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endredi 15 octobre 2021

颚十郎捕物帐之二十(陈阵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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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 丹顶仙鹤

 

 





在江户城常盘桥边有座幕府拨给奉行所(警察局)办公的“御用房间”。亮闪闪可以倒映行人的榉木地板上放置二十张榻榻米。留下的空间设有两座大地炉。同样经过打磨的柏木护墙板上整齐地挂着一排系红流苏的十手(注一)与捕绳。与这里官府衙门的威风气派格格不入的是现在榻榻米地板中央停放了一具死尸。两名外貌古怪的男子各自站立在尸体一侧,隔着死人恶狠狠地相互对视着。屋里气氛之紧张,简直就像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此刻临时停尸房的拉门突然打开。一位俊美不亚于女子的青年男性嘴里说着打扰告罪的话,却不等回答许可就一头闯进屋来。来者正是北町奉行所的中间侍从十吉,绰号叫“猴子”。十吉胸膛起伏眼含泪水,努力克制着不哭出声来。他以一种古怪的姿势踉跄着向尸体走去。原本呆在房里的两个人根本无视十吉的出现,依旧剑拔弩张地对视着。这两位当中较矮的那个长着如同冬瓜般的肥长下巴,他便是北町奉行所里负责整理收藏旧案文档的“例缲方”小吏仙波阿古十郎。因为下巴大得出奇人送绰号“颚十郎”。而竞争对手南町奉行所的人则管他叫“阿古十”(注二)。虽然官卑职小,颚十郎却是公认的断案高手。加上他手中掌握着由众多下人杂役组成的情报网,早已是江户城中小有名气的人物。站在他对面的则是生就前头力士(相扑运动员等级)身材、人称“藤波组臂膀”的南町奉行所心腹组头,绰号“肥千”的福多千太。肥千虽然长得高大威猛,却自知不是剑道高人颚十郎的对手,所以一直忍耐着没有发作。只是瞪圆三角眼紧盯着对方。新来的十吉也完全无视室内另两人的存在,他走到颚十郎身边站住,泪眼朦胧地盯着尸体察看。死者为一中年男性,身穿昂贵的松坂棉布五反和服,束着献上腰带(注三)。同样豪华的紫天鹅绒系带木屐已经从脚上取下放在房门口。从暴露出来的手脚部分来看,此人长得相当消瘦。唯有身高相貌不好判断 尸体被发现时头颅遭到大口径火绳枪近距离轰击已经粉碎。用来遮住面容的白布下面根本空空如也!

 

十吉看了一遍尸体,忍不住肩头耸动哭出声来:“这身打扮……果然是他!是我家松五郎老大。哇啊,死得好惨!”肥千虽不敢对颚十郎出手,却也不曾把“猴子”十吉放在眼里:“你小子乱哭个什么劲啊?死的明明是我家藤波老大,该哭的是我才对!喂,阿古十,快点把这个讨厌的家伙轰走!”颚十郎闻言扬起大下巴做了个深呼吸。把曾经被他用刀斩过的肥千吓得后退了一步。十郎转脸劝道:“猴子,死者身份还没有确定,要等御医前来验尸。请你出去,顺便把门关好!”十吉抹着眼泪退出房间,走到庭院里才发现出了大事。本来已经下班的南番奉行所夜间组头“寡言”朝太郎带人赶来接应肥千,他们仗着人多势众,硬是将负责把门的“飞毛腿”丈助等人逼退到了院子里面。十吉见状大怒,厉声尖叫着拔出十手去帮丈助……眼看常盘桥边即将变成南、北两家奉行所的内讧战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原来前天北町奉行所与力长官(注四)神田松五郎突然失踪了!事关幕府公务人员,而且报案人更是来头不小 她便是号称有五十万石身价(注五)、御用木材商万和的女儿小夜。那天晚上小夜又约青梅竹马的松哥哥同去看戏,散场之后两人却在一片夜雾当中失去了方向。记得那场雾很浓,三五步之外的景色就看不清楚了。本来松五郎拿出男子气概牵着小夜的手走在前面引路。正当小夜满脸通红心如撞鹿之际,松五郎看到不远处有人走过,吃惊自语道:“怎么会是他?”迟疑片刻竟然失礼地丢下小夜独自一人追赶过去。可怜小夜突然失去了松五郎这个靠山,站在原地先是发愣然后急得想哭。碰巧松五郎好友颚十郎的表妹花世和女仆阿霞路过,总算搭救这位千金小姐脱离了困境。等到了天亮,小夜担心松哥哥的情况,派仆人去奉行所查问,得知松五郎竟然罕见地没去上班。来人又去宿舍查问,得知他当晚根本就没有回去过!这位绰号“瘦松”的男子可是干了十几年的老练捕头,总不至于走丢了吧?而且后半夜起了大风,雾气完全被吹散。这一来连迷路的理由也没有了。

 

