥栏木柱其实是空心的。包着钱的信件会从上端裂口直落到木柱底部的竹篮里。事发后金藏去桥下查看竹篮,结果里面只有一个纸团。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没等金藏搞明白那个纸团是否是一雄拼着最后一口气送来的情报,和他相依为命的孙女阿霞又失踪了!因为忙着操办丧事,年老的金藏病倒了半天一夜,昨晚上只好拜托孙女去三处地方取顾客的委托信。谁知道平时很是机警能干的孙女却没有按时归来。货郎金藏先死了养子,又丢了孙女,急得简直不想活了。怪不得他碰到十郎活像遇到救星似的。颚十郎捏着下巴问:“您孙女不会跑去为金子一雄复仇吧?”重爷连连摇头:“那两个人根本合不来。一雄有时以借钱为由来我家交换情报,阿霞连正眼都不肯看他一眼。”“您孙女不会有了心上人却被您回绝过婚事,借机私奔了吧?”“哪有的事啊?!我家阿霞没成年还是孩子呢!”颚十郎耸了耸肩,起身去查看金子一雄的尸体。他叫声得罪把白纸揭开,发觉这位仁兄长得并不讨女孩喜欢。再揭开衣襟细看,此人身体强壮,尸体虽然伤痕累累却成功避开了致命要害。看来一雄是因为奔逃失救流血过多而死的。颚十郎重新把尸体收拾整齐,回头问重爷:“目前看来只有纸团是个线索。您把那纸团打开看过了?里面都写了些什么?”重爷难堪地搓着手:“那纸团的内容我根本就不知道!”发觉颚十郎用看疯子的眼神打量自己,货郎金藏赶忙解释:“是这样的。本来那篮子是用绳索吊在半空的,可是当时不知怎么绳子断了掉到柱子底部的积水里。所以纸团落入篮子后也受了潮。我不敢贸然打开。以前听说奉行所有人能把受潮的信件慢慢烘干复原,我就把它交给老爷 — 也就是你舅父庄兵卫大人了!”颚十郎不由咧嘴:“我才从舅舅府邸过来啊!这不是明摆着要让我走回头路么?”他沉思片刻,说:“也罢,跑这趟是免不了的。且把该问的都问明白了再走。金子一雄死后,最早去现场堪查的捕头是谁啊?”“正巧是你的好友,绰号‘瘦松’的神田松五郎。”“那你把纸团交给他不就可以啦?”“我当时还没有想到去查看取信地点。再说我怎么肯对他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只好趁报丧请假的机会交给老爷庄兵卫大人啦。”
阿古十郎又提了几个问题,觉得所有答案都不得要领,摇摆着大下巴告辞离开了重爷住的破屋。颚十郎懒洋洋地走上千住大桥,打算返回舅父的府邸。此时在他前面正走着一对母子。虽然是背对着自己,十郎总觉以前得在哪里见过他们。这两人一张口就是满嘴的关西口音(注六)。那男孩抢先发问:“阿母,你怎么又和阿爹吵架了?马上就要吃晚饭啦,咱们干嘛要离开家啊?”那妇人长得粗壮凶悍,但对自己孩子却很温柔:“你个傻憨仔!是阿爹说这几日浅草町里要出事,非要咱们离家躲避的。”眼看一条千住大桥就要走到尽头,颚十郎终于想起这二人乃是绰号“肥千”的南町奉行所冈引(注七)福多千太的家眷。十郎连忙低头尽量把大下巴藏进衣领,抢步追上去问候:“这不是肥千家的阿嫂么?这么巧在此相遇!”肥千的太太根本不认识颚十郎,很失礼地愣住了。倒是肥千的儿子相当机灵地问:“这位阿叔你是谁?怎会知道我家阿爹的外号?”“哇哈哈,吾乃南町奉行所的密探葫芦太郎,和你父亲共过事。怎么你家阿爹不在啊?”肥千太太这才急忙开口:“哎哟哟,原来是葫芦先生!我家那个死剁了头的,不,是当家的。年前藤波组长建立新组时他正好因为丢失了冈引执照而脱队,害得全家流落街头。我一直劝他回去继续当差来着。可他就是不听。先是在饭铺帮厨,最近去给那可恶的露月町名主(总管)当保镖。这次又不知道惹了什么祸,害得我们母子要逃出来避难……”颚十郎故作关心地说:“事情可不太妙啊!我听说那位吉原(参注三)的露月町名主因为花魁太夫(注八)接连失踪,只好卷款潜逃啦!”趁肥千太太担惊受怕之际,他套取了肥千在浅草町的住址,然后故作大方地找出一枚不小心掉落衣袖夹层里的小判金币,让这母子俩就近去大桝屋旅店住宿,吃完饭顺便去澡堂沐浴。肥千太太连声道谢,欢天喜地地带着儿子走了。颚十郎心里不由叹息:“如今贫富差距真是太大啦!若是我去中洲的高级饭馆吃饭,这枚小判只够吃一碗茶泡饭配酱菜;在穷人眼里简直就是发了横财一般!”
阿古十郎决定先不回舅舅家,而是留下来观看一出好戏。本来这一整日都是好天气,谁想到傍晚时分风云突变下起小雨来。有乐町南番奉行所里,号称江户第一名捕的藤波右卫门跪坐在走廊上,耳听风雨,眼睛望着廊下的吊兰陷入沉思。颚十郎当轿夫时的搭档、被强拉来帮忙的土之助顺着走廊出现了。他低头行礼表示出发的时间快到了。藤波组长回头答礼:“这些日子麻烦土之助先生了。现在正是收网捕鱼的时候。如果今晚一切顺利,你明天就可以回前田府邸当轿夫了。”土之助点头道:“如今天下恶人当道,最可恶的莫过于拆散天伦、践踏爱心的人贩子。我因为和那通缉犯铁斋长相类似,几年来也不知道被做公的拦住盘问了多少次。这次能够拔刀相助,甚为乐意!”两人返身走回番屋里面。数十名捕吏装扮成三教九流的人物正准备出发。藤波右卫门熟练地拿出个锦盒,开始为土之助化妆。本来土之助就和通缉犯铁斋有几分相似,经过藤波的努力,竟然变得真假难分了。土之助照惯例打着灯笼先行出发 — 为了防备雨水冲开化妆还撑着伞。接着那些捕吏陆续行礼鱼贯出动。这期间藤波右卫门又对着镜子给自己化妆,竟然摇身一变成了竞争对手北町奉行所同心捕头瘦松模样!南町奉行所藤波组再次倾巢出动,前去浅草町捉拿“破罗徒”人口拐卖集团的余党。这时雨势转大。在浅草町的一座破旧棚屋里,一位身材肥壮,活像《水浒》里面蒋门神的汉子正望着漏雨的房顶发呆,口中低声念叨:“老大你今晚怎么这样慢啊!再不来可就麻烦啦!”又等了一会儿后他从怀里拿出用厚纸包裹的一叠五枚金小判,回忆起刚才让老婆带着儿子出门避难时发生的争执。当时他把才到手的这月工钱递给太太,随便她使用。谁知道平时吝啬无比的老婆竟然一口回绝。她还告诉丈夫,以前有一次因为自己身体壮实被吉原那边临时雇用充当稳婆(接生婆)的助手。露月町名主为了省钱不许她们使用麻药,结果那位可怜的怀孕游女活活疼昏过去,最后因为难产失血过多而死。
