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rcredi 22 décembre 2021

颚十郎捕物帐之二十二(陈阵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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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 舍藏公方

 

 




这里是江户城本所(城墙以内范围,泛指市中心)的繁华地段。即使是夜深人静之际,仍旧灯火通明气派非凡。月光皎洁,在二十张榻榻米面积的地板上,每隔几步距离就摆着一盏提灯,将整个房间照得亮如白昼。两名穿着讲究的男子正跪坐在房中央低声交谈着。其中衣饰比较华丽的那位是四目屋老板三川敏郎;坐在他对面、脑门微微隆起的是小说家菊地孝行。说起号称只要有钱什么都可以买到的四目屋杂货店,在整个江户城里也算是小有名气。这家店其实最早是间损料屋。和当铺正好相反,所谓损料屋是租赁各种物品的店铺。从按季节更换的衣服被褥到婴儿的襁褓尿布、儿童玩具、节庆服饰、日本盔甲还有餐馆厨具一应俱全。有趣的是江户时代的损料屋没有固定租金,而是在客人交还货物时估算并收取称为“损料”的折旧费。能把什么都租的损料屋变成什么都卖的杂货店,老板三川敏郎做生意的手段确实不凡。小说家菊地孝行是和三川敏郎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好友。名义上他是四目屋的顾问,帮忙打理生意。实际上是因为写不出好作品而逐渐沦为三川老板的食客了。刚才在庆功宴上吃得酒足饭饱的这两位好友正在相互吹捧着。三川敏郎得意地说着前一阵四目屋因为成功仿制法国舶来的“菊香水”而大发横财的事儿。原来法国人使用的主要原料矢车菊(德意志国花)和普通菊花无论在色彩、外观还是香气上都截然不同。据说还具有护肤美容的药效。外商认定日本人无法仿造所以把价格抬得很高。接到当地客人委托的四目屋虽然顺利搞到了香水配方,还是因为日本没有矢车菊而被暂时难住了。结果在菊地孝行的努力下,他们托九州博多的唐人坊帮忙,辗转从新疆、西藏地区搞到了矢车菊的大陆亚种。这下可好,外国商人眼睁睁地看着四目屋贩卖几可乱真的“菊香水”,除了忍痛降价抛售以外毫无办法。三川敏郎突然正色道:“我说菊地君,你一直吵着要写一部小说扬名成家。其实在下也在等待机会助你一臂之力完成心愿。”

 

“现在本店收到御庭番的委托,要调查一封内容奇怪的信。那伙将军手下的忍者可得罪不起,所以在下斗胆将你推荐出来专门处理这票生意。事成之后你大可以将此案改头换面写成小说。至于报酬么,反正将军大人富有四海,随你开口便是!”菊地孝行听了直咧嘴,连酒都吓醒了:“三川老板,这事可开不得玩笑!在下是个文化人,又不是公家密探!再说什么样的信竟连御庭番都被惊动起来?到时候后别说拿赏钱,说不定会被……”他夸张地伸手作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三川敏郎放声大笑:“老弟你还真幽默啊!可惜连判状(合同书)已经写好,想反悔也来不及啦!难道说你舍得放弃写出精彩小说的机会?”菊地孝行想起上次自己的作品被长崎的出版商退回的往事,终于还是咬牙答应下来。与讲释师(说书人)、戏作者(剧本作家)不同,完全以白话故事打动读者的小说家当时还是新兴职业。新生事物总是很难被大众接受。如果不是四目屋的经济支持,为了避免饿死菊地孝行恐怕早就被迫改行了。第二天菊地孝行便按约定赶往一之桥附近的御门,在密室里见到了全身商贩打扮,自称名为村垣慎太郎的御庭番忍者。很快小说家就被慎太郎讲的故事吸引住了。据村垣所言,今年四月二日傍晚,离江户城不远的上野国草津藩小野村发生了一起命案。退休隐居在当地的一位叫阿泽的老妇人被人杀害在家中。事发时阿泽的丈夫久五郎正好回到家,他看见在门口玄关两名分别身穿白色与黑色紧身衣裤、貌似忍者的家伙正在拔刀互斩。这两人似乎正在争夺一封书信。久五郎是位退休剑术指南(剑道教练)。他拔刀堵住大门,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那两人急于逃离,拼命一挣,竟将书信撕成两截,各自朝相反方向逃了。因为担心家人安全久五郎没有追击而是急忙跑进屋里。只见并不大的房屋院落里像战场那样躺着十几具死尸。这些人都是和刚才那两人一样手持刀具做忍者打扮。妻子阿泽身受重伤躺在地板上。见久五郎赶到,阿泽婆将一片纸塞进丈夫手里,很快便气绝身亡。

 

由于久五郎夫妻是受本性院娘娘庇护的前宫廷仆役,而本性院又是名为外法众的组织头目之一。久五郎没有向当地奉行所(警察局)报案,而是直接去外法众那里求援。这个外法众是德川幕府建立之前就已经存在的古老组织。它的前身是战国时代僧侣阶级为了自保而建立的僧兵集团。天下统一后先后崛起的丰臣政权和德川幕府都努力取缔僧兵部队。对此心怀不满的各地僧侣不得不联合将武力隐藏起来。于是外法众以击魔僧、断怪众等驱邪法师的名义保存力量,转入地下活动。本性院乃是前任第十一代幕府将军德川家齐的侧室(注一),出家到甲府山中隐居后不知怎么成了外法众的领袖之一。其实久五郎在自家门口遭遇的两名忍者当中有一位是御庭番的目付密探。幕府将军对此事异常关注,下令御庭番追究到底。据事后调查,现场那些御庭番忍者是受将军派遣去阿泽婆那里取信的使者,他们到达时却遇到了妄图冒名顶替骗走信件的另一伙人。结果双方大打出手,各自拼到只剩最后一个人。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那封至关紧要的信件里原来竖写有三个汉字,在争夺过程中碰巧断为三截。久五郎、御庭番密探和残留歹徒各自只抢到了其中一个字。村垣慎太郎向菊地孝行展示了御庭番掌握的那三分之一,乃是个“鹿”字。从断裂痕迹判断,这是信中竖写的最后一个汉字。菊地孝行满怀兴趣地察看了残信,当即指出字迹有些模糊,是刚写好还没有晾干就匆匆折叠起来的证据。假设那三个字代表地名,日本境内应该没有以“鹿”字结尾、全名又是三个汉字的地方(例如鹿儿岛里面鹿字是在开头)。而日语里的汉字有多种不同发音。将鹿按照动物名称来发音显然不对。日本汉字里将女性衬裤写为“鹿之子”,这个单词里的鹿字发音为“西”(shi),倒是个常见的地名后缀。村垣大人听过小说家的分析觉得有道理,当场表示让菊地孝行临时充当町回同心(注二)跟随御庭番行动,努力破解怪信的内容。菊地孝行虽然担心怕是要越陷越深了,但对案子的兴趣又使得他难以自拔。

 

第二天菊地孝行去南番奉行所领了监札(文凭执照),将一把十手(注三)像扇子那样插在腰带上,仍旧一身文化人打扮去与村垣慎太郎会合。小说家前脚刚走,全身女仆打扮的阿霞就出现在南町奉行所门前。白班组头肥千听说有人指名找自己谈话,莫名奇妙地走了出来。别看肥千人长得五大三粗,记性却特别好,一眼认出对方是自己出手救助过的邻家女孩(参十五卷)。阿霞表示自己现在是鄂十郎表妹花世小姐的贴身女佣,奉命递送十郎离京前拜托转交南町同行的重要情报。肥千拉住阿霞一起进番屋去见上司藤波右卫门。与力组长(参注二)藤波大人将阿霞带来的信展开阅读,发现上面以每行两个字一组,横向竖写着四组汉字:“府一;鸠五;岩八;川九。”肥千和右卫门看得莫明其妙,急忙向阿霞追问内情。谁知道阿霞讲着讲着竟激动地哭了起来。自从被能怨众陷害在他们抢劫军火时被骗充当诱饵(参二十一卷),颚十郎就想着要报复。因为在押期间需要搜集香料洗清罪名,让他觉得多少欠了右卫门一个人情。被赦出狱后阿古十郎决定利用自己手中的情报网查出能怨众的聚会地点,以此报答藤波右卫门的恩惠。因为赦令里要他立刻去南宗寺参拜,出发前他将此事托付给助手阿霞与伊势轿子帮的朋友。轿子帮头目寅吉对此相当重视,让副帮主阿政与老搭档阿为带人去查。一开始自然毫无头绪 试问就连号称江户第一名捕的藤波右卫门都在追查的线索,区区轿夫又怎么可能轻易找到?正巧与寅吉等人一起在前田府邸当轿夫的银次郎与三郎太在居酒店(注四)听到了一则奇闻。那时角川棺材铺的龟太郎老板正一个人坐在柜台边喝闷酒。银次郎以前当扒手时的师傅与角川老板是朋友,所以主动上前打招呼。由于酒喝高了,平时沉默寡言的龟太郎老板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开始银次郎只是出于礼貌装着在听,后来包括他的轿夫同伴三郎太在内两个人都被故事吸引住了。话说角川屋棺材铺也是间世代相传的老字号。因为信誉不错还经常会被黑道人物选中,人们背地里都管它叫“阎魔屋”。

 

江户时代做棺材生意可不容易,除了货物本身还得提供很多售后服务。为了表示对客人的尊重,棺材订货后由店老板亲自背着送到客人府上,中途不得放下接触地面。随行最多带一个负责搬运净身木桶和其它工具的小厮。等到了地方小厮只能留在门外走廊上。由店老板一个人登堂入室,安放棺木并为死者净身换衣。每家老店铺都有它成功的诀窍,“阎魔屋”的强项是为死者整理遗容 这也是黑道份子喜欢关顾的原因。谁都希望死去的老大面色安详地出现在葬礼上 就算背后捅刀子杀掉老大的凶手本人也是如此。为此“阎魔屋”的生意一直不错。可惜龟太郎老板毕竟上了年纪,每天最多只能背着棺材上门服务两三次。前几日突然有人登门洽谈生意,开价三十两小判金但附带一个条件:老板背棺材上门的时间要选在夜里,而且要单独一人蒙住眼睛被向导牵着赴约。其实一年多以前龟太郎老板已经接受相同的条件干过一票生意。龟太郎蒙住眼睛被向导牵引,在穿越闹市之后走过年久失修,踩上去“咯吱”作响的走廊。角川老板被带进停放尸体的小房间。得到允许摘掉蒙眼布之后,龟太郎老板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六张榻榻米面积的狭窄空间。让老人吃惊的是虽然死者换了人,这回地点却和上次完全相同!上次的尸体单薄瘦弱,细皮嫩肉差点被误会成女子。这回的尸体身材魁梧衣着华丽。死者头发花白,胡须戟张两眼圆睁,一派死不瞑目的样子。记得上次的死者身上只有一处致命枪伤;这次的主顾却全身伤痕累累,其中致命的最后一刀几乎将他从肩头斜切成两半!净身木桶和其它工具已经事先摆放在死者身边。角川龟太郎小心地清洗尸体缝合伤口,并努力让死者面容恢复安详。他吃惊地发现这次尸体上虽然布满刀伤,有一条手臂却奇迹般地毫发无损,上面完整保留着一幅漂亮的“远山樱”刺青。那个小房间很可能就是战斗凶杀现场:所有的拉门都被更换过了。银次郎的同伴三郎太当过“小股潜”(诈骗犯),立刻意识到龟太郎老板到过两次的地方应该就是能怨众的秘密集会地点。

 

他赶忙拿出口吐莲花的本领,希望能说服角川老板带他们去故地重游。棺材店老板表示如果让他靠回忆去找那个地方,只要答应一个条件就行。原来龟太郎的独子早逝,女儿又远嫁京都。他找过几个徒弟都不满意。如果银次郎和三郎太能帮他找到一个合适的学徒,让“阎魔屋”不至于在他死后关门歇业就可以了。三郎太立刻应承下来。银次郎担心找不到合适的店铺继承人。三郎太偷偷提醒:他俩不久前为颚十郎找的帮手友次郎聪明伶俐又一表人才,就算是为了办案临时借用一下,此事应该不成问题。角川老板见到友次郎果然十分满意,于是他再次蒙上眼睛,靠自己脚底的回忆努力寻找那座闹市中的荒凉宅院。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他们真的找到了那个神秘的集会地点。原来那里竟是当年显赫一时的骏、远、甲三国大名德川忠长(注五)在江户的豪华府邸。后来忠长被迫自尽,庞大的领地也被其他大名瓜分。他在江户的府邸被视为凶宅根本无人敢住。这里名义上是甲州诸藩的领地,却一直荒废至今。胆敢利用废弃亲藩府邸作为集会地点,能怨众在幕府内的势力确实非同小可。事情到这里可谓一帆风顺。可就在阿霞准备向南町奉行所提供这个重要情报的时候偏偏出了问题。因为友次郎突然不来上班,他在北町奉行所的上司瘦松出面查问。友次郎一时嘴快说出了事情原委。瘦松觉得这样大的功劳不应该让给竞争对手。于是在向自己的上司庄兵卫报告的同时,瘦松拉上银次郎、三郎太等人抢先去忠长废宅侦查能怨众的活动。大概是调查太顺利的缘故,瘦松见宅院里一连几天都没有动静,就让银次郎和三郎太潜入进去查看。当过扒手的银次郎很轻松地撬开了门锁,和三郎太进入府邸四下搜索。整个宅院空无一人,不过有一些痕迹证明最近曾有人来过。银次郎和三郎太来到角川老板提起过的小房间。那里空空如野,在庭院里发现被砸碎丢弃的棺材。银次郎灵机一动,和三郎太扒开榻榻米地板在泥土上挖掘。很快被草席包裹浅埋在浮土下面的尸体出现了。因为时间相隔不久,死者的面目依稀可辨。

 

瘦松带着捕吏赶来查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他认出那个死人竟然是南町奉行所首席判官远山景元!(注六)见事态严重,瘦松只好派人去通知南町派人前来认尸。就在藤波右卫门闻讯赶到之前,聪明的三郎太突然提醒瘦松:远山大人的尸体伤痕累累,为什么唯独手臂上那片刺青完好无缺?瘦松急忙抬起死者手臂仔细查看。原来那幅刺青是远山临死前贴在手上的一片兽皮。刺青朝外的一面是“远山樱”图案,另一边却是横向竖写着四组汉字:“府一;鸠五;岩八;川九。”字迹潦草,应该是匆匆写好的。显然远山景元自知无法活着离开,他还知道自己死后应该由南町奉行所出面收尸,如果善于断案的藤波右卫门参加验尸,就一定会发现这个奇怪的临终留言。没想到能怨众干脆将他就地掩埋起来。要不是出于迷信心理找棺材铺老板过来整理容,这件事可就真是神不知鬼不觉了。瘦松留下这份特别的物证,将尸体交还给南番奉行所处理善后。事隔两日,认定自己立下大功的银次郎和三郎太正在前田府邸的轿夫住所里喝酒庆祝,却没有想到能怨众在光天化日之下发起了报复。目击者证实,当时有数十名顶盔贯甲、全副武装的骑马武士突然在大街上出现,直接对前田府邸正门发起攻击。那前田家乃是号称坐拥百万石俸禄的外戚重臣,大门口虽然有守卫手持六尺棒站岗,却哪里能抵挡得住骑兵部队的冲击?这伙人来去如风,进入府邸后把银次郎、三郎太等几个轿夫搜出抓上马背就逃。被绑架者当中只有轿夫阿为曾经当过剑术指南(剑道教练)功夫了得,中途瞅准机会逃脱出来。其他几人就此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几乎同时南、北町奉行所也遭到能怨众纵火奇袭。瘦松被燃烧着的梁木掉下砸伤,神志昏迷了两天。醒来后居然失去记忆,连深爱着的小夜都不认得了!庄兵卫也在救火现场吸入毒气,请假休息。得知事件经过的花世小姐果断地让阿霞找友太郎盗出远山景元的遗书送去给南町奉行所进行调查。藤波右卫门心情复杂地收下这封引发巨大骚乱的文件,仔细钻研起来。

 

再说小说家菊地孝行与慎太郎并肩沿着大街走了一段,两人在大根津权神社前停下。慎太郎小声告诉菊地孝行,因为要赶在将军离京进行“日光社参”(参二十一卷)之前做一次报告,他必需暂时离开一阵。希望小说家能帮个小忙。神社斜对面的茶馆里坐着一个长相奇特的家伙,因为他的下巴特别大人送绰号“颚十郎”。此人的公开身份是北町奉行所里负责整理收藏旧案文档的“例缲方”小吏,其实是个喜欢掺合断案的情报贩子。他虽然是武士出身却和城里各处下人长屋的居民们打成一片,深受这些佣人杂役的爱戴。害得御庭番特意去调查过这家伙是否有谋反企图。本来此人因为贪吃好色中了圈套被关入大牢,因为天下大赦被放走后本应该出发去大坂以南的南宗寺参拜。可他在西行途中救了一个外法众的女探子,不知为何现在又返回了江户城。看来颚十郎是以救命之恩要挟那个侍女出卖情报,不过未能如愿。回城后连续两天十郎都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泡澡堂下酒馆,悠闲得离谱。目前御庭番人手紧张,慎太郎希望菊地先生从今晚开始跟踪,明天上午在自己前往将军居城报告期间临时代替监视颚十郎的行动。菊地孝行急得双手齐摇:那个颚十郎既然在佣人杂役当中一呼百应,自己区区一介书生如何能看得住他?慎太郎安慰他说颚十郎大概是在等待和某人接头。估计明日半天里不会有什么大动静。一旦出现突发事件,江户城里到处是公家密探、奉行所捕吏还有奉公众兵卒,只要菊地先生发出警报,量那颚十郎插翅难逃。菊地孝行只好硬着头皮独自走进茶馆,选了一个角落坐下来开始监视。他点的苦茶和丸子串刚上桌,那边颚十郎已经结帐打算起身走人了。菊地先生只好狼狈地丢下一口没喝的热茶,匆忙付账后手抓丸子串跟着追到大街上。毕竟是第一次扮演跟踪者的角色,菊地孝行边走边盯着目标,还想装作在吃东西,紧张地差点把丸子串送到自己鼻孔里去了。沿着大街小巷拐了几个弯之后,阿古十郎却突然从菊地孝行眼前消失了!