小夜越想越担心,终于向奉行所报了案。一开始捕吏们完全没有把它当回事:当时袭击伤害奉行所官员可是重罪。平时捕吏只要亮出十手(参注一)表明身份,普通蟊贼便会吓得四散奔逃。等过了一天还没有瘦松的下落,他的上司庄兵卫大人终于沉不住气了。开始派出捕吏在戏棚剧院周围沿路搜索。这天傍晚,一名负责清理河道岸边垃圾的非人杂役(注六)跑来报告:在有“恶水路”之称的深川(河名)八间堀地段发现一具无头男尸。因为死者衣着华丽似乎身份高贵,所以非人不敢自行掩埋处理。虽然跟去现场看过尸体,当时颚十郎还没有往瘦松失踪方面联想,而是急忙跑去拜见自己断案结识的幕府军官胜海舟。此人正好也是中等身材、黑瘦结实,保留着乡下人的体貌特征。因为胜大人是维新派官员,还曾经遭到过刺客夜袭(参十六卷),所以难免怀疑他是否遇害。等到确认胜海舟还好好地活着,颚十郎便不得不考虑死者会不会是老朋友瘦松了。按理说瘦松平时穿着简朴,化装查案时一般也就打扮成吹笛子的江湖艺人,完全不是死尸那副暴发户模样。可是小夜表示那天夜里松五郎特地穿了一身新衣服。她还以为那天是什么节日,或者害羞的松哥哥终于鼓起勇气来向自己示爱了呢。而跟随瘦松老大多年的中间侍从十吉也表示,以前为了办案需要瘦松也穿过从上司那里借来的豪华服饰。这下子死者是神田松五郎似乎已经没有疑问了。可就在北町奉行所捕吏们今天将死尸从投葬寺院(认领无主尸体的机构)抬走转移到常盘桥边的御用房间准备再次验尸之际,竞争对手南町奉行所的组头肥千突然跑来声称这具尸体其实是他们的老大藤波右卫门!话说自从被北町奉行所怪人颚十郎抢先侦破“远岛鬼船”一案之后(参十九卷),南町的与力组长(参注四)藤波右卫门变得意志消沉起来。他再也不敢自称“江户第一名捕”。虽然还没有发展到闭门不出借酒消愁的地步,但每次遇到不顺利的事情右卫门就会称病请假。时间短则一天,长则十余日的样子。

 

组头肥千放心不下,有一次在老大请假外出期间偷偷跟踪。结果发现他是去菩提寺给人扫墓去了。这可就奇怪了:那藤波右卫门原是江户本地商人之子,因为父母双亡家道中落,以至于被亲戚谋夺了财产赶到大街上。右卫门靠着天生的机敏顽强生存下来,成年后进入南町奉行所当差。由于偶然的机会,他被奉行所长官池田甲斐守看中,破格提拔为同心直至升到与力组长的位置。大伙都知道右卫门的家族墓地是在郊外地藏寺,他几年也难得去一回。因为过去的悲惨遭遇和所有亲戚断绝往来。那么菩提寺这里埋葬的又是何人?肥千特地察看过那个墓地:坟头巨大的石碑上面根本没有名字。除了刻有死亡年月日并且注明死者是女性之外再无线索。话说江户城里的十一月有那么四五天特别寒冷,然后会突然回暖。这之后的三、四日暖和得像提前到了春天似的。这种反常气候本来就容易让人着凉生病,藤波右卫门此次请假的时候正好遇到这种天气。本月南町奉行所并不轮值当班,城里也没有什么大案发生。大伙以为这回藤波老大是真的生病,也就任由他休息去了。谁想到七天假日期满,藤波组长竟然没有按时归来上班。虽然藤波右卫门清高骄傲待人冷淡,但他是公认的断案高手,一个人就扛下南町每月破案总数的一半还多。突然没有了他这根顶梁柱,号称至少有三百人马的藤波组像被捅了马蜂窝一般乱了套。从上司池田甲斐守到普通“目明”探子,大伙无不心中焦急议论纷纷。白班组头肥千急忙发动所有部下去查寻老大的下落。等到八间堀发现无头男尸的消传来,肥千立刻直奔投葬寺院。却被告知尸体已经被竞争对手抢先领走了。肥千急红了眼,单枪匹马闯进常盘桥的御用房间要求认尸。因为是命案照规矩北町方面无法拒绝。但庄兵卫决定耍个花招,派外甥颚十郎前去接待。肥千曾被颚十郎用刀斩过还被追杀得满街逃命,按理说见到这个克星就会吓得掉头逃走。谁知道这次肥千真是豁出去拼了:竟不顾对方的人按剑怒视群起包围,硬是挤进房里站在尸体旁边和颚十郎对峙。

 