肥千太太坚决表示,只要是从露月町名主那里来的钱她就绝对不会去碰,因为那些东西上充满了游女们的血泪!福多千太目送老婆牵着儿子空手离开,发觉自己对家人的看法完全改变了。他头一次合掌认真祈祷,希望神佛能够保佑他们母子平安……突然有人冒雨冲进了棚屋,打断了肥千的回忆。来者正是遭到很多人憎恨的露月町名主。这个衣着浮夸,身材矮胖的家伙一进门就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这该死的鬼天气!我的外套都淋湿了!喂,大个子你别愣在那里数钱,又不是假币!快过来帮我收拾行李:船已经雇好。等我处理完最后的货物咱们今晚就去大坂!”不等肥千答应,这位小胖子已经一阵风似地向最里面的卧室跑去。肥千犹豫了一下,确认周围没有其他人之后偷偷跟踪上去。这间卧室一直是名主本人使用、禁止保镖肥千靠近的地方。屋里一位未成年少女被扒光衣服,嘴里塞着汗巾,手脚牢牢捆紧,赤裸地躺在在凌乱的地铺上。露月町名主得意地怪叫:“原想显露本领,把那个多事老鬼的孙女当人质带到大坂,最后杀掉出气报仇。可惜本大爷在吉原过惯了左拥右抱的日子。虽说这还是个没有长成的雏儿,也只得将就尝一尝滋味啦!”那可怜的女孩见他扑上来动手动脚,就像落在沙滩上的鱼一样拼命挣扎起来。正在危急关头,肥千突然大步闯进房间,一把将装小判金币的纸包砸到名主的脸上:“够啦!老子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其实早就到头了!”名主坏笑着说:“怎么,看我私藏女人取乐眼红啦?没关系,等我把她变成真正的女人之后会让你接着玩……”肥千忍不住奔上去劈面就是一拳,在名主脸上打出个黑眼圈。见这个邪恶的小胖子已经昏倒,他急忙回头查看女孩的情况。那少女娇羞地合拢双脚遮住要害,用手臂挡住平坦的胸部,睁大眼睛惊恐地望着大汉。肥千扯起床单遮盖女孩的身体,嘴里说着:“阿霞,是我啊!你家隔壁的邻居福多千太!我们刚搬来时你爷爷送给我一口砂锅;作为回礼新年时我钓了条鱼请你们吃……”
阿霞脸上现出红晕,眼里闪过一丝喜悦,却又瞬间化为惊恐。肥千不解地替她取出嘴里塞着的汗巾,阿霞立刻大叫:“小心背后!”肥千只觉眼前一黑,很快就失去了知觉。原来狡猾的露月町名主假装昏迷,从背后用个布袋套住肥千的脑袋;同时用粗短棍猛击后脑勺,将他打倒了。那个小胖子恶狠狠地逼上前来打算对女孩下手`。阿霞绝望地扭动身体大叫救命!就在此时传来一声怒吼:“畜牲!”。仙波阿古十郎如同神兵天降,按刀赶到!恶棍名主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握棍的手腕已经吃了一刀。颚十郎还想再补他一刀,没想到这个小胖子象皮球一样满地乱滚,怪叫着带伤逃跑。凄风苦雨之中浅草町的大街上出现了奇观:一人如同皮球连滚带爬地逃跑;另一人扬着冬瓜般的大下巴在后追击。等到人肉皮球一路飞奔滚到千住桥上,正和土之助装扮的假铁斋狭路相逢。露月町名主下意识地停住叫了声:“老大!”,很快察觉不对想爬桥栏杆跳河。土之助与颚十郎眼明手快配合默契,一边一个将他抓住按倒。跟随土之助的众位捕吏很快赶到封锁了整座大桥。土之助脱下腰带将在逃的露月町名主捆成了人肉粽子。队伍后面外表完全是瘦松模样的藤波右卫门撑伞走来,周围的捕吏急忙散开让路。颚十郎迎上来说:“厉害!藤波组长原来还是异容高手!可惜您派出的卧底肥千为救民女被他打昏,在下只好大胆出手相助了!”假瘦松哼了一声:“久闻颚先生你是北町奉行所那边的新秀好手,莫不是想来抢功劳?”颚十郎赔笑:“岂敢,岂敢。经过此事让小生对南町奉行所的办案手段刮目相看。在下还想请教:这位露月町名主到底是谁?和破戒僧铁斋又是什么关系?”藤波右卫门走到装死的小胖子面前狠踢了一脚:“他便是当年所谓‘破罗四天王’之一的赤松良吉,绰号‘布袋商人’。拐卖集团一般派他伪装客商四处刺探情报。想不到集团解体后此人竟然混入吉原当了总管!他那种在目标头上套布袋打闷棍的伎俩一般只能对付老弱妇孺。肥千也太大意了,竟会被这种角色打倒!”人群里传出一阵哄笑。
假瘦松提起“布袋商人”的衣领逼问:“喂,你们老大铁斋现在何处?”对方向地上狠啐了一口:“我怎么会知道?那个家伙早就不是‘破罗徒’的老大了。可恨这次我竟然也栽在他的手上!”藤波组长来了兴趣:“此话怎讲?铁斋脱离了组织?他为什么要对付你?”“布袋商人” 赤松良吉干脆装聋作哑。此时福多千太姗姗来迟,一脸愧疚地表示自己为了防止露月町名主出逃大坂被迫暴露身份提前动手。藤波同意由他护送阿霞回家的请求,告诉土之助他的任务结束,可以自由行动了。最后宣布收队把犯人押到传马町监狱去。肥千特地等众人散去后才对颚十郎说:“这次被你所救,算是欠个人情!不过你若是招惹藤波老大,我福多千太就是死也不会放过你!”颚十郎表情复杂地目送肥千离去,回头对土之助说:“老伙计多日不见了!能否请你晚几天再回去当轿夫?我手上也有一桩案子要办呢!”土之助不好意思地摸着光头:“在下理当奉陪。这也是我们两个之间的孽缘吧!不过,我想先找个地方吃饭去。”说着他的肚子就应声咕咕叫开了。这时品川码头上有个僧人打扮的男子买了一匹马之后匆匆启程。正赶上去大坂的客船起航离开。他发现“布袋商人”没能按计划登船潜逃,不由点头微笑起来。虽然夜里折腾了好一阵子,第二天早晨藤波右卫门依旧按时上班。夜班负责人“寡言”朝太郎报告说“布袋商人”赤松良吉入狱后一直没有招供。肥千跑来报到归队。右卫门让他在前引路,亲自去犯人以前的隐藏地点寻觅线索。奉行所捕吏们翻箱倒柜,只差把那破房子给拆了。肥千从露月町名主的行李箱夹层里找到一张八枚取(注九)的纸片,急忙将它交给藤波组长。后者看着不由又皱起眉头来……这边颚十郎也没有闲着。他将土之助安排到弓町的下人长屋暂时住下,然后急忙赶往舅舅家。管家重爷 — 也就是情报贩子金藏早就等在府邸门口,对他拯救自己被仇家绑架的孙女千恩万谢。重爷还告诉他,那个重要的线索纸团已被庄兵卫复原,正摆在中堂桌上呢。