 

小说家正在发愣,从背后传来颚十郎的声音:“这位先生你老跟着在下兜圈子干什么啊?”菊地孝行完全乱了方寸,信口胡诌起来:“在下是初次来到这里,只想问一下路:去茂森町街尾的下人长屋该怎么走?”颚十郎手按刀柄追问:“看样子您是位有身份的文化人,为何要去佣人杂役的宿舍?”小说家急得讲出了实情:“我有位师兄名叫暮尾安次郎。此人是著名和学家(注七)的后代。不幸家道中落父母双亡,只好借住在下人长屋那里……”颚十郎的脸色语气顿时温和下来:“你认识已故的奉行所小吏暮尾安次郎?”“岂止认识,我是他父亲生前的弟子,和他同门学艺多年,关系亲密就像本家兄弟那样。”于是两人边走边聊起暮尾来。原来安次郎借住在长屋期间,师弟菊地孝行多次上门邀请他去四目屋三川老板那里帮忙。安次郎虽然穷困却是个有骨气的男人,为了不饿死宁愿四处打零工也不肯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后来暮尾因为偶然帮助颚十郎断案而被后者推荐去北町奉行所当了文职小吏。虽然只共事了一段时间,却成了颚十郎最倚重的可靠同事。不久前有位能怨众女干部假冒贵族小姐二阶堂冴子(参二十卷)接近暮尾安次郎,想让他对颚十郎的饭菜下毒。暮尾先生断然拒绝,在想逮捕对方时不幸被火绳枪击中毙命。菊地孝行带着哭腔说:“想不到那个胆小怕事的师兄竟然死得如此壮烈。这次我去他以前的住处是为了查看师兄是否留下和歌遗稿,准备代他成书发表完成心愿。”颚十郎也激动起来:“如果有稿件要帮忙发表请算我一个!这个暮尾也真是的,明明奉行所在森川町有宿舍,还要住在距离更远的下人长屋里做什么?!”菊地孝行叹道:“我也问过他,师兄说进奉行所上班前多亏各位邻居关照才没有饿死街头。生于斯,长于斯。对他来说那里就像家乡一样无法割舍啊!”颚十郎也跟着叹息,自告奋勇地为菊地先生引路。到了地方,阿古十郎大摇大摆地直接走进长屋玄关,嘴里嚷着:“时隔两年,在下又前来打搅了!”长屋里不当班的仆役们纷纷跑来欢迎,热闹得好像过年一样。

 

因为和颚十郎结伴而来,菊地先生也受到了长屋住户的热情接待。提到为完成暮尾安次郎遗愿寻找和歌原稿的事情,部屋头(长屋总管)说:“可惜啊,暮尾先生真是个好人呐!”众人纷纷随声附合,神情不由得变得沉重起来。为了活跃气氛,颚十郎拿出钱请人去附近买来酒菜,大家一起来庆祝颚十郎获赦出狱。望着满屋子人努力奔走,欢笑着和颚十郎饮酒作乐,菊地孝行心里不由感慨起来:自己为四目屋三川老板当食客,虽然吃穿不愁,但总是要去和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打交道:例如南洋暹罗(泰国)传来的“留情咒”、中国皇帝用来暗杀大臣的毒药“鹤顶红”什么的。还总是担惊受怕唯恐饭碗不保。就是有时出门交际也大都受规矩约束刻板无聊。像今天这样不拘身份礼节,大家在一起快乐地喝酒聊天,真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呢!颚十郎趁着酒兴和大伙闹了个天翻地覆,拿着热酒的锡壶跑来找菊地孝行。原来阿古十郎本想来此找一位当“衣纹众”(注八)的朋友借套衣服穿,没想到对方回乡探亲正好不在城中,便来找小说家商量问计。此事对菊地孝行来说可谓正中下怀 那四目屋本是从损料屋起家的,库房里什么样的衣服没有?哪怕是要将军大人穿过的丁字裤也没问题!看来菊地先生也喝高了,他不仅一口答应下来,还提了个条件:明天自己要跟着颚十郎一起行动!阿古十郎也恢复了豪爽的玩笑性格,打趣说:“怎么先生还要跟着在下啊?可以!不过还请远远跟随,如果走丢了在下恕不负责!”在长屋借宿一晚之后,菊地孝行先引颚十郎去四目屋库房挑衣服,然后两个人结伴直奔南町奉行所而来。有乐町衙门前夜班组头“寡言”朝太郎正和白班组头“肥千”福多千太交接班,看到颚十郎这个不速之客都愣了一下。菊地孝行本来依照诺言远远跟随。颚十郎犹豫片刻,招手让小说家一起进来。通报之后,与力组长(参注二)藤波右卫门决定接见他们。自从阿霞前来提供了远山景元的遗书,右卫门就埋头研究起来。昨晚他又想了个通宵,但还是没有头绪。

 

颚十郎听说事情经过不由发怒道:“想不到我离开江户才几天就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远山判官被杀,奉行所遭人纵火。瘦松和舅父都受伤倒下!”他立刻向藤波组长讨要那份奇特的文件,三个人一起讨论起来。小说家菊地孝行开始默不作声,低头看着信纸上奇怪的文字,然后突然在大腿上拍了一下:“有了!不知在那能怨众的集会地点有没有搜到地图之类的东西?”藤波组长和十郎都吃了一惊,互相交换着眼色。因为当时无法确认,只得辛苦肥千去北町奉行所跑一趟。结果真的在瘦松随身的物证袋里找到了一张关东地区的详细地图。菊地先生指着地图说:“当时远山大人潜入会场刺探机密,他只有时间写下最重要的事。而且情况紧急,能省略的词汇都会跳过去不写……”颚十郎望着地图击掌道:“我明白啦!”他举手在地图上指点:“数字姑且不论,如果其它汉字是地名的开头部分,那么……”藤波右卫门就像一条卧虎,脑门上挨了巴掌,连脚爪心都清醒过来:“那样的话,地图上离江户最近的宿场名叫府中宿,再往下野国方向前进,沿路还有几个宿场的名字可以对上!远山大人想说的是:府(中)一;鸠(之谷)五;岩(渊)八;川(口)九。离江户越远数字变得越大。也就是说,将军大人出发祭祖时到达府中要一天时间,而其它几处地方的行程分别是五天、八天和九天……果然是大事件!能怨众在策划使用抢来的军火在中途伏击幕府将军!”在颚十郎请求下为其化妆后,藤波右卫门满脸冷汗向上司的办公书院飞奔而去。菊地孝行好奇地望着改头换面的同伴更换衣服,又远远跟着他离开有乐町,直奔将军居城而去。号称“三奉行”的重要衙门紧贴着将军住的城堡围墙内侧一字排开,江户时代的所谓三奉行是指町奉行(司法部)、寺社奉行(注九)和勘定奉行(财务部)。从护城河边进仓田门一直走到底就是町奉行衙门。主屋右边有个侧院,那里便是有名的龙口评定所(法院)了。这时是清晨七点左右。评定所刚刚开门办公,主管官员还没有来上班呢。

 

颚十郎的眉毛鬓角被染白,脸皮上画着皱纹和几块色斑,一下变成了老头子。一部假长胡子将罕见的大下巴盖得严严实实。他身穿岩染竖条花纹棉和服,外罩茶色帷子(背心外套)。脚蹬龟之子草鞋,腰带上插着旱烟管。大摇大摆地直奔龙口评定所正门。玄关左侧的门房那里站着三名门卫,正睡眼惺胧地执行公务。他们看到颚十郎完全是乡下讼师(注十)的打扮,便例行公事地问了起来:“是地方上的官司么?状纸递上来了没有?是合判官司(契约纠纷)还是钱财官司?……”早有准备的颚十郎对答如流,便被要求去西边的候见室等主管官员上班后继续问话。顺着石子路很快就到了候见室。虽然十郎特地赶了个大早,房里一排马扎(折叠凳)上已经坐着四、五位讼师了 看来这份工作也挺辛苦呢。候见室是中国式样的。进屋前有一段台阶,台阶边上紧靠着石头地基放着一个用铁皮包边加固的柏木箱子 那就是专门用来收集告密信的“目安箱”。据说能打开箱子的钥匙只有一把,将军大人把它挂在脖子上,连睡觉都不离身呢(洗澡的时候也戴着么?)。颚十郎在目安箱前站住,礼貌地向房里的讼师们作了个揖。就在堂上的讼师忙着还礼的时候,颚十郎目测那个柏木箱的体积大概和外卖寿司小贩的三层食盒差不多,应该一只手就能拎走,不由暗自松了口气 以前听说每到月底会有六个目付(公家密探)来抬箱子,还以为是千两钱箱那样的笨重家伙呢。接下来他不走上台阶,而是从怀里拿出一块布料摊开将目安箱提起包好。然后嘴里念念有词地拎起包袱掉头就跑!候见室房里的那些讼师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跑远,才有两三个人反应过来,跳起来哇哇大叫:“了不得了!”“喂!抓小偷!”“等一等,不要跑!” ……“傻瓜!谁还等你来抓啊?”颚十郎坏笑着直奔评定所大门。原本守卫们见没有人来便偷懒躲进了值班室,其中两个人正在下棋解闷。颚十郎特地探头进值班室大叫:“来人!抓小偷啊!那人刺溜一下往那边跑啦!”没等门卫们反应过来,他已经拎着包袱跑出大门去了。

 

菊地孝行按约定站在大门外远远目睹了整个事件经过,完全看得呆若木鸡了。小说家还想迎上前去询问,谁知道颚十郎并不走来路的仓田门,而是掉头沿着奉行衙门围墙往坂下门狂奔而去。在他背后,讼师、护卫们吵吵嚷嚷地挤成一团,甚至把菊地孝行这个冒牌同心也夹带进去,群起追踪而来。颚十郎见势不妙,趁在红叶山下道路拐弯分叉的机会,再次转向奔往半藏门。问题是这时已经有人敲响了警钟,就算跑到半藏门也会被那里的警卫拦截。一时间似乎只剩下跳护城河逃跑这条路了。颚十郎毕竟聪明(狡猾?),他放弃水路直奔另一侧将军居城方向。铺石路和最近的四之丸城堡之间隔有一道矮墙,看起来就象是种满杜鹃花的路边土堤。阿古十郎使出绝技,把装目安箱的包袱藏进怀中用大下巴压紧,手脚并用翻过了花丛土堤。穿过假山和枫树组成的外围,眼前出现了奇特的景象:首先是一大片漂亮的草坪,不远处两座小山南北对峙,遥相呼应。等走近再看,可真不得了。两山之间是一片水田,其中一座山上有一条两丈(一丈约合两米)高的人造瀑布倾泻而下。从山脚的人工湖化为溪水蜿蜒流过岸边竹林,最后注入另一座山边的湿地。更西边是一片花田,各种花卉争奇斗妍。湿地边的小山坡上星罗棋布地点缀着几间茅草屋 其实那些是贵族庭院里的凉亭和茶室,只是特意做成民房的样子。颚十郎看得心旷神怡:“这就是传说中的木贼山和地主山吧?”民间谣传初代幕府将军德川家康为了安享晚年特地在居城西侧大兴土木,下令建设了一座假村庄还给两座人造土山起了非常俗气的名字。至于其中缘故据说是为了还原家乡的景象。这可真是奇怪了 谁都知道德川家康原姓松平,乃是滨松藩的贵族武士。他又怎么会迷恋乡下村庄的景致呢?更奇怪的是家康自封为“大御所”退休让位给儿子秀忠之后离开江户搬到骏河国隐居。竟然下令把那里标准的武士庭院林苑全部推倒重建,又搞了个一模一样的假村子!据说包括德川秀忠在内很多人对此都很反感,却又无可奈何地将其保留下来。

 

阿古十郎心里盘算:“不知道目安箱被窃一事是否能直接报告给将军?如若走正常程序的话:先由护卫报告支配(副官),支配上报给添奉行,添奉行再去找吹上(御园)奉行……哎哟哟,等将军得到消息天都快要黑啦!” 于是他悠闲地散步观赏风景,去小溪边把藤波右卫门涂上的化妆油彩洗掉。接下来应该找个僻静地方开箱取信了。虽然四周无人颚十郎还是顺着溪水溜进了竹林。谁知林中深处竟然还有一座小巧精致的坟地。这下阿古十郎不由得赞叹起来:“我平时号称是除了大奥(后宫)游遍全城的江户通,今天见识过这个假村子才知道什么叫王者气派啊!”他隐身在最大的墓碑后面打开包袱,掏出从小木匠那里借来的五寸细齿锯条,开始努力扩大木安箱盖子上的投信口。十郎一边忙活一边还自我安慰着:“擅自开箱取信是死罪。可我现在根本没有打开箱子,只是扩大投信口把手伸进去摸信而已,就算被抓住也应该减等问罪才是!”很快箱子里所有的五封告密信都被他掏了出来。颚十郎把信放在目安箱上面一一展看阅读(注十一)。前三封的内容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看到第四封,颚十郎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信的内容如下:“在下渡边元吉,冒死向将军阁下报告机密大事。小人本是守卫殿下居城西之丸(城堡庭院西侧)新组的旗本武士(将军卫队成员),不幸因为好赌落入奸人圈套,成为‘能怨众’组织成员。能怨众这个秘密团体的信条是利用被当作垫脚石随意抛弃的弱者死前留下的怨念,和所谓的上位当权者较量,进而争夺天下。成为能怨众的条件是贵族出身、有胆量杀过人或者本身经历过死亡。本人获得入会资格的原因如下。大约五年之前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二之丸城堡突然发生火灾。小人所属的部队本来在居城更西边并没有参加救火。火警解除之后在下正盼着天亮后下班回家,突然有人手持大奥的调令前来,让小人和其他三位同事立刻前往二之丸城堡执行任务。到达二之丸时只见遍地水洼,城堡墙上留有烟熏痕迹,屋顶已经塌下一角,可见确实发生过火灾。”

 


“在下等四名武士被带到庭院西侧的角落,临时充当刽子手处决负责女中(宫女)。要被处死者共有七名,在下四人当中有一位拒绝杀人自行离开,所以每次只能处决三人。看起来那些女中也有品级高低之分,其中三个临时雇来的夜回(注十二)吓得瘫倒在地放声大哭,早尿了一裤裆。另外两位低级女中虽然端坐着颤抖哭泣,却没有发出太大声音。两个为首的高级女中则面色如常,还互相道别要对方一路珍重呢。本想通过抽签决定顺序,因为那三个女夜回哭得太烦人,就决定从她们开始动手。因为在下这是头一次杀人,全身麻木手有些抖,但又认为这是建功立业的机会,只好咬牙忍住机械地拔刀斩人。杀掉三个夜回之后,又有一位高级女中匆忙赶到,嘴里喊着有赦令刀下留人!把我吓得满头冒汗:怎么搞的都杀掉三个了才跑来宣布赦免?!剩下的四人听到有活下去的希望,不由都抬起头来竖着耳朵倾听。结果只有源氏名(注十三)叫做八重的那一位女中得到特赦,其他人还是得死。两位被捆绑的低级女中这时忍不住靠在一起放声大哭。两位高级女中并未被捆绑,长得最漂亮迷人的那位向肤色稍黑的同伴鞠躬行礼,祝贺她得到活命的机会。那个肤色较深、可能是九州出身的女中一把推开了对方,口中嚷着自己名叫野江,对方才是真正的八重!原来八重和野江两人乃是感情极好的结拜姐妹,那位最漂亮的真八重想乘着黑夜混乱让野江冒充自己逃得性命。偏偏九州出身的武士之女野江秉性刚烈,拒绝了她的好意。当时野江怒目圆睁地对八重说:‘小公主,看来还是你命大啊。请好好活下去!记得要为我们报仇啊!’虽然不知道事情经过原委,大家都被这两人的友情所感动。赶过来传令的女中扶地痛哭,我等三人都不忍下手,只好抽签决定由谁来杀野江。结果这件倒霉差事不幸落入我手。那凄惨的景象令在下终生难忘:野江人头落地时还双目圆睁;那位八重不顾一切地抱住才砍下来的好友首级号啕大哭。目睹此事就是小人这样的世袭武士也忍不住鼻子发酸眼角垂泪了。”

 

“事后小人还听说过一则真假难辨的传闻:那天晚上盗窃集团伏钟组的首领伏地重三郎突发奇想将自己绑在风筝上去偷将军本丸城堡房顶的金鯱(注十四)。因为中途风向改变他误落到了二之丸城堡房顶 那里是整个居城里最旧的部分,比不上本丸城堡装饰豪华,根本没有设置什么金鯱。就在打算抽身撤退时他偶然听到下级女中叮嘱女夜回,说是二之丸的天守阁(注十五)密室里藏有历代将军珍视的传家之宝‘南蛮波子’,夜班守卫绝不可以粗心大意。见猎心喜的怪盗四处寻找,却无法发现隐藏严密的仓库。为了查找宝物的隐藏地点并且制造混乱趁机逃跑,伏地重三郎干脆在二之丸放了一把火。在起火后怪盗重三郎成功逃离了将军居城,至于是否成功窃取‘南蛮波子’则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为火灾承担责任被斩杀的女中很可能是被杀掉灭口 她们竟然根本没有经过调查审判就被匆忙处决!又过了几年小人因为长期赌博债台高筑,加上杀过人符合条件得以加入能怨众。被首领鱼头居士派遣到暗杀忍者小组。这位后台老板神出鬼没,一直戴着面具不肯暴露身份。传说他本来就是幕府高官 甚至可能是最高级的老中(注十六)呢!白天在下仍在西之丸守卫当班;平时参加组织聚会和执行任务大都是在夜晚。有一次我和两位同伴奉命潜入维新派大臣胜海舟的府邸行刺。不过目标并非胜大人,而是在他府上做客留宿的大下巴男子。那次行动失败了:对方雇用了高明保镖,将我们的头目当场斩杀后又将在下等二人逼退。(参十六卷)为此我在能怨众当中一直抬不起头来成了小喽罗。恰在此时那个在火灾事件中侥幸逃脱性命的八重突然跑来找我,要在下帮忙介绍她加入能怨众!虽然明知道这是在玩火,面对这位迷人宫女的请求,小的心中有愧最后只好屈服。通过使用伪造的死后复活故事八重成功打入能怨众。至于她这样做到底有何目的?小人的确是一无所知。接下来从四月之初起发生了两件事,促使在下再度改变立场并写了这封告密信。”

 