当然这回肥千也自有道理:瘦松和藤波右卫门两个都是中等身材的瘦子,但那松五郎乃是乡下武士的孩子,更加黑瘦一些;而右卫门是城里商人之子,虽然从小流落街头,仍然白净肥胖一点。如此看来死者更像是失踪的藤波组长。而且右卫门一直独身未婚,当差多年来积攒了一笔钱,完全有能力买好衣服穿……颚十郎头一次觉得这个莽汉说得有理:反正无论如何只要死者不是瘦松就好。很快御医石井顺庵奉命赶来验尸。先把白布揭开查看了致命伤口,忍不住摇头叹息。等听到双方还在争执死者是瘦松还是藤波右卫门,那位医生沉思片刻便让颚十郎找来瘦松留下的换洗官服,还要了一把裁缝用的皮卷尺。原来虽然死者没了头颅,通过丈量身体剩余部分仍可以估计出身高。石井大夫的结论同时给两人泼了冷水:死者其实是位瘦高个,根本就不是他俩想象的中等身材!只不过因为尸体失去头颅又一直平躺着,所以看起来变矮了而已。颚十郎与肥千都松了一口气之余又为难起来 那么这位死者到底是谁啊?此时一个文职小吏气急败坏地跑来报告:南北两町的人马在庭院里相互叫骂,眼看快要打起来啦!颚十郎和肥千只得出去弹压劝解,费尽力气才平息了这场风波。接下来颚十郎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好歹把肥千和“寡言”朝太郎请去喝酒。加上陪客“飞毛腿”丈助,四个人挤进琴平町的“铁拐仙”居酒屋(注七)。四位分别属于敌对阵营的竞争对手在柜台前坐成一排,那场面就像店门口布帘招牌上画着的葫芦马驹(注八)一样奇特。大概这四位也都觉得不习惯,要酒点菜后立刻陷入了难堪的沉默。最后还是肥千忍不住了。他一仰脖子把酒喝光说道:“当务之急还是找到我家……不,你我两家与力老大的下落,否则咱们查起案来完全是乱糟糟的!”朝太郎当然点头支持;颚十郎捏着大下巴一声不吭;“飞毛腿”丈助询问是否先查一下城里有没有瘦高个富商突然失踪?……说到后来四个人七嘴八舌地争执起来;店老板见他们四个都身穿官服不敢解劝,只得将目光四处扫视,寻求帮助。

 

只听柜台一侧有人发问:“那个,对不住!听了半天都不知到底是哪位奉行所大爷失踪啦?”说话的是位四十多岁、面貌普通的男子。身穿半缠(注九)好似工匠。颚十郎记得以前见过他,一时想不起是谁了。那边肥千仗着酒劲大叫:“你是乡下上京之人么?连我‘藤波组臂膀’福多千太都不认得?我们在谈失踪的藤波右卫门老大!”那位男子笑道:“正是上京之人。奉公守法者怎会认得奉行所之人?那位长着刀削萝卜脸的长官在下倒是认识。”朝太郎眼睛一亮,立刻起身上前敬酒:“不知阁下何时何地见到过我家老大?”“就是前天夜里,就在这家店里!”这下四个人一起抬头瞪起老板来了。吓得店主差点将手里一碟下酒菜掉到地上:“那个,我也才刚刚知道你们说的是谁啊!原来是那个薄嘴唇、青色脸的家伙!” ……按照店主回忆,前天夜里起了大雾,他正在担心没有客人上门。这位没有好脸色的先生就拿着一盏提灯来照顾生意了。此人面沉似水冷漠寡言,不过出手倒是挺大方。他要了一升好酒又连叫了几碟小菜,独自吃喝了将近有半刻时(一小时),好像在等候什么人。这期间陆续又有几位客人登门。最后有一对情侣走进来。发现店里已经坐满客人,只好退出店门走了。就在此时最早上门的那位客人也丢下一分碎银点头离开了。颚十郎摸着下巴发问:“这位工匠师傅好生眼熟,一时记不起尊姓大名。不知您又是怎样结识藤波组长的?”那位中年人欠身行礼:“多日不见!在下乃是从上野国伊势崎藩阿波村上京讨生活的箍桶匠阵五郎。以前住在胁坂长屋时受过您的照顾。还有上次介绍同乡来请教的离屋闹鬼一事(参第六卷)也承蒙先生得以解决!”颚十郎想起往事不由得咧起嘴来。那位木匠只管继续一路往下说:“我是这家店里的常客。除了为在下提供工作居留担保的近江屋杂货店,在这里最容易找到我。几年前那位藤波大人特地来找我,说是要订制一个特殊的木桶。”联想到肥千提到过的墓碑日期,颚十郎忍不住插话:“是不是让你做一个棺桶(桶形棺材)?”

 

阵五郎连忙点头:“当时真把我吓得不轻:那可怕的东西不仅用料讲究里外防腐,尺寸还大得离谱。”他冲肥千的方向比划:“就算是那位壮汉,把腿曲起也可以装得下!”肥千骂了声晦气忙灌下一杯酒。颚十郎紧追不放:“除此之外还有何特别之处呢?”阵五郎喝了一口酒,眨着眼睛说:“顾客特别要求在桶盖上加做一个带盖子的漏斗,和墓碑与供桌之间一块可以移动的条石板连接。”这下连肥千等人也发觉了异样,竖起耳朵倾听起来。那阵五郎本是个胆小吝啬之辈,此时靠酒壮胆倒讲了个滔滔不绝:“交货那天正好赶上下葬,你们猜怎么样?藤波大人抱着一个绸缎包裹来到墓地。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做工上乘的骨灰坛,至少也值十两小判金。他像对待亲人那样小心把骨灰放进木桶里然后下葬,有僧人到场念经,反正一切都照规矩来……”丈助不解道:“那么大的棺桶只放一坛骨灰?”阵五郎点头道:“我还真问过此事。他说因为死者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所以特地以最高规格来操办丧事。另外他还告诉我,身为捕吏难免会面对冤假错案和屈死冤魂。以他的力量还买不起大片坟地,以后他会尽力收集冤死者的骨灰倒进桶里合葬。并会定期来扫墓祭奠。”朝太郎不由拍起柜台来:“你们听听!这种古道热肠之人却因为不善于待人接物而被称作‘冷面判官’!你们……我们,大家其实都冤枉了他!”肥千不觉动容:“原来那是老大救命恩人的坟墓。早知道我也去祭奠一番了!”阿古十郎把酒杯放下陷入了沉思之中。过了好一会儿,十郎突然问道:“师傅你是区区一介箍桶匠,为什么总是大老远地跑来这里喝酒啊?”阵五郎此时已经喝得满脸通红,昂头挺胸地说道:“答案其实就在各位的屁股底下!”四位奉行所官吏莫名奇妙地低头去看:原来当时普通的居酒屋根本没有财力购买桌椅板凳,在柜台边喝酒的顾客大多就坐在酱料木桶上。阵五郎得意地说:“这些木桶可是我年轻时的得意之作。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让我惦记喜爱。恨不得每天都来看望它们呢!”

