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城里弓町街边有一处中国人开设的干货店。北町奉行所的与力长官(注一)神田松五郎一身江湖艺人打扮肩扛着两升酒桶走进店来。他吃惊地看到外面明明是大晴天而干货店里竟然在漏雨。那位好像是姓黄的老板处变不惊地在室内撑起雨伞,端坐在柜台上照旧拨打算盘。以前绰号“瘦松”的松五郎经常来这里探望租住在二楼的好友颚十郎,他和黄老板也算是熟人了。彼此点头打过招呼,干货店老板苦笑着目送访客走上陡峭的楼梯。满心疑惑的瘦松上得楼来,只看见屋门敞开着,颚十郎正哼着小调在用“五右卫门风吕”(注二)洗澡。瘦松不由抱怨虽然七月份天气是很闷热,可就这样赤条条地在家洗澡会客实在是不礼貌。而且十郎在楼上洗得痛快,楼下的干货店可遭了殃 — 快要改行卖金鱼啦。阿古十郎天生就是玩笑性格,立刻反驳道:“瘦松你升了官职就摆起架子来啦!作为捕吏你看见了它自然会往刑部收藏的杀人刑具方面联想。其实这种单人沐浴的方式在南蛮(泛指西洋欧洲)非常流行。有人告诉过我,曾有位西洋学者独自在家泡澡,结果发现了浮力。所以那些南蛮洋人才能造出可以飘洋过海的船,大老远跑到日本来做生意。象在下这种聪明人应该最适合这样沐浴啦!”瘦松虽然是个死不肯服输之人,却也被他这套歪理堵得说不出话来。颚十郎扬着出众的大下巴,悠闲地爬出浴盆开始擦身穿衣。嘴里问道:“按照瘦松你的老习惯,只要是扛着酒桶前来必定有事相求。不知这次又遇到什么麻烦啦?”瘦松本来就满腹牢骚,立刻又抱怨起来。话说自从升官后松五郎去现场办案的机会就逐渐减少,大量不熟悉的案牍文书把他搞得苦不堪言。颚十郎的舅父、奉行所高官庄兵卫同情这位心腹手下,便调他去做联络官。谁知好心办坏事把瘦松给害惨啦!眼看颚十郎因为不感兴趣已经开始打瞌睡,瘦松连忙更改主题:“十郎你还记得伏地重三郎和他手下那个伏钟组么?”这下果然引起了对方的兴趣:“就是前几年那个把自己绑在风筝上去偷将军居城房顶金鯱(注三)的怪盗?”
瘦松不得不佩服了:颚十郎虽然只不过是个负责整理收藏旧档案的“例缲方”小吏,却对以往案例过目不忘,被同僚誉为“活词典”。“就是这家伙!前一阵子大批盗贼妄想联手抢劫幕府购买外国军舰的巨款,结果同时落入法网。伏地重三郎和他手下因为没有参与此事侥幸逃脱。不过听说他最近又要动手偷盗啦!”颚十郎托起下巴眯着眼问:“该不是这家伙又发出预告了吧?”在日本古往今来的盗贼里,很多人都有“怪盗”的称号。这是指他们做贼有异于常人之处。据说侠盗石川五右卫门习惯在犯罪现场留下写有汉字“五”的纸条以免连累无辜。这位伏地重三郎爱和人斗智玩大手笔,在正式动手之前会提前三天发出犯罪预告,而且特意把告示张贴在某处自己的通缉令上面!瘦松点着头掏出了一份抄件:“这次的预告又是一首狂歌(打油诗),上面说什么:今年夜待不赏月,金山无脚自己逃。”鉴于那个伏钟组组织严密人数众多,为防万一,北町奉行所的庄兵卫大人先是向奉公众(将军卫队)借兵,却被兵部以形势不稳恐生事端为由一口回绝。身为联络官的瘦松则被派去和惣商谈借调人手维持治安。所谓的惣最早出现于自由都市堺城(参十七卷),原来是指村民议会或商人行会,后来成了町人自治互助组织的称呼。因为多年来江户城不断扩张人口增加,原来的月番奉行所(警察局)已经不堪负荷。于是町人自治组织惣应运而生。其首领是町年寄,由樽屋、奈良屋、喜多村三家巨商世袭担当。其下属是众多所谓町役人:包括世袭的名主(总管);非世袭的地主、屋主以及代理(代表地主或屋主监督租户之人)。瘦松去惣那里讨救兵,要不是他曾经在御用木材商万和那里当过食客,还经常同万和之女小夜结伴外出看戏沾了些光,恐怕早就被那伙只认钱不认人的家伙轰到大门外面去了。看在万和的面子上惣总算派出一位屋主接待瘦松。他表示对于伏地重三郎的预告已经有所耳闻。那些江户城里的巨商财主谁家没有一座金山需要看守?大伙自顾不暇,哪里还能抽调人手帮官府维持治安?
瘦松碰了一鼻子灰回到奉行所,突然想起以前曾经拜托颚十郎从长屋杂役里面物色人选临时充当加役,就又带着酒跑来碰运气了。颚十郎为难地咧起嘴来:“以前那次只是维持菊人偶一条街的秩序而已,所以还不算难。现在你到底要多少人啊?”瘦松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张江户地图,沿着将军居城、西侧武士阶级聚居的山手地区和东侧地势较低、方便水运的工商业区域“下町”画了个大圈。只吓得颚十郎双手齐摇:“你这是要起兵造反不成?要包围如此大的区域,恐怕就连兵部也得从外地抽调兵力!”看到老朋友瘦松一脸失望,颚十郎只得努力安慰:“首先你的区域划分有误:将军大人的居城自有奉公众兵卒把守,你想插手都办不到;下町那边居住的大多是富商。既然惣已经拒绝帮忙,出了事情也只能算他们自己倒霉。倒是这里……”他手指着西侧武士聚集的山手地区说:“我以前干轿夫时经常出入山手地区。这里包括麴町、牛込、四谷、赤坂、麻布、本乡和小石川等地。形势复杂倒是个罪犯躲藏的好地方。”然后又指向地图东侧:“当然那还是光指陆地而言。若是走水路,品川码头附近也是鱼龙混杂,难以管理……”两人合计了一下,以这两个地区各处栅栏围起的院墙为基础,只派人把守几个险要的出入孔道外加沿栅栏外围巡逻,把北町奉行所的三百人马都算上,至少还得再增加两百人才行。和颚十郎以前是同行的伊势轿子帮可以集结上百人,其他人手可以从各地长屋杂役当中拼凑。但是品川码头一带既然是水上通道,就应该找当地的渔夫寻求协助才是。最后瘦松离开颚十郎的住处,按照好友的指点前去寻找本地渔夫行会的首领“钓船清次”(参十四卷)。颚十郎送走访客后开始收拾洗澡用具,突然自语道:“本月虽然是我们北町当班轮值,按理说向竞争对手南町奉行所借些帮手也不是不可能吧?”正巧就在这天晚上,南町奉行所的夜班组头、忍者出身的“寡言”朝太郎出发执行了一项绝密任务。这位武艺高强的忍者穿着蓝色紧身衣裤,小心地潜入位于一之桥附近的水野府邸。
本应该是无人空宅的水野府邸这天竟然聚集了很多人。其中有五位官员正在一间密室里开会。朝太郎毫无声息地爬到密室地板下面躺好窃听,成为参加会议的第六个人。说起来容易,要在根本不通风的地板下面偷听,新人一般会提前用手钻在地板上开通气孔 — 但那样容易被人发现。象“寡言”朝太郎这样受过特殊训练的正牌忍者根本不需要钻孔开洞,而是摒住呼吸躺下努力和大地融为一体。除了偶尔在和老鼠蜘蛛遭遇时躲闪一下,他真的象堆矿石那样纹丝不动。密室里的开会者分成三处端坐。会场中央跪着身躯庞大,绰号“大佛”的幕府老中(总管大臣)阿部正弘。他是位外交官,正好在此扮演主持和调停人的角色。密室两侧就好像军队对面列阵准备交锋那样分别坐着互相敌对的两组人。脑门较大、一副学者派头的土井利位是现任老中首座(注四);他身边低头沉思的中年男子则是背叛过天保改革的若年寄(仅次于老中的议政大臣)鸟居耀蔵。对面一侧那位老态龙钟却又精神抖擞的小胡子是天保改革的主持者、前任老中水野越前守。他身边上了年纪却依旧健壮的官员是其以前的政敌,反对改革的南町奉行所首席判官远山左卫门(注五)。水野忠邦环视会场心中不由感慨万千:远山景元与鸟居耀蔵都是自己在改革期间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想不到后来又都因为改革与自己反目成仇。幸好丢官去职后他趁离开江户之前与远山左卫门秘密和解,借助后者的侦察断案本领,终于得以重返江户城。在场的五人当中数土井利位官职最高,于是他决定抢先发言:“水野忠邦大人,如果我没有记错:一年前你已经被免去幕府老中职位,应该待在滨松藩闭门思过才对。现在你不经幕府召唤私自回到江户。还找远山景元做帮手私下召集老中开会,不知意欲何为?!”土井利位是兰学者(西洋学家)出身。他曾经用长达二十年的时间用西洋显微镜观察雪花结晶并著有《雪华(花)图说》一书。因此被起了个“雪花大人”的绰号。作为水野改革派的头号敌手,他讲起话来也是冷冰冰地。