“首先是三月二十九日我等暗杀忍者当中的八人组队离开江户,前往上野国草津藩小野村。伪装成将军派出的御庭番忍者去找某位老太太骗取一封至关重要的信。因为在下正好是上野出身又在将军居城里当守卫,所以被任命为队长。不巧的是就在老太太受骗拿出信件的时候真的御庭番忍者也找上门来。接下来的混战中老太太不知被谁误伤倒下;我和敌方头目为了争夺密信从主屋一路打到门口。此时又有一位敌我不分的老剑客跑来助战。混乱中我和对方将信撕开,各拿一半逃离。等我逃回交差才知道那七位同伴全都战死了。而我手上的残信上只有一个‘大’字。从残留的痕迹判断,那张信纸上原来竖写着三个汉字,我只抢到了中间的那一个;另一个字被我的对手夺走;而头一个字很可能还留在那位老太太手中。这可就麻烦了:虽然知道那应该是由三个汉字组成的地名,可日语当中带大字的地方相当多。除去以大字开头的例如大坂城、大津城之外,简直多到数不清了。本来鱼头居士在秋叶之原附近的月初集会地点大摆酒宴准备为我等成功夺取密信庆功。结果赌上了全体同伴的性命却只抢到一个字,真是空欢喜一场。看来我在组织里是永无出头之日了。在下跑到居酒屋(参注四)解闷消愁的时候,南町奉行所首席判官远山景元主动跑来接触。此人真不愧是江户城中首屈一指的能吏,早就知道我们组织每月初定期在秋叶之原附近秘密集会。他表示江户城里正在酝酿针对幕府将军的阴谋,希望下个月集会时我能作为内应帮他混入会场刺探重要情报。在下知道这是逃离苦海的最后机会了,立刻答应下来。可很快又发生了变故:首先是鱼头居士下令因为组织有重大行动,下个月的集会推迟到两个月之后。事后我才知道那个月能怨众经过仔细筹划准备袭击户泽大人府邸的秘密金库。从中劫走一批新锐军火!看来能怨众是要玩真的啦。说来惭愧,因为屡次失手,行动时在下被派到街对面的稻叶大人府邸负责把风警戒,基本上没有参加过战斗。”

 

“不过那晚我见识了不少奇怪的事物。因为稻叶府邸的留守居(注十七)是我方内应,所以便将那里选为组织行动的集合出发地点。我方人员将可能碍事的府邸仆役统统关进土藏(地下室);把管家单独绑在正对庭院茶室走廊的杉树上。按照约定我潜伏在庭院里观察,当时我亲眼看到茶室里只坐着两个人。充当诱饵的是个长着大下巴的中年男子 此人应该就是我以前失败任务中的刺杀目标。而打扮成女仆为他斟酒布菜的竟是原来由我协助打入能怨众的女探子八重!到了预定的撤离时刻,八重特地绕到走廊来打了个手势。立刻有个人从杉树上爬下来。撤到庭院边缘后再回身一刀砍断了捆管家的绑绳放人来抓诱饵。那人的刀法真是厉害:普通人隔着那么远根本不可能砍到东西 这就是传说中可以隔空杀人的剑气吧?很快守金库的奉行所人马就吞下诱饵被骗到街对面来。说起来奉行所指挥官也是个高手:他先派人包围了整个府邸然后逐渐缩小包围圈,要不是我熟悉地形逃得快差点也被他们抓住……延期的会议即将召开,因为多了一个月的准备时间,远山大人决定将直接潜入改为冒名顶替。参加会议者的人数虽然每月不同,但包括鱼头居士在内的几位主要首脑每次是必定到场的。其中有一位化名叫玄凯的武士无论身材外貌都酷似远山大人,加上平时他只是戴着面具端坐很少发言,真是最合适的人选。我等的计划是由小人找借口将每次必定早到的玄凯大人骗到会场外其它房间,用有毒的麦茶弄昏迷。然后由远山大人冒充玄凯参加会议窃取机密。这个计划虽好,但万一将军大人收到这封信后小的再无下文或者远山景元大人出了意外,那就代表在下与远山大人已经不幸失手被能怨众暗害。还望将军看在小人翻然悔悟一片忠心份上予以抚恤 至少还清赌债以免老婆孩子流落街头……”颚十郎刚把信读完,石碑另一面突然传来耳熟的男子声音:“八重、阿吹、阿圆各位大人贵安!时隔数月才有空闲前来扫墓祭奠,多有怠慢!在下知道你们死得冤枉,还请慈悲为怀多加包涵!”

 

“虽说父债子还天经地义,还请看在我父亲生前努力建坟赎罪的份上宽恕我等家人吧!”那人越说越激动,还牵扯到陈年旧事和糟糕的父子关系,最后居然哭了起来。颚十郎焦躁地在心里抱怨:“真是的,说完话就快点走!你不走我又怎么能离开呢!亏你还是大男人呢,一哭起来就没完了。要哭到别处哭啊!”折腾了好一会儿那名男子才哭够了起身离去。此时颚十郎灵机一动:“这地方我不熟悉,难道还要从原路返回不成?这位向导绝对不可以轻易放过!”他急忙藏好告密信,丢下目安箱起身就追。幸好四周空旷,远远还能看见那名男子的背影。只见此人一身香具师(注十八)打扮,但身材魁梧更像是个武士。联想到刚才他一路走到墓碑之前颚十郎都没有察觉,安静得简直就像脚爪长了肉垫的猫儿一样。颚十郎猜测他应该是位将军直属的御庭番忍者。那人对这座假村庄倒是熟门熟路,直奔山坡上的茶室而去。忍者在走廊侧门前跪坐后用手掩口轻声咳嗽。拉门立刻被打开,一位其实还很年轻却已经发福的中年人一边沏茶一边对门外说:“来者可是村垣?那封信的下落追查得怎样了?”假商贩鞠躬行礼开始汇报。大意是落入能怨众手中的那个字还没有下落。自己带人拦截了本性院娘娘的女侍。对她百般逼供却打探不到任何消息。大概这姑娘在外法众当中地位不够高,当真不知道密信之事。最后便将她丢进了国府台悬崖下面的钟之渊。中年人不满地说:“不是说过莫要滥杀无辜么?这样线索岂不是又断了?”忍者挤出笑容回答:“其实我当时看到那个善于断案的颚十郎正好在河滩上晃悠。因为不能杀人灭口,就索性把这颗烫手山芋丢给他了……”颚十郎躲在茶室外边两人合抱的古松背后,听得大吃一惊:“原来此人就是我在西行途中救人时遇到过的村垣慎太郎!早已被他发现了我却没有察觉,真是可恶啊!”接下来茶室里的两人又讨论了密信里“鹿”字的含义,慎太郎搬出小说家的理论搪塞过去。颚十郎心中暗喜:“这样一来便有了三个字当中的两个啦!”急忙照单全收默记于心。

 

中年人最后说:“虽然南番奉行所那边报告能怨众有中途伏击的打算,但这次去日光神社参拜祭祖已经公示天下,如若临时取消幕府的脸面何在?只有冒险一搏了!不知你等御庭番的准备工作怎样了?”“启禀主君,北到川口、东到市川(河名)、南到千住,在这个三角形地带里已经布置了两百余名精锐;大奥方面另有一班人马暗中相助。不论是何方哪派想要冒犯御驾,都不可能轻易得手!”颚十郎听了吓得差点惊叫出声:“主君?村垣慎太郎是直属忍者,屋里那位原来就是幕府将军!”只见德川家定将茶杯递出门外。村垣慎太郎知道其中含义,只喝了一小口就放下杯子告辞离去了。颚十郎怕惊了御驾十颗头都不够杀,急忙跟着忍者退出御园而去。御庭番忍者讲究做事不留痕迹,慎太郎走的密道自然没有人把守检查,结果让颚十郎捡了个大便宜顺利溜出居城。十郎想回长屋找小说家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刚走到茂森町街口,就见一位云水僧(注十九)打扮的壮汉押着菊地先生迎面走来。那和尚装作行礼故意将斗笠举高露出脸上吓人的伤疤,大声说道:“在下是南宗寺的僧官,法号霭舟(注二十)。大奥明令先生去南宗寺朝拜,仙波大人怎么能中途折返?本座奉南宗寺检校(住持)野禅上人之命特来相请!”颚十郎见来者不善,客气地回应:“只因事出有因 小生在西行路上出手救了一位姑娘,承她的情约好六日后在江户的青松寺撞钟堂会面。虽然不会因此私定终身也是很要紧的事情。现在离约会还有三天半。还望上人行个方便,再宽限几日如何?” 霭舟狞笑着摇头拒绝。颚十郎还想拔刀动武,却发现那僧官狡猾地将小说家贴身挟持当人质,自己根本无法在不误伤菊地孝行的情况下得手,只得摇头叹息着跟他们走。阿古十郎和菊地孝行被霭舟和尚带到利根川(河名)边登船,十郎叫苦道:“虽然走水路比陆路快,却是逆水行舟根本快不了多少,看来我的约会算是泡汤啦!”一时间他乱了方寸想拉着小说家跳水逃命。可惜菊地先生不会游泳,只好再次作罢。

 

上船一看,这竟是艘装有蒸汽轮机的“内火艇”!两名打着赤膊的船工训练有素:一人掌舵,一人不断向火炉里加煤,每隔半刻时(一小时)换班一次。那船开得极快,惹得小说家手舞足蹈,孩童般欢呼起来:“这船好快!简直就是在飞啊!” 霭舟冷笑着说:“这本是我们外法众的神兵利器。如果不是时间紧迫,轻易不得动用!”见颚十郎满脸狐疑,他又解释道:“乃是有一位阁下的老相识在南宗寺就快要死啦,此人拼着最后一口气定要和你见面!”十郎听了半信半疑,彻底被搞糊涂了。路上颚十郎闷得发慌,干脆和小说家讨论起告密信来。菊地先生听说三个字里已经凑齐两个,又知道了远山景元的死因,高兴得直搓手。颚十郎道:“还有一件事相当奇怪:我在西行路上救了个叫八重的姑娘;告密信里说那个骗我吃喝取乐去当诱饵的女贼‘小波波’其实也叫八重;而将军御园的假村子坟地里还埋着一位八重。一下子冒出三位同名的女性,这也太过于凑巧了吧?!”小说家安慰道:“其实公卿贵族给女仆取化名叫八重是很常见的事儿。那个‘八’指的是仁义礼智信忠孝勇,也就是中华儒家思想里的三纲五常八德。有人说原本只有前五个字,剩下的是后人扩充改编的。所谓‘八重’就是注重培养以上八种品德的意思。与之相反,根本没有这八种品德的街头混混则被文化人骂作是‘忘八’ ……”这下颚十郎忍不住对小说家的博学另眼相看了。结果真的只花了一天多时间(注二十一)就赶到了南宗寺 不仅因为船快,上了岸以后的那段陆路因为早有安排,几个人换乘快轿子感觉竟比骑马还要快呢!南宗寺位于大坂以南的堺城附近。本来是战国武将三好氏的家族寺院兼墓园。庆长二十年(1615)著名的大坂夏之阵期间,丰臣派将领大野治房带兵将该寺院焚毁。四年后被德川幕府下令重建并赐予御用寺封号。其中実相庵茶室是著名茶道创始人千利休的茶道修行地。此人死后被埋葬于寺内。民间传说该寺得以重修与此有关。整座寺院虽然建在高地上,却给人一种平坦深邃、寺里有寺的感觉。

 

因为有霭舟和尚引路,一行人完全畅行无阻。步入古朴典雅的山门后,他们并没有去中央的弘殿,而是直奔佛殿西侧的禅堂。这个既可以当宿舍卧室也可以用来打坐参禅的大房间外面站着很多僧侣。奇怪的是他们在走廊上刻意保持距离站成一圈,静悄悄地将禅堂包围起来。颚十郎看着稀奇:“我记得南宗寺是属于临济宗的。难道这个流派讲究站在户外冥想修炼么?”步入室内,只见可以容下百余人的禅堂基本上是空的。房里原来只有三个人:数人合用的巨大云床角落放置被褥,躺着位奄奄一息的老和尚;床边站着两位僧人。其中那个少年僧徒才给病人喂过饭,正在为对方擦拭嘴角。另一位身材高大年龄不小、气派非凡的老年僧侣,经霭舟介绍正是本寺住持野禅上人。颚十郎抬眼看到那位濒死之人不由得失礼地叫出声来。他认出躺着的那位正是自己二十八岁那年从甲府当逃兵流浪在不知森树林遇到的风狂僧(注二十二)。当时此人自称“木下狂僧”,叫十郎为“白虹武士”,还拜托颚十郎去江户城给将军大人捎信 现在颚十郎才明白过来 老和尚原本就认识幕府将军!正是这位僧人将浪人颚十郎送回了江户,才带来了之后的种种奇闻。之后当轿夫做小吏,奔走破案,一切其实都源自那次巧遇(参第一卷)。现在风狂僧业已一病不起,却又托人将颚十郎找到自己面前,看样子竟是要向他托付后事。野禅上人向来客介绍,这位即将辞世的僧人法号佑堂,本是幕府将军派来的目付(公家密探)。但此人活泼仁慈,待人诚恳,很快就被合寺上下所爱戴。久而久之,就连代表外法众监管寺院的霭舟和尚都将其引为知己,希望他能成为南宗寺的检校主持僧。但佑堂和尚以生性好动为借口将住持之位让给了野禅,自己则经常下山游荡,专好打抱不平救人急难。佑堂和尚很快就认出了颚十郎,露出欣慰的笑容开始讲话。可惜因为太虚弱,他只能发出蚊子哼一般的声音。把颚十郎和小说家急得直搓手。幸好那位不知名的少年僧徒十分能干:他把耳朵贴到佑堂和尚唇边,代为传达讲解出来。

 

“吾命不久矣!有些秘密是不能带到坟墓里去的。希望诸位能帮老衲完成多年心愿,阻止国家陷入动乱。距今二十余年前,江户城里发生了一件本属惊天动地,却被人为掩盖掉的重大事件。大家都知道那时身为将军德川家庆正室的美津夫人 也就是法名本寿院的那位贵人(注二十三) 在二之丸城堡生下了现任将军德川家定。可几乎没有人知道,当时诞生的其实不止一人,而是两位孪生兄弟!因为此事太不吉祥(注二十四),结果引发了一连串人间悲剧……”老和尚只开了个头就被迫停下来喘息休息。为了省略掉不计其数的休息停顿,下面借小和尚的口吻将故事一口气说完:“当时江户城有名的产婆阿泽受命住进二之丸,将军家庆大人和很多初为人父者一样站在产房门前,焦急地等待新生命的降临。随着哇呀一阵啼哭,欢呼祝福之声响成一片。谁之不到四半刻(十五分钟)之后,本已恢复宁静的产房里又传出另一位婴儿的啼哭!于是不幸产生了:一个国家决不能同时有两位主君!丧失理智的家庆大人向自己身边的一位御庭番忍者下达了命令:两位新生儿当中只能活一个;所有的知情者都得去死!那位名叫村垣淡路守的武士忠实地执行命令,奔向本丸城堡而去。就在这一天,本来因为生产请假回乡的美津夫人侧近女中(贴身宫女)八重带着阿吹、阿圆两位侍女赶到产房为阿泽帮忙。此时八重已经被内定为新生儿的乳母(注二十五)地位水涨船高。正当三位宫女兴高采烈地抱着婴儿去本丸城堡里安顿时,那个村垣如同杀神附体般尾随赶到。忍者伪装传达命令,先从背后刺杀了八重夺走婴儿。然后再斩杀想高声呼救的阿吹。三个人中最老实的阿圆完全吓傻了,眼睁睁看着这个疯狂武士向自己挥刀斩下,然后抱着婴儿赶回二之丸。接下来本应该轮到接生婆阿泽和另一位婴儿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因为生产阵痛昏厥过去的美津夫人苏醒过来。这位武士之女喝退村垣救了阿泽和儿子。她表示自己身为母亲才是唯一要担当责任之人。不过她不想死在忍者刀下,而是希望丈夫家庆自己动手!”

 


此时德川家庆也冷静下来,为自己的愚蠢行为懊悔不已。将军夫妇商议的结果是留下长子政之介,也就是以后的德川家定。弟弟政之助被托付给阿泽,让产婆想办法将他带到乡下抚养。为防万一,到弟弟十岁那年就去找一座寺院剃度出家,与凡尘永别。既然为了保密不惜杀害三条人命,这消息却又是如何泄露的呢?原来阿泽虽然为人忠厚守口如瓶,却正好是佑堂和尚的远房亲戚。她私下里向佑堂询问等政之助十岁时剃度出家之事,引起了这位风狂僧的好奇。佑堂和尚天赋异能,学过读心催眠之类的法术,于是轻易从阿泽那里打听到了故事的关键部分。多年之后佑堂和尚下山云游时巧遇村垣淡路守,才得知了故事的完整全貌。村垣淡路守先是在家庆许可下在御园假村子里为八重等三位无辜死者修建坟墓定期祭拜。然后这位忍者以执行任务为由离家出走。打算周游列国抚恤三位受害人的亲属。这本是一番好意,谁知却惹出了更大的麻烦。其他两位死者的亲属都是老实本分的乡下人,只以将军居城发生火灾导致不幸亡故,再递上一笔抚恤金就万事大吉了。那八重的丈夫是位江户城里的有名武士,虽然因为反对改革得罪了当权的老中(总管大臣)水野越前守回乡在家闭门思过,却消息灵通地听说了夫人被害的谣传。村垣淡路守前去慰问,对方却想抓住他问清整个事件经过。村垣本不想动手,谁知此人脾气不小,一言不合就拔刀斩来。混乱中村垣不仅被迫杀掉了八重的丈夫,连闻声赶来的男管家和女佣人也被误伤丢了性命。懊恼不已的村垣淡路守只好救出八重的两个女儿,放火烧了庄园。事后以有贼人打劫造成灭门惨案匆匆掩饰。接下来村垣又去找八重丈夫、男管家、女佣人的亲属抚恤谢罪……旅途滚雪球般越走越远,离开二十五年后他才回到自己家!当时八重的两个女儿大的正在牙牙学语;小的还在襁褓之中。美津夫人因为觉得愧对八重,将她们接入大奥(后宫)秘密抚养。又过了几年,前代将军家齐病逝、水野越前守在德川家庆支持下开始“天保改革”(参十三卷)……

 

反对改革的德川家齐侧室伊佐野娘娘以本性院的法号出家去甲府隐居,临行时将八重的小女儿佐佐木澄江作为女侍(人质?)带走;而八重的长女出水京子则被美津夫人,也就是后来的本寿院留在身边成为“御目见”(上等宫女)。两位女主人不约而同地将两姐妹的源氏名(参注十三)叫做八重,其实是为了纪念她们含冤死去的母亲!与此同时美津夫人的两位孪生儿子天各一方茁壮成长。长子政之介在新乳母歌桥监护下为担当将军继承人努力学习各种技艺,却不幸在十岁那年得病倒下,从此体质虚弱起来。弟弟政之助被产婆阿泽、剑客久五郎夫妻收为养子,住在乡下却是无忧无虑身体健壮。为了将来入寺出家,阿泽的亲戚佑堂和尚经常来访,向政之助讲经说法,希望能诱导他心向佛门。可惜事与愿违,政之助偶然从佑堂那里听说外面的世界是如此广大,而将军的都城江户又是何等繁华,不由心生向往。十岁那年,养父母已经提前将其法号定为“舍藏”,请佑堂和尚将其带到南宗寺出家。谁知平时老实听话的舍藏却大胆叛逆,逃离上野国草津藩小野村养父母家不知去向!之后的十四年间,佑堂和尚四处云游查访舍藏大人的下落。其实舍藏只是跑到江户去玩,流连往返罢了。几年后他在城里和服店当学徒时和店老板的女儿阿甲相恋,两人私奔又跑回乡下。害得刚在江户城里找到线索的佑堂和尚白忙一场。随着政之介元服(成年)后以德川家定之名继承将军大业,无休止的政务摧残着他的健康,身体状况越来越糟。偏偏为了传宗接代,本寿院还忙着为儿子准备后宫佳丽,简直是不让人活啦!虽然比弟弟迟了好几年,当哥哥的家定竟也萌生了逃跑的念头。不过因为这位大人身子骨太弱,几次计划好的出逃都因为生病而被迫取消了。当佑堂和尚好不容易在穷乡僻壤找到舍藏,这位幕府将军之弟正抱着亡妻的牌位哭得痛不欲生呢。恰巧就在此时,身体一向健壮的本寿院和体弱的儿子家定双双病倒,幕府大臣为了下一任将军人选分帮结派,明争暗斗起来。(参第七卷)