 

“这木桶绝对结实耐用!别说坐在上面喝酒,就是站在桶上跳舞也保证不会弄坏!你们问问老板,十五年来他可曾找我修理过一回?” ……就在阵五郎大发酒疯之际,那四位奉行所官吏已经付账悄然离去。全身女仆打扮的阿霞此时出现,按照事先的约定付给阵五郎一笔赏金。箍桶匠阵五郎真的喝多了,数着钱便醉倒在柜台上睡去。店老板不安地问:“真的这样就可以了么?”阿霞点头道:“辛苦了!恐怕这次又遇到需要两家奉行所联手的难题了吧?颚先生特地找他来这里提供情报一定自有道理!” 藤波右卫门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样深沉。周围的一切都在晃动,如同婴儿置身于摇篮之中。他罕见地做了一个噩梦:不知为何深夜他又跑去菩提寺扫墓。在银白色的月光笼罩之下,坟地里一片浓雾。救命恩人清元千贺春(参第三卷)身穿华丽盛装,带着一帮冤魂出现在自己面前。那些鬼魂七嘴八舌地呼唤:“快逃!快逃!” 清元千贺春则随手捡起一块石头迎面砸来,口中高呼:“虎之助!不许偷懒!你要休息到什么时候?!”一阵疼痛使右卫门很快清醒过来。藤波组长发现自己除了兜裆裤几乎是全身赤裸,四肢被绳索捆绑呈大字形吊在木墙上。怎么还有一个自己?开始还以为是镜子的反射倒影。仔细再看,原来一侧墙上同样也吊着另一个人。当了十几年捕吏,藤波的眼神犀利非常,立刻认出那边陪绑的正是竞争对手神田松五郎。疼痛再次传来,右卫门立刻转脸望向面前 对了,就是他们!在夜雾中出现在“铁拐仙”居酒屋又匆匆离开的那对情侣!男的身高肩阔,虽然有了些岁数但脸上皱纹稀疏,笑起来还带着一对浅酒窝。仍旧是个讨人喜爱的“路考”(美男子)。女的又瘦又小,身材谈不上丰满,面貌也不算出众,但是淡施脂粉身穿华丽的丝绸和服,站在美男子身边并不显得丑陋突兀。那晚上右卫门一看见她脑海里就钟鼓齐鸣般发出了警报。这女人到底有什么问题?对啦!她身上的香水味虽重,依然掩盖不了那股血腥!那身红色和服难道是用鲜血染色的不成?!

 

是以藤波顾不上自己和瘦松事先的约定,决定马上追踪这两个可疑人物。右卫门是个老手,加上浓雾的掩护,一路顺利从琴平町追踪到了品川码头。半路上又有个人尾随到自己身后加入跟踪。多年的老对头了,光是听见那刻意憋气的呼吸声就知道来者正是瘦松。在品川码头两人犹豫着是否要跟着那对情侣上船,松五郎忽然笑道:“你我身为竞争对手却联合跟踪疑犯,说出去没有人会相信的!”藤波更难得地陪他笑了:“你这家伙如此怕羞,竟然拜托竞争对手伪装歹徒去惊吓小夜以便英雄救美外带趁机求亲,说出去也没有人会相信!”瘦松正色道:“所谓敌手就是要互相了解彼此尊重。不过你还是没能帮上忙!”右卫门哼了一声:“要怪就怪你自己是个路痴:竟然在雾里迷失了方向。要不是撞上我,你恐怕已经拉着小夜掉到深川(河名)里去啦!”很快他们就停止争执,决定跟踪到底直接尾随上船。结果两人才爬上甲板,就被水手们一拥而上打翻捆绑起来……右卫门的回忆被疼痛打断。美男子狞笑着挥动一把练习木剑狠敲他的肋骨。那个女的动手唤醒瘦松,手法倒也干净利落 将一盆冷水直接淋头浇下。等瘦松打着喷嚏悠悠醒来,漂亮男人先开口了:“欢迎两位捕头搭乘本人的‘登龙丸’随船出海!一不小心酒里的麻药剂量大了一点,害你们睡了一整天。我们不得不提前把你们唤醒。否则就这样睡死过去太便宜二位啦!正式介绍一下:在下新堂拳儿。”美男子转脸去看女的,那位姑娘摇头表示不必介绍自己。瘦松吃惊地大喊:“你就是那个和怪盗伏地重三郎一起出逃的流放犯人?大坂的黑道老大,以前拐卖人口集团的‘破罗四天王’之一?”新堂老大闻言扛着木剑走过去对瘦松劈头盖脸一顿乱打:“畜牲!心里明白就行啦,干吗这样大喊大叫的?你以为还坐在奉行所番屋里审问嫌犯啊?!”瘦松虽然被打得不轻,却强忍住连哼都没哼一声。藤波右卫门问:“你打算怎样处置我们?”新堂拳儿狞笑着转身走来,脑袋几乎贴到藤波脸上:“不愧是藤波老大,爽快直奔主题,问得好!”