阿古十郎好似忘掉了昨天才受到羞辱,身穿破旧直褂昂然登堂入室。庄兵卫坐在中堂桌边不知正忙着什么。他没想到这个外甥吃了亏后这么快就又跑回来。匆匆用几本书盖住桌面,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一下,又装成在阅读的样子。颚十郎打趣道:“舅父大人最近读书好用功啊!莫不是要去参加幕府的科举考试?可惜您哪怎么看都不像文化人。那架势活像鬼念经的大津绘(注十)呢。”庄兵卫刚要训斥外甥不得无礼;正巧花世小姐探头进来,一脸天真无邪地问:“爹啊,从昨日算起你已经搞了快一整天了,连早饭都不吃。怎么样,完事了么?”颚十郎摸着没穿衬衣袒露的胸膛:“正巧在下也没有吃早饭,那就打扰了:一起吃如何?”庄兵卫摘下老花镜说:“你小子不会是专程跑来蹭饭的吧?重爷孙女的事儿我听说了,干的不赖!你要吃饭,就先猜猜看你进门以前老夫正在干什么?喂,花世,不许你给表哥递暗号!”花世苦笑着做了个鬼脸。颚十郎故意咳嗽了一下才说:“您虽然用书本盖住了桌面,可惜和服裤子上留着的木屑不会说谎。加上您除非干手艺活决不会在家里穿朴素的短袖衣服……我猜您正在雕刻什么吧?”这下轮到庄兵卫苦笑了:“你这个精灵鬼!果然还是瞒不过去啊!”老爷子伸手拿开了那些书本,露出桌上一个基本雕刻完毕的木头神像。颚十郎起身上前抓起庄兵卫雕刻使用的图样。八枚取(参注九)大小的印刷纸上赫然是一张带有符咒图案的画像。毫无疑问这就是那张受潮纸团被小心烘干展开压平后的模样 — 为了防止卷曲折皱庄兵卫还细心地在纸张的边沿装上木框。颚十郎不由皱眉:“我还当是什么宝贝,原来是张画着七福神之一大黑天(注十一)的图像,也就是所谓的大黑绘啊!”片刻之后客厅里已经摆好了食案。早餐只是家常的什锦酱菜、柴鱼干和糙米饭,但全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吃得十分舒适。本来女佣人应该在一旁服侍。花世冰雪聪明,知道家中男子想边吃边谈案子,就将她打发走了。小姐坐在饭桶和盛酱菜的食盒边上,亲自负责加菜添饭。
颚十郎吃得兴起,大呼添饭后开始卖弄自己肚子里的杂学知识。作为庶民百姓的财神,大黑天的信仰遍布整个日本,并一度因此遭到禁止。早在文政二年(1819),大黑绘的相传若(注十二)在三个月之内席卷日本全境。到该年底幕府为此特别颁布禁令。现在因为日久禁令失效,大黑天的信仰再次卷土重来,越演越烈。就连有些地方政权发行的藩札(注十三)上都印有大黑天财神的形象。末了颚十郎揶揄道:“想不到我舅父身为市中取缔方(搜查部长)竟然在家中私藏违禁物品呢。”庄兵卫今天心情特别好,居然没有翻脸叫骂,只是脸颊微微泛红,借呼唤添饭掩饰过去。颚十郎从身边的地板上拿起那张大黑绘 — 连吃饭都舍不得丢下呢。他把嘴里的饭囫囵吞下,开口进入正题:“舅父大人您不是照画临摹在雕刻大黑天的尊像么?是否发现这张图上有什么猫腻?”庄兵卫放下饭碗眨了眨眼:“老夫进奉行所当差那会儿你小子还不知道在哪里呢!竟敢拿这种东西出题考我?你给我听好了!”他举起筷子比划着说:“大黑绘流传已久,格式布局基本上是固定的。这张图制作精美,雕版印刷的工匠应该是行家里手。不过图中确实有不寻常之处。首先大黑天身背布袋,这就容易和七福神中的另一位布袋弥勒搞混。你仔细看,这张图上大黑天背后除了布袋,还有一大捆羽箭呢!大黑天的动物使者是老鼠,所以他脚踏米袋,周围照例有两只老鼠伴随。而这张图里面老鼠竟有四只!如此一来就犯了忌讳:老鼠太多会偷吃粮食,这与象征财富的米袋是矛盾的。”见外甥连连点头,庄兵卫不由得意起来:“最后还有一点,要不是老夫的多年功力,几乎被忽略过去!”他指着大黑绘的边缘画了一圈:“普通大黑绘的的符咒部分环绕着画像,为便于阅读抄写把字印得很大。这张反而努力突出图像,周围的文字小到读着都很吃力啊!”就像下棋一样,颚十郎开始将军:“那么以上各种异常之处有什么含意呢?”庄兵卫拍着腿说:“这我哪里知道?东西到手才几天时间?能发现这些就很不错啦!”
阿古十郎指点着图片说:“不对!首先这幅画是根据原有雕版修改重印的,整体尺寸固定。边缘部分的字被缩小了不少,其实是为了扩大最外围的边框部分。舅父您画蛇添足给大黑绘加上木框,反而掩盖了最重要的线索!”十郎动手扯掉木框,露出被加宽的大黑绘边沿。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地排列着许多圆点。这些圆点分为两类:一种是空心圆,另一种是实心圆。阿古十郎摇头晃脑地说:“您看啊,大黑天背后这束羽箭上还延伸出几条细密的平行斜线,直接连到边沿上面。这就在暗示从此开始阅读!”接着颚十郎冲舅父举起大黑绘,突然翻转过来:“您光顾着看正面雕刻尊像,竟没有看到这张大黑绘后面也有字呢!”果然原本应该完全空白的纸张背面被人用毛笔写着一段风格粗犷的汉字:“大豪赌,输精光,赤条条。”(注十四)有趣的是每个字周围还用毛笔画着圈呢。庄兵卫连忙反驳:“不许胡说!那些字我早就看到了。这张大黑绘来自地下赌场,那只不过是输掉的赌徒在信手涂鸦罢了!”颚十郎仰起下巴:“确实有赌徒为了祈求好运带着大黑绘下场。但为什么不写吉利话,而写输精光这类东西?再说就常理而言,赌输掉的人谁还会有闲心在纸上写字?不把大黑绘撕碎丢掉就不错啦!”庄兵卫大人被外甥数落一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额头青筋浮现。乖巧的花世正要开口打圆场,庄兵卫却一言不发地突然起身直接离开了客厅。十郎对表妹说:“你还记得以前我和舅舅下棋,每到快要取胜的时候,他就会这样直接逃走?”花世歪着脑袋说:“你啊,对我爹这个一家之主更尊重些好么?对啦,那个大黑绘是什么来历?我家怎么会有这种东西?”等颚十郎向她解释完金子一雄被杀案件,庄兵卫大人手捧半完成的尊像又回到原位坐下。没等外甥和女儿开口他就抢先说:“十郎你小子既然这么有能耐,破解大黑绘内容的事就交给你去办。听好了,给你三天时间。这不是舅父的请求,而是上级长官的命令!”然后他把木雕尊像举起来给孩子们看:“怎么样?宝刀未老:我的手艺还不错吧?”