 

在御医努力下本寿院首先恢复健康。望着躺在病床上挣扎性命的儿子,这位武士之女又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此时村垣淡路守已经谢世,其子村垣慎太郎顶替了父亲的御庭番忍者职位。慎太郎得到命令联络阿泽婆,然后再由佑堂和尚带着舍藏赶回江户……结果病得只剩一口气的将军大人被偷偷送到乡下疗养。为了安全起见他的藏身之处只有阿泽婆一个人知道。就是御医配药,也是由佑堂和尚代为送到阿泽婆那里为止。也许老天开眼,德川家定的陈年宿疾在远离政务与女色后反而日渐好转起来。与此同时被送往江户充当替身的舍藏大人稀里糊涂地拜见了生母本寿院,然后跟着乳母歌桥大人学习贵族礼仪……这个故事把颚十郎听得目瞪口呆:真相大白之后回想起来,比起文弱阴郁的哥哥,这个健康开朗的弟弟反而更适合扮演幕府将军的角色。在“狸猫合战”事件(第八卷)里,舍藏童心未泯接受了小田部市郎的铸币设计;在“贡冰被劫”一案(十六卷)中,微服出游的舍藏被剧情感动,放过了可怜的落魄武士;在“两国鲸鱼”放生典礼(十八卷)上他当众写下“家国兴盛,手足情深”,实为有所暗示;在“丹顶仙鹤”断案对决(二十卷)当中,他故意将比赛断为平手,展示了过人的智慧……以上种种都不是贵族武士、而是只有在民间经历过苦难之人才能体会理解的人间真情!故事的最后是阿泽婆被杀,写有将军藏身之处的密信被抢案。显然能怨众得到了消息打算消灭将军之弟、挟持真将军改朝换代。而外法众的介入也在意料之中:阿泽的丈夫决定把密信里头一个字交给了解内情的本性院娘娘。为了得到另两个字,才有了派出女侍偷窃“目安箱”里告密信的任务。甚至远山景元潜入能怨众会场打探机密也应该与此有关。此时佑堂和尚虽然已经重病缠身,但作为外法众干部还是从本性院那里得知了阿泽婆死前握在手心里的乃是一个“五”字。为此外法众的探哨四处搜索,足迹遍及武藏国的五日市,还有五峰山、五郎泻(瀑布)甚至名为“五十桧”的小村庄……结果仍旧一无所获。

 

眼看能怨众即将趁舍藏公方(注二十六)出巡祭祖发起孤注一掷的决战,佑堂和尚临终时刻把这件天大的案子交给了长着大下巴的小吏仙波阿古十郎 就像僧人自己常说的那样,一切都是佛缘罢了。日本人对临终嘱托向来十分重视,颚十郎难得一脸严肃地退出禅堂。小说家菊地孝行满脑子都是关于密信里“五大鹿”三字内容的猜测,差点一脚踩空从台阶上摔下来。霭舟和尚追上来表示要参与此事,他挠着秃头说:“同去!同去!反正这里不缺和尚!”就在三人匆忙离开南宗寺之际,禅堂里传来少年僧徒的呜咽和野禅上人的诵经声。围在禅堂四周的僧人们立刻开始齐声背颂《永代经》 这是他们悼念高僧大德的传统方式。约定的日子终于到了。颚十郎中途折返江户的六天之后,青松寺里热闹得像在举办庙会。除了赶来监视的奉行所捕吏和目付(公家密探),还有许多形形色色的人物争相登台。寺内撞钟堂附近,一位留着总发(注二十七)、戴狐狸面具腰佩日本刀的荒法师(假神官、假和尚)身穿忘记染色的白法衣正被一群孩子围得水泄不通。不远处还有一位全身巡礼装束(去各地朝圣时打扮)的漂亮姑娘站在旁边看热闹。这种一眼就可以看破身份的冒牌法师其实是卖纸札的小贩。所谓纸札有点像中国的年画,是一种用来辟邪的廉价护符。这种商贩走街串巷时故意双手结印(做宗教手势)口中呼喊:“御为奉行!”惹得孩子们跑来围观并喊叫助威:“御行!御行!”为了报答孩子们的卖力吆喝,绰号“御行”的纸札小贩会向娃娃们抛撒画着珍奇异兽、牛鬼蛇神的纸札。等大人看见这些样品就想起家里的护符应该换新的了 这可真是别具一格的生意手段!寺院对面街道上的“古梅庵”小吃店里,颚十郎嘴角挂着口水,目光呆滞地望着远处围着“御行”商贩嬉戏的孩童。坐在他对面的正是六天前在国府台被他救下性命的女侍八重。这位姑娘今天刻意打扮得十分整齐:头上梳岛田髻,身穿白绸和服,紫缎腰带扎着立矢结。正所谓人要衣装,漂亮得不可方物!

 

此刻八重娇媚地双手托腮,乐呵呵地操着甲府口音说道:“你这个下巴阿仙原来也不老实!偷看别人的密信不说,知道了全部的三个字竟敢隐瞒!你以为外法众是可以随便打发的么?告诉你吧,本姑娘不仅已经知道了那位大人的藏身之处,还要亲自去和他会面呢!要不然我打扮成这样干吗?看在往日救命之恩的份上,我没有给你下剧毒。这种麻药一刻时(两小时)过后会自行失效,那时你的手脚就又可以活动了。在此告辞!对啦!到时候记得要把口水擦干净了!”颚十郎急得两眼冒火,可是全身上下除了眼皮都动弹不得,根本无法向店外的捕吏们发信号抓人,眼睁睁地看着侍女八重从容离去。这时一位本来坐在店角落的世间师(江湖郎中)突然提着药箱走了过来。颚十郎又不能张口求救,真是欲哭无泪。世间师对他说:“先生不必惊慌。在下角太郎,是结城屋批发商的三儿子。因为卷入花魁命案而陷入疯癫(参第三卷)。多亏先生和画师芥口方丈等诸位朋友洗清冤案将我送回家疗养,奇迹般恢复正常。小人从此洗心革面学习医道。饭馆里总是有人吃东西不小心中毒噎住什么的,小人经常在此等候生意,没想到这次中毒的竟是恩公!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角太郎拿出解毒药丸,可是颚十郎牙关紧闭无法服药。他低头看见桌上吃剩一半的菜肴乃是海苔煎饼,不由连声叫好。只见江湖郎中将煎饼卷成漏斗用筷子塞进对方口中,托起颚十郎的大下巴用水将解药灌入。过了片刻,颚十郎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这下不光口水,连鼻涕眼泪都一起跑了出来。然后角太郎教他用力呼吸活动手脚。看到阿古十郎的手脚有了反应,角太郎微笑着离开了。颚十郎虽然恢复了行动,却跌跌撞撞地好似喝醉酒一般。他口中含糊自语正想走出店门,又被从门外走进来的两个人拦住推回去坐好。可怜颚十郎此时四肢无力,就像傀儡木偶般任凭他人摆布。等看清为首的那位姑娘正是陷害过自己的女贼“小波波”(参二十卷),颚十郎激动地叫了起来:“粗,粗,畜……

 


女贼八重笑眯眯地插嘴:“好啦,好啦,不如我代你讲得啦。你是想骂畜牲对吗?多日不见,阁下还是那样贪吃嘴馋!看来暂时我是没法从你这里问出什么来啦。”看着阿古十郎满面通红却说不出话来的可怜模样,女贼决定继续讲下去:“这还真是机会难得:如果现在拔刀斩你,你根本无法躲闪。对啦,刚才能怨众叛徒崛江大弼恰巧经过,他看准时机掏出匕首想要暗算你一刀,结果被我的这位帮手一拳打飞不见踪影。”此时颚十郎注意到女贼八重身边那位假面荒法师胸膛起伏双峰高耸 竟也是位年轻姑娘。八重还在讲着:“在此坦诚相告:你是得到大奥赦免的囚徒;我们是听命于大奥的探子。就请你在前面带路,由我们两人保护你同去找那位大人如何?”见阿古十郎翻着白眼不置可否,那位神秘的荒法师向前一步,摘下了脸上的面具。这下只见十郎两眼瞪得溜圆,嘴里含糊地叫道:“志……乃!你是……绫部……志乃!”女贼八重得意地说:“这一来阁下没话可说了吧?我知道你是志乃的同门师兄,想来剑法也很厉害。为防备你到时候翻脸砍人,出发前我还要对你念个咒语确保安全!”这位宫女调皮地把嘴凑到十郎耳边,也不知道嘀咕了些什么。颚十郎的眼神转为惊异,然后口水又忍不住流下来了。不久以后青松寺后街的吉川轿子铺里面出现了热闹场面。身穿祭祀官服的颚十郎、全身巡礼装束的女中八重还有“御行”贩子打扮的绫部志乃组队来到店里,表示愿出价每人十两小判金雇三顶三枚快轿(注二十八)前往远方参拜还愿。轿子铺老板见来了大生意高兴得直搓手。问题是唯一知道目的地的大下巴男子口齿不清,大家都搞不清他是说要去哪里?那男的急得直跺脚却仍无法发出正确的声音。他身边的宫女灵机一动,让人送上笔墨纸砚。颚十郎抖抖索索地写出“下野日光山”五个汉字。于是三顶轿子如同丸子串那样鱼贯出发了。每顶轿子前棒两人、后棒一人,队伍最前面还有一位穿白袜子的向导吆喝开路。“嘿咻、嘿咻”的口号声吸引了不少路人好奇的目光。

 

快轿么当然跑得飞快。为防意外,客人除了要抓紧箱笼里的安全绳,还要在嘴里叼一卷布,以免咬到自己的舌头。颚十郎依然四肢无力瘫坐在轿子里,但脑袋却十分清醒并且转得飞快:“那位小说家真是厉害,在回江户的半路上就猜出了谜底。记得他当时这样分析:汉字‘五’在日语单词‘五月’中的发音为‘叟’(so);‘大’字如果按‘大臣’里的发音为‘啊’……嗯,此路不通!那么按照‘大人’里的发音为‘卡’如何?最后加上‘鹿之子’(女衬裤)里鹿字的发音……哎哟,‘叟卡西’(Sokashi)。这不正好是个日语地名么?再翻译成汉字写作‘草加’!好险,好险!本来我已经准备告诉那位美人三个汉字代表的含义。还好因为一时贪嘴就缠着那女孩一道去吃煎饼。一般日本人只要听到草加就会想起煎饼,反过来提到煎饼就会想起草加这个地方。煎饼是中国唐朝时传入日本的,但日本煎饼和中华煎饼完全不同。据说草加青柳町的藤波家是其远祖。当时有位老婆婆专卖饭团子,卖不完的团子都要丢弃太浪费,于是有位姓藤波的人建议将那些团子压扁晒干烤过后当做煎饼来卖。本来我打算借煎饼暗示草加这个地名,顺便取笑一下老对手藤波右卫门的姓氏。(江户第一名捕祖上在草加卖过煎饼?)谁知道这小妮子太性急,直接在煎饼里下了麻药!哼,算她倒霉功亏一篑啦!不知道后来她有没有猜出煎饼的暗示?现在有女中八重和绫部志乃紧紧跟随,我得赶快活动手脚,等到了草加再想出脱身之计!”说起草加也是个有趣的地方:江户时代以前连接江户到奥州的主要道路,从千住到越谷要沿着河川迂回绕很大一圈非常不便。后来德川幕府决定修一条比由千住到越谷更近的新路。因为恰逢“日光社参”祭典开通使用,新路就被命名为日光街道。庆长十一年(1606)时修路途经宿篠叶村,因为属于低洼湿地导致筑路困难。当时的解决方式是收割稻草用来铺垫道路,所以新路开通后这里就改名为草加宿。眼看天色渐黑,十郎发觉本来跑得飞快的轿子突然间慢了下来,不由得紧张起来!

 

没等乘客发问,跑在队伍前方的白袜子向导已经赶回来报告:前方不远就是草加宿了。因为将军大人的出游队伍三天后将到达这里,现有一位幕府高官奉命带人提前探路。官员的队伍本来人多行动缓慢,但是因为地位高低的关系庶民不能超越,这支三枚快轿队伍只好放慢速度尾随而行。颚十郎暗自下定决心,小声说道:“只缘事出有因不能拖延,在下就此离开。你们不必停轿,小心伺候着二位夫人跟着官员队列继续走便是。说好的十两礼金我放在座垫上啦。拜托你跟抬前棒的伙计说明,倘若过了草加这官员的队伍还堵在前面,干脆掉头往下总方向,然后再抄近路好了!”白袜子连声答应着继续跑去带路。颚十郎努力活动手脚,等到轿子拐弯时突然推开拉门跳了下去!幸好草加虽然修筑了一段日光街道,但毕竟原是片低洼地,路边全是水田。阿古十郎这一跳把自己搞得浑身湿透,却万幸没有受伤。黑暗中十郎见官员队伍在草加宿停止下来,似乎是要在这里过夜休息。那三顶快轿趁机恢复速度朝下野方向飞奔而去。草加宿场旅店的老板们纷纷跑出门外招揽生意,可那支官员的队列并不投宿,而是在草加的街道上兜起圈子来了。颚十郎跑近细看,认出领队的骑马武士正是自己的老朋友、禁里御守卫大将(卫戍总督)一条庆喜。他心里立刻明白了几分 看来小说家已经通过长屋的佣人杂役将消息传递出去,舍藏公方微服出巡找哥哥来了!活像落汤鸡的颚十郎急忙闯入队列拜见舍藏大人……三天过后,好不容易重逢的兄弟俩又要面临分离。幕府将军的游行队伍经过草加时突然改变行程大白天停下休息。德川家定在一条庆喜陪同下散步观光,还在一位大下巴小吏推荐下品尝了当地名物(特产)草加煎饼。等到下午队伍重新启程,那支官员的探路小队又提前出发,接着成千上万组成的本队开始缓缓移动。就在此时,提前探路的队伍被几辆堆满稻草米袋的板车拦住了去路,四周水田上空顿时响起了一阵诡异的枪声:“嗒嗒嗒……”,只见一排排水柱拔地而起,几名躲闪不及的兵卒立刻饮弹身亡。





这下颚十郎算是见识了新锐兵器机关枪的恐怖。他心里疑惑:虽然能怨众成功抢到了这种武器,又如何在这么短时间内找到受过训练的射手来操纵?难道这次伏击行动有外国人参与其中?他已经顾不得多想,猫着腰努力在水田里奔跑。那些充当卫队的奉公众兵卒反应过来,呐喊着跟随发起冲锋。不时有弹雨袭来,不断有人中弹倒下……混乱中一条庆喜怒吼着:“米袋!快把米袋和板车抬过来当‘楯’(注二十九)掩护!”颚十郎奇迹般逃过层层弹雨,率先冲进了能怨众的伏击阵地 路边的一座小神社。只见一个身体结实的老头,用两只鳞爪般的怪手稳稳地操纵着安放在炮架上的机关枪。他身上缠着巨蛇般的大量弹药,嘴里发出象夜鸟悲鸣般的怪笑。颚十郎不由倒抽一口凉气:“你是……桥本铁五郎!”(参第四卷)老头子怪笑着回应:“又是你这个下巴怪!本以为老子要把牢底坐穿的,没想到因为什么‘日光社参’全国大赦!小子你没有想到吧?只要是射击兵器老子都有兴趣能够操纵!呵呵,这机关枪振动着全身可真舒服!老夫可是特意将你放到眼前来的:看我把你打成筛子,让你家舅舅收尸的时候数不清有多少个窟窿!……”就在铁五郎摇动手柄调整机枪角度之际,一连三支羽箭飞来,将他射得钉在炮架上!铁五郎伸出怪手努力拔箭,嘴里念叨着:“这是本多流的‘连珠射’!好箭法!”颚十郎急忙冲上去补了老妖怪一刀。随着铁五郎瘫倒在炮架上,机枪的振动轰鸣声顿然停止。一位年轻的奉公众武士手拿长弓跑来检查战果。颚十郎正要道谢,那位神箭手抢先鞠躬说:“大恩不言谢。要不是先生在将军驾前求情,我这个杀死仙鹤劫夺口粮之人早就完蛋啦!”原来是“丹顶仙鹤”一案(第二十卷)当中的犯人伊集院传悟赶来助战报恩了。颚十郎望着直冒青烟的机关枪正待感慨,察觉铁五郎满脸诡异的笑容,突然拍起额头大叫起来:“不好!这里只有桥本铁五郎一个人镇守,分明是在调虎离山钓野伏!我们又中计啦!”他拉着伊集院传悟急忙跑出了神社。

 

说话间草加宿的街道上枪声大作,受过严格训练的能怨众忍者在同伙枪炮掩护下以屋顶为路,直接围攻幕府将军乘坐的镀金黑漆暖轿!负责护卫的御庭番忍者连忙上前迎战,不会轻功的奉公众兵卒围成一圈,保护轿子向最近的下人长屋撤退。因为大部分卫队被机枪所吸引,能怨众在人数上暂时占了上风。随着卫队成员相继倒下,带着狰狞面具的忍者刺客终于追上了幕府将军在他背上砍了一刀!就在那位大人受伤倒地命悬一线之际,长屋走廊外侧的拉门被踢翻撞倒,藤波右卫门带着奉行所捕吏赶来助战。训练有素的能怨众本不把这些乌合之众放在眼里,可是他们突然发现右卫门背后站着手握宝刀的幕府将军本人!看来刚才是砍错人了!这下能怨众的士气一泄千里,开始全线崩溃……等和交战双方拉开了距离,德川家定顾不得礼仪,把受伤倒地的舍藏抱在怀里。假将军勉强笑道:“看来我这个替身是当不成了。身上有了伤痕,一眼就可以认出来啦!”家定含泪把兄弟放在地板上躺好,将宝刀丢到村垣慎太郎面前:“村垣!你用这把刀在我背上砍出一模一样的伤痕来!”村垣慎太郎吓得匍匐在地动弹不得。那个狡猾的刺客头目并没有逃远。此时他从房梁上偷偷绕回来想再暗算第二位幕府将军一刀。谁知道这时有两位功夫了得的剑客同时现身,以二对一毫不费劲地砍翻了刺客头目。两个剑客都已经年过四十了,慎太郎认出其中比较年轻的那位乃是板仓流剑道传人野村源次郎;(参十六卷)而比较年长的剑客穿得像乞丐一样邋遢。他嘴里叼着稻草杆说道:“在下去古河藩探望儿子时恰巧路过忍不住拔刀相助。看来并非所有的剑豪都像宫本武藏(注三十)那样成功,也有人喝酒喝到倾家荡产去给赌徒当保镖啊!”德川家定望着对方手中的名刀“清江贞次”(注三十一),突然想起此人是谁 他就是曾放弃继承权一度沦为乞丐的剑豪土井铁之助!(参第一卷)五月十八日,十三代将军德川家定登临下野日光山,在东照神宫完成祭祖大典。两个月后,另一位幕府将军以舍蔵的法名在轮王寺剃度出家。