 

“本来嘛应该把二位当做人质,等到了国境以外安全的地方就松绑放人的。不过呢,我决定提前动手拿你们去喂鲨鱼!都怪藤波你自己不好!在下是关西地方的江湖好汉,追捕我本应该是大坂城东、西奉行所的职责使命。你这家伙偏偏多事,以江户南町奉行所的名义向大坂施加压力通风报信,非要他们在我离开日本之前逮捕我!至于那个北町的松五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很多我的旧日同伴就是在江户栽到他手里的。有他陪你同去阴曹地府,想来路上也不会太寂寞吧?”新堂老大兴奋得手舞足蹈,大叫着要去换一把真刀。他计划把两位捕吏开膛破肚后丢到海里去。此时那女的用长袖掩着半张脸走近,别人还以为她是要求情保住两人性命。谁知道这位小姑娘却要求插一脚:每人各自负责杀一个!并且提议将他们每人用缆绳绑住一条腿拖在船身后面,打赌看哪个先被鲨鱼吃光?!这下连两位见多识广的捕吏都吓得倒抽凉气起了一身疙瘩。新堂拳儿大笑道:“哇哈哈!真是有趣啊!那么瘦松还是由你负责;我直接服侍藤波大人上路。再等一下海面的雾气就要散了,那样可以看得更清楚些……”突然间整艘船猛烈跳动了一下,新堂老大和女子都被摔倒在地。从舱外传来水手们的惊呼:“不好!撞船啦!”接着船甲板上传来叫骂、奔跑和打斗的声音。新堂拳儿满不在乎地扛着木刀直接上了甲板;那个小姑娘迟疑片刻后像条蛇一样溜进了船后舱。藤波右卫门听到船底方向传来咕嘟嘟的流水声,知道这艘船被撞破漏水了。他急忙努力挣扎起来:困在这里迟早会被淹死。事到如今只有用牙咬开绳索,可四肢偏偏都被固定在嘴够不着的位置。看来只有先想办法松动绳索了。那边瘦松明白过来也跟着拼命挣扎起来。话说新堂拳儿镇静地走上甲板,迎面看见小巨人肥千同时推倒两名水手后扑上前来。新堂老大微笑着闪身避让,同时在脚下使了个绊子。肥千被自己的体重压倒,摔在甲板上半天爬不起来。已经攀上桅杆的“寡言”朝太郎正要居高临下发起攻击,却发现颚十郎扬着大下巴轻快地向新堂走去。

 

这两个人根本就不像是在战场上遭遇,倒好似才洗完澡出来上街闲逛!就在他们进入彼此刀具攻击范围之前的那一瞬间,双方又都抢先出手了!“寡言”朝太郎站在高处看得清楚,吓出了一身冷汗。新堂拳儿是以徒手格斗闻名江湖,谁知此人也学过剑术。只见他用两个手指紧紧夹住木刀手柄末端,使得那把假刀的攻击范围成倍增加后直击对手面门 这招赫然是小野派的“流星落”!眼看木刀就要碰到颚十郎那出众的大下巴,后者怒吼一声:“畜牲!” 以惊人的速度一口气砍出五、六刀。这招便是阿古十郎独创的快刀流“乌龙斩”。日本刀自身虽然笔直推进,但产生的剑气却像旋风一样缠绕袭来。新堂老大手中的木刀立刻被隔空切为数段。其中有一截木料和颚十郎的钢刀相撞再次碎成几片,反弹打到新堂拳儿脸上。看到这个威猛俊男因为脸被划破而放弃抵抗,哀号着倒地打滚,朝太郎、丈助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阿古十郎让过倒在地上的新堂,急忙下舱救人。却在临时船牢里和那位奇怪的姑娘狭路相逢。颚十郎疑惑地问:“这位姑娘好生面熟,我们在哪里见过?”那女郎孩子气地撅起小嘴:“这么快就把我忘了?真是让奴家好伤心呢!”只听瘦松吓得大叫:“小心!”朝太郎和丈助急忙奔向舱门助战,却发现颚十郎手按刀柄倒退着回到甲板上面。那个看起来弱不禁风、落水即浮的小姑娘跟着走上来,怀抱着一把样式吓人的大号火绳枪!等女孩也上了甲板,有颚十郎这个新人质,其他人虽然包围上来,却投鼠忌器不敢动手。那女子得意地环视四周,故作镇静地问:“好大场面的捉迷藏啊!阿古十郎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啊?”十郎苦笑道:“多亏藤波组长登船前特地把提灯留在了码头上。这样很快就查出船名和起航时间。你们胆敢绑架奉行所官员,全江户共有三千多人出动四处追查线索。眼看快要暴露最后只好选择从水路出逃。可这样一来又得罪了当地渔夫领袖‘钓船清次’。这位江湖大佬在昨晚你们起航前抢先发出命令,禁止任何船只擅自从江户驶离日本领海。”