被点名批评的水野越前守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老朽在朝连续辅佐家齐、家庆、家定三位将军,当然清楚私自返回该当何罪!只因奸臣当道国事危急,不得以拿身家性命冒险一搏!土井大人,除了老中首座之外,记得您还兼任大炊头一职,负责照料将军阁下的饮食起居。不过老中首座也好,大炊头也罢,都无权过问将军府邸火灾后重建一事。那是工部修理官的职责范围!”土井利位被对手击中要害,急忙掉头去看心腹手下鸟居耀蔵。本来装作低头沉思的鸟居大人把脑袋低垂得几乎贴到胸膛,完全不敢开口。远山景元在旁边插话:“那份由鸟居大人偷走交给土井大人的机密文件是一把双刃剑:一年前有人用它弹劾水野大人不顾大奥(将军后宫)的房屋被火灾破坏难以居住,以改革期间应该奉行节俭为由坚决不肯拨款维修重建。一年之后水野大人也可以用它来证明土井大人越过修理官员直接收受贿赂,将工程承包给了想乘机向幕府将军献殷情的地方大名(诸侯)!”望着对方咄咄逼人的气势以及调停人阿部正弘的满脸狐疑,政坛老手土井利位意识到大势已去。他对鸟居耀蔵骂道:“你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气呼呼地站起来拂袖而去。鸟居大人面色惨白地行礼告退,却在走廊被远山景元追上拦住。远山左卫门小声说:“总算悬崖勒马,鸟居你干得不错!这次水野大人上京复仇,你的官位是别想保住了。留下你的性命,带着天保改革期间搜刮来的金子回老家当富翁去吧!” 鸟居耀蔵诺诺连声匆忙离去。上述这场秘密会议是七月初的事。三个月之后,拼命挣扎却无力回天的“雪花大人”土井利位先是被幕府免去老中首座,然后又主动辞去老中之位,离开江户回封地刈谷藩继续研究雪花去了。鸟居耀蔵失去了官位回乡闭门思过。而幕府以需要老练之人与荷兰方面打交道为由,重新任命一度失势的水野越前守为老中。一石激起千层浪,民间纷纷传说水野忠邦进入幕府中枢后将会重启改革,大家又要过紧日子啦!谁知这位大人成天请假不上班,只顾忙着四处报仇雪恨。谣言便随之不攻自破了。
时间回到当年七月,恰逢日本三大赏月佳期之一的二十六夜待(注六)。江户城里的男女老少一齐出动,在沿海一带便于观赏的汤岛神社、芝高轮、品川、筑地等各处抢占好位子,盼着夜幕低垂,皓月升空。这其中朝向江户湾、视野开阔的品川地区更是热闹非凡。人们面对大海安放坐席凉床,每个席位之间既没有隔断也没有屏风,大家像下澡堂似地挤成一团。大伙饮着小酒弹奏三味线(注七),哇啦啦喧哗着等候月亮升起。品川码头附近的观海楼上,和往年一样,号称登高赏月的最佳位置两个月之前就被预订一空。却见两位长相奇特、武士打扮的男子坐在要价昂贵的雅座包厢里品酒聊天,准备观赏明月。两人之中长着肥长下巴、脑袋远看像葫芦,近看象夕颜花的人物正是仙波阿古十郎;面如鲁智深,皮肤黝黑长着鸡蛋光头的则是十郎好友雷律土进,简称土之助。这俩位一个是文职小吏,一个是豪门轿夫,平时邋遢惯了,现在却都难得地身穿干净整齐的武士服,腰佩刀具正襟危坐。原来两个月前土之助回九州老家探亲的路上遇到长州藩正在招募新军(注八),一腔热血上涌忍不住就报了名。半个月后接到考试通知。土之助特地向主人前田家请假赶去长州面试。结果现在收到通知被正式录取加入长州藩力士队。于是一介轿夫土之助恢复了武士身份,来向在江户结识的多年好友颚十郎道别。上次和抬轿子搭档土之助意外散伙,害得颚十郎差点风瘫(见第十卷),这次阿古十郎却由衷地为好友入伍得到好前程而高兴。他决定在二十六夜待这天为土之助饯行。为了郑重其事,颚十郎特地向舅舅借了合身的新衣服,还央求幕府官员胜海舟临时出让了两个月前在观海楼租下的赏月包厢。这时夜色尚早月亮还没有露面,两人早已经把酒席上的菜肴一扫而空。他们一时兴起干脆把身上剩下的钱全都付出来买了酒,推杯换盏地边喝边聊。两人都清楚临别苦闷,专挑过去合伙当轿夫的快乐时光当话题。说起来以前他们当轿夫也是半路出家完全没有受过训练,除了几次例外生意一直相当糟糕。
记得生意最好的一次恰巧也是个二十六夜待。那天还没到傍晚,两人抬着空轿子走到赤羽桥就遇上了第一票生意。客人乃是将军家的直属武士,说急着赶去品川的观海楼赴宴。等他俩送走武士才回到赤羽桥,又来了一位财主愿意出一分银子去八之山……到了晚上,两人再去品川等候赏月归来的游人。那天夜里来客接连不断,去的又都是麻布、铁炮洲之类偏僻所在。合算起来这日两人破天荒地连续抬了十一名客人,终于累得不能动弹。不等月亮落下就吹熄灯笼抬着空轿子落荒而逃了。颚十郎回忆他们抬轿生涯最远的一趟是抬着瘦松去府中参加暗夜祭(参第四卷)。土之助则认为去上野国伊势崎藩阿波村侦查闹鬼离屋(参第六卷)时他们也扛着空轿子,那才算出门远行呢!两人说起过去联手破案冒险做生意的时光,想起临别在即不由得难舍难分。心里都觉得与其痛苦分离,还不如把对方灌醉然后一走了之。可惜他们的酒量都不怎样。等月亮终于升上夜空,这两位好友已经醉得走路歪斜,互相搀扶着离开观海楼踏上归途。下得楼来只见满地狼藉,活像海边才打过仗一样。原来今天很多人从中午就开始跑来抢占位置。破戒喝酒(注九)歌舞狂欢,结果没等到月亮升起就都醉倒在地不省人事啦。两人借着月光走了没多远,土之助突然打了个哆嗦,嘴里嚷着:“我还是不去长州藩当兵啦!那个毛利家和德川幕府不和路人皆知。而颚十郎你是江户奉行所小吏,舅舅又是幕府高官,万一哪天咱们俩在战场上遭遇厮杀起来可怎么办?”阿古十郎感动得眼含热泪鼻子发酸:“放心吧!真要是有那么一天啊,咱哥俩就拿出往日当轿夫的本事,同时脱队集体逃亡呗!”两人结伴才走到札之辻(辻是十字路口的意思),黑暗中突然跳出另外两个人来。这二位身穿蓝色棉长裤,手提六尺棒和提灯,嘴里大吼着:“干什么的?去哪里啊?”颚十郎只得表明奉行所官吏身份才通过了这一关。等两人来到四国町二丁目街角,又出现类似的两人组,提起完全一样的问题。土之助被惹火了,差一点和对方打起来。