颚十郎回嘴:“反正都是民间迷信的那一套,雕刻得再好又有何用?”庄兵卫突然严肃起来:“也不全是为了迷信。钱我有的是,想富也不会去拜财神。可你们不要忘了,大黑天除了财神同时还是医神。他脚踩的米袋象征财富,背后的布袋却装着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我这么费力地雕刻尊像,是为了向大黑天祈求家人的健康幸福!花世出生于甲子年,等于就是大黑天赐给我的孩子。以前她生了一场大病几乎死掉,差点把我活活急死!从那以后我也想通了:就算是统一天下的丰臣秀吉公也不能掌握自己孩子的命运。当年他根据民间“先弃后得”的习惯给大儿子鹤丸起乳名叫‘舍’。结果鹤丸少爷还没成年就病死了。等到晚年第二个儿子出世,秀吉立刻违背习惯将他取名为‘拾’。为了儿子将来能安享天下,丰臣秀吉晚年拼命搜刮财富,残酷镇压国内基督徒,把不顺眼的诸侯大名驱赶到朝鲜战场送死。结果呢?秀吉公死后,那个名为‘拾’的小儿子长大成人。他就是和自家顾命大臣德川家康对抗争夺天下的丰臣秀濑。从关原大战算起,丰臣家每战必败,最后以秀濑自杀结局。老子机关算尽,却没有想到儿子挣扎活到二十岁就完蛋啦。十郎你小子给我听着:花世将来一定会嫁人,到时候我就将这座尊像当做嫁妆交给她带走。如若我女儿真的看上某人和他私奔了,我也会命令你带着这尊像,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也要交给她,同时转达我的心意:当父母的谁不想让孩子幸福?但是强迫她去和不喜欢的人生活一辈子,那可比亲手杀了她还要可怕啊。我一直把女儿藏在家里,其实是担心她的容颜被哪个多事的家伙看到,然后被送进大奥(参注二)做将军的侧室。对花世这种生性活泼的姑娘来讲那就和终身囚禁没有两样。要是真出了那种蠢事,我这个当父亲的才真会死不瞑目啊!”这段长篇大论表面上是对外甥讲的,实际上是在对女儿吐露心声。真难为这个死要面子的倔老头竟想出如此拐弯抹角的办法来!花世装作低头整理食盒,但微微耸动的肩头说明她已经听到,还感动得哭了起来。
颚十郎很少见地向舅舅投去敬佩的目光。庄兵卫故意瞪起眼睛:“还愣着干什么?三天限期可是包括今天在内啊!花世,给我送客!”阿古十郎捏着发酸的鼻子告辞来到府邸门口,发现管家重爷还在耐心地等候他呢。十郎举起放在皮套筒里的大黑绘,表示金藏向他求助的两件事中,孙女阿霞失踪一案本来毫无线索,但靠运气好问题反而先被解决掉了。剩下养子一雄被杀的事件。目前只有大黑绘这条线索,而且三天的限期太紧。自己虽然喜欢断案,却不很擅长玩这种字谜游戏。重爷安慰道:“少爷您只管放心:这是我货郎金藏退出江湖前的最后一役,老朽一定全力以赴帮忙破案!”转眼已经过了两天。正午时分,阳光撒在深川河面上,折射着粼粼波光。就连画舫的幛子也带上了光斑。船舱里摆着一桌酒席。阿古十郎坐在中国式的高脚交椅上,土之助身为陪客坐在一旁。同心捕头瘦松作为东道主忙着为他们俩斟酒布菜。颚十郎满脸悠闲,就好像根本没有三天限期这回事:“哇哈哈!在船上摆酒请客还真是豪华啊!中国人真会享受,竟能想出如此新奇的办法。”瘦松连忙说:“可不是么。来,大家快来尝这中华醋鱼!这可是水手才从河里钓上来的,下锅前还活蹦乱跳的呢!”土之助吃得眉飞色舞:“真是美味啊!吃鱼果然是越新鲜越好!这可比咱们轿夫常吃的那个黑鲔鱼火锅(注十五)强多啦!”三人当中颚十郎与土之助都是出了名的好吃鬼,他们甩开腮帮子风卷残云般把满桌精致的中华风味菜肴一扫而空。颚十郎满意地打起饱嗝,用手中的筷子把桌上剩下的空碗碟拨弄得叮当作响,然后突然发问:“瘦松你今年多大啦?”“三十……三十出头而已。怎么想起来问这个?”“在下记得松五郎你的生辰和属相,今年你可是三十四岁啦!离乡上京进奉行所当差又是多久?”“问这个干吗?我腰佩十手(注十六)也有十多年啦!”“瘦松你啊,都一把年纪了又当了这么多年捕吏,怎么还是心里装不下事全往脸上摆?我看你脸上明明写着‘吾乃是受托而来’。”
瘦松下意识地摸起自己的尖下巴。旁边的土之助知道这是颚十郎最大的忌讳之一,生怕他跳起来拔刀斩人,连忙站起打岔:“话说今天是怎么啦?突然在船上请客,还拉在下作陪……”阿古十郎满不在乎地说:“土之助你这样问瘦松他才不会告诉你呢!让我猜猜看:最近江户城里的黑道兄弟突然安份起来,搞得松五郎和他的手下几乎无事可做。于是咱们这位天生不服输的朋友就跑到上司家抱怨。他的上级正好是我舅父庄兵卫。开始时庄兵卫大人很不耐烦,一定说什么:‘难得太平无事,还求之不得呢`。你小子抱怨什么?’然后有位管家跑来跟我舅父交头接耳。他便让你来请客。吩咐一定要在船上请我吃饭,最好还是做外国菜的高级画舫。可以拉上朋友一起去吃,不管花多少钱都是由他庄兵卫来出。等吃饱喝足后再提醒颚十郎那小子今天是三日限期到头。以上几步棋都是重要暗示。如果这样我还无法破解大黑绘之谜,就得乖乖回舅舅家认输讨饶!”瘦松听得佩服不已,忍不住说漏了嘴:“真是厉害啊!简直是一字不差!”颚十郎丢下筷子伸了个懒腰:“行啦,你们快跟我来吧!”十郎让画舫在弥太堀附近靠岸,三人弃舟登陆后边走边聊。“我说瘦松啊,你可知道哪里的大黑天神社规模最大?”“好像是大坂道顿堀的大黒堂吧?”“那么江户本地呢?”“这我哪里知道?在下是贫穷武士,平时只参拜毗沙门天(参注十一)。哎,不对啊?先生您是江户通,怎么反过来问我?”颚十郎引着两个朋友先去矢之仓毛利府邸,然后穿过几条小巷子兜了半圈,再过桥沿着滨町河岸一路直走……最后三人终于在河堤上一间四面透风的茶棚里坐定停下。土之助不由乐了:“颚十郎你开什么玩笑!领大家绕了一大圈,结果对岸就是弥太堀藏屋敷(注十七)边上的大黑堂。”阿古十郎突然一脸严肃地说:“这间茶棚一边临河,另一边正对着家射箭场。恰好土之助今天一身大户人家轿夫的打扮,就拜托你去街对面店里问一下:有位公子想包场聚集二十多人玩杨柳弓(注十八),不知道他们能否接下生意?”