 

 

原著里面的《舍藏公方》故事到此就结束了。不过既然本卷是全书的大结局,Fish意犹未尽,决定再增添几段花絮内容。希望读者们能够喜欢!话说德川幕府统治结束之后的明治时期,有位老奶奶夏天纳凉的时候给两个孙子元雅、重光讲故事。此位妇人生性豪爽,也不管小孩子能否听懂,便以对待大人的口吻讲述起来。大概是故事内容太过离奇,两个孩子当中的一位长大成人后居然还记得,写成记录又流传给自己的孩子。

 

 

花絮故事之一:

 

话说那一次在草加发生了能怨众奇袭幕府将军事件。当天傍晚,一位商贩打扮、衣袖上沾有血迹的御庭番忍者心事重重地在利根川河岸上漫步。他时而健步如飞,时而停下发呆,漫无目的地离草加宿越行越远。最后他索性像小孩子那样叼着稻草杆,摊开四肢躺倒在岸边草地上。此人名叫村垣慎太郎,是可以面见幕府将军听取命令的高级忍者。今天的一场生死搏杀让他心灰意冷,精疲力尽。又有不少同僚倒在血泊之中,从此与家人尘世永别了。本以为已经习惯杀人的慎太郎终于忍无可忍,决定不告而别脱队逃离。在走出草加地界之前他巧遇一位长着肥长下巴的怪异男子。因为后者的下巴特别大人送绰号“颚十郎”。此人的公开身份是北町奉行所里负责整理收藏旧案文档的“例缲方”小吏,其实是个喜欢断案的情报贩子。有一回颚十郎潜入吹上御园的假村庄,偶然偷听到村垣慎太郎在祭奠父亲刀下牺牲者时吐露心声。原来慎太郎的父亲因公务离家出走二十五年,父子关系糟糕透顶。其实慎太郎从小就是个文静之人,因为画什么像什么得到过不少称赞。他曾经不止一次想画出记忆里的年轻父亲肖像,却因为时隔太久记忆模糊而无法如愿。身为武士阶级最后他还是被家人逼迫子承父业当上了御庭番忍者。多年来的生死搏杀腥风血雨让他离当画家的梦想越来越远。就在他决定逃避现实的时候,颚十郎突然现伸出援手。表示可以介绍他去刚刚崛起的江户画师芥口方丈那里拜师学艺!慎太郎鞠躬行礼和颚十郎分别后简直变成了疯子:他沿着利根川一路走来,脑子里时而电闪雷鸣,时而一片空白。在草地上不知又躺了多久,慎太郎终于下定决心去江户重新开始。就在他准备起身离开之际,突然察觉附近有人!多年的忍者经历使他的身体做出本能反应:侧身横滚,匍匐在草地上观察动静。慕霭初降,四下无人。借着明朗的月光,慎太郎终于发现离自己数十步远的河岸边不知何时斜着停靠了一艘小艇。船上既无人掌舵,更无人划桨,大概它是随波逐流自己飘荡到这里的。

 

令忍者吃惊的是狭窄的船舱里面对面端坐着两个人 而且还是两位走在大街上会让男子忍不住回头张望的妙龄女郎!其中完全面向慎太郎的那位留着男式总发(参注二十七),衣服样式也是男性的。上身穿浅红直褂下罩暗红水干袴。但从面容和坚挺胸部来看应该是位姑娘。只能看清侧面的另一位则头梳岛田髻、穿着全套“女房小褂”宫装制服 竟然是女中(宫女)打扮。虽然看不清全貌,忍者感觉那位女中比较年长,而且长得更加妩媚动人。慎太郎并不想偷听两人谈话,但身处难堪的位置又无法回避。因为四周寂静无人,女孩们的谈话顺风灌入慎太郎耳中。两个女人似乎是在斗嘴闹别扭。那位女中教训着同伴:“亏我们合作多年,你啊就是火爆脾气不听劝!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若是在眉间气出皱纹,岂不是辜负了漂亮脸蛋?”另一位假小子回敬:“我不过是想问清楚你对颚十郎的想法 八重姐姐你总不至于看上那种丑八怪了吧?”女中嘲笑道:“妹妹你才是的,心里有意却不肯表达,人家可是一口一个‘志乃’叫个不休呢!看那架势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你搞到手!”这两人喋喋不休地争执起来。话儿一多,机灵的慎太郎便把事情经过猜出了个大概。假小子名叫绫部志乃,是大和国著名剑豪的独生女。因为没有儿子,她爹从小将女儿当儿子下道场传授小野一刀流剑法。颚十郎周游列国修炼剑法时慕名拜在绫部道场门下。这个长着肥长下巴的浪荡子很有天份,只花了两年时间就学会了一刀流绝技“居合斩”。绫部志乃和这位师兄同门学艺,情投意合。志乃甚至梦想能和师兄一起离开家乡闯荡江湖。颚十郎也喜欢上了这位武功力气都不输男子的师妹,便斗胆向师傅求婚。结果被曾在天皇御前表演、自视甚高的师傅一口拒绝。阿古十郎失望地离开大和国时,志乃甚至考虑过和他一起私奔!但最后因为某个特殊的原因志乃还是留了下来。谁也没有想到颚十郎离去数年之后,那位老师傅攀附权贵将道场发展壮大,把女儿送到“御三家”(注三十二)名门尾张德川家做小妾(参注一)。

 

就在初次侍寝的当夜悲剧发生了。绫部志乃忍痛放弃师兄是因为自己的身体 她竟是一位罕见的天生长有男女两套器官的阴阳人!一开始那位德川家的贵族男子认为受到愚弄大发雷霆,用练习木刀把不敢反抗的志乃打得遍体鳞伤。等他发泄完怒火又恶毒地将志乃按倒在床铺上从背后玩弄强奸。忍无可忍的志乃奋力反抗,竟把自己的主君一脚踢翻,几乎撞飞到卧室天花板上!被再次激怒的贵族施展平生武艺先将志乃打得半死,然后揪住头发拖出卧室。谁能想到这位道貌岸然的一方诸侯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杀人狂:他就像小孩子遗弃破烂玩具那样把志乃从城堡最高处天守阁的窗户丢了下去!幸好志乃学过武术,没有像石头那样直接坠落。她挣扎着抓住城堡外墙上的枯藤成功减慢了下落速度。最后落地时也是她一生中最惊险的一刻:城堡后面草地上已经躺着好几具死尸 估计都是被那位堂堂大名活活摔死的!志乃因为落在其中一具尸体上而幸免于难。不过那具女尸被摔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有一节断掉的惨白肋骨朝天竖立,差点成为杀掉志乃的凶器!几乎被吓疯的绫部志乃连滚带爬地逃离这人间地狱,又不敢回家。她辗转逃往江户城,希望能和师兄在那里重逢。不巧的是这段时间因为舅父庄兵卫好意为外甥买官,颚十郎正巧在甲府山中服役,两人从此失去联络。志乃在街头流浪时巧遇女中八重(出水京子),被后者当作从小失散的妹妹替身,招纳成了为大奥(将军后宫)服务的女密探。这之后八重和志乃一直结伴行动为大奥效命。有一次京子还借用了志乃的亲身经历编造死后复活的故事以便打入秘密组织能怨众。八重在为能怨众服务时巧遇颚十郎,利用后者好色贪吃的毛病成功将他当作诱饵。(参二十一卷)其实在这之前志乃已经找到了师兄的下落,甚至因为吃醋杀掉了两个打算要嫁给十郎的腰元女中(参十七卷)。她还暗中帮颚十郎铲除了危险的能怨众女杀手。(参二十卷)现在绫部志乃再次陷入情感危机:她发觉水京子也看上了颚十郎那个家伙!

 

于是在这个奇特的夜晚,被颚十郎用金蝉脱壳之计努力甩掉的大奥女人们坐上一条小船,在利根川上顺水漂流。性格豪爽的绫部志乃决定直接摊牌。就像她当开场白所说的那样:“既然男人能为了心爱的女人决斗,女人为什么不可以也同样这么做?”出水京子意识到已经无法回避对方的疑问,只好挑明直说:“就算我真看上了你的同门师兄又怎么样?”志乃冷冷地回答:“那我们两个今天就要在此一决胜负!”女中掩口大笑起来:“在下不是武职女中,要是擅长打架挥刀,又何必找你来做帮手?”志乃一时语塞,瞪眼盯住对方。出水京子故意向四周张望,然后说道:“也罢!大家搭档多年,我就如你所愿 不过不许动武,我要换个方法!”见假小子爽快地点头答应,出水京子微笑着突然脱起衣服来。很快她那粉雕玉琢般的身体就完全暴露,坐在自己的衣服上继续向志乃展现妩媚的笑容。慎太郎只看了那个诱人的身体一眼就吓得整个人趴在草地上:不知为何那个肉体竟在月光照映下闪闪发光,让他本能地产生了恐惧。绫部志乃完全被搞糊涂了,她满脸通红手足无措 就好像赤身裸体坐在船上的人是她自己似的。过了好一阵志乃才小声问:“你,你到底要干什么?”京子回答:“我们就比谁的肉体更迷人好啦!你也把衣服脱了,看我们俩谁更有女人味?”这下志乃被彻底激怒了:“畜牲!你竟敢揭人伤疤嘲笑我的痛处!”随着日本刀出鞘的声音,一道剑气腾空而起,却在击中京子身体前又突然消失了。出水京子说道:“不忍心下手么?我劝你啊还是去向那位师兄坦白一切。衡量一个男人是否能托付终身,并不能只凭他的才能和外表,而是要看他的气量和品德!”志乃像小孩那样跺脚抱怨:“京子姐姐你好奸诈!这次的比试不算!”京子知道对方其实已经认输,身体刚放松下来却打了个喷嚏,连忙把衣服全都穿回去。志乃毫无生气地呆坐看着对方,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嫉妒还是羡慕?忍者慎太郎本可趁机逃跑,但一想到志乃那怪异的隔空杀人剑气,还是忍住没有动弹。

 

出水京子穿着整齐后盯住志乃说:“其实昨天我们在青松寺见到了我的亲妹妹 就是对你师兄下毒的那位女侍。我就此宣布你这位替身可以恢复自由了!真是的,谁还敢和你这危险家伙搭档下去!”这下绫部志乃彻底惊呆了:她意识到自己从此脱离大奥法度,可以随时去和师兄见面!就在志乃一只脚踏上岸边之际,她又忍不住回头发问:“你在小吃店里到底和我师兄咬耳朵说了什么咒语?他居然连口水都流下来了?!”这下出水京子又大笑起来:“我啊只是告诉那个大馋猫:上次我扮成女佣人骗他喝酒作乐,曾说请来江户第一的‘传善’饭店大厨来为他服务。其实他点的十道菜只来得及上了五道,那全都是本姑娘亲手做出来的!如果我们能够化敌为友,以后再给他把剩下的几道菜补齐!小姑娘你要记住:想留住男人的心,先得抓住他的胃!”这天利根川边的大道上出现了一位女扮男装的假小子,她享受了一番难得的自由空气之后,忍不住又仰天长叹:“比武的话我怎么可能输掉!现在京子她居然要用下厨烧菜来和我较量!天哪!我怎么可能去学烧菜么!” ……据说后来在鄂十郎等朋友们的帮助下,村垣慎太郎真的改行当了画家。成名后他的作品大受欢迎,总是被别人抢购一空。但是其中有一幅名为《夜航》的画却老是卖不出去,只好留下来成了传家之宝。有人描述这幅画的内容是一男一女两人坐在岸边的小船上幽会。因为没有灯笼照明,背对观众的男子被画成了一团阴影。而那位光着身子面带微笑的漂亮女性却在月光照耀下像萤火虫那样闪闪发光。不知为什么,看过这幅画的人都不觉得那赤裸的身躯诱人眼目或者令人心生非分之想,而是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怖。谁知道呢?也许画家想向观众传达的正是这份畏惧之心?

 


花絮故事之二:

 

仍旧是在能怨众奇袭幕府将军之后一个多月,在日本关西名城大坂以南堺城附近的南宗寺又发生了一个惊天动地却又不为人知的故事。话说这座寺院虽然位置荒僻,但因为是幕府御用寺,平日里倒也香火不绝。谁知道就在大约一个月前,幕府突然以附近爆发瘟疫为由彻底封锁了这座寺院四周。当地由僧兵集团外法众、将军的奉公众层层把守,可谓戒备森严内外隔绝。奇怪的是住在寺内的僧侣并没有被疏散,而是照常在禁区里念经过日子。粮食补给则完全由幕府军队供应。就在周围的老百姓逐渐开始习惯的时候,一场骚乱又打破了他们宁静的生活。这天深夜,三艘体积巨大、明显违反五百石以上造船禁令的安宅船从利根川(河名)下游驶来。它们强行在离南宗寺最近的码头靠岸。黑暗中传来人马涉水登陆的嘈杂之声。附近河岸上虽然设有关所(哨位),但那些倒霉的守军还没从梦乡归来就被大船上运载的黄铜炮解决掉了。第二天四周的村民议论纷纷:怎么今年的雷雨来得特别早?这天晚上南宗寺附近雾气弥漫。作为寺院围墙外最后一道防线,十几名御庭番忍者正沿着水松夹道巡逻。突然间他们都停下脚步凝神戒备 因为雾气浓重无法看清四周,对方又在马蹄上包了稻草让人听不见,但骑兵冲击时造成的大地震颤仍是无法掩盖的。就在有人惊呼:“敌袭!”的那一瞬间,一位手握长矛端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武士突然出现。他猛一夹马腹,竟然连人带马腾空跃起,从这排忍者组成的人墙上空飞过!骑士通过时口中高喊:“要命的都给我闪开!”声音尚在耳边,人和马已经旋风般消失了踪影!没等忍者们反应过来投入追击,后面更多的骑兵成群结队地从雾气中闯出来。不过他们的本领没有刚才那位高明,无法重演凌空飞越的壮观场面,只能沿着小路奔驰。忍者们纷纷爬树寻求掩护,拿出“手里剑”(飞镖)向入侵者投射……佛门禁地突然变成了战场,人喊马嘶,钢铁悲鸣!部署在周围的百余位其他忍者纷纷赶来助战,因为他们训练有素武器上还涂有麻醉药,很快就控制了战场局势。

 

结果只剩下冲在队伍最前面的那位骑马武士成功突破防线来到古朴的寺院山门之前。不过他本事再高也不可能骑马越过寺院的高墙。顶盔贯甲、戴狰狞红颦鬼面的勇猛战将在山门前勒马停下,似乎在考虑是就此撤退还是呼喊开门。其实一路上这位化名叫“玄凯”的能怨众干部都在心里抱怨:“亏我本来就反对这次出击:自从上次袭击幕府将军失败,我方的暗杀忍者和火绳枪部队损失惨重,已经不成战力。虽然还有几门大炮数十条火绳枪,却弹药不足无法持续使用。结果我这支两百人的骑兵部队只好全凭冷兵器上阵担当主攻!现在早就不是战国时代啦!那些骑术不精的莽撞家伙只配在大街上纵马狂奔吓唬老百姓,一动真格的,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当能怨众的领袖鱼头居士得知幕府将军的孪生兄弟舍藏公方(参注二十六)在上次袭击后秘密躲入南宗寺养伤,就立刻策划派人将其劫持,建立分家与幕府分庭抗礼争夺天下。作为组织干部的“玄凯”极力反对,但还是被迫当上先锋 因为鱼头居士的确说对了一件事:如果不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已经遭受重创的能怨众组织势必一蹶不振土崩瓦解!此刻雾气暂时散开了一点,“玄凯”发现不仅山门是敞开着的,门前石阶上还坐着一位身材魁梧的壮汉。虽然全身僧侣装束,此人脸上的吓人伤疤和健壮体魄无不说明他是位经历过生死关头的资深武士。那位外法众僧兵自报家门法号“霭舟”(参注二十),是南宗寺的监察僧官。霭舟和尚要求玄凯留下马匹,跟他徒步进寺。见玄凯冷笑着不置可否,霭舟和尚干脆把话挑明:“阁下今夜到此,也是机缘巧合。遵照去世的前辈佑堂和尚遗愿,本寺住持野禅上人正要向舍藏大人披露‘南蛮波子’之真相。说起来此事还和您的祖先有关呢!兵部卿真田游佐大人!”玄凯被揭穿了身份,干脆摘下面具丢掉,豪爽地大笑道:“好个外法众,果然名不虚传!”于是真田游佐下马跟随霭舟和尚直入山门。当时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今后自己这一辈子就再也没有迈出此门一步!