闲话少说,接下来在芝园桥、御成门、田村町、马场前、日比谷各处,几乎每个路口都会被拦截询问。颚十郎吓得酒都醒了:“这样下去恐怕走到佐久间町天都亮喽!今日可是二十六夜待啊,满街都是赏月夜归之人。竟然如此严加盘查,一定是发生大事件啦!”土之助怒气勃勃地说:“等下一个人再拦住咱们,在下就上去赏他一拳,然后我们就以轿夫的脚力逃跑如何?”颚十郎不由点头叫好。到了数寄屋桥那里,一位黑衣人手拿提灯迎面走来,嘴里问道:“干什么的?”土之助不等他问完,啐了一口挥拳就打,嘴里大叫:“烦死人啦!我还想问你呢!”那人急忙退后躲闪。头脸没被打着,但心窝还是挨了一下,仰面跌倒在地。土之助拉着颚十郎正要逃跑,阿古十郎连忙拦住:“不好!这家伙的声音好像有点耳熟啊!快点把他扶起来!”两人合力将被打者扶起,借着提灯的光亮一看:此人竟是南町奉行所的“冷面判官”藤波右卫门!那位著名捕头冷不防吃了一拳,张着嘴巴一脸呆滞,人已经被打晕了。土之助见是颚十郎经常念叨的厉害竞争对手,吓得酒也醒了。两人揉肩捶背总算把藤波组长给弄醒了。右卫门醒来头一句话竟是被土之助挥拳打断的问题:“去哪里啊?”接下来藤波眼尖认出颚十郎不由埋怨:“发生了紧急事件!我们南町的人马出手帮你们的忙,干嘛动手打人啊?”颚十郎少不了又是一通道歉解释。毕竟是同行相助,藤波右卫门掸了一下尘土,立刻介绍起案情来。自从怪盗伏地重三郎发出“今年夜待不赏月,金山无脚自己逃。”的犯罪预告,南北两町奉行所都憋足了劲要在二十六夜待这晚和伏钟组一较高下。谁知各处明明都加强了戒备,还是被这个聪明的盗窃高手偷走了一座金山!这笔被偷的巨款并不是富商的财产,而是一笔紧急追加的军费。说起来也是活该要出事。按照幕府制度,唐津、佐贺、福冈这个几个藩轮流负责通商港口长崎的警备安全。军费不足之处先由各藩领自行解决,事后上报幕府获取赔偿和赏赐。这已成为两百年来通行的惯例。
最近江户附近外国舰船来往频繁。为了提防万一,幕府就援引长崎的先例临时命令会津、川越、庄内等各藩轮流派兵在江户湾警备巡逻。话说出羽国庄内藩主酒井忠宝受命赶到江户参加警备,为此紧急从封地鹤冈城调动了七万六千两的军费。运送小判金币的驮马队上月二十二日出发,于四天前到达左卫门桥的酒井府邸。这些金子被分装进七十六只千两钱箱收入土藏(注十)之中。谁知事先走漏了消息,那怪盗伏地重三郎便盯上了这笔钱。要说此人还真有一手:得知金币运输队已经出发后重三郎立刻买下酒井府邸南面的一家金鱼店。这家店换了东主之后只卖价格昂贵的丹凤、龙吐珠一类名贵金鱼。平时看的人多买的人少,几乎没有生意。伏钟组花了一个月时间在金鱼店下面挖了一条直通酒井家土藏的地道。照理说如果小偷直接在地道里挖墙打洞,地面上布置的二三十名守卫听到动静会有所察觉。重三郎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把地道用木板加固后和神田川(河名)打通,利用河水逐步悄无声息地腐蚀溶化土藏的墙壁。其中一面土墙被水浸泡得起酥发软,等到贼人动手那天用木锤一敲就坍塌了。七月二十六日那天正好是酒井忠宝大人的生日。伏钟组认为这天府邸防备松懈,决定将其选为动手的日子。就在江户城里人集体出动忙着赏月的时候,酒井府邸为了庆祝主人翁生日也忙得不亦乐乎。那些负责守夜的护卫虽然不能登堂入室参加宴会,却也每人领到了一份犒劳酒食,就聚集在值班休息室里尽情吃喝起来。结果被伏地重三郎及其同伙轻易敲开土墙,把七十六个千两钱箱偷了个精光!事情到这里只能说伏钟组干得漂亮。不过那酒井忠宝也并非等闲之辈:他特地在土藏门上安装了窥视孔,命令守卫每隔半刻时(一小时)打开查看一次。结果护卫很快就发现土藏失窃,怪叫着发出了警报。这下形势变得对官府有利:案情暴露太早,窃贼要带着七十六个大钱箱逃跑,必然很难掩藏形迹。接到警报后轮班的北町奉行所急忙派出以瘦松为首的将近三百人把出事地点四周封锁起来仔细搜索。
就连不当班的竞争对手南町奉行所也得到命令全力支援。藤波右卫门判断既然重三郎能想到引水破坏土藏这一招,伏钟组撤退时很可能也是选择水路!要一次运输这么多金子必须动用从房州(上总国的简称)上京的运石船。这种船能载重但吃水也深。朝上游走只能开到御茶水河道为止,那样距离太短等于是死路一条。于是藤波组联合庄内藩守卫开始向左卫门桥下游展开搜索。藤波右卫门亲自登上一艘巡逻艇顺流而行。等追到北新堀河岸果然发现了一艘可疑的运石船。一般来说从上游来卸完货的商船为避免放空舱都要拉上茶叶之类的土产才踏上回程。不过运石船是公差不在此例。更何况早已过了应该卸下石头的船闸码头,它就这样载着石头一路顺流往下游开实在是反常。藤波组百余名捕吏认准了目标立刻集合起来包围了那艘船。经过短暂交手很快拘捕了船上的十五名假水手。其中包括人称“伏钟组三霸”的镊子阿音、骏河阿为以及阿弥陀六藏。说起来伏钟组也真是厉害:船上那些石块全是空心的假货。它们都是用丝瓜、竹片搭架子,再用糨糊包上拉门纸做成的。也就是舞台上称为“张子”的布景道具。而那七十六个钱箱全都藏在假石头里面!从钱箱全部被打湿并且缠着渔网来看,这些盗贼用网把钱箱一个接一个从灌满水的地道里面拉着“钓”到船上。这作案手段着实高明。颚十郎的酒还没全醒,迷糊着发问:“恭喜您又立大功了!既然金子追回来了,歹徒也被抓获,藤波大人您又连夜带人到处把关盘问路人干什么?”藤波右卫门以为他是在有意讥讽,哼了一声才做出解释。原来在现场紧急审讯了几个喽罗之后,藤波发现一条大鱼竟然漏网逃脱。那伏钟组的首领伏地重三郎非常机警,一击得手后他跟着假运石船只走了一小段路程。早早就在茅场町匆匆下船了。藤波组把俘虏和金子交给庄内藩守卫,立刻开始沿着茅场町河岸展开大搜捕。经过紧张的调查,打探到重三郎从茅场町上岸后去了八丁堀,再从那里搭乘摆渡竹筏去了滨松町河岸边的土佐原屋棉布店。
藤波组一路跟踪追击冲进棉布店,结果只抓到五、六个小喽罗。那狡猾的伏地重三郎和几名心腹手下从店铺二楼窗户放下软梯逃了!这下右卫门着急发了狠:反正从滨松町到田町那一带全是护城河与桥梁,只有芝浦的海岸可以暂时躲藏。奉行所封住各处关卡,把贼人逼入芝浦方向就能够一网打尽。为此不仅奉行所的捕吏、加役,他连町火消(注十一)的人员都临时征集起来撒开大网努力盘查。要说重三郎还真是一条好汉,为了掩护伙伴们四散奔逃,危急时刻他特地暴露自己,口中大喊:“在下就是那偷走南蛮波子的伏地重三郎哟!”将追兵吸引到自己这边来。再接下来就出了问题。虽然有人目击重三郎穿越草原进入芝浦,但藤波右卫门带队一直追到海边,竟然还是跟丢了!没有迹象显示此人搭乘小船出海,大伙只能猜测他是跳海逃跑了。因为有情报称重三郎根本不会游泳,所以这样的话他应该跑不远才对。于是藤波右卫门又拉起四五百人的队伍,在芝浦、品川、两国(注十二)一带散开把住路口逐个盘查行人。就这样折腾到深夜,藤波组长认为怪盗重三郎到底还是从自己手心里溜掉了。他前往数寄屋桥府邸拜见顶头上司吟味方(注十三)池田甲斐守,报告了案情与目前的战果。心高气傲的右卫门谢绝了留下喝酒庆功赏月的邀请,手拿提灯走出上司住处。见迎面走来两个可疑人物,忍不住又上去盘查。结果却被土之助劈胸一拳打倒。土之助以前也曾帮藤波右卫门破案(参十五卷),今天酒后完全不认得了,惭愧得直挠秃头连声道歉;颚十郎则由衷称赞起来:“怪不得我看今天盘查行人的都是些生面孔,原来那都是町火消的成员!藤波君到底是老牌的捕吏,想得就是周到。我和瘦松事先筹划时只想到调动下人杂役联系渔夫行会,却把这支人马给忘掉啦!”是人都喜欢听奉承话,藤波右卫门的口气不由缓和下来:“好啦。我天亮后还要写报告,先回去休息一下。对了,你们北町的那位瘦松大人还在到处搜捕,拜托你们带个话给他:主犯重三郎业已潜逃,叫他早些收队别再瞎折腾啦!”