瘦松正在莫名奇妙,颚十郎变戏法似地掏出一只望远镜,让他隔河观察大黑堂附近的情况。只看得瘦松直冒冷汗:今天明明不是大黑天庙会的吉日,大黑堂四周却挤满了游人和摊贩。站在神社大门一侧叫卖烧烤芋头的壮汉乃是冈引头目福多千太;蹲在另一侧伪装成修鞋匠的则是藤波右卫门。还有密探装成带着妻子来游玩的善男信女……看来藤波组已经倾巢出动把大黑堂严密监视起来。颚十郎从袖中取出那张大黑绘说:“我听说南町奉行所也得到了一张大黑绘。看来藤波组长果然嗅觉灵敏,发觉它与重要案情有关。可惜性子太急找错了地方!”这时土之助走回来答话:街对面那家店的伙计说,这两天他们那里已经被包场给大月寺的一节切(注十九)聚会了。如果公子可以等到明天,不要说召集二十人,就是上百人来玩都可以!瘦松急得直搓手:“那个连藤波右卫门都搞错的鬼地方到底在哪里呢?”阿古十郎抬手点指射箭场的招牌:“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瘦松抬头一看:“大黑……大黑屋?!”(注二十)颚十郎见自己已操胜卷,便卖弄起来:“瘦松你不是抱怨江户城里的盗贼最近太安分守己了么?其实他们中的大多数正在通过这些大黑绘秘密集结,准备联合起来搞出惊天动地的大案呢!”土之助插嘴问:“他们莫不是要去偷品川炮台的大炮?”“这些人的野心可比那个还要大呢!整件事的起因已经被我舅父庄兵卫知晓,但急需查明大黑绘的含义。所以他命令瘦松你雇画舫请客吃外国菜向我暗示。”事情是这样的:丰臣秀吉死后顾命大臣德川家康力主结束入侵朝鲜的战争。全面撤军之后日本进入闭关锁国状态。家康在江户开设幕府以后下令禁止建造排水五百石以上能出远海的舰船。庆长年间(1603)德川幕府曾下达《大船没收令》,结果全国违禁的五百石以上安宅船被没入者仅有六、七艘。将军德川家光时期定制了一艘将军专用的御座船“天地丸”。它长125尺(一说93尺)、宽53.6尺(一说23.72尺)。设有二人操作大橹(桨)100挺,一人操作小橹76挺,属于500料(石)关船等级。”
“因为推进无力速度不足(巡航船速3.1节),‘天地丸’形同将军的画舫,根本不能出海作战。两百年来这艘老古董一直是德川幕府拥有的最大舰船,同时也是锁国政策的象征。想必你们已经听说,前年幕府经过谈判从荷兰那里秘密购买了军舰‘咸临丸’。此船排水二百一十吨,配有大炮十二门。它乃是木结构蒸汽船,马力一百匹。这将是幕府第一艘能出海远航的新式战舰。去年底该船已经从欧洲起航,下月中旬抵达长崎交货。为此荷兰方面报价十万美金,按照同种同量原则(注二十一),折合成日本钱币就是整整二十五万两小判金!因为这个季节海盗和风暴较多,幕府计划将这笔巨款用驮马运输,从江户经陆路送到长崎。面对如此天文数字般的黄金歹徒岂能不动心?不仅江户城,估计在日本各地都在流传不同版本的大黑绘。它们其实是对全日本盗匪的召集令!这些亡命之徒正在策划中途抢劫幕府购买军舰的巨款!”瘦松和土之助听得目瞪口呆,坐在那里发愣。毕竟干过多年捕头,瘦松首先清醒过来,急得从凳子上一跃而起。他问过颚十郎有把握确实没有搞错,立刻低头朝奉行所方向狂奔而去。速度快得连在抬轿子比赛里夺冠的土之助都甘拜下风。土之助不由来了兴致:“抓犯人那是奉行所的责任。我本来是局外人,为何被牵扯进来?”颚十郎苦笑:“谁让你长得太像通缉犯铁斋?藤波组利用你钓到‘布袋商人’这条大鱼。我则希望通过你直接找到铁斋本人!”接下来十郎话锋一转,得意洋洋地讲起自己破解大黑绘内容的经过。之前连续两天,颚十郎在江户城里到处转悠。作为第一步需要了解金子一雄被杀的原因。通过土之助的同僚好友、由于赌博当过骗子的三郎太出面协助,终于从黑道三井组的地下赌场探听到了内幕。就在一雄被追杀横死千住大桥的那个晚上,三井组支持的地下赌场来了一位贵宾。此人名叫新堂拳儿,名义上是开道场教空手格斗的武师,实际上是大坂地区有名的黑道老大。金子一雄冒充流落江户的大坂黑道人物,与新堂老大套起交情来。
这两人像老朋友那样一起下场赌博,夜里又在三井组专门为贵宾准备的休息室里一起吃宵夜。也不知道他们在房里都谈了些什么,反正宵夜吃完后新堂拳儿借口另有约会先行离开。金子一雄则在赌场一直呆到将近天亮。这期间三井组的老大曾经受人拜托向金子一雄索要东西,两人又去休息室谈了一阵。一雄从房里出来时怀里塞满了藩札银票(参注十三)。那晚上一雄是走“磨盘运”:一开始以藩札为筹码赢了大笔金银;接着却不断败北,连本钱都输光了。最后金子一雄怀疑三井组在赌具上作了手脚,大吵大闹。这可是违反黑道规矩的砸场子行为。三井组的兄弟们毫不客气地将他轰出赌场。凌晨时分形势急转直下:有人发现三井组的老大被人在赌场外侧走廊上用刀抹了脖子。偏偏金子一雄临走之前手握护身短刀去同一条走廊尽头上过厕所。于是三井组把一雄视为暗杀老大的仇人,四处搜捕一路追杀到千住大桥。一雄被干掉后身上既没有金钱也没有其它任何值钱的东西,最奇怪的是连那把三井组怀疑是凶器的护身短刀也不见了。三井组的人开始怀疑杀错了人,陷入混乱。他们连把尸体丢入桥下河里的简单举措都没做就匆匆撤退了。颚十郎带着三郎太和土之助去赌场以及千住大桥察看现场。发现一雄当时匆忙用短刀扩大桥栏柱上的裂缝。先将纸团投入,又把刀子也丢了进去。结果短刀落下时割断了系篮子的绳索,导致纸团落水受潮。一雄本以为自己没有了武器,按规矩三井组的人只好直接撤退。但三井组认为他顺手把凶器丢到桥下河里去了,所以金子一雄最后仍难免一死。那被揉成纸团的大黑绘无疑是破案的重要线索,否则一雄也不会将它一路带着逃命了。接下来将近一整天的时间里,颚十郎闭门谢客,把大黑绘放在地板上坐在旁边冥思苦想。可是除了参悟出背着羽箭的大黑天可能代表地名,而四只老鼠代表本月子日(老鼠的地支属子)四时之外,对边框上那些圆点却仍是一头雾水。阿古十郎最大的特点就是天生玩笑性格,完全感觉不到压力。既然想不出来,他干脆下楼闲逛去了。