 

真田游佐步入南宗寺的弘殿,觉得自己简直变成了童话故事里的人物。此时吸引他注意的不是大殿奇特的建筑结构:天花板正中“藻井”上画的那条“八方云龙”据说不论站在哪个位置抬头观看,从云雾里探头张牙舞爪的龙都会对人怒目而视。可容数百人齐聚诵经的大殿上只有四个人,因为只点了几盏灯而显得格外昏暗。见最后两人赶到后,野禅上人打破沉默面对其他人讲话并代为介绍。当玄凯得知背对自己坐在大殿中央的男子就是幕府将军之弟舍藏大人,不由下意识地去摸腰刀。不过他很快就冷静下来,自嘲地笑了:一路走来看见沿途都站着手持仪仗兵器的外法众人员。据他估计全寺可能驻扎有三百名僧兵 就算自己是项羽再世也不可能挟持舍藏插翅逃离。除了不请自来的真田游佐,舍藏身边两侧分别坐着一位长大下巴的文职小吏以及一位额头突出的小说家。野禅声称这两位文化人因为代佑堂和尚完成了另一个临终心愿而被邀请来当见证人。不知为何,等野禅和尚拿出那神秘的传世之宝“南蛮波子”之后,竟选择由真田游佐打开当众宣读!这位幕府高官兼能怨众干部以前也听说过“南蛮波子”数年前在二之丸城堡火灾中被盗的流言,他不由得小心地将宝物接住端详起来。这不过是一个古老的西洋八音盒,外壳的皮革与边框镀金的部分大多剥落,打开之后当然也没有音乐响起 机械部分已经失效拆除,空盒子里只摆着一个皮革套筒,保护着最里面的一卷连判状(誓约书)。那纸张的质量上乘,经过两百余年的岁月还可以展开阅读。纸卷打开,真田游佐的声音随之响起:“(1600年)关原大战之后,本来由丰臣家族控制的全日本统治权已经完全落入其名义上的家老重臣(宰相)德川家康之手。经过那场大战,支持丰臣政权的大臣被消灭殆尽,丰臣家能控制的只剩下大坂一座城池。如同汪洋中的孤岛,随时都会消失。庆长十九年(1614)德川家康借口丰臣家少主秀濑为母亲淀姬祈福修建方广寺时在大钟铭文里诅咒自己,正式向丰臣宣战,是为大坂冬之阵。”

 

“此战中德川家康集结了号称三十万的绝对优势兵力(大坂军号称十二万,实际更少),围攻数月却没有能拿下丰臣家始祖秀吉精心布置的城池。精明狡猾的家康采纳丰臣降将片桐且元之计,集中炮火轰击城里淀姬的住处。没有主见的丰臣秀濑被母亲说动接受和谈。家康开出的条件看似宽大:保留丰臣家领地不予罚款;不追究对抗德川军的大坂武士但要求将他们遣散。还要求丰臣方面自己拆除所有的城防工事、填平壕沟护城河!秀濑上当按照和约自行解除了父亲苦心经营留下的坚固城防。结果和约墨迹未干(次年四月生效),第二年六月德川家康又起兵十五万,发起了改变天下命运的大坂夏之阵。大坂军名将后藤基次建议把丰臣方面所有的五万兵力集中在小松山,阻挡德川部队再把大坂城纳入枪炮射程。可惜打仗完全外行的丰臣秀濑和淀姬连城外有座小松山都不知道!最后丰臣方面只同意让后藤基次指挥五千人去执行攻占小松山的计划,而且还把其中一半兵力交给另一员大将薄田兼相指挥,分兵出击!大部分丰臣军队主力一直留在根本无险可守的大坂城内。大坂夏之阵的前哨战道明寺之役出现和关原之战惊人相似的情况:从深夜开始就起了浓雾,令交战双方都不辨方向。清晨藤基次带领两千八百人到达会合地点道明寺,却没有遇到薄田兼相的部队,只得独力抢先占领小松山。完全不出他所料,德川部队很快赶来争夺抢山。刚开始后藤基次利用有利地形击杀来袭的德川军先锋奥田忠次首战告捷。但接着苦等援兵不到,山下德川方面战将水野胜成和奥州大名伊达政宗合兵一处达到两万人马,后藤部队反而被围困在山上。虽然后藤基次组织多次反击,但只是在拖延时间罢了。最终后藤基次在混战中被火绳枪击中落马,要求部下充当‘介错’砍下自己头颅,享年五十六岁。将近中午,也就是开战七个小时后薄田兼相才带人赶到小松山。发现后藤部队已经战败后,深为自责的薄田兼相带队向已经上山占据有利地形的德川军发起冲击,结果兵败被杀。前哨战以丰臣部队失利而告终。”

 

“丰臣家在大坂城内有五位名将,号称‘大坂五人众’。后藤基次是其中之一。他的阵亡让另外四人深受影响。‘五人众’之中兵力最多(约一万人)的长宗我部盛亲把部队集中到大坂城北,打算临阵逃脱。拥有三千名最精锐骑兵‘赤备’部队的真田信繁与其父昌幸参加过关原之战(参十七卷注释)。他是从九度山流放地逃到大坂来的,与德川军可谓国仇家恨势不两立。信繁原本与后藤基次意见不合:他在会议上反对死守小松山,提议保护主君秀濑离开无险可守的大坂直接去京都拜见天皇,通过御旨平息战火(丰臣家和德川家名义上都是天皇的臣子)。在德川军兵临城下的关口,信繁想冲出城去和敌人同归于尽。关原之战失败后被流放的宇喜多家臣明石全登则组织敢死队,也准备去找家康拼命。‘五人众’之中排名最后的毛利胜永保持冷静劝说真田信繁、明石全登不要鲁莽行事。这位毛利胜永原名森吉政,是九州肥前国大名龙造寺家的女婿。丰臣氏向天下武士发出聚义邀请时他正好在德川家康手下官拜丰前守,心里犹豫不决。当时龙造寺家的女儿已经病逝,胜永那位毫无历史记录的继室夫人鼓励丈夫为丰臣家尽忠。于是森吉政留下妻子儿女作为人质,改名换姓参加了大坂之战。德川家康得知真相后感慨于其忠诚,下令将其妻儿三人送到京都去保护(软禁?)起来。后藤基次努力奋战的时候真田信繁和毛利胜永已经率兵出城,但因为浓雾也没有能及时赶到小松山阵地。此时真田信繁又想学薄田兼相的榜样发起盲目攻击,毛利胜永则劝他与其这样还不如自杀。信繁冷静下来后让毛利胜永搜集指挥后藤基次和薄田兼相的残部,大家合力寻找机会直接斩杀敌方主帅德川家康。真田信繁不愧是一代名将,准确判断出家康亲率的主力应该在天王寺一带,于是大坂夏之阵的主体天王寺之役拉开了序幕。当时集结在天王寺冈山口的德川军记有越前部队一万五千人、伊达政宗的两万一千人以及德川家康的旗本卫队三万人。加上其他和德川结盟的小股诸侯部队,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

 

“如果双方直接较量起来,恐怕真田信繁、毛利胜永的下场不会比后藤基次、薄田兼相好多少。但浓雾也波及到德川军,造成了巨大混乱。此时恰好隶属德川方的备中国浅野长晟军因为浓雾影响错误攻击了友方松平忠直(家康之孙,其父是家康第二子结城秀康)率领的越前部队,引发浅野长晟被大坂方面收买临阵叛变的谣传导致军心浮动。德川方面“独眼龙”伊达政宗首先发现了真田信繁的部队。这位德川方名将不敢轻敌,让手下先锋片仓重长率领精锐的骑马火枪兵部队迎击。因为浓雾影响射击不准骑马火枪兵威力大减,结果片仓重长部队被真田军一举击破,败退时反而冲动了自家阵脚,迫使伊达政宗全军后撤。于是又出现了谣言:伊达政宗也被大坂收买了,他这是主动在为敌人让路!接下来就是戏剧性的一幕:没有了伊达政宗军的侧翼掩护,真田信繁的三千‘赤备’骑兵很快就突破了松平忠直的越前军并直接攻入家康本阵!顺便提一下,和现代影视作品描写不同,所谓‘赤备’不都是穿着红色皮革铠甲的骑兵。其实这些人的衣甲服饰各异,只是统一在背后插着‘赤地金线’花纹的旗帜以便于区分敌我 这也是‘赤备’名称的由来。当时家康本阵的士兵见到‘赤备’纷纷四处逃散。这期间大坂五人众之一的明石全登也率领三百人敢死队杀入德川本阵报仇,更是火上浇油。真田信繁和毛利胜永联手击破浅野长重、秋田实季、榊原康胜、安藤直次、六乡政乘、仙石忠政、诹访忠恒、松下重纲、酒井家次、本多忠纯等众多德川家臣的部队。就连德川卫队先锋本多忠朝也当场被杀。据说德川家康的谋臣黑田长政因为认不得对手旗印向左右询问,得知攻击自己部队的乃是化名毛利胜永的森吉政后夸奖说:‘想不到当年在关原初上战场的毛孩子现在变成了勇猛战将!’真田信繁成功占领了家康的阵营,失去指挥的旗本卫队至少有一半陷入混乱。此役总数号称三万的德川主力部队溃不成军,被丰臣部队追杀溃退了120町!(军用距离单位,10町约等于1公里)”

 

“面对真田、毛利两军的凌厉攻势,德川家康一度认为自己难逃敌手而想自尽,但最后还是选择逃跑。他年事已高身体肥胖不能骑马,只能坐着轿子逃命。身边只剩家臣小栗正忠一人跟随保护。在连破三阵之后毛利胜永部队因为精疲力尽被迫退回大坂。但他们在退路上事先埋设炸药重创了试图追击的德川方藤堂高虎部队。按照编造的官方记录,真田信繁虽然夺取了德川家康的马印(大将的身份标志)却没有追上逃跑的家康。在战场上反复来回冲杀七次后信繁力竭。率领部队返回大坂途中遭遇之前撤出战场重新整顿的松平忠直生力军。下午四时真田信繁逃到安居神社。在那里发动三次突围都以失败告终。最后被德川军的铁炮大将西尾宗次以长矛刺杀身亡。真田‘赤备’全军覆殁。但事实真相并非如此:德川家康的旗本阵地被真田信繁的三千‘赤备’冲破后,家康在缺乏保护的情况下先被真田信繁用长矛刺伤,然后乘轿子逃到战场南方的寺院 也就是贵族三好家修建的南宗寺。因为丰臣政权对佛教持包容态度,寺院僧侣名义上保持中立,其实是同情丰臣家的。南宗寺僧人一面以解除武装作为家康进寺避难的条件,一面偷偷派人去找丰臣军报信。谁知原来宣布阵亡的薄田兼相正好躲在那里养伤,于是冲出来夺下家康的佩刀将其当场杀死。薄田兼相自己则被当时在场的唯一德川家臣小栗正忠杀掉。接着真田信繁带着骑兵赶到又杀掉了小栗正忠……等到夜里丰臣方战将大野治房带兵到达南宗寺,德川家康的尸体早已经冰凉了。大野治房是从秀吉那一代就为丰臣家效命的老将。他告诉信繁一个噩耗:松平忠直的一万五千人被信繁击退后绕道前往大坂,帮助救女心切的德川秀忠(家康第三子,其女千姬嫁给了丰臣秀濑)攻城。因为德川家的内应在大坂城中四处放火并散布真田幸村阵亡的谣言,长宗我部盛亲抢先带队逃跑。此举引发成千上万名大坂武士丢盔弃甲全线溃退。丰臣方主将秀濑和母亲躲入仓库,被德川军俘获后被逼自杀,享年二十岁。”

 

“逃回大坂的毛利胜永充当秀濑自杀时的‘介错’助手后也自尽身亡。也就是说,大坂夏之阵的最后结果是两败俱伤 交战双方的主君都死了!眼看统一的日本又要陷入战国乱世,真田信繁震惊之余陷入迷惘,表示接下来一切都听从大野治房的安排。大野治房是位很有政治经验的武士。首先他派出使臣请占领大坂的德川秀忠偷偷前来认尸。这真是一步高招!原来家康的嫡长子信康早在三十年前就因为暗中支持武田的嫌疑被织田信长逼迫自杀。二儿子秀康又以养子身份到丰臣秀吉那里当人质。只有三儿子秀忠留守家园。战国时代的武士看重荣誉战功甚于家业生命。结城秀康十四岁就上阵打仗,还因军功得到丰臣国姓。与之相比德川秀忠则表现很差 带领五万大军在关原大战前夕被真田昌幸、信繁父子数千人马拖住迟到战场一整天!更重要的是秀康与秀忠乃是同父异母兄弟,两人私下争夺继承权早就不是秘密。关原大战五年后结城秀康以三十四岁英年早逝,让秀忠暗自松了一口气。谁知结城秀康之子松平忠直也是一员勇将,很得家康宠爱,竟有和叔父争夺继承权的势头。如果现在宣布家康的死讯,继承德川幕府的很可能会是战功赫赫的松平忠直。而大野治房以继承权为诱饵,成功让德川秀忠参与了后来的整个欺骗计划。首先以僧兵集团作为中保见证,德川秀忠与真田信繁为首的丰臣残部密定盟约收入‘南蛮波子’永久保存。以德川秀忠继承第二代幕府将军为前提,德川家完全赦免真田信繁和丰臣旧部。作为交换条件,真田信繁和残余部下在南宗寺剃度出家隐居。而僧侣作为计划里极为重要的配合角色,获得在德川幕府统治期间完全免税与不服徭役的特权。立约当晚大野治房为德川家康、小栗正忠等人举行火化 对外则宣称部队撤退时放火烧了南宗寺。在为死去的德川家康找替身的这段时间里,德川秀忠谎称父亲因为受惊得病,所有会议等病好后再说。”“南蛮波子”的文字记录到此为止。文件最后空白处是德川“三叶葵”和真田“六文钱”家纹以及当事人、见证人的花押签名。

 


从小读过无数兵书战册、历史传记的真田游佐念完“南蛮波子”,表情凝重双目含泪。在座的其他人则保持沉默。野禅上人收回密约后表示“南蛮波子”原有两份,其中德川家收藏的那份因为五年前的二之丸大火下落不明;现在游佐读的乃是真田信繁出家后留在南宗寺的副本。接着由野禅带路,一行人前往寺院后方参观。喜欢到处游逛的颚十郎忍不住赞叹南宗寺平坦深邃、寺里有寺。一开始客人们都以为是按惯例去参拜茶道名人千利休的墓地,谁知道走了没多远迎面就是一座唐门。真田游佐暗自吃惊:所谓唐门是德川家族成员墓地的入口,眼前这座门无论规格还是豪华程度都超过了寺院山门,难道说……接着一行人来到坐云亭。那里有幕府第二代将军德川秀忠手迹墨宝。再经过梦界堂、极乐桥等处,在用木亭遮蔽起来的石头地基上,建有一座对幕府将军来说并不豪华的坟墓。石碑上赫然刻着:“东照宫德川家康墓”。石碑和亭柱上都雕刻镶嵌着德川家的“三叶葵”标记。真田游佐注意到了更重要的东西:立碑者是“御三家”(参注三十二)之一的水户黄门。野禅和尚带他们来此参拜倒不是为了进一步证明“南蛮波子”的真实可靠,而是要把盟约背后的故事讲完:“如各位所见:在南宗寺内,订立‘南蛮波子’盟约四年后修建了家康的坟墓并保存至今。当时一切从简秘密行事,这碑文是后来才添加的。以后直到官方记录的元和二年(1616)病逝前所谓的‘天下人’德川家康均由影武者(替身)冒名顶替。这里还得提一下世良田二郎三郎这位人物。世良田大人是普通农家子弟,受一向宗僧兵集团雇佣作为武士上过战场。因为长相和德川家康异常相似,大约在德川、织田两家结盟起兵夺取天下之际由名将本多忠胜推荐给家康担任影武者。世良田二郎三郎作为家康的影子一直服役到关原大战。据说在那一战中他冒充家康冲到战场最前方成功阻止了德川部队的溃败退却。却差点被敌方大将岛左近杀掉并且负伤。战后年已六旬的世良田认为天下已定,请求退休隐居。”

 

“引退后他回乡买下几亩薄田,日子过得逍遥自在。谁知道十多年后风云突变:闯过无数大风浪的德川家康竟在大坂夏之阵这样的小冲突里意外阵亡!面对德川秀忠的出山邀请,世良田犹豫不决,以至于德川方面差点儿派出忍者杀他灭口。最后还是作为中间人的僧侣出面劝说:如果家康的死讯传出,德川家将会分裂,天下又将陷入动乱。据说僧人当时引用了一向宗教主显如名言:‘希望普天之下的孩童都去玩风筝陀螺,而不是挥舞木刀竹枪!’ 二郎三郎终于答应放弃隐居重新出山。在此之后世良田大人表现了惊人的能力。他以德川家康的名义控制天下努力巩固幕府统治。当然一开始世良田二郎三郎的表现也并非完美无缺。在大坂之战一年后的论功行赏就被世良田和德川秀忠搞得破绽百出。当时‘战功第一’ 的赏赐十万石领地给了松平忠明(家康外孙),理由是他带队将大坂武士匆匆挖出的新壕沟再次填平,促成最后成功攻陷该城。‘战功第二’给了‘斩杀’ 薄田兼相的水野胜成(后藤基次是自杀不算战功)。名义上斩杀真田信繁、实际上头一个攻进大坂城的松平忠直(家康之孙)虽然也得到赏赐却认为自己立下的才是头功,不由抱怨幕府赏罚不公!同样为了巩固德川家的统治,心胸狭窄的秀忠表面上遵守盟约,却利用莽撞侄子松平忠直努力捕杀丰臣余党。完事继位后又逼迫忠直自尽。有趣的是松平忠直死后竟在六所不同的寺院里同时留下坟墓,似乎是在暗示着什么……”这里顺便再写一下“大坂五人众”的结局。除了战死的后藤基次、名义上战死的真田信繁、自杀身亡的毛利胜永,临阵脱逃的长宗我部盛亲众叛亲离走投无路,大坂城陷落几天后在京都被捕,于五月十五日在六条河原和六名子女一同问斩。组织敢死队的明石全登在大坂之战后下落不明,被德川幕府长期追捕,“明石通缉”成了逃犯的代名词。史料记载不在“五人众”之列的大野治房战后试图带着丰臣秀濑六岁的儿子国松逃亡,不幸被德川军抓获主仆俩都被处斩。秀濑还有个女儿被逼出家为尼得保性命。

 

野禅上人最后总结道:“世间万物无奇不有,有人被针刺便痛不欲生;有人遭到刀劈却处之泰然。人的心怀器量不是磅秤砝码可以测量出来的。吃了亏就找对方报复本是人之常情。但如果干过了头 比如因此威胁到天下太平百姓安乐,那一来理亏的就变成报复者自己啦。而对方觉得吃亏,反过来又要复仇。如此你来我往,真是永无止境啊!因此人才需要神佛,借助人世以外的力量来扭转人间的不公正。改变天下命运的不只是丰臣秀吉、德川家康那样的贵族大名,真田信繁、大野治房、世良田二郎三郎之流与之相比也毫不逊色。正所谓英雄造时势,时势亦造英雄!”真田游佐听后不禁泪流满面。他决心留下并在几天后剃度出家。离开南宗寺的时候,小说家菊地孝行发现同伴颚十郎神情恍惚,不由关心询问。阿古十郎对他讲了自己在吹上御园假村子里的所见所闻:“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德川家康宣布退休后突然迷恋上乡村景色。那个人原来是世良田二郎三郎!对他而言,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在死前再回到那两山夹一田的故乡,死后也不能葬入家族墓地。真是讽刺:就算坐拥天下富有四海,到底还是有无法满足的心愿啊!”菊地先生叹息道:“可不是么。在下好不容易得到了这等惊天动地的小说素材,却恐怕写出来也无人相信。看来这回又是追着鬼火瞎跑白忙活一场啦!”鄂十郎安慰道:“只要写得有情在理,什么故事都能打动人心!对啦,说起来最近‘神田川’饭店的老板娘跑到吉原(青楼妓院)去,说是辛苦工作十年凑齐了二千两小判金,要为儿时好友良夜太夫赎身!男人为女人赎身并不稀奇,女人为女人赎身可算是天大的新闻啊!” 小说家立刻来了兴致:“我记得文化年间(1804 – 1818 德川家齐统治时期)也发生过类似的故事。不知道先生您有关于此事的其它资料么?回到江户小生请您吃饭饮酒,请务必告知详情!”颚十郎笑道:“那岂不是还要再等几天?在下现在已经饿坏啦!我们不如随便在附近找家小饭铺边吃边谈如何?”两人谈笑风生并肩离去。