颚十郎苦笑着答应了 — 那位绰号瘦松的神田松五郎天生就是宁死不服输的性格,当然不会听从竞争对手的劝告。天亮后南町奉行所、庄内藩以及町火消陆续解围撤退,北町的人马还在瘦松指挥下继续坚守各个关卡。偏偏七月二十七日这天不知出了什么事情,从中午开始两国一带街巷里挤满了人,象去参加庙会一样热闹。瘦松带队搜索盘查忙得不亦乐乎,拖到深夜他终于累得快要散架了。松五郎挣扎着回到北町奉行所,想找人代替自己守夜,稍微休息一下再说。到了地方却看见有一群人乱哄哄地挤在奉行所门口嚷着要报案。大部分人都派出去搜捕伏地重三郎了,衙门里只剩下缮写役暮尾安次郎等几个文职小吏顶班,遇见这阵势根本无法应付。瘦松见状有些生气了:“半夜三更不睡觉跑来报什么案?出了多大事情不能等到天亮再说?”那些人身穿各式各样的服装,倒像是某个剧团的演员。一开始他们七嘴八舌地根本说不清。见瘦松这位主管官员出面,就推选了其中一人当代表站出来解释。来者自称是两国高物屋(注十四)负责道具的头目勘八,他报告说不知何方神圣将东主深草六兵卫二十六夜待那天刚从仙台运到江户,才展出了一天的活鲸鱼给偷走了!记录人暮尾安次郎握住笔不敢写了:这种事怎么可能发生啊?瘦松累得有些头脑发昏。等他搞明白报案被窃的不是养在水池里观赏的金鱼,而是来自汪洋大海,连五个人都合抱不过来的大黑鲸鱼,不由目瞪口呆地愣住。就好像吃东西太急卡住了喉咙似的。过了片刻,瘦松冷笑着问:“你们这些戏班子里的杂役二十六夜待那晚喝得烂醉,隔了一整天还没有清醒啊!我问你小子,可记得今天早上有没有洗过脸?知道月番奉行所不是酒后游玩的去处么?!” 勘八急得都快哭了:“奉行所大爷啊!我等身上确实有酒气。可那酒早就吓醒啦!就是因为头一次展出活鲸鱼大获成功,夜里散场后东家才摆酒庆功。当时确实喝了不少,等到与太那小子下楼上厕所又跑回来大叫:‘鲸鱼不见啦!’,大伙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
“那小子指天划地赌咒发誓,大家才跟着他下楼去看。妈呀!那鲸鱼竟然真的没啦!我等不约而同地惊叫起来,腿都吓软了好半天动弹不得。” ……那伙人当中还有一位是会计,他扯着破锣嗓子上前帮腔。话说当时幕府法度森严,偷窃超过二十两金币就可判处问斩。按会计的估算光是买下这鲸鱼就花了东家五百两黄金,到现在还没回本就不见了,大家岂不是要跟着失业破产?!所以没等天亮这群人就急忙找上门报案来啦。一听说这鲸鱼竟然价值五百两,瘦松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 这可算是重大案件了。他只好不顾疲劳咬牙跟着这群报案的从广小路直奔除垢场,去两国高物屋勘查现场。此时天色微明,已经有好事的江户居民跑来围观。堵在高物屋门前议论纷纷。瘦松在这伙看热闹的人群里发现两个熟面孔 — 不是颚十郎和土之助又是谁?土之助手拿展出鲸鱼的节目单跺脚叹息。本来二十六夜待那天颚十郎特地在观海楼请客喝酒饯行,令他十分感动。昨日土之助向轿夫同行辞行的时候偶然听说两国有活鲸鱼展览,搞得江户全城为之疯狂。据说头三天的门票是特价:成人一百文铜钱;小童五十文。土之助觉得这个价格连自己也负担得起,不如推迟出发一天,请颚十郎去两国观看鲸鱼作为回礼。土之助说干就干,他先跑到弓町去邀请颚十郎,谁知这家伙竟不在家。土之助转念一想:如今的高物师有不少是骗子,万一是用假鲸鱼或者死鲸鱼糊弄人,那自己岂不是又要闹笑话?便把邀请回礼的意思写了封信贴在门上。信里也没提鲸鱼展览,只约颚十郎明日清早在他住处等候见面。土之助决定自己先跑到两国高物屋去参观一下。说起来七月二十七日那天两国的景象真是壮观。明明还只是开展的头一天,消息灵通爱凑热闹的江户人再次男女老少一齐出动,把两国一带挤得水泄不通。那阵势就好像昨日二十六夜待的重演。土之助身高虽然不到六尺,却也有五尺八九寸,在当时的日本已经不是很矮了。可他进入除垢场附近便被人群包围完全失去了方向,只得跟着人流慢慢向前蠕动。
花了将近一顿饭的功夫才终于到达高物屋门口。本来门脸宽三间(约合5.4米)、有三层楼的高物屋是为了展览长颈鹿那样的巨兽而专门搭建的,可是这次的展品实在太大了,不得不又在楼前搭出边长超过二十米的巨型芦棚。土之助好不容易找到售票入场的地方。仗着自己身强力壮又长着鲁智深的模样,硬是挤过去掏一百文付了参观费。等到了中午预定时间,高物屋和巨型芦棚里面都已经挤满了人。一开始观众们还互相招呼聊天打发时间,到后来就气闷得连转动眼珠都觉得困难。为了方便透气土之助奋力挤到芦棚三个侧面观众席的边沿,紧靠着芦棚和高物屋木墙连接的一面。在芦棚中央是放展品的舞台,呈长方型一直延伸到高物屋一楼大堂的临时后台(那里是原来的展台)。面对观众席的周围拉上了一圈幕布,上面用黑白相间的颜色画着海浪波涛和鲸鱼戏水的图案。控制幕布的机关设在高物屋楼上,那里的第二层有一排窗户方便观察指挥。高物屋最顶层的望楼上已经请来了町火消(参注十一)成员和医生。一旦地面上出现有人受伤跌倒之类的事故,就放下巨型吊篮,把人拉上去进行紧急处理。土之助挤得满头大汗,心里盘算就是请颚十郎过来见识一下这人山人海的热闹景象也已经值回票价了。就在观众等得不耐烦开始喝倒彩的时候,从后台传来了波涛声。土之助离后台比较近,还能听出那是用小豆放在竹筒里摇摆晃动做出的效果。远处的观众只听见一片水声,甚至有了晕船想吐的幻觉。随着一阵模仿捕鲸船上法螺吹响的声音。那弧形的大幕布徐徐拉开。堆满白色沙砾的舞台上躺着货真价实的鲸鱼!光是看见那乌黑发亮小山一般的身躯观众们就激动得哇哇大叫起来。那真是喊声如雷,几乎掀掉高物屋的楼顶。一位身材娇小,面目标致的女解说手持巨型道具折扇,从后台一路跑来。直接爬上了湿漉漉的鲸鱼头顶。她晃动梳着裂桃髻(注十五)的小脑袋,就骑在鲸鱼的大脑袋上表演。此人身材虽小,却声音清脆洪亮,不用扩音话筒就直接开始讲解。
“咱们江户可是全日本四十五洲里头顶第一的要地。幕府将军大人富有四海,这城里的新奇异宝多得不可胜数!不过这次我家两国高物屋为各位展示活生生的大黑鲸,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哟!路过的不买票进来瞧一瞧,可是要后悔蒙羞的!亲眼看过之后,那可就是一生的财富。可以通过口头代代相传,沿及后世子孙!有请各位观众仔细看好:这条鲸鱼从头到尾长六间半又一尺二寸(约十五米),腰围二十六尺六寸,五个人无法合抱。重达一千五百贯。也就是相当于三口天王寺吊钟的份量。接下来各位请听小女诉说这鲸鱼的来历。本月二十二日,出羽国仙台藩的船老大茂松和往常一样大清早就下海捕鱼。顶风破浪忙了一整天却一无所获。他自认晦气地散下最后一网,却抓住了了不得的东西 — 一尾出生不久的幼鲸!渔夫们把小鲸鱼拉上船甲板,高兴得跳舞歌唱起来。就在返航的时候发生了奇事。有一条小山般粗壮的母鲸哀鸣着喷吐水柱,拼命尾随着渔船向岸边靠拢。看那架势是希望能夺回自己的幼仔。茂松虽然觉得于心不忍,但他的船已经连续三天没有收获,月底还要向船东缴纳租金。这条难得抓获的小鲸鱼实在无法放生。按理说捕鱼船驶近陆地后大鲸鱼都会自行调头离开。偏偏这条母鲸鱼象疯了一般紧追不放,结果搁浅在金华山附近的浅滩上。也就等于茂松以小鲸鱼为诱饵,活捉了罕见的大黑鲸……”话说高物师深草六兵卫是土生土长的江户居民。他从小就立志要开高物屋(参注十四),一双草鞋几乎踏遍日本全国各地。经过不断努力,安政二年(1855)六兵卫如愿以偿开始营业。两国高物屋第一次展出的乃是从长崎进口的非洲巨蟒。为了造成轰动效果,当时他还进口了一只大豪猪。本以为巨蟒力大无穷,豪猪浑身是刺。它们同台表演谁也奈何不了对方。谁知那条平时很驯良的巨蛇见到豪猪野性大发,扑上去将其一口吞下。豪猪在蛇胃里张开利刺,双方拚了个同归于尽!大蟒完蛋之前垂死挣扎,几乎把高物屋整个拆毁。观众们吓得哭爹叫娘,狼狈逃窜。