 

“虽然你们收买了大部分船工,指挥航向的船老大和掌舵的却不敢违抗。他们趁着浓雾带你们原地兜圈子。开了半天其实船根本就没离开过江户湾!”看到那姑娘笑容僵硬脸色发白,颚十郎突然停止后退:“快说!前天夜里被你轰掉脑袋的到底是谁?!”持枪女子冷笑一声:“好可怜啊!那个书呆子可是为你而死的忠诚部下,你却到现在还不知道他是谁?实话告诉你,本姑娘是‘能怨众’的执行干部。当初你在东海道(注十)破坏了我家鱼头老大的计划,等于就是在自己的死刑判决上签字画押!(参十六卷)本来我们并不想搞出太大动静。发现你经常拜托手下买零食吃以后,我装作对某个书呆子产生了兴趣,替他置办新衣还经常约他出去看戏。那天晚上我还特地拿出百两黄金劝说他对你的宵夜投毒。谁知道那个蠢货不仅断然拒绝,还想亲手把我抓到衙门里去。本姑娘是何许人?自然把他当场制裁了!”颚十郎失声惊叫:“你说那个人经常值夜班?难道是……暮尾安次郎?!”那姑娘点头道:“不错,终于还是想起来啦!这两天他本来请过病假,结果被忽略掉啦!”肥千喊道:“那这事又怎么扯上新堂拳儿和我家老大的?”女子白了他一眼:“新堂拳儿厌倦了四处逃亡,投奔我们‘能怨众’在江户躲藏。那天夜里我请他做保镖顺便出门放风。结果杀人时没有派上用场,把尸体抬走丢到河里却无法没有他协助。本以为藤波和瘦松那晚认出新堂是逃犯才联手跟踪我等。现在想来恐怕是我身上沾了血迹或者留有火药味的缘故吧?”因为下巴大,颚十郎咬牙切齿时的面容相当可怕:“竟敢对文职小吏下毒手!全北町奉行所上下绝不会放过你!”那女子呵呵冷笑起来:“说什么胡话?你这条小命还在我手里捏着呢!都听好了:本姑娘已经在中舱的厨房里放了一把火,很快就会烧到船尾的弹药库啦。要命的就赶快离开,留下我和这几位可爱的人质慢慢谈心。”此言一出,已经有胆小的水手不顾海里有鲨鱼弃船跳海逃命了。肥千等人围在四周干着急,却偏偏又不能动手。

 

颚十郎额头上冒出了冷汗:“把船炸了你也活不成的!还是赶快投降吧?”持枪女子大笑起来:“大家都说你聪明,其实根本是个白痴!我等‘能怨众’里绝没有贪生怕死之辈!现在只要杀了你,拼上我这条命就算够本了。更何况还能拉上好几个奉行所捕吏陪葬呢!”颚十郎孤注一掷地大叫:“说什么放火引爆弹药库,可等到现在这艘船还是好好的。姑娘你说大话穿帮啦!这把破枪可以打死文弱书生,要杀在下可没那么容易。我的好友土之助也是用火绳枪的高手,他告诉过我一个秘诀可以让火绳枪炸膛反过来干掉射手!你不是不怕死么?现在抠动扳机试试看啊!”小姑娘闻言明显迟疑了一下,突然一咬牙就去抠扳机……只听“哐当”一声巨响,四周立刻烟雾迷漫。那位持枪女子一脸不甘心地栽倒在甲板上。肥千连忙跑上前查看,嘴里嘀咕:“难道火绳枪真的炸膛了?”忍者朝太郎作为行家看得更仔细:那女子背上被砍了一刀,留下了吓人的大伤口。“隔空挥刀背后暗算?难道是杀人灭口?”颚十郎以从前当轿夫的脚力冲入船舱。先割断绳索营救藤波、瘦松两位捕头,然后又直奔中舱厨房。那里确实有起火的痕迹,但是有人及时将火灾扑灭了。阿古十郎带着复杂的表情跑到船尾。弹药库完好无损,透过尾部舷窗可以看见一艘小艇正在快速离开。颚十郎打开窗户大喊:“此次是何人出手相助?又是‘钓船清次’么?还是……”他说出下半句话时竟然声音打颤:“那种剑法招式……志乃?难道真的是你?是志乃么?若是听到了就回答我啊!”等到其他人跑到船尾,只见颚十郎望着空荡荡的海面低声自语:“真的会是她么?难道她还活着?”这场海上决斗过后,藤波右卫门连日蹲在监狱审讯新堂拳儿,试图查出更多关于“能怨众”的内幕。瘦松和十郎则忙着为被害的缮写役暮尾安次郎操办后事。数日之后,颚十郎特地去舅舅庄兵卫府上拜访表妹花世小姐,向她打听一个人的情况。

 