 


 

花絮故事之三:

 

因为涉及小孩子完全不懂的历史人物与政治问题,这个老奶奶讲的故事在孙子们的记忆里模糊不清、支离破碎。完全由其中一个听故事的孩子长大成人后凭着记忆和努力学习才基本恢复原貌。就在化名“玄凯”的真田游佐率领骑兵攻击南宗寺战败失踪之后,由于首领鱼头居士也紧接着突然消失,那个名叫能怨众的神秘组织群龙无首,很快就分崩离析蜕化成普通的黑道组织。鱼头居士到底是谁?为何在犯下滔天恶行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江户第一名捕藤波右卫门与掌握货郎金蔵情报网的颚十郎都对此作过调查推测,但最终还是因为缺乏证据没有把握而不了了之。有一点可以肯定,鱼头居士的真实身份乃是幕府高官。而在组织内部盛传他乃是幕府老中(总管大臣)。于是这个故事就变成了对当时几位老中的身平事迹和最后下场的调查记录。首先来写一下水野忠邦。根据藤波右卫门判断,这位先后服务于家齐、家庆、家定列位将军的三朝元老当时年事已高,不符合鱼头居士给别人留下的印象。但颚十郎却认为以水野越前守的身份,完全可以让一个地位较低的年轻人代表出面,自己则坐在背后遥控指挥!水野大人的发迹历史和他主持“天保改革”的经历已经在本书第十三卷写过,这里就不再重复了。水野忠邦是个出了名的官迷,而且一大把年纪了仍旧不肯急流勇退。在被政敌土井利位赶下台驱逐回滨松藩之后,他利用留在江户城的人脉保持对政局的观测。他和隐居甲府山中的外法众首领本性院娘娘结为同盟,谎称知道了舍藏大人的身份秘密。终于在短短十个月之后就暗中回到江户。到了被驱逐一整年之后,准备完毕的水野越前守以幕府需要有经验者和外国交涉的理由官复原职,开始了疯狂的报复。赶跑了头号政敌土井利位,驱逐了背叛改革派的鸟居耀蔵之后,同年七月开始,他以头痛、腹泻、腰痛、发热等理由不断请假。从十二月开始直到次年二月主动辞去老中职位期间都没有上班。如此看来他一直在幕后利用各路人马拼命调查舍藏公方的真实身份,希望找回德川家定改朝换代!

 

就在舍藏大人出家为僧后不久,在其他官员的联名弹劾下,这位官迷心窍的老大人被迫又一次辞去老中而且没能够东山再起。二次辞职五年后水野忠邦病逝。享年五十八岁。资历地位仅次于水野越前守的阿部正弘是第五代福山藩主阿部正精的五男。父亲正精去世后由兄长阿部正宁继任第六代藩主。但正宁身体病弱,在十年后的天保七年(1836)正弘以养子的身份接任家督。就这样正弘成为福山藩第七代藩主。天保九年(1838)阿部正弘任奏者番。天保十一年(1840)任寺社奉行(参注九)。正弘担任寺社奉行时揭露了自德川家齐时代开始大奥(将军后宫)与僧侣私通淫乱的丑闻。为顾及前代将军德川家齐的脸面,正弘只将僧侣日启和日尚处决,对大奥方面的处分也只限定在很小范围内。据说阿部正弘做出这个裁决之后受到现任将军德川家庆的关注并在短短三年之内就升职成为老中。天保十五年(1844)参与处理江户城本丸被烧毁事件。老中任内正弘以外交官身份处理和外国通商问题时表现懦弱,当时的幕府重臣给他起了“瓢箪鲶”的绰号 这是神话里身背日本列岛、引发地震的鱼类名称。其后的一些事件使得水野忠邦重登老中首座(宰相)位置。阿部正弘坚决反对被罢免的水野忠复职。水野忠邦成功归来后阿部正弘仍旧处罚了在天保改革时期有非法行为的鸟居耀蔵和后藤三右卫门。一年后又以在改革中的非法行为当籍口再次罢免了水野忠邦并继任老中首座,统领幕政。嘉永五年(1852)因指挥兴建江户城西之丸有功而被加封一万石。阿部正弘在第十三代将军德川家定的后继者问题上明确推举一条庆喜,因此和掌握大奥的将军生母本寿院不和。安政四年六月(18578月),阿部正弘在江户府邸突然死去,原因不明。享年三十九岁。他被怀疑是鱼头居士真身的原因除了离奇死亡和“瓢箪鲶”绰号外,还因为此人以外交官身份四处活动,大有把将军和大奥架空,一手遮天之势!另外有谣言称他手里抓着本性院娘娘的把柄,可以利用外法众来解决问题呢!

 

接下来写两位老中井伊直弼和德川齐昭之间的恩怨。首先得提一下:原著中为了凸现井伊直弼的少壮派形象写他二十五岁就当上了老中。那么年轻就当上老中的人其实是前面写过的阿部正弘而不是井伊直弼。真实的井伊直弼是第十四代彦根藩主,他热衷于茶道并且聪明过人。据说“黑船来航”事件中负责外交的阿部正弘曾向时任溜间头领(负责调解大臣之间纠纷)的直弼问计。井伊直弼回答:“随机应变,积极交易!”身为攘夷派(注三十二)却又表现出不反对开国的政治立场。努力保持维新派和攘夷派之间平衡的老中首座阿部正弘死后,攘夷派保守势力开始抬头。保守派堀田正睦接任老中首座,趁机將前老中松平忠固复职,成为两人联合执政格局。他们在第十三代将軍德川家定的将军继嗣问题上是“南纪派” 即推举纪州藩的德川庆福,和推举一条庆喜的“一桥派”德川齐昭发生严重对立。其实德川齐昭本身也是坚决反对开国通商的强硬攘夷派。说起来德川齐昭是个传奇人物:此人是“御三家”(参注三十三)的尾张德川家出身。在江户小石川藩缺少继承人之际,他击败了竞争对手德川齐疆(十一代将军家齐之子)被武士们拥立为新藩主。继位后的齐昭聪明好学,并在藩内推行改革。甚至有人认为水野忠邦的“天保改革”就是偷师自德川齐昭。因为是从地方小藩出身升为老中,齐昭年纪虽大却资历浅薄:除了安政二年(1855)参加军制改革外并没有很多政绩。同年发生了“安政大地震”,政治上支持齐昭的藤田东湖和户田忠太夫等幕僚不幸罹难。安政四年(1857)相对开明的“一桥派”领袖阿部正弘去世后德川齐昭和堀田正睦联合对于开国论强烈反对,因此又与同为保守派但不反对开国的井伊直弼对立。安政五年(1858),为了挤垮顽固的堀田正睦和德川齐昭,松平忠固恩将仇报与水野忠央(纪州藩副家老)等“南纪派”联手将井伊直弼扶上老中首座之位。堀田正睦与德川齐昭努力活动保住了老中地位。双方的矛盾激化,直接导致了一场攘夷派内讧。

 

上台六个月后井伊直弼锋芒毕露:首先身为尊皇攘夷派的直弼在没有孝明天皇敕令许可的情况下私自同美国签署《日美修好通商条约》,事后还将责任推给同为保守派的堀田正睦、松平忠固。将他们全部逐出内阁,其职位由太田资始、间部诠胜等人接任。试图依靠强硬手腕在这场攘夷派的内讧中屹立不倒。接着直弼又派遣老中间部诠胜领兵进入京都搜捕维新派,掀起“安政大狱”。杀掉维新派始祖吉田松阴。(参本书十一卷)原本支持开国维新的将军家定在母亲本寿院压力下顺从了井伊直弼:同意立庆福为继嗣;下令“一桥派”的德川齐昭和松平庆永等人蟄居(闭门思过)。井伊直弼还趁机罢免了反对自己的老中板仓胜静,导致自己同时得罪了维新和攘夷两派。说起来真是讽刺:身为强硬攘夷派的德川齐昭竟然因为反对镇压维新派的“安政大狱”而被判蟄居。每天戴着手锁(注三十四)在家闭门思过。万延元年(1860)八月,依然待罪家中的德川齐昭突然心脏病发作死亡。享年六十一。但当时很多人对其死因表示怀疑。因为就在五个月之前,权倾天下的老中首座井伊直弼已经被刺身亡!井伊直弼被杀于江户城樱田门附近,享年四十五岁。史称“樱田门外之变”。凶手当场被捕。但除了承认自己是脱藩(断绝君臣关系)的水户家武士外别无口供。关于谋害井伊直弼的主谋有多种说法。例如孝明天皇对于直弼的胡作非为十分不满,偷偷诏令(戊午密敕)水戶藩铲除无视武家秩序的直弼。前所未闻的天皇政治干涉造成幕府和朝廷的关系紧张。井伊直弼要求水户藩交出密敕,同时派遣间部诠胜上京调查和密敕有关的人物,以此为开端引发“安政大狱”。致使众多维新派志士和公卿(中川宮朝彦亲王)遭到整肃。最后水户德川家按诏令派出武士将井伊直弼暗杀。另一种说法是幕府将军有赦免德川齐昭的意向,齐昭听说井伊直弼从中作梗横加阻挠,干脆派人将其暗杀。五个月后阴谋败露,德川齐昭也被忠于井伊直弼的彦根藩武士报复杀掉。总之井伊直弼和德川齐昭都死了,攘夷派元气大伤。

 

怀疑井伊直弼是鱼头居士的理由除了他不讲原则心狠手辣,还因为他胆敢蒙蔽天皇、逼迫幕府将军在继承者问题上表态。反正凡事都以对自己有利为标准。这已经很明显不是政客,而是黑道老大的作风了。他死于非命之前同时得罪了维新和攘夷两派。如果没有能怨众之类的秘密组织在背后撑腰,以他的聪明与老练应该不至于把事情做得这么绝。不过更多的人则相信德川齐昭才是真正的鱼头居士。身为幕府老中坚决反对开国的德川齐昭顽固透顶。此人在政治上不像别人那么投入,很可能把时间都花在秘密组织上了。更重要的一点是:因为德川齐昭出身“御三家”,本身就有资格继承幕府将军之位!有一种说法是德川齐昭故意把激进的井伊直弼推到台前献丑,自己则坐收渔利。不过他低估了井伊直弼的胆量:这位同为攘夷派的政敌除了在明里,暗中也和德川齐昭角力。到后来他们彻底翻脸的时候,争夺的不仅是将军继承权和攘夷派的领袖地位,甚至还包括对能怨众之类的秘密组织的控制权!身为“御三家”显贵却被判处终生蟄居,光是以政治斗争失败作为理由是不够的。也许德川齐昭妄图改朝换代的野心被人揭发,或者滥杀无辜的罪行败露,所以才落到这般下场?说起来在很多关于争夺幕府将军继承权的故事里尾张德川家都扮演了不光彩的反面角色。理由很简单:纵观德川幕府两百多年的历史,身为拥有继承权的“御三家”之一,偏偏没有一位幕府将军是尾张德川家出身!其实“御三家”当中最早被压制的不是尾张而是纪伊德川家。纪州藩始祖德川赖宣因为名声不错所以被一部分野心家当成了旗帜幌子。在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死后这些乱臣贼子试图谋反搞清君侧。他们打着拥护赖宣上位继承的旗号造反(由井正雪和庆安之乱)。倒霉的赖宣其实没有参与谋反,但是因为此事赖宣一度被将军本家和幕臣当成了潜在反贼,被软禁在江户差不多十年不许回藩。所以说在德川幕府前期,“御三家”根本不包括水户,幕府将军更亲近尾张而不是纪州德川家。

 

情况发生转变是在第七和第八代将军接替之际和以后。第六代将军德川家宣临死的时候,因为他唯一存活着的儿子锅松实在年幼(虚岁5岁),所以考虑过要把将军大位给当时的尾张藩主德川吉通(已成年)。据说在德川家宣死前一个月,他把宠臣新井白石叫到病榻前商量有关继任将军一事。家宣说:“天下大事不应该成为私事。我不是没有继承人,而且年幼的儿子继承父亲的事业(以前)也有很多例子。不如我让位给尾张的吉通殿怎样?或者让锅松继承将军后,让尾张殿进入西之丸辅佐锅松(摄政)如何?”白石立即回答:“您的担心有道理。不过这两个选择不一定合适。接班人分成两、三个派系相争混乱家族,这样的例子也有很多。若御三家为首的德川各家和谱代重臣尽心辅佐锅松君,其实没有很大的问题。”“如果锅松有个万一?”“这就是神君(指德川家康)立御三家的原因。” ……由于重臣间部诠房和新井白石表示反对,结果锅松继承大位。也就是第七代将军德川家继。这个可怜孩子只当了三年幕府将军,1716年才八岁就染病夭折了。家继当然没有留下后代,德川本家男性从此绝后。但是就在这要命的三年里面,徳川吉通于1713年死了,享年25岁。然后他唯一的儿子德川五郎太也死了。所以尾张德川家在这三年里自己都绝了嗣,当然无法去继承将军大位。后来尾张藩不得不从分支找了德川继友来当藩主。由于尾张藩的德川继友从能力和威望上都不如纪州藩的德川吉宗,于是后者就被幕府重臣们拥立为第八代将军。要怪就怪尾张德川家的运气不好:如果德川家继早点死了的话,也许御三家里这两个家族的命运就会完全调个吧?不过当时人们怀疑徳川吉通父子是遭人谋害的。撇开还是孩子的德川五郎太不谈,徳川吉通和他父亲德川纲成都是英年早逝,死因又都是急性食物中毒,甚至连引发中毒的食物都一样是包子!(一说煎饼)这也太巧了吧?于是乎运气不好变成了无辜受害,自认为被害者的一方当然会心怀不满了。

 

另外第八代将军德川吉宗继位后又以自身的行动给怀疑者制造了口实。德川吉通父子暴死后取得大位的吉宗决定以“御三家和将军本家血缘关系日渐疏远”为理由,另外创设田安、一桥(一条)、清水三家为“御三卿”并规定此后在将军本家没有子嗣继承时,可从御三家与御三卿中选定适当的继承人。与握有封地兵权的御三家不同,御三卿各家是从幕府领取相当于十万石的年俸,自己并没有独立的封地(藩)。名义上分散在诸国的领地实际管理由幕府全权包办。还有,御三卿家老以下的家臣团主要也是由想成为幕臣的旗本(直属于将军的武士)所构成。因此御三卿并非像御三家那样是独立于将军家(德川本家)之外的分家,而被认为是将军家的家属近亲,实际上完全依赖于将军本家。且不说设立御三卿之后御三家的继承可能性从三分之一下降到六分之一。御三卿的领地经营委诸幕府因而不可能产生与幕府相对立的力量;而御三家因为有领地所以必须花费时间精力从事领地经营。御三卿由于没有经营自己领地的必要,所以实际上变成什么事也不用管。因此御三卿和御三家相比更专注于幕府内部的权力斗争。结果造成御三卿反而更容易在争取成为将军继承人的斗争中胜出。实际上自从设立御三卿之后,德川吉宗原来的假想敌 尾张德川家直到幕府统治结束都无缘再获得继承幕府将军之位的机会。以上就是尾张德川家密谋推翻幕府的理由了。当然德川齐昭是尾张德川家出身只是众多说法之一。很多历史爱好者指证德川齐昭其实出身于以攘夷派首领自居的水户德川家,他甚至还是一条庆喜的生父!这就解释了为何德川齐昭顽固地反对开国以及坚持“一桥派”的立场。在上述的攘夷派内讧当中,从最初的堀田正睦到后来的井伊直弼都是反对一条庆喜继位的“南纪派”占上风。这也成为德川齐昭化身鱼头居士的理由:无论如何只要搞掉现任将军德川家定,如果儿子一条庆喜继位,自己就可以当太上皇;反之如果“南纪派”的继承人选德川家茂上台,还可以联合尾张德川家谋反,干脆自己取而代之!