此后这位高物商人就有了“吓哭观众的六兵卫”这个浑名。深草六兵卫毫不气馁,次年夏天又去搞来骆驼和长颈鹿……这次六兵卫得到仙台有人捕获鲸鱼母子的消息是在七月二十四日。他立刻取消了到长崎洽谈进口狮子、大象的计划,雇快船直奔仙台而去。幸好茂松觉得如果将鲸鱼母子分开卖掉实在过于残忍必遭报应,所以其他买家都因为要同时买两条鲸鱼价格过高而踌躇不前。确认鲸鱼母子都好好活着后,深草六兵卫把心一横,砸下五百两巨款将这对活宝买下。然后是在当地雇佣两艘大船将母鲸鱼夹在中间,把小鲸鱼用巨网拖在后面,取海路赶回江户。鲸鱼母子恰好在二十六夜待当晚抵达江户湾。六兵卫把小鲸鱼留下,大鲸鱼则在芝浦海岸登陆。水手们借鉴运送巨石的方法,赶着牛马合力用拖网绳索将母鲸通过一路安放滚木的“棒道”拉到两国去……幸好目的地距离海边不远,花了半个晚上就到了。接下来是准备舞台芦棚,紧急印发节目传单……除了场地道具是出发前就拟好了方案,其他的解说员、伴奏、歌舞演员之类都是这两天临时招募的。真可谓是罕见的大手笔。活鲸鱼展览的表演部分虽是临时想出来的,却也别开生面。等把故事讲完,女解说员故意用大折扇轻敲鲸鱼头顶,嘴里喊着:“鲸鱼哇!”那鲸鱼竟然“哎哟”地含糊答应了一声。这时几位穿着黑天鹅绒上衣配白裤子的歌舞演员从后台奔上舞台,等解说员离开伴奏响起,便唱着:“围上白与黑,鲸鱼腰带扎得紧。”的《鲸鱼小调》跳起舞来。最后的压轴大戏是节目传单上注明的“鲸鱼喷水”。只见高物屋二楼的窗户一齐打开,事先从江户湾运来的海水成桶不断浇下,不少观众躲避不及被淋成了落汤鸡。说来神奇,躺在沙地上奄奄一息的黑鲸突然喷出水来,就好像在芦棚里下了一场急雨。这水柱远没有画上描绘的那么高大清楚,还带着一股腥气,但除非是活鲸鱼绝对搞不出来。虽说节目传单上还有大鲸鱼给小鲸鱼喂奶之类内容完全没有表演,但不用出海在城里花一百文看到了活生生的鲸鱼,观众们无不满意而归。
由于场地名额都有限,没有能入场的围观百姓急得大吵大闹。没办法只得临时追加演出……总之这场活鲸展览大受欢迎。本来头一天只打算试演首场,结果连演了三场,直到演员们都筋疲力尽方才罢休!土之助满身海水湿淋淋地离开两国高物屋,口中兴奋地念叨着:“身为武士理应开拓视野!”打定主意要再和颚十郎一起来看活鲸展览。谁想到等次日清晨他拉着颚十郎赶到,那条大鲸鱼却已经失踪了!瘦松硬挺着听完土之助的回忆,知道真的有价值五百两的活鲸鱼被上千人看到,心里一急竟翻着白眼瘫倒下来。颚十郎与土之助连忙上前搀扶,向报案人问明情况后决定帮可怜的松五郎把这案子破了。颚十郎努力模仿舅舅庄兵卫,架子摆得十足,把别人指挥得团团转。他先下令将瘦松带到后台休息,然后让众人在前面带路去看现场。进入芦棚,观众席上自然空空如野,但铺满白沙的舞台上却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位表情阴晴不定的瘦高个正是高物师深草六兵卫。他身边跟着一个满脸担忧的小个子演员。勘八向颚十郎介绍说那位乃是歌舞表演的首席伴奏若太夫(注十六),艺名就叫三太夫。估计这位若太夫担心东家血本无归会想不开自寻短见,没有跟着众人去报案,而是留下来陪伴六兵卫。颚十郎请他们过来,大家都去高物屋二楼的休息室。经过一番询问整理,那两国鲸鱼失踪的经过基本如下:七月二十七日深夜子时(夜十一点至凌晨一点),忙了一天的高物屋鲸鱼展相关人员在散场略为休息之后,忍不住兴奋在二楼休息室搞起了庆功酒宴。为了犒劳大家,东主六兵卫向附近的知名餐馆预订了丰盛的外卖菜肴。餐点从名贵的对虾到极难处理的河豚刺身(生鱼片)一应俱全,好酒更是敞开供应。大部分演职员们象别人二十六夜待时那样都喝得醉醺醺的。他们先拿出各种乐器吹拉弹唱,歌舞狂欢。接着连波涛声也加入进来,反正闹得一塌糊涂。半刻时(一小时)之后陆续有人醉倒在地,更多的人则下楼去上厕所然后返回继续吃喝。各种乐器和道具胡乱丢了一地,至今还留在原处。
那位首席伴奏若太夫因为有肝病不能喝酒,一直保持清醒呆在二楼。按照他的回忆,最早下楼方便的是道具头目勘八。最后一位则是发现鲸鱼失踪的木户番(注十七)与太。结合众人的证词,最早下楼的勘八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出于职责他还借着月光察看固定鲸鱼的巨网和埋桩,然后才去厕所。在与太之前下楼的是三味线伴奏(参注七)阿秀。她喝多了还没到厕所就在舞台边上呕吐起来。阿秀恍惚中往舞台上看了一眼,记得鲸鱼那时还在。等到与太下楼,他酒量不错并不着急。悠闲地哼着小调随意向舞台上一看 — 那么庞大的鲸鱼竟然没了!开始他真的不敢相信,手脚并用爬上舞台,确信没有在做梦后连声怪叫着,连滚带爬地向二楼奔去……问题是阿秀和与太两人上厕所的时间只隔着十几分钟,这期间真不知道要用何等妖术才能把那庞大的鲸鱼给变没了!更糟糕的是二楼休息室明明位于舞台上方,随便是谁都可以居高临下地看清舞台上的动静。可这伙人都忙着吃喝庆祝,竟无人想起从窗户去眺望舞台。作为受害人深草六兵卫只是默默倾听,不肯发言。土之助直挠光头:“在下只听说过龙可以白日飞升奔腾万里,却没听说过鲸鱼这东西也可以飞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颚十郎把双手笼入袖中沉思片刻,立刻起身示意众人随他下楼。这群人跟着颚十郎来到舞台边上,那在后台休息的瘦松也拄着拐杖也跑来凑热闹。颚十郎手扶刀柄指着舞台说:“鲸鱼飞升自然是不可能之事。虽然目前还不清楚整个案件的来龙去脉,在下已经参悟犯人盗窃鲸鱼的真正手法。那条巨大的鲸鱼已经死亡,而且是被至少十人用刀具分割成数十块把尸体残骸给运走啦!大家只顾检查固定鲸鱼的巨网埋柱,却忽略了舞台本身。沙砾可以吸水。犯人事后虽然用水冲洗过舞台,把沙堆挖开一定还可以发现残留的血迹!”几个杂役跑去挖掘沙地,果然发现了血迹。瘦松不由问道:“干吗要跑来把鲸鱼杀掉,还把尸体切块带走呢?”颚十郎打趣地说:“主谋要是我和土之助,当然是为了饱餐鲸鱼肉啦!”