经查那位持枪女杀手乃是花世学舞蹈的同门后辈,名叫二阶堂冴子。她长相普通却能歌善舞,很得同辈尊重和老师喜爱。作为同门,不论武士之女花世还是商人家的小姐丰田琴子一开始并没有对她特别留意。但二阶堂冴子装作羡慕这一对亲似姐妹的江户美人,主动和她们交往起来。就在努力成为这个结义姐妹圈子的新成员之后不久,冴子偶然参加了花世用茅草戏弄表哥颚十郎的那场闹剧(参十五卷)。因此颚十郎便记住了此人的外貌 只因不知道她的名字一时对不上号。为此颚十郎特地拜托丰田琴子去舞蹈学校查问最近无故旷课的学生,才重新找出了这条线索。其实花世作为冴子最好的朋友对她也不了解。这位自称名门贵族出身的冴子小姐平时高傲文静极不合群。除了歌舞之外并不喜欢逛街聊天。按照花世的比喻,那个女孩就好象一座高高在上的城堡,要接触她先得越过幽深冰冷的护城河。谁也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完全无害的小姑娘竟然是“能怨众”派来对付花世表哥的刺客。发觉颚十郎只在讨零花钱的时候才会来,而这种偶尔登门无法为暗杀服务,二阶堂冴子也就逐渐和花世疏远起来。至于她又是如何找上暮尾安次郎这位文职小吏的,恐怕具体经过只有这位已经死去的女杀手和她的被害人能说清楚了。顺便提一下,后来颚十郎和瘦松顺着线索追查时发现那位“能怨众”女干部干脆只是个冒名顶替者。真正的二阶堂冴子是位长年缠绵病榻的贵族小姐。别说唱歌跳舞,每年她身体最好的时候也只能由女佣搀扶着在庭院里散步。虽然父亲贵为治部少(注十一)而母亲则是御三卿(注十二)家的公主,这孩子却没有同龄朋友,注定要孤独地渡过余生。后来花世与琴子特地上门拜会真正的冴子姑娘,三个人逐渐交往起来。每次冴子病倒的时候,花世、琴子都会赶去探望。打气聊天讲笑话,在病榻前表演歌舞。若干年后二阶堂冴子终于还是病故了。临死前她拉着两位好朋友的手,诚心诚意地说出了日本人常用的那句口头禅:“能认识你们真是太好啦!”

 


转眼就是十一月底,北町奉行所小吏们忙着整理案卷准备交接班的时候到了。颚十郎在档案室里忙得人仰马翻,不由怀念起那位已故部下暮尾安次郎来。他还记得因为“割马尾巴”事件(参十三卷)而和这位落第秀才结识,破案后推荐他进奉行所担任文职小吏。接着是大家一起整理记录、掰筷子、加班、顶班。也许这位责任心极强的小吏根本不喜欢加班和上夜班,但他仍旧毫无怨言地为经常跷班的颚十郎顶缸擦屁股……瘦松走到档案室门口却吓得不敢进去。天生玩笑性格的颚十郎竟然在伏案大哭!这个月底忙乱的当然并非只有颚十郎,官职同为吟味方(注十三)的池田甲斐守和永井播磨守不是冤家不聚头,再次走到了一起。这次他俩穿戴整齐赶往将军居城拜见本月胜手方(注十四)佐田远江守,汇报今年“鹤御成”的安全警备方案。所谓鹤御成是江户时代幕府将军一年一度的狩猎仙鹤活动。本来为了彰显尚武传统,活动筋骨,或者纯粹为了从繁忙的政务中脱身,德川幕府历代将军每年都要举办好几次狩猎出游。按照猎物的名目不同分别是鹤御成、雁御成、雉御成、鹑御成等等。自从第九代幕府将军用猎鹰捕获白鹤,将猎物作为贡品赠送天皇并获得“御嘉纳”封号后,每年的鹤御成就变为其中最隆重的狩猎仪式。因为现任第十三代将军德川家定体弱多病,大部分的狩猎活动都被取消了。唯有这鹤御成是幕府将军每年一次必需到场的例行公事。当然将军本人无需动手,只要看着猎鹰捕猎仙鹤,然后检验猎物下令作为贡品送走就可以了。对将军而言这似乎只是在年底公开露个面的快乐郊游,对幕府其他人来说则是又一场努力拼搏和勾心斗角。按照惯例,鹤御成是在每年十一月下旬到十二月上旬之间选择一个比较寒冷的日子举行。最初捕获的仙鹤会当着将军大人的面由鹰匠头剖开左腹,取出内脏犒劳立头功的猎鹰。然后将粗盐填入鹤腹内缝合伤口,按将军的命令装上特制的轿子抬往京都上贡。沿途都会有小吏高呼:“鹤大人来啦!”以保证一路畅行无阻。

 