颚十郎信步走到茂森町得到巨商万和资助的白拍子(注二十二)歌舞学校观看排练。在那里他遇到了首席伴奏川崎义友。这位老先生多才多艺。本身是位兰学者(注二十三)。他除了是神田松五郎最早的启蒙老师之外,还教会瘦松如何吹笛子。闲聊中两人谈到有关“咸临丸”的军火买卖。十郎索性掏出大黑绘让川崎老爷观看,兰学者立即表示这些圆点和尺八的谱曲很像,但应该不是尺八而是罕见的一节切(参注十九)曲谱。民间艺人很少有钱印刷曲谱,一节切初学者大都是借用尺八曲谱开始练习的。川崎义友还把珍藏的一思庵《一节切大全》拿出来当场为十郎解释区分。经过两人合力研究,如果按照一节切的指孔数量把那些圆圈每五个为一组解读。空心圆视为零忽略不计;黑色的实心圆以曲谱发音顺序归类,再转化成日本字母。边框上的圆圈就代表了如下一段文字:“咸临丸、二十五(万)。寻金银、发大财。有意者、速前来。集合处、弥太堀。时间地点、如图所示。”把大黑绘摊在桌上解释完毕,颚十郎笑着对土之助说:“南町奉行所真是厉害的竞争对手:藤波右卫门至少比我早一天破解了大黑绘边沿上的隐藏文字。可惜他操之过急,看见弥太堀就想到本地最大的神社大黑堂,结果和用羽箭暗示的大黑屋射箭场失之交臂。不过也许会有不够机灵的蟊贼错找到大黑堂那里去。他还不至于白忙一场。大黑屋群盗的聚会时间是今天(子日)下午四时,瘦松还有一刻时(2小时)召集人手偷偷包围这里。离此不远就是八丁堀的奉行所值屋,应该不会误事。我们俩就坐在这里,喝着茶吃点心,慢慢观赏南、北奉行所破获江户城近年第一巨案,防患于未燃吧!”土之助学着阿古十郎一手拿丸子串一手捧茶杯,但双眼仍旧盯住桌上的大黑绘打转:“这推断破案咱是外行。不过在下听说今日午后有一大队驮马已经从江户城向西出发,贼人把约会时间定在下午四时,是不是会来不及啊?”正巧此时有一匹口吐白沫的快马飞驰着从对岸大黑堂门前冲过,阿古十郎走了神,害他又问了一遍。
颚十郎答道:“这些盗匪虽然都是亡命徒,却也不敢在戒备森严的江户城里动手。如此一笔巨款幕府方面一定会派兵押送。单独几个蟊贼根本不敢打它的主意。大盗们联合起来行动,规模至少也得有数百人之众。原计划应该是先派人从大坂出发,在去长崎的去路上设伏狙击;同时另一股匪徒由江户出发尾随,从后面策应偷袭。我想数日前那位新堂老大正是特地从大坂赶来和江户的同伙接头检查准备情况的。谁知道原本同伙的三井组老大临阵退缩,声明不想参与这场冒险。又向金子一雄泄露了重要情报。新堂拳儿心狠手辣,十分狡猾。知道自己在别人的地盘上只能借刀杀人。新堂先拿用大量藩札收买了一雄,让他留下扮演替罪羊的角色。我估计那位大坂来的老江湖告辞后一直躲在赌场走廊里。等一雄上厕所离开再将三井组头目骗来杀掉后潜逃。替他背上黑锅的一雄发觉上当,虽然很机灵地故意摆出砸场子的架势成功逃离了赌场,却仍免不了被三井组的人追上杀掉。昨天破译了大黑绘的内容后,幕府已经派出快马向大坂的东、西奉行所发出了警告。现在他们正忙着追捕新堂拳儿及其党羽呢。”土之助打破砂锅问到底:“既然大黑绘是用来联络歹徒的暗语密信,那么背面的那些字迹又是怎么回事呢?”颚十郎皱了一下眉头:“老实说我想了很久,虽然已经破译了那段话的内容,却还有些吃不准。所以也没对瘦松提起。”他将大黑绘翻过来背面朝上向土之助解释:“背面这个字迷和正面的曲谱暗语完全不同。它是个所谓的填字游戏。也就是说围绕文字的圆圈是事先画好的,再临时随意写上文字内容。这里的文字完全是迷惑人的障眼法,真正的含义隐藏在圆圈的数量之中。这段话是三个字为一组解读:头三字每个画双重圈,也就是一共六圈,代表数字六;第二组是单层圈,代表数字三;最后一组前两字画单圈,结尾最后一字画双重圈,代表数字四。我猜测这可能是代表计划中的伏击地点。那应该是个名字以‘武藏’开头的地方。(注二十四)”
“歹徒制订计划时因为情况还不确定,可供选择的伏击地点有好几个。最后才临时决定采用其中之一。不过现在这个地点已经不重要了:既然奉行所提前在大坂和江户把聚集一处的强盗逮捕起来,没有多少人能按原计划到达那里。就算到了也会因为人手不足而不敢下手。”土之助挠起鸡蛋般的光头:“这个好像不对吧?新堂拳儿是个老江湖,怎会向刚刚结识的金子一雄透露计划中的伏击地点?万一对方是个目付(公家密探),那事情岂不是糟糕了?而且当时运金子的驮马队尚未启程,又如何决定到哪里伏击呢?”颚十郎顿时哑口无言,陷入沉思。不知不觉中河岸这边的人也变多了。瘦松打扮成吹笛子的江湖艺人,被一群看热闹的小孩子包围;“飞毛腿”丈助伪装翘班偷懒的杂役,溜进茶棚要这要那;“保镖”阿龟一身流浪汉打扮,耐性十足地钓起鱼来;“猴子”十吉变身大家闺秀,在河岸树荫下漫步,不时对英俊男子抛个媚眼……北町奉行所的人马也全部出动了。此时颚十郎突然大叫不好,丢下茶钱拉起土之助就跑。他边跑边解释:“土之助你是旁观者清,一击命中要害啦!都怪什么三日限期,害我和藤波那家伙一样分析得太急,忽略了要点!我忘了还有一种可能性:金子一雄是个情报贩子。除了收集情报,为了捞赌本他也会背着养父出卖情报!那次在地下赌场的会面根本就是他和新堂拳儿事先约好的!三井组老大既然决定不参加行动,那张大黑绘就被当成废纸被随意丢在贵宾休息室里。金子一雄和新堂老大谈判时顺手拿过来写上填字游戏。当时他可能说过什么如果您能够猜出来我就不收钱之类的话。其实新堂已经当场破解了武藏这个地名,对他而言大黑绘是废纸;一雄也失去了利用价值。这个老狐狸将计就计,安排三井组老大和一雄再次谈判,用不能流通的藩札购买填字游戏的谜底。在三井组长交差时将其暗杀。而一雄上厕所时发现死人,误以为新堂没有得到答案还可以再敲一笔钱。就从尸体怀里掏出大黑绘当宝物收好,又装作砸场子逃离现场 — 结果成了被追杀的替罪羊。”