瘦松急了:“开什么玩笑!我听说那鲸鱼是在十几分钟内就‘唰’地不见了,切割鲸鱼怎么也需要更多时间啊!”颚十郎笑着指向头顶:“勘八下楼时犯人还没有动手,所以他看见的是真鲸鱼。后续的几个人下楼时犯人已经放下了舞台周围的幕布开始屠宰分割鲸鱼。特别是阿秀酒醉中匆匆一瞥,误将幕布上画的鲸鱼当成真的啦!有请后台人员将幕布重新放下。如果我没有猜错,那上面应该也溅有血迹!”一切果然如颚十郎预料的那样。土之助佩服地大叫:“真厉害啊!可谓是火眼金睛明察秋毫!”颚十郎对瘦松说:“老朋友你连日操劳,就留在高物屋这里休息。最迟今晚此案就可以了结啦!”瘦松忙问:“那么犯人呢?”“运气好的话可以一网打尽,至少可以把主谋要犯抓来见你交差!”接下来土之助跟着颚十郎,拿出轿夫的脚力从两国向品川码头方向狂奔,他心里既为再次和老搭档合伙破案而兴奋,也为这可能是今生最后一次而悲哀。颚十郎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等到了地方,他很高兴地发现两国二丁目那里的警戒岗哨仍然有人把守。数十名穿着统一的伊势轿子帮兄弟在副帮主阿政指挥下仍旧在盘查过往行人。阿政告诉颚十郎,因为帮主寅吉是乡下上京之人,对于盘查路人这项工作简直喜欢得上了瘾:不管来者是武士还是商人,都得放下架子势利眼乖乖回答乡下轿夫的问题才能通过!阿政几次劝说早些收队休息,却被寅吉以瘦松老大还没有下令为由拒绝了。颚十郎忍不住称赞起寅吉来:“幸亏没有撤掉关卡,这下抓犯人可容易多啦!”土之助仍旧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那偷鲸鱼的犯人到底是谁啊?”恰好此时从半月町方向跑来两个人,他们边跑边打斗着,其中一位连声高喊:“站住!不许跑!”颚十郎认出叫喊者乃是瘦松手下的中间侍从“猴子”十吉,便带着土之助、阿政等人上前帮忙。大伙与十吉合力将他一路追逐的另一个人包围擒获。“猴子”十吉报告这名被捕的犯人名叫乾儿,绰号“忠犬”。此人从小被怪盗伏地重三郎收养,是其心腹侍从。
“忠犬”乾儿正是前日漏网的伏钟组成员之一。颚十郎打趣道:“难怪人说猴子和狗不能放在一起养。果然见面就要打架!既然狗已经在这里了,那么主人家也应该不远啦!”土之助见颚十郎一脸喜色,忍不住问此人和鲸鱼被盗有何关联?颚十郎不由抱怨:“土之助你并不笨啊!不仅文武双全对关西地方各种兵刃暗器了如指掌,还认得日本各地的毒蛇。关于这次偷盗鲸鱼事件,我询问案情时你始终跟在身边,咱们得到的线索一样多,怎么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啊?”土之助羞红了脸只顾挠头。颚十郎转脸盯住被捆成粽子的“忠犬”乾儿:“我知道就算对你动刑也问不出口供,倒不如由我替你说了吧!二十六夜待那晚藤波右卫门带队一路跟踪你家老大重三郎到芝浦附近就失去了目标。我猜那时重三郎正考虑是否要跳海逃命,苦于不会游泳举棋不定。这时他发现有一条大鲸鱼搁浅在沙滩上,便决定躲入它口中暂避。谁知这条鲸鱼正是高物师深草六兵卫从仙台买回来展出的活物。六兵卫和他雇佣的水手只是暂时离开休息了片刻,很快就回来将鲸鱼推上滚木棒道,由牛马拉扯巨网向两国慢慢移去。乾儿你因为会游泳当时已经跳入海中,目睹了整个事件过程。可惜这只是日本武士常说的‘弥缝之计’(暂时解决问题的办法):一路上重三郎都不急于逃跑 — 他以为只要耐心等到鲸鱼被宰杀切割就可以脱身。谁知道这条活鲸鱼是用来放在舞台上供人参观的。想来他在两国高物屋被成千人围观完全无法脱身,神情一定相当绝望吧?当时乾儿你混在观众之中,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自家老大救出来……”土之助不由惊叫起来:“这未免也太夸张了吧?你是说那个伏地重三郎在活鲸鱼口中躲藏了一整天?那人不是早就被闷死啦?”颚十郎道:“这倒不能怪你,连藤波右卫门都不曾想到这招呢。要是普通人当真是会闷死的,但是怪盗重三郎却是一个特例。我听说伏钟组的名称是有来历的。当年这伙盗贼因为首领之位出现空缺几乎爆发流血内讧。后来在江湖宿老前辈指点下举行了一场比试。”
“当时的题目是模仿名剧《战道寺》里面《入钟》那一幕。在某个月光明亮的夜晚把天王寺的大吊钟放到地面。参赛者轮流努力缩小身躯藏进钟里再把吊钟竖立在起来。谁在钟里呆得时间最长谁就是新的首领。听起来容易做起来可难。举例来说,阿弥陀六藏身材魁伟如同相扑选手,好不容易挤进吊钟;却因为生性惧怕黑暗,在钟内只呆了不到五分钟就认输弃权了。伏地重三郎入钟前请求带上一个茶碗。结果他竟然在大钟里忍耐躲藏了整整两刻时(四小时)!为不提前弃权他还把尿撒到茶碗里。于是重三郎在五位候选人当中脱颖而出,这个组织也为此改名为伏钟组。有如此耐力的人藏在比吊钟更宽敞的鲸鱼口中一整天应该不成问题。”这下不仅土之助一脸钦佩,连在现场旁观过那场比赛的“忠犬”乾儿也不免为之动容。颚十郎接着推断:“虽然乾儿你想救出老大,可当时伏钟组已被重创人手不足。于是便去找‘钓船清次’帮忙……”“忠犬”乾儿听了先是点头,又急忙摇头。颚十郎向土之助大概介绍了“钓船清次”的故事(参十四卷)然后分析:“钓船清次”看在江湖道义的份上派出十几名渔夫和乾儿趁夜赶去两国高物屋救人。本来只要揭开用埋桩固定在地面的巨网就可以想办法打开鲸鱼嘴了。但是乾儿急于救人,指挥渔夫们直接在鲸鱼下巴上挖了一个洞。重三郎被救后不由埋怨乾儿做事草率 — 这不是等于宣布鲸鱼里面藏过人么?这位喜欢玩大手笔的怪盗灵机一动,让渔夫们把幕布放下。反正鲸鱼受此创伤无法进食是活不久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巨大的黑鲸切成数十块成批运走。重三郎希望鲸鱼的失踪既可以掩盖自己的行迹,又可以吸引奉行所注意力,令他们放松对自己的追捕。接下来这伙鲸鱼大盗发现处境依旧不容乐观。因为寅吉的任性,两国和品川码头一带仍旧被伊势轿子帮的百余人马把守着。向北有两国一丁目和千岁桥;朝南有两国二丁目和中之桥。重三郎这伙人被困在以上四个路口的辻番(十字路口的警察值班岗亭)封闭形成的四方形“口袋”里面无法突围。
伏地重三郎知道这么多人扛着鲸鱼肉满街跑实在太显眼,于是设法在天亮以前找到了临时藏身之地。他请渔夫们饱餐一顿鲸鱼肉然后回去向钓船清次道谢。土之助问:“既然如此,那钓船清次为何不好人做到底,派艘船接应重三郎逃跑呢?”颚十郎道:“幸好早在伏地重三郎发出犯罪预告的时候瘦松就跑来找我商议对策。我让他去找钓船清次寻求协助。那时清次郎保证过:如果犯人走水路出逃自己决不出手帮忙。因为受到上述誓言约束,伊势轿子帮才能成功在靠近品川码头的两国困住怪盗重三郎。”土之助问接下来该怎么办?颚十郎道:“两国到品川这一带虽然有数十间店铺,但是能收藏那么多鲸鱼肉的地方可不多,也就在十指可以数清的范围之内。我们和轿子帮的弟兄挨家登门搜索,很快就会有结果啦!” “忠犬”乾儿听到这里不由长叹一声瘫倒在地,像小姑娘似地抽泣啼哭起来。离两国二丁目不远的角屋敷乃是浪人武士铃木仁平开设的大型射箭场(注十八)。原来的东家收下一笔巨款丢下店铺开溜了。走廊屋檐下到处堆着鲸鱼肉,一片狼藉。几位被临时雇佣打扮成家臣模样的流浪汉正欢天喜地地尝试用各种方法烹调鲸鱼肉。射箭场休息室里怪盗重三郎正对着汤锅自斟自饮,怀里抱着品川游廊(注十九)的头牌倾城(娼妓)阿泽。游廊派来的佣人围在四周伺候。那伏地重三郎长得眉清目秀,气概非凡。他身穿松坂棉的五反和服,腰扎屑系织角带,一副雄藩大名储君的派头。看来重三郎正打算孤注一掷,伪装成豪门公子带队闯关突围。见到轿子帮的人马杀到,那些冒牌家臣纷纷四散奔逃。倒是阿泽有情有义,搂着重三郎不肯放手。那些游廊的仆人被主人的行为鼓舞,继续往来上酒布菜。折腾奔波了半天,颚十郎和土之助干脆一屁股坐到重三郎和阿泽面前。伏地重三郎苦笑着斟酒递给两位不速之客:“既然北町奉行所的阿古十郎亲自出马,在下也只好束手就擒了!”颚十郎却露出一脸馋相,连声说:“难得有这么新鲜的鲸鱼肉呷哺呷哺(注二十)下酒,请恕我等打搅啦!”
在阿政等轿子帮弟兄惊奇围观之下,犯人和捕吏坐在一起推杯换盏尽情吃喝起来。等到颚十郎与土之助再也吃不下了,伏地重三郎潇洒地起身跟他们投案自首。阿泽念叨着今天风大小心着凉,为他披上华丽的和服外套。午后的两国街道上出现了江户城中最奇特的游行队伍:被捕的怪盗伏地重三郎衣着华丽、手戴镣铐领队走在最前方。一副落难英雄正在游街示众的气概。(有没有人喝彩?)颚十郎、土之助以及轿子帮的弟兄象打了胜仗似的昂首挺胸紧紧跟随。最后是品川游廊的阿泽带着佣人,借口要探监并递送换洗衣服列队同行。这热闹场面决不逊于雄藩大名上京参勤交待(注二十一)拜见将军,沿途的江户百姓纷纷驻足观看。有人竟为此忘记了自己原本为何出门上街?瘦松乐得手舞足蹈,让传马町监狱准备最好的房间接收怪盗!又隔了数日,颚十郎难得地一脸伤感在品川码头送土之助上船离去。回程时他想起两国高物屋因为丢失鲸鱼谣传已经破产,便特地前去拜访。高物屋门前贴着暂停营业的告示。在守门的与太指点下,颚十郎一路跋涉在芝浦海滩找到了高物师深草六兵卫。这位古怪的商人正在眺望海上:一艘大渔船用巨网拖着小鲸鱼仍在岸边停泊。颚十郎走来和六兵卫打招呼,两人并肩站在沙滩上观赏渔夫喂食幼鲸。六兵卫突然自语道:“我出生在浅草町平民窟。父亲是个并不高明的奥山虫鸟师(驯兽师)。小时候家里穷得经常揭不开锅。我曾经有过一个叫雅子的妹妹。为了逗她开心,我经常陪她去抓蟋蟀和萤火虫,还有金蝉与蝴蝶。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有了将来当高物商人的念头。有一年雅子病得很重,家里根本没钱看医生,只好慢慢拖着等死。父亲除了喝酒骂娘,母亲除了悲叹哭泣什么都做不了。我哄妹妹说等她病好了咱们就搭船出海去看活鲸鱼!结果雅子最后的遗言就变成了鲸鱼。这次我不惜投入全部家当买下鲸鱼母子,也是为了向雅子还愿吧?我想告诉妹妹:虽然过去了许多年,当哥哥到底还是完成了妹妹的心愿!雅子快看!那可是活生生的鲸鱼啊!”