送走第一个猎物之后活动继续,猎到的仙鹤数量当然多多益善(那时候可没有动物保护)。当日捕获到仙鹤的鹰匠每人赏金五两、协助有功者三两。贡品之后捕获的仙鹤全部加盐腌制成肉干。数量至少要保证新年第三天早餐时幕府将军能喝到传统的鹤吹物(鹤肉高汤)。另外狩猎当天在野外午餐时会将取得的鹤血倒入酒坛,制成传说有延年益寿功效的“鹤酒”。在节庆典礼时当礼物拿出来犒赏有功之臣。其实鹤御成当天的辛苦比起要保证有鹤可猎还算不上什么。试想如果鹰匠们全都一无所获,将军大人拿什么去向天皇上贡?搞不好哪位贵族武士真得为此切腹谢罪呢!那时候日本野生仙鹤似乎不少,江户城近郊就有十五处代地 也就是随季节不同有仙鹤聚集的地方。幕府在常年有仙鹤光顾的代地设立御饲场。管理头目为鸟见役一名,手下有六名网差和下饲人。他们的任务是和野生仙鹤套近乎,让它们留在御饲场定居下来。下饲人负责用精米喂养仙鹤,一连数月每天投食三次,每次每只鹤撒米五合(一合约等于180毫升)。等到鹤御成的日期临近,野鹤不再怕人,会有鹰匠从城里跑来验收。最后敲定哪里被选为今年的鹤御成猎场。不过因为现任将军大人不想大冬天的到处跑,所以目前每年都是在小松川河畔的千住御饲场举行鹤御成。时间久了那里的仙鹤见人不躲避,甚至有被将军本人命名过的“鹤大人”,据说见到御驾还会跳舞呢。原来的野鹤成了家畜,倒过来帮鸟见役、鹰匠引诱路过的其它野鹤 也就是说为了能天天吃到白米和人类串通起来找同类当替死鬼了。比起幕府初期虽然规矩放松了,无论何人非狩猎期间在代地杀死仙鹤仍旧是死罪;就算只是令仙鹤受伤,被追究责任者也会判处流放。既然是一年一度御驾亲临的地方,保安工作当然十分重要。千住御饲场与世隔绝,除非特殊情况员工不得请假外出。周围用木栅栏围成四方形的军营阵幕,再往外是很深的护城河。连座吊桥都没有,进出都要搭乘定期往返的御饲场船。真可谓戒备森严。而这还只是最基本的防御措施呢。

 

到了鹤御成那天,不光是身为将军卫队的奉公众,连当班的町奉行所都得倾巢出动在御饲场周围站岗放哨 大冬天地离开温暖的城市街道站到荒郊野外,简直就像是白天做噩梦一样。正因为如此,当会议主持者佐田远江守宣布今年的鹤御成定在后天 也就是十一月最后一天举行 本月不当班的南町奉行所主管池田甲斐守高兴得差点笑出声来。北町的永井播磨守则脸色铁青地接受了御饲场外围保卫任务。会议结束两位吟味方官员告辞离开踏上归途。池田甲斐守出于礼貌正想说两句安慰的场面话,一位茶坊主(注十五)顺着走廊迎面跑来。宣布幕府老中(总管大臣)阿部伊势守有请二位去他在西侧院的房间谈话。这位阿部大人本名正弘。因为长得慈眉善目又身材高大,人送绰号“大佛”。这称呼听起来多少有些讽刺:其实能够爬到幕府老中这个地位的,有哪个不是经过明争暗斗,踏过众多对手的尸骸血泊才能取胜的呢?两位吟味方官员忍不住对视一眼,把刚放进肚子的心又提到嗓子眼,跟着茶坊主走了。老中级别的办公室本来面积不小,但是因为主人身躯庞大,又一下子挤进两位访客,顿时显得狭窄起来。外交官出身、当过寺社奉行和老中首座(注十六)的阿部正弘听到两位吟味方紧张的呼吸声,觉得有些好笑:“今天请二位来,是想告知和本次鹤御成有关的一起意外。不,应该是与之有关的两起意外事件。”二位客人下意识地竖起耳朵,把头尽量低下倾听起来。阿部大人的嗓音柔和,讲话跟唱歌似的:“首先,千住御饲场那边出了一桩怪事。你们应该也听说过当地有两只由将军大人命名并亲自喂食过的‘鹤大人’,叫做瑞阳和飞雪。每次将军驾临御饲场,这两只丹顶仙鹤都会翩翩起舞表示欢迎。说起来将军大人对狩猎简直有点敷衍了事,他每次大老远跑去都是为了看这两只大鸟跳舞来着。”阿部大人停下喝了一口茶,发觉忘了给客人叫茶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长话短说:昨天下午鸟见役十合重兵卫报告说在代地内圈围子发现瑞阳的尸体飘浮在水塘里。”

 

“今天一早派出御医前去察看,报告称死鹤身上的伤口有点奇怪 在心脏附近有两个并列的伤口,就像是大水蛭的牙印。不过水蛭对水鸟都是群起而攻之,不知为何只有一处伤口?更何况仙鹤体内血液充足,鸟见役也保证当地根本就没有水蛭。目前怀疑是有人刺杀了这只仙鹤。但是为何要冒着杀头的危险这样做呢?还真是奇怪啊!莫非是御饲场里有人发疯或者酒醉之后胡作非为?”永井播磨守失礼地抢着回答:“那么就是动机不明了。大人尽可以放心把此事交给北町去仔细调查。”阿部大人有些吃惊:“按理是该这么做才是。但此次因为将军大人亲自干预,所以才有了第二个意外情况。”永井播磨守意识到自己竟抢了上司话头,连忙满脸通红地不断点头。阿部正弘盯住永井播磨守问:“幕府将军阁下不知从何处听说北町奉行所有一位断案奇才,名字是颚十郎。请问贵衙门可有这么个人?”永井大人一时慌乱,竟然先摇头,