 



后记

 

早在2019年重整本书结构,计划将这部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由报纸连载的日语微型小说扩充为中长篇中文小说的时候,原著里根本不存在的鱼头居士和能怨众、外法众等内容已经在Fish的脑海里成形。实际上最早的计划里鱼头居士是被设为十岁时得知真相欲和孪生兄长争夺天下的舍藏公方。不过那样的话到大结局的时候兄弟俩当中很可能不得不死掉一个。本着忠实原著的立场,Fish还是决定把鱼头居士定为某位野心勃勃的幕府老中了。另外花絮故事之二里面那个开始场景原来也是为鱼头居士/舍藏公方准备的。全副武装闯进南宗寺山门,读过“南蛮波子”密约后决定遁入空门的也应该是舍藏大人而不是化名“玄凯”的真田游佐……因为目前根本无人赏识支持,所以不能算我自卖自夸:老实说Fish经常会被自己超常的想象力、资料整合能力以及废寝忘食的创作热情吓到。就拿这部《颚十郎捕物帐》为例,在创作的一年半当中从2020129日开始的大部分时间里我因为皮肤病引发一整条小腿病变发黑流水。一个人的租房生活变成恶梦:每天晚上到七、八点钟腿就肿起只能躺下睡觉。凌晨五点起床包着绷带去上班。天天花两小时穿越疫情区域,戴口罩最高达每日十小时。回家第一件事是烧晚饭(热速冻食品/开罐头),吃晚饭时又要忙着准备第二天的工作午餐。周末其实也休息不了:每周六早上六点起床,先拖着病腿去洗衣服,然后去超市买下一周的口粮(仍是速冻食品/罐头)。如果下午天晴就开始画坚持了二十五年的《E计划》。只有阴雨雪天才会敲打键盘写作。到星期日我多半已经累倒不能动弹,除了绘画大部分时间里拔掉电话线上网收集资料(包括本书的全部插图)。天晓得我是怎样咬牙坚持下来,以至少每月一卷的速度完成全书的!创作当中哭过几次,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被写出的人物故事所感动!最后再提一下“鱼头居士”这个化名的由来。Fish编名字很少一时兴起,而是有其历史根据的。民间传说德川家康很不喜欢二子结城秀康,所以早在秀康死前就决定把天下交给三儿子秀忠继承。其理由有两种说法:一是结城秀康诞生时实际上是孪生兄弟。有趣的是结城秀康的出生地恰巧不在滨松城堡里,而是在城外的富见村。据说对“畜生腹”(参注二十四)深恶痛绝的家康虽然不忍心动手杀掉亲生儿子,却还是留下兄弟当中一个而抛弃了另一人。支持这种说法的人甚至查到孪生兄弟当中的另一位名叫永见贞爱,终生都住在出生地不曾离开。以上其实也是原著里面《舍藏公方》故事的源点。而根据第二种说法,结城秀康出生时面目丑恶,长得简直和鱼类相似,所以父亲家康将他的乳名取为“于义丸”(鱼丸?)对他一直心存厌恶。虽然结城秀康长大成人后被公认是家康诸子里最能打仗的一位,到底还是没能成为家康的继承人 看来人生在世第一印象真的很重要!(二十二卷完,全书结束)陈阵(博客名Fish20211212日初稿于加拿大蒙特利尔

 

 


注一:虽然都是小老婆,古代日本武士的侧室与妾是不同的。侧室的地位比较高,死后与丈夫合葬;妾则没有名分,死后也不葬入家族墓地。

 

注二:江户时代的町奉行所(首都警察局),除了上级武士出身的各级大小官员,主要成员分为以下五等。与力:官府任命的下级武士,相当于现在的警长;同心:官府任命的下级武士,相当于普通警官;中间:武士的随从,由奉行所自行招募并发给俸禄;冈引:非武士出身的捕吏或者密探。从同心那里领取执照和赏钱,工资并不固定,属于编外的杂役。小者:又叫“目明”,是冈引的手下,因为通常是卧底眼线,大部分都出身低下。而加役则是临时招募的外加人手,不属于奉行所的固定编制。与力组长一职原著没有解释,应该是众位与力当中的头目。所谓町回同心有点像经济警察,主要负责调查管区内商人有无偷漏税等不法行为。

 

注三:十手是江户时代奉行所成员的标准武器,相当于现在的金属警棍。它的尺寸外形和忍者匕首近似,但有区别:忍者匕首开有双刃,刀柄前有两个对称的,牛角形状的格,一般是双手各持一把成对使用;十手是不开刃的棍棒,握柄之前只有单个牛角格,一般单手独个使用。十手使用得当的话是很好的武器,据说奉行所密探甚至可以用它对抗手持日本刀的歹徒。带有红色流苏的十手与捕绳同时也是奉行所官员的身份象征。

 

注四:日本的居酒屋是类似于现在酒吧间的小酒店。一般以接待坐在柜台前的客人为主,一次只能接纳十名左右的酒客。虽然也卖一些下酒小菜,但主要是靠出售酒水维生。

 

注五:这故事很长 德川忠长乳名为国千代。比起体弱又口吃的长子竹千代(后来的德川家光),父亲秀忠(德川幕府第二代将军)和母亲江与更宠爱容貌端丽有朝气的次子国千代。因此幕府内部分裂,为了下任将军之位而引发争端。在竹千代的乳母春日局亲自前往骏府向隐居的大御所家康直言之后,竹千代被确定为下任将军。国千代被秀忠赐与松平姓(庶子待遇),跟德川姓的“御三家”叔父们仍拥有将军继承权相比,完全失去继位资格。元和四年(1618年)9月,国千代受封甲斐国238千石,成为甲府藩主,随后又合并信浓国的小诸藩而增加了领地。不过还很年幼的国千代实际上仍住在江户,藩政由家臣团和代官众主持。同年109日,国千代为了讨父亲秀忠欢心,用自己猎得的鸭子制成汤作为秀忠的膳食。起初秀忠确实感到高兴,然而在听到鸭子是在竹千代所居住的西之丸护城河中所猎捕后,随即说:“江戸城是我父亲家康所修筑(原文如此),将来绝对要让给竹千代的地方。国千代竟用铁炮射击身为兄长的竹千代所居住的西之丸,这是大逆不道之事。即便没有恶意也是对于未来将军的谋逆!”结果反而激怒了秀忠,使他扔下筷子离去。元和六年(1620年)9月国千代元服(成年),正式改名为德川忠长去甲府就职。元和九年(1623年)7月,受封权中纳言(公卿)。同年117日,和母亲江与的舅父织田信长的孙子织田信良之女昌子结婚。宽永元年(1624年)7月,加封骏河国、远江国部分地区(原挂川藩领地),领地为骏、远、甲三国共55万石,成为有力大名。宽永八年(1631年)5月,由于忠长出现乱行(亲手斩杀多人,其中一人为家老重臣)被命令蛰居甲府(软禁)。这时他透过将军的亲信崇传向秀忠请求赦免但没有被接受。隔年秀忠病重之际,忠长亲自进入江户请求赦免仍然没有被接受。由于在秀忠死后私自在甲府建立供养台德院殿(秀忠谥号)的寺庙加上改易时期流传的谣言,忠长的大名地位遭到除封,领地全部被没收。1020日受到幽禁上野国高崎的处罚。宽永十年126日(163415日),忠长依据幕府的命令于高崎的大信寺切腹自尽,得年仅28岁。在细川家编写的史料中,曾把下场相似的德川家康六子松平忠辉、德川家康之孙松平忠直和忠长相提并论。在子嗣方面,流传忠长有一子松平长七郎(长赖)的说法,不过这很有可能是跟其堂兄松平忠直在流放地生的儿子永见长赖的情况相混淆的结果。因此以史料来说德川忠长没有留下儿女。另外据说忠长的面目与舅公织田信长非常相似。

 

注六:远山左卫门(1793 - 1855)是个真实的历史人物。他的原名叫远山景元,绰号“金四郎”或“远山阿金”。此公出身名门,年轻时却放荡不羁,在手臂上刺青,装成浪人四处闲逛。继承家业后去北町奉行所当官,被誉为“自大冈忠向以来最擅长审讯之人”。远山左卫门因为反对天保改革被排挤丢官。后转而出仕竞争对手南町奉行所,得到幕府老中赏识而一举成名。此人喜欢隐藏官吏身份,乔装打扮成“旅人金四郎”在各处旅笼酒店搜集情报,寻找证据。当堂对质时他经常卷起袖子露出手上刺青高呼:“你(们)没有见过这个远山樱么?”歹徒惊觉已被他事先探去机密,只好俯首认罪。为此号称“能吏中的能吏”。

 

注七:在西洋文化传入之前,日本的文化人主要分为汉学家与和学家两类。汉学家的代表是菅原道真(参本书第三卷注释),主要钻研中国传来的汉语以及诗词、哲学思想等等。和学家则着重研究本土文化。除了使用假名(日本拼音字母)创作和歌腓句之外,和学家还研究日本历史、民间传说和官职制度等事物。

 

注八:衣纹众是专门负责收藏整理主君衣服的仆役。日本贵族出门交际时衣纹众还负责服侍主人穿戴整齐。将军和大名的衣纹众大多是下级武士,如果主君的衣服出了问题(比如被老鼠咬了个洞)影响仪表,搞不好是要切腹谢罪的。

 

注九:职能类似现在的民政部但又有所不同。寺社奉行专门负责监督特权阶级僧侣是否有不轨行为。

 

注十:讼师又叫状师,是类似于现在律师的职业。因为古代日本文盲很多,一些文化人就以给打官司的人出主意、代写状纸等为业谋生。不过与现代律师相反,当时讼师的社会地位普遍不高,收入也不稳定。被贵族阶级贬称为“讼棍”。

 

注十一:古代日本虽然有糨糊生产出售,却是用来糊窗户和拉门纸的。当时日本人根本不用中国那样的信封,寄信都是不封口的。一般是把信纸空白的反面朝外连续对折,最后再上下各折一道,做成信封的样子而已。讲究一点的在信纸外面再包一张白纸作为外皮。连幕府将军下达的正式公文都是这样的。所以阿古十郎根本不用拆信,可以直接展开阅读。

 

注十二:夜回是低级武职小吏,主要负责夜间巡逻。除了吓唬窃贼,夜回的任务还包括防范火灾。其中有些夜回是被雇佣的临时工。

 

注十三:所谓源氏名据说是由最早创立幕府政体的源赖朝首创,因此而得名。原指日本贵族为宫廷侍女起的花名。引申为侍女或陪酒艺妓的化名。

 

注十四:鯱是日语汉字,读音为shyachihoko,相当于中国古代建筑上的螭吻。传说中螭是一种龙头鱼身的怪兽,因为喜欢眺望远方所以一般放在中式屋脊顶线(制高点)上作为装饰。虽然螭吻看起来和现代的避雷针有点象,但是因为没有通地面的导线所以纯属装饰。现代为了保护古建筑免遭雷击,一般就把避雷针和接地导线安装在螭吻上面。

 

注十五:天守阁又叫天主阁,是位于古代日本城堡最高层的木结构阁楼。一般天守阁是城主及其家人的住处,仅在节日庆典和举行外交活动时对外人开放。一般把攻克天守阁作为攻城战斗的结束。大型的天守阁里有许多房间。为了防备有人行刺,城主临睡前才会临时决定去哪间卧室。天守阁设有密室乃是Fish的合理想象。

 

注十六:前面写过家老是大名(诸侯)的总管,在家臣之中地位最高。幕府将军的家老被称为“老中”。大名的家老一般每家只有一位;将军的老中则有好几个人同时担当(类似议会)。其中资历最高、权力最大的一位老中被称作“老中首座”,又叫“大家老”,地位相当于宰相。

 

注十七:为了保证德川家的天下长治久安,幕府规定各地大名(诸侯)都要自费在江户城内修建名为“屋敷”的豪华府邸,由其直系至亲居住 也就是留下人质之后才能去领地走马上任。留守居是由藩主任命常驻在江户“屋敷”负责处理各类事务的家臣,主君不在江户的时候相当于府邸总管。因为还要充当驻京外交官为藩领争取利益,留守居一般都是藩主的亲信重臣。当时民间有“留守居只比藩主小两级”这一说法。

 

注十八:香具师是走街串巷做杂货生意的小贩。

 

注十九:日本佛教的云游僧人。一般身穿黑色僧衣罩白色背心外套。足登木屐或草鞋;戴馒头斗笠;手拿锡杖。

 

注二十:所谓霭舟是日本古代著名的怪谈之一。据说有人目睹亡魂驾驶着这样一艘幽灵船从大津城附近的琵琶湖面升起,陆地行舟直到比叡山(日传佛教圣地)才消失不见。

 

注二十一:这个高速度虽然夸张但并不过火。要知道现在从上海乘邮轮到大阪号称只需要三天时间 那还是远洋航行呢!

 

注二十二:风狂僧原意与不遵佛法、举止癫狂的破戒僧相同。但后来被引申为一休法师(类似中国的济公)那样做事不拘小节的高僧大德。本文这里取后一个意思。

 

注二十三:十三代幕府将军德川家定的生母是位真实的历史人物。本寿院是出家后的法号。她原名为美津、坚子、小名阿光。生父为书院警卫长迹部正贤。除了家定之外本寿院还有两个儿子,不过都夭折了。官方文献记载:阿光于文政5年(1822)出仕于西之丸大奥,翌年成为将军家继嗣德川家庆的御中腊。文政7年(1824)于西之丸大奥产下幼名政之介的未来将军家定。照顾政之介的事全部由乳母歌桥来担任。阿光在西之丸大奥以“于部屋”来称呼。阿光之子政之介成为将军家继承人后,阿光被授予次期将军生母相应的身份“老女上座”。天保8年(1837)十一代将军德川家齐把将军职位让给其子德川家庆。家庆取代家齐进入本丸后,阿光与其他侧室、老女姊小路一起到本丸大奥居住。天保9年(1838)受家庆之命与政之介一同从二之丸大奥搬出。大御所家齐逝世后阿光与政之介一同从二之丸大奥搬到西之丸大奥居住。嘉永6年(1853622日将军家庆病逝。阿光出家,法号本寿院(前任将军死后其未亡人必须出家)。家定继位成为13代将军时期,将军生母居住在本丸大奥,成为了大奥最高权力拥有者。

 

注二十四:日本自古视孪生子为不祥之物,称之为“畜生腹”即野兽才会一胎孪生多子。其中尤其以男女异性孪生为甚。当时的人认为这样的孪生子是殉情自杀的男女投胎转世而来。

 

注二十五:在古代日本乳母特别是贵族武士的乳母地位相当高。她们不是普通的奶妈女仆,而是伴随少主成长,负责保卫教导的监护人。在贵族家庭当中可以说是仅次于生母的存在。当上幕府将军的乳母更是一步登天,从此便获得了参政大权。

 

注二十六: 日语汉字“公方”是幕府将军的别称。例如幕府第五代将军德川纲吉因为禁止杀狗而被百姓戏称为“狗公方”(狗将军)。另外公方也可以指地方上的将军嫡系大名(亲藩),其地位仅次于坐镇中央的幕府将军。还可以引伸为将军直属领土等等。

 

注二十七:相对于象征武士身份、刻意剃光前额头发并留发髻的“月代头”,总发是当时非武士阶级男子的常见发型 特别是头发浓密的青年男子的最爱。说白了就是像女人那样先留一头披肩长发,再把头发梳起从头顶到脑后留一个简单清爽的马尾辫。因为总发外观和某种食材类似也被称为“茨菰头”

 

注二十八:关于早在本书第三卷就出现过的三枚快轿,这里做一点补充说明。Fish收集的资料中称所谓“三枚”是指三位轿夫轮流替换着抬轿子。不抬轿子的那位轿夫跑在轿子前头吆喝开路。窃以为上述注解应该是指跑长途生意的轿子,而且没有体现出一个“快”字。我将本卷的三枚轿子设定为前棒两人、后棒一人也就是三个人同时抬轿子,这样应该更符合快轿的定义。

 

注二十九:楯是个日本汉字,就是挡箭牌的意思。古代日本武士用硬木制成带支架的木板来抵挡弓箭掩护自己。日本古代弓箭手一般也躲在楯后面射箭。战国时期大量使用火绳枪之后楯的防护能力明显不足,基本上成了装饰摆设。后来有人发明了“竹把”。将有弹性的竹子捆成一个圆柱体。其原理为那时的枪管内壁没有用于稳定弹丸的膛线,旧式圆形弹丸发射后不断滚动,撞上“竹把”后大多会偏离直线,至少不会命中原定目标。

 

注三十:宫本武藏(1584 - 1645) 乳名弁之助,其本名为藤原玄信。惯常使用的宫本、新免则为其氏名。江户时代初期最著名的剑客:号称16岁开始与人用刀剑决斗六十次没有败绩。据说此人除了自创属于二刀流的“二天一派”刀法外,还擅长使用暗器和徒手格斗,因此还是“圆明流”忍术的始祖。1640年到去世为止,武藏继承父亲的职业研究当理流兵法,并创立“二天一流兵法”。遗著有《独行道》和《五轮书》等等。但也有人认为宫本武藏其实徒有虚名。首先他作为足轻步兵参加了1600年的关原大战,在石田三成的西军一方对抗德川家康,却毫无战绩可言。不过从此宫本武藏开始四处流浪,并作为战败武士不断面临各地武士追杀挑战,得以锻炼出一流的剑法。16141615年的大坂之役(大坂冬之阵与夏之阵)当中宫本武藏以丰臣军身份参战的故事实为野史毫无根据之误传。实际上武藏是以水野胜成的客将身份参加了德川军。他与水野胜成的嫡长子胜重(又名胜俊)在战场活跃的表现在数处历史文献中被记载。1638年武藏参加过德川幕府的岛原平叛战役(参本书第六卷注释),事后在给有马直纯的书信里写道:“我不会再被石头打到了。”应该被击中负过伤。再比如21岁上京60余次比武不败是武藏自己写的《五轮书》里的记录,有自吹自擂的嫌疑等等。总之宫本武藏既是传说中不败的一代宗师,又是历史爱好者喜欢研究的问题人物。

 

注三十一:清江贞次又名阵刀,是战国时期骑马武士上阵时使用的刀具。特点是全长三尺三寸,大小介于大号野太刀(斩马刀)和普通太刀之间,既能砍破敌人铠甲,也可以攻击敌方战马。据说清江贞次原本是真田氏的传家之宝,主君上阵时有专人为其捧刀。真田家从武田家接手重建精锐的赤备军之前就已经拥有了两百骑兵,大都以仿制清江贞次的阵刀为专门装备。此后阵刀流入民间,有些成为剑客喜爱的兵器之一。

 


注三十二:在1853年黑船来航事件(参本书第三卷注释)以后,认为日本应该和外国交往并进行改革的维新派迅速崛起。和维新派相对,国内保守的攘夷派坚持反对开国通商。这个政治流派很快就因为德川幕府被迫公开支持通商而分裂为支持幕府的“佐幕攘夷”派和反对幕府的“倒幕攘夷”派。有趣的是维新派后来也分裂为“佐幕维新”、“倒幕维新”两派。最后维新派和攘夷派都消失了,只剩下“佐幕派”(公武合体)和“倒幕派”(大政奉还)。它们的斗争一直持续到幕府统治结束。

 

注三十三:德川幕府建立后为了防止出现后继无人的局面,决定将近亲尾张德川家、纪伊德川家加上江户的将军本家合称为“御三家”。规定在将军没有男性子嗣的情况下本家可从另两家过继养子。第三代将军家光宠信自己的童年玩伴、德川家康的第十一子德川赖房,将其所属的水户德川家并入“御三家”,而将军本家则从“御三家”当中退出。由于享有通过收养成为幕府将军的特权,“御三家”的地位高贵,远在幕府老中(总管大臣)之上。本来在“御三家”里身居末位的水户家因为公然反抗第五代将军纲吉而闻名天下。这位书呆子幕府将军居然下令禁止钓鱼杀狗,连打死蚊子都要判刑。当时的水户家主是德川光圀,据说他曾微服云游全国,了解民间疾苦。作为抗议,德川光圀故意将几张狗皮以护身符的名义献给将军。碍于“御三家”的特权,昏君纲吉对此也无可奈何。因为水户家带头反抗,将军的禁令最终未被认真执行。由于德川光圀的官职是“黄门官”,从此日本百姓尊称水户家成员为“水户黄门”。水户家的男性成员普遍早逝,但一直后继有人。在日本戏剧当中水户黄门被描绘为监督幕府、为民除害的“幕府副将军”。有点类似于中国民间传说里面唐代黜陟大使或者宋朝八贤王。顺便提一下,德川幕府的末代将军庆喜就是由水户家过继成为将军养子的。幕末时期与支持维新派的将军本家长期对抗的正好就是以攘夷派首领自居的水户德川家。

 

注三十四:手锁是类似现代手铐的木枷刑具。一般被幕府判处闭门思过者需要定期佩戴。不过估计在一些场合可以摘掉 不然犯人怎么洗澡上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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