颚十郎惊奇地盯住六兵卫:“现在大鲸鱼死了,您打算怎么处理这条幼鲸?”深草六兵卫苦笑着回答:“那天我接货的时候,网里的大鲸鱼突然发出哀鸣,小鲸鱼本来在埋头吃奶,也跟着叫了起来。虽然人和鲸鱼言语不通,我也知道那是做母亲的在苦苦哀求。当时我已经下定决心:留下母黑鲸展览;找个机会装作不小心把幼鲸放生。可谁能想到才展览了一天母鲸就死了。如果现在放走幼鲸,我也就彻底破产啦!”颚十郎问:“那么现在只好把幼鲸抬上舞台去顶替母鲸的位置?等展览满一个月捞回本钱再把小鲸鱼放了如何?”六兵卫居然冲颚十郎做了个鬼脸:“如果雅子那丫头还活着,一定会嘲笑我吧?哥哥你怎么这样笨?还没断奶的小鲸鱼被绑上舞台遭人围观,可是会被活活吓死的啊!”颚十郎捏起下巴:“原来如此,又变成无解难题啦!”这时两人突然听到背后传来奇怪的声音,连忙掉头查看。原来瘦松借用别人的地方休息觉得不好意思,一路寻来向深草先生道谢。松五郎无意中听到两人的对话,不知为何感动地想哭。为了不失礼拼命忍耐,结果发出了古怪动静。颚十郎看着瘦松的滑稽模样,不由抚掌笑道:“看来还有办法可想!”连续三天,两国高物屋的人马列队游行,招呼民众去芝浦海岸观赏放生鲸鱼。那可是又一次与活鲸鱼重逢的大事哟!三天后整个江户城万人空巷。芝浦海岸挤满人群,连掉头转身都很困难。小鲸鱼被渔船拖住,吃惊地看着岸边黑压压的人群。为了安抚幼鲸,演员们站在沙滩上载歌载舞;若太夫努力模仿波涛和鲸鱼的声音。那位女解说员放声大吼:“今日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深草六兵卫在此放生失去母亲的幼鲸!他还特地备下白色的防水油漆,有请各位以每个字一两小判的代价写下自己心愿,伴随鲸鱼回归大海!”渔网略略升出海面露出幼鲸乌黑的身躯,深草六兵卫率先在巨大的网眼里写下一句话:“雅子,你看到了么?”接着御用木材商万和抢上前来,花十六两挥毫写道:“祝愿两位夭折的女儿在彼岸幸福平安!”想上船写字许愿的人顿时挤满了海岸!
小鲸鱼虽然觉得有点痒,但与人亲密接触后逐渐安静下来。就在鲸鱼身上写满了祝愿即将启程之际,禁里御守卫大将(卫戍总督)一条庆喜骑马匆忙赶来宣布将军大人驾到!岸边人群象大海退潮一样向后退去让出通道。幕府将军出现后大家纷纷跪倒。德川家定拿起巨大的毛笔,沾满事先撒上金箔的白漆,奋力在鲸鱼头顶写下“家国兴盛,手足情深”八个大字。人群里欢声雷动,大家兴奋地几乎要伴随鲸鱼出海!接着花钱许愿的贵宾们搭船送鲸鱼归海。那幼鲸摆脱了罗网,发出一声欢快的叫唤。它居然奋力跃出水面,做了一个漂亮的鲸跳!一船宾客被鲸鱼溅起的海水淋湿,却都高兴地哇哇大叫。最后就在幼鲸即将游离浅海之际,又象道别似的翘起尾巴向天空喷出一股水柱。将军大人兴奋地象小孩一样叫了起来:“快看!快看!鲸鱼!鲸鱼它喷水啦!” 岸上的百姓也高兴地相互传说:“能看见活鲸鱼喷水道别,这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流传子孙的瑰宝啊!”幕府将军站在船头高兴地夸奖庆喜:“幸好卿家及时通知,几乎错过人生一件大事!对啦,寡人的字怎么才值八两小判?传令下去:赏给大善士深草六兵卫百两黄金!”此次幼鲸放生典礼轰动江户。深草六兵卫足足挣了八百两,翻本之外还大获其利。只有他老婆心中不快,夜里将他堵在卧室门口,满怀嫉妒地问:“那位雅子到底是谁啊?”……颚十郎和瘦松并肩站在船舷,谈论着下一次再见到活鲸鱼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幕府军官胜海舟正好走过,他激动地大声说:“只要诸君扬帆破浪万里远航,活鲸鱼想要见到多少都可以啊!”颚十郎激动起来:“说得对!听说阁下要指挥‘咸临丸’号访问美洲,不知何时出航?”胜海舟苦笑:“汪洋无际,孤舟难行。人类又不是鲸鱼可以随意在海上往来。等在下找到可靠的领航员,随时都可以出发。”这下颚十郎又要多管闲事惹出事端来了。请注意本卷最后三段完全是Fish的自由发挥。原著里面既没有怪盗游行队伍,也没有雅子,更完全没有关于小鲸鱼下落的交待。希望读者喜欢!(十八卷完)
注一:江户时代的町奉行所(首都警察局),除了上级武士出身的各级大小官员,主要成员分为以下五等。与力:官府任命的下级武士,相当于现在的警长;同心:官府任命的下级武士,相当于普通警官;中间:武士的随从,由奉行所自行招募并发给俸禄;冈引:非武士出身的捕吏或者密探。从同心那里领取执照和赏钱,工资并不固定,属于编外的杂役。小者:又叫“目明”,是冈引的手下,因为通常是卧底眼线,大部分都出身低下。而加役则是临时招募的外加人手,不属于奉行所的固定编制。
注二:石川五右卫门(?- 1594)是日本安土桃山时代的著名侠盗。他生于远江国滨松藩,是三好氏家臣石川明石之子,原名叫真田八郎。因是河内国石川郡山内古氏家臣,所以改称石川五右卫门。据说他白天打扮成商人模样到处探听富户人家,夜里则进行抢劫。此人拜百地三太夫为师,学得伊贺忍术。因其种种反抗当权者的行为遭到丰臣秀吉(当时的首相,实质上的日本国王)痛恨。传说后来因窃取秀吉所拥有的一件名贵茶器千鸟香炉时失手被捕。公元1594年秀吉命前田玄以(丰臣五奉行之一)逮捕石川五右卫门及其党徒,在京都三条河原(三条桥边的河滩上)处以釜煮刑(把人放到开水中煮死),即所谓的“釜煎之刑”。在我国被称之为烹刑、烹杀,在中世纪也曾被欧洲使用过。石川五右卫门死时37岁。他的母亲及同党20人也以磔刑处死。根据《言继卿记》文禄三年(1594)八月二十四日条:“盗贼十人、子一人等在锅里煎。同党19人挂在八副磔柱上,在三条桥间的河滩处决,贵贱群集(围观)。”当时旅居长崎的西班牙商人阿比拉·希伦所写的《日本王国记》中也有记载:“伏见、大坂、堺等地有一个数目达三四十人的盗窃集团,为首的15人被捕,用水煮死,妻子、父母、兄弟及同党处以磔刑。”在该书的注释中这样写道:“这是1594年夏天的事,用水煮的是石川五右卫门及其家属九或十人。”“在河滩上屹立着三口大锅”。受刑时石川五右卫门不是最先一名,而是最后一名。被迫眼看着母亲和同党在酷刑中痛苦地死去。从《石川五右卫门父子受难图》可以看到当时的悲惨情景:五右卫门站在滚开的锅中,双手将儿子高高举起以免受煮,自己则伸长脖子、咬牙切齿地在忍受着无比的痛苦。锅底下的烈火在熊熊燃烧。 “多么残酷呀!” “干脆把他杀掉算了……” 许多观众这样说。据说还有人受不了这种惨状而呕吐。为什么要对石川五右卫门处以如此残忍的刑罚呢?据说是因为五右卫门要暗杀丰臣秀吉。那时日本侵略朝鲜遭到失败,但秀吉仍一意孤行,一面加强国内统治一面继续向朝鲜增兵,还将许多不服从他的命令的大坂商人押到京都处死。由此看来五右卫门不是统治者所说的盗贼,而是民间秘密反战组织的一位首领。石川五右卫门的惨死受到了后世日本人的讴歌,江户时代出现了大量歌颂他事迹的净琉璃、歌舞伎作品。当然这也与后来德川幕府掌权者对丰臣政权的全盘否定不无关系。后来日本人称用大铁锅烧水洗澡为“五右卫门风吕”。处死石川五右卫门的那口釜具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前还保存在日本刑部协会。太平洋战争爆发后被充作军需用品熔化铸铁。
注三:鯱是日语汉字,读音为shyachihoko,相当于中国古代建筑上的螭吻。传说中螭是一种龙头鱼身的怪兽,因为喜欢眺望远方所以一般放在中式屋脊顶线(制高点)上作为装饰。虽然螭吻看起来和现代的避雷针有点象,但是因为没有通地面的导线所以纯属装饰。现代为了保护古建筑免遭雷击,一般就把避雷针和接地导线安装在螭吻上面。