“总之大黑绘背面的那个武藏根本不是伏击地点,新堂拳儿找金子一雄接头和胁迫三井组参加抢劫完全是两码事!”下午四时左右,颚十郎和土之助匆匆纠集了伊势轿子帮的上百位弟兄,浩浩荡荡地在品川码头分乘两艘四十挺橹的小早船,向西一路疾驰而去。几乎在同一时间,南北两町奉行所分别对大黑堂和大黑屋进行了突击搜捕。藤波右卫门兴师动众只抓到了几个没有名气的小蟊贼;瘦松却将近百名江洋大盗纳入网中。几名侥幸突围的漏网之鱼才冲到大街上,迎面又遇到庄兵卫指挥的奉公众兵卒……事后北町奉行所公布了一长串被捕犯人名单:石丸茂平、佐田长久、杉村友、长谷川堪兵卫……这些人都是在江户城乃至整个东海道(注二十五)大名鼎鼎的黑道人物。他们以效忠天皇的名义四处打劫盗窃,为非作歹。因为本案告破刑部此前发布的通缉令竟有一大半被收回。瘦松因功被提升为与力长官(参注七)。不过他却在背地里抱怨:一下抓住这么多巨寇,以后大伙岂不是更无事可做啦?!江户老百姓可不这样想:天下无贼就是太平盛世啦!森川花世和丰田琴子这对闺中密友再次相伴来昌平桥观赏晚霞,却发现她们多年来习惯站立的老地方被别人抢先了:一个打扮破旧寒酸的小女孩,但她俏丽的容颜依然惹人注目。丰田琴子不服气地想去赶人;花世却说:“这桥又不是你我的私产,谁都可以站在上面啊?我们在岸边看晚霞不就可以啦?何必老是守着同一个地方?”桥上站的正是重爷的孙女阿霞。她两手托腮面如桃花般浮想联翩:“还未成年就被英雄救美,本姑娘真是魅力四射无人可挡啊!这次虽然被人看到了身体,不过爷爷说对方已经结婚生子,不会闹出乱子。我也无意拆散福多大叔的家庭 — 他儿子可是把我当亲姐姐呢!但那位武艺高强、长着大下巴的剑豪武士可就另当别论啦。不知他姓甚名谁?有没有娶亲成家?那个长相会遗传么?若是以后嫁给他会不会生出一群大下巴孩子来?反正我爷爷都会搞清楚的。哎,对岸边的两姐妹长得好漂亮!我长大后也能变成那样么?” ……(十五卷完)
注一:甚平是日本男子春夏季在家里常穿的短衣袖短裤腿和服,一般是棉织的。
注二:大奥是江户时代德川幕府将军后宫的名称,以法规严厉著称。因为日本历史上没有太监,那里完全是女人的天下,姬妾成群,等级森严。大奥严禁除将军及其直系亲属以外的男子进入,违者问罪处死。当时做买卖的生意人大多是男子,他们即使得到特许也只能通过开在大奥墙上的小窗户传递货物,再由里面的下级侍女接力运入大奥,其规矩之严可见一斑。
注三:所谓游廊就是青楼妓院。吉原本是江户日本桥附近新泉、高砂、住吉、浪花四个町里面各家游廊的总称。幕末时期因为吉原成为唯一合法经营的游廊,生意更扩展到其它町。因为像城廓堡垒一样被围墙和栅栏包围,周围有2间(3.6米)宽的壕沟,只有沿着山谷堀日本堤方向的一个门出入,所以吉原也被称作“游廓”。吉原当时是日本著名的风月场所,有钱男人的温柔乡和销金窝。
注四:按照日本民间说法,刚开始从德川幕府获得经营许可的时候,吉原游廊的经营地点只是一片数十坪(建筑用单位,每坪约合3.3平方米)大小的荒滩,上面长满了茅草。所谓“吉原”其实就是根据日语里面茅草滩的发音转化为汉字来写而已。文中十郎是以从茅草联想到吉原(茅草滩)为自己失礼的想法找借口。
注五:这里的太田姬是地名,稻荷则是指当地的稻荷神社。
注六:习惯上日本本州岛自古以京都周边为中央分成关东(代表城市江户)、关西(大阪、长崎)两大部分。另外日语里没有“关中”这个称谓,传统上京都及其附近地区既不是关东,也不是关西,而被称为“中国”— 当然指的不是大陆上我们华人住的那个国家。而最西面的九州和四国两个大岛一直被视为化外蛮夷,到战国后期丰臣秀吉把那里当成入侵朝鲜的前哨基地才真正得到重视成为关西的一部分。(琉球当时是独立国家,中国明朝的藩属。北海道也独立于日本之外。)日本历史上关东人和关西人互相看不起。关西人认为关东人大多懒惰虚伪,只会耍嘴皮子;关东人认为关西人普遍鲁莽好斗,缺少涵养。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关东大地震后因为当地店铺纷纷倒闭,关西人跑到东京去抢地盘做生意。其中“关东煮”这道地方小吃因为更换厨师配方变成了关西风味。关东人吃后觉得口味过淡太甜,纷纷抱怨关西人故意跑来败坏“关东煮”的名声 :)
注七:江户时代的町奉行所(首都警察局),除了上级武士出身的各级大小官员,主要成员分为以下五等。与力:官府任命的下级武士,相当于现在的警长;同心:官府任命的下级武士,相当于普通警官;中间:武士的随从,由奉行所自行招募并发给俸禄;冈引:非武士出身的捕吏或者密探。从同心那里领取执照和赏钱,工资并不固定,属于编外的杂役。小者:又叫“目明”,是冈引的手下,因为通常是卧底眼线,大部分都出身低下。而加役则是临时招募的外加人手,不属于奉行所的固定编制。
注八:古代日本游女(娼妓)有花魁(最高级别的妓女)、 新造(比花魁低一级)、的秃(服侍太夫的幼女,有可能是其选定的继承人)等身份等级。高级妓女(包括花魁)通称为“太夫”,以象征她们身价的高贵。
注九:即八开,纸张尺寸。相当于现在两张普通A4打印纸大小的正方形。
注十:古代日本近江国大津城岔道附近的土特产是一种经过简单上色的绘图,被称为“大津绘”。鬼念经是大津绘的常见题材之一。
注十一:日本的七福神类似于中国的八仙,是比较平民化的神祗。除了惠比须是本土神以外,七福神当中的大部分都是外来的神灵。最常见的版本是布袋(即弥勒佛)、时老人(时间神)、福禄寿(中国为三神,日本为一神)、毗沙门天(三头六臂,武士保护神)、弁财天(口才、音乐与财富神)、大黑天(医神与财神)和惠比须(渔业、农业与商业神)。本文中的大黑天是江户时代日本人普遍信仰的两位财神之一。关于另一位财神弁财天参阅本书第八卷。
注十二:所谓相传若类似于现代的“幸运书信”。即收到大黑绘的人要设法复制一百张相同内容的绘图分散传播给其他人,则可以获得福报实现愿望;反之则会遭到厄运纠缠。由于古代复制能力有限,迷信相若传的人大多花钱雇工匠制作雕版重新印刷。不过古代人相当多才多艺,也有不少人是自己雕版甚至手绘复制相传若的 — 当然复制品的质量会因此参差不齐。现在的“幸运书信”使用网络电子邮件传播,复制更加快捷,内容范围自然也更加广泛。
注十三:藩札是指地方上各藩领发行的一种纸币。因为只能在藩内流通使用,实际上相当于现在的债卷。
印有大黑天财神的藩札
注十四:以上三句其实是伪满洲国大特务甘粕正彦的辞世歌。Fish在此借用了一下。甘粕正彦可谓日本帝国的传奇与缩影。此人是狂热的日本军国主义者。18岁入伍当兵后因为伙同他人残酷杀害某无政府主义者一家三口(夫妻俩和同住的侄子)而被判处死刑。却因为裕仁天皇继位得到特赦。后来他离开日本在伪满洲国爬上了权力顶峰。甘粕正彦名义上是号称当时亚洲最大的满映(满洲映画)电影厂总裁,实际则是日本在满洲地区的特务头子。当时民间有个说法:“满洲国白天是关东军的天下,晚上则由甘粕正彦统治。”为此便有人称他为满洲国的“夜皇帝”。日本战败后甘粕正彦畏罪服毒自杀。有人在其满映办公室的黑板上看到事先写下的这三句话,算是他的遗言。