注四:以前写过家老是大名(诸侯)的总管,在家臣之中地位最高。幕府将军的家老被称为“老中”。大名的家老一般每家只有一位;将军的老中则有好几个人同时担当(类似议会)。其中资历最高、权力最大的一位老中被称作“老中首座”,又叫“大家老”,地位相当于宰相。
注五:远山左卫门(1793 - 1855)是个真实的历史人物。他的原名叫远山景元,绰号“金四郎”或“远山阿金”。此公出身名门,年轻时却放荡不羁,在手臂上刺青,装成浪人四处闲逛。继承家业后去北町奉行所当官,被誉为“自大冈忠向以来最擅长审讯之人”。远山左卫门因为反对天保改革被排挤丢官。后转而出仕竞争对手南町奉行所,得到幕府老中赏识而一举成名。此人喜欢隐藏官吏身份,乔装打扮成“旅人金四郎”在各处旅笼酒店搜集情报,寻找证据。当堂对质时他经常卷起袖子露出手上刺青高呼:“你(们)没有见过这个远山樱么?”歹徒惊觉已被他事先探去机密,只好俯首认罪。为此号称“能吏中的能吏”。
注六:大概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同样使用农历,日本的赏月佳期与中国不同。不仅有中秋的八月十五(十五夜)还有九月十三(十三夜)以及七月二十六(二十六夜)一共三个夜晚。古代日本人喜欢以等待月亮升空观赏为理由离家彻夜游玩。所谓二十六夜待就是七月二十六日夜间出游的意思。
注七:三味线是日本特有的弹拨乐器,起源自中国的三弦。以只有三根琴弦而得名。因为弦比琵琶少,一般用来作为说唱或歌唱表演时的伴奏乐器。习惯上三味线不用手直接弹奏,而是用拨片接触琴弦发出声音。
注八:长州藩主毛利敬亲借“天保改革”和“黑船事件”之机重新检地(整顿税收),年收入增加了三万石。这笔多出来的收入被用来建立新式军队。长州藩兵是日本最早的西式军队,也是最早装备米尼机关枪的亚洲军队之一。在下关战争期间身为“攘夷派”的长州藩曾与英、法、美、荷等四国联军交战不幸失败,三位家老(总管)切腹谢罪后勉强保住了家业。在成为“倒幕派”之后的第二次长州征讨之中,长州藩成功以区区四千名藩兵击退号称十五万之众的德川幕府军。在戊辰战争期间,长州藩联合萨摩藩、土佐藩、肥前藩组成新政府军,对抗德川幕府并取得最终胜利。长州藩兵初建时的序列如下:奇兵队、南奇兵队、御楯队、南园队、游击队、膺惩队、集义队、八幡队、酬恩队、荻野队(又名义昌队)、力士队(正规化后改称报国队)、忠愤队、卫击队。
注九:古代日本百姓只有在一些祭典、婚礼上,或是些重要的年节活动期间才会小酌一下,其它普通的日子是不喝酒的。
注十:土藏是古代日本建筑中的地下室或半地下室。一般就地取材用挖出的泥土按实压紧当作围墙。土藏一般是作为储藏室使用,没有窗户,密不透风。
注十一:町火消基本上就是现在的消防队。德川幕府初期江户城的消防队是由当地居民自行组织的,最多的时候全城有大大小小两百来个独立的町火消小组。后来町火消甚至演变成了黑社会组织。有时候两个相互敌对的町火消团体为了抢生意夺地盘,放着眼前的火灾不管,直接在救火现场大打出手。经过宽永年间(1794年左右)的整顿,江户的町火消才变成统一的官方组织,属于奉行所的下级部门。
注十二:两国是个地名。据说古代这里有一条河,两岸分别属于下总、武藏两个封国。河上建有一座桥,因为横跨两国而被称为“两国桥”。随着时代变迁,河与桥都消失成了江户城的一部分。只留下两国这个地名(一说两国桥被异地重建地名也就保留下来)。
注十三:日本汉字“吟味”翻译成汉语是斟酌的意思,吟味方是负责审讯定案写报告的奉行所(警察局)上级官员,相当于现在的检查官。吟味方部下还有若干助手,称为吟味役。另设有吟味役头领,相当于助理检查官。
注十四:江户时代日本还没有博物馆。不过有一些被称为“高物师”的商人专门四处收罗珍禽异兽和古怪货物,放在自家店铺里卖门票展览赚钱。这种店铺就叫做“高物屋”。
注十五:所谓裂桃髻就是将短头发向两侧平均梳开的中分头。因为从上面看如同撅起的屁股,还有“腚沟头”这个不雅的俗称。
注十六:不要因为“若太夫”这个词里面有代表高级妓女的“太夫”两字就想歪了。所谓若太夫其实是使用三味线伴奏的说唱演员,大多是男性。因为不少若太夫还会口技,结合上下文看,本卷里的这位若太夫应该是在幕后表演鲸鱼讲话的口技演员。
注十七:当时卖门票的入场费叫做“木户钱”。木户番就是负责收钱卖票和入场检票的工作人员。
注十八:幕末的射箭场已经沦落为娱乐场所。那里的女佣大多是兼职娼妓。所以有些公子哥会去那里包场聚会,游戏取乐。
注十九:同为江户时代的青楼妓院,历史上品川游廊是吉原游廊的主要竞争对手。第八代幕府将军德川吉宗统治时期,品川游廊被一场大火烧毁。虽然当时吉原也被波及焚毁,但民间传说品川大火就是吉原方面派人去放的。后来新吉原重建的时候品川的人马也被兼并过去,这更加使谣传变得可信。这里借用品川游廊之名代表无执照经营的地下妓院。
注二十:日语里的火锅读音类似“呷哺呷哺”。有趣的是日本火锅基本上不写肉的种类,而是以花木名称代替。其中原因是这样的:公元676年天武天皇下达《杀生断禁令》,明文规定根据佛教教义不得吃牛、马、鸡的肉。但可以吃鸭肉和鱼肉代替。历代天皇都遵守该法令,至少对牛肉的食用禁令一直坚持到明治维新为止。而1687年德川幕府第五代将军德川纲吉发布的《生类怜悯令》就有些过份了:连钓鱼和杀狗也被禁了。到后来这位书呆子幕府将军居然下令打死蚊子都要判刑。被激怒的百姓宣称:“这位将军属狗,因此也爱狗。”背地里称纲吉为“狗公方”(狗将军)。此后民间便用暗语来称呼各种兽肉。暗语的来源有多种说法。其中红叶锅(鹿肉火锅)是花牌命名说的代表:据说当时日本人玩的花牌(一种纸牌游戏)当中有鹿的那张牌上还画着枫叶,因此而得名。最有名的牡丹锅(猪肉火锅),据说是因为猪肉片外观类似牡丹花瓣而得名。古代日本不养家猪,原材料一般是野猪肉。秋冬两季猎户黎明出发,夜里带着猎物回家打牙祭。樱桃刺身(生马肉)则据说是战国名将加藤正清在其封地闹饥荒时想出来的应急方法。只有鲸鱼肉因为被视为鱼类所以没有用暗语代替。
注二十一:参勤交待是江户时代的一项著名政治措施。为了保证德川家的天下长治久安,幕府规定各地大名(诸侯)都要自费在江户城内修建名为“屋敷”的豪华府邸,由其直系至亲居住 — 也就是留下人质之后才能去领地走马上任。而每位大名每年都要离开领地觐见将军至少一次,完成某项幕府下达的任务,顺便到自己在江户的府邸小住探亲。这种制度就称为“参勤交待”。参勤途中大名不能单独赶路,而是要带上大队人马,一路摆排场抖威风,游行一般缓缓前进。这项活动的重点在于不断消耗大名在领地获得的财富,使他们无力养兵造反。幕府根据每位大名领地的远近和富有程度硬性规定其出巡觐见的次数与规模。沿途设立关卡监视。参勤交待期间迟到、早退、无法完成任务者均会受罚,严重者可导致除封没收领地。即使权位最小的数千石大名也得拉起上百人的游行队列,一路上自费住宿摆渡,每年往来奔波至少一回,消耗数百两小判的经费(难怪大名会贪污腐败,要不然这钱从哪儿来?)。Fish喜欢的大河剧《超高速!参勤交待》就是基于这段史实改编而来的讽刺故事。
Aucun commentaire:
Enregistrer un commentai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