注十五:因为无法保鲜,近海黑鲔鱼在江户时代的日本是贱价出卖的下等鱼。小饭铺经常进货,加上长葱去腥后做成火锅出售。是一道当时很受庶民欢迎的下酒菜。
注十六:十手是江户时代奉行所成员的标准武器,相当于现在的金属警棍。它的尺寸外形和忍者匕首近似,但有区别:忍者匕首开有双刃,刀柄前有两个对称的,牛角形状的格,一般是双手各持一把成对使用;十手是不开刃的棍棒,握柄之前只有单个牛角格,一般单手独个使用。十手使用得当的话是很好的武器,据说奉行所密探甚至可以用它对抗手持日本刀的歹徒。带有红色流苏的十手与捕绳同时也是奉行所官员的身份象征。
注十七:为了保证德川家的天下长治久安,幕府规定各地大名(诸侯)都要自费在江户城内修建名为“屋敷”的豪华府邸,由其直系至亲居住 — 也就是留下人质之后才能去领地走马上任。有一些精明的地方大名干脆在其江户屋敷里设立面向大街的仓库。除了存放物资贡品以外,那里还兼营销售领地的土特产甚至藩札债卷。当时这种以仓库名义修建的门市部就称为“藏屋敷”。
注十八:杨柳弓是一种带有赌博性质的游戏,有点像中国古代的投壶。因为使用的道具是杨柳枝做成的玩具弓以及竹木削制的假羽箭而得名。由于射程短箭靶一般被放得很近。据说厉害的玩家可以用一张弓齐射三箭并同时命中靶心。幕末的射箭场已经沦落为娱乐场所。那里的女佣大多是兼职娼妓。所以有些公子哥会去那里包场聚会,游戏取乐。
注十九:一节切是流行于江户时代的一种吹管乐器,被认为是日本尺八的前身或变种,其名字源于制作乐器的竹子年龄为一节分(十五日)。一般认为尺八的固定长度就是源于一节切。尺八是日本代表性乐器之一,似萧竖吹演奏。以管长一尺八寸而得名。它应该是由古代中国传统乐器唐口萧在唐宋时期传入日本产生。尺八一般为竹制(取根部),内涂朱砂拌大漆填充(地)外切口。现代尺八为五孔(前四后一,古代是前五后一),属边棱振动气鸣吹管乐器。其音色苍凉辽阔,又能表现出空灵恬静的意境。传说近代尺八的祖先是江户时代初期的虚无僧。由于虚无僧被认为是禅宗的一个叫普化宗门的流派鼻祖,所以这种尺八是这个宗派的法器。于是“普化尺八”便禁止俗家演奏。也有另一种说法:近代尺八是作为虚无僧前身的粗草僧所持的叫“一节切尺八”的五孔竹笛(也就是说尺八是竖吹,而一节切是横吹)。总之尺八和一节切外形类似,只是尺八多用在正式表演而一节切是民间通俗乐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起尺八开始传入美国,还出现了七至九孔的海外新生代尺八。
注二十:原著里只写大黑屋是间“馆子”。而日本汉字“箭羽”里面含有“屋”的发音。Fish改编时干脆把大黑屋写成射箭场,这样和大黑绘里面羽箭之间的联系更为直接。
注二十一:1859年6月德川幕府正式开埠通商后,日本的外贸规模开始急剧扩大,导致金银大量外流。在《日美友好通商条约》中,日本被迫同意外国货币可在日本流通使用,且可自由兑换为日本货币,日本货币(除了铜钱)也可输出至国外。日本钱和外币的兑换采取“同种同量”原则。即两国货币(日本和外国)以同一材质(金或银)、相同重量进行等值兑换及流通,而不管其成色如何。比如1枚日本的“天保一分银”(法定面值1分)重8.64克,含银99%,而1枚美国“Dollar银元”(法定面值1美元)重26.9克,含银89%。按“同种同量”原则,1枚美国“Dollar银元”的重量与3.11枚的“天保一分银”相同,所以二者等值;但日本银币的成色比美国银币要高,所以该兑换原则对日本是不利的。反过来日本的一两金小判只含有两到六成黄金;而当时国际通用的英国主权金币含金量在90%左右。为此原文军舰交易中幕府将十万美金折算成二十五万两金小判交付荷兰。此外当时日本国内官方金银比价为1:5,而国外(英国伦敦)的金银比价为1:15。国内外巨大的金银比价差为投机商人创造了巨额利润,引发日本黄金大量外流。许多欧美商人在日本进行金银套购牟取暴利。他们用外国银元币兑换日本银币,然后再兑换成日本小判金币,最后再将小判金币运到伦敦高价卖掉。有学者据史料估计,日本正式开埠后仅八个月内黄金外流就达三、四十万两。
注二十二:白拍子是一种起源自日本巫女宗教舞蹈的表演形式,流行于平安时代(中国唐朝)末期至镰仓幕府时期。到战国时期已经没落,江户时代很少有人表演。本书第五卷文中称幕末白拍子已经失传乃是夸张写法。白拍子一般是由女子身穿男式服装,头戴高冠,身佩装饰刀具进行的独舞。因为女演员除了跳舞还要唱歌,所以只用笛子和小鼓伴奏。唱的一般都是当时流行的歌谣。高级的白拍子女演员可以即兴编歌咏唱,舞姿优美到让人感动落泪。镰仓时代著名贵族平盛清宠爱的小妾祗王、祗女姐妹和后来的佛御前都是白拍子演员出身。相传与平家敌对的源义经妻子静御前不幸落入平盛清之手。后者不顾静御前已经怀孕,逼迫她表演白拍子取乐。结果静御前即席吟唱了一首与夫君诀别的哀歌,平盛清被感动饶了她的性命。值得一提的是偶尔也有男性表演白拍子,不过主要是未成年的男童。没有音乐伴奏的白拍子演员歌舞称为“素拍子”。
注二十三:兰学是在江户时代由荷兰人传入日本的西洋学术、文化技术的总称。其字面意思为荷兰学术,引申为西洋学术(简称洋学)。兰学是一种透过与在出岛经商的荷兰人交流而由日本人发展而成的学问。它使得日本人在江户幕府锁国时期(1641-1853年)得以了解西方的科技与医学等前卫知识。日本凭借着兰学获得欧洲在科学革命时期的大量成果,奠定其早期的科学基础。这也是日本自1854年起被迫逐渐开国通商后能够迅速成功地推行西式近代化改革的主要原因之一。
注二十四:日语地名“武藏”和数字634同音。
注二十五:东海道是一个多意的地名。江户时代的东海道是连接江户和京都之间的主要通路。又可引申为本州东部沿海古代日本所谓“五畿七道”的行政区划分之一。现在的东海道泛指本州岛面向太平洋一侧的中部行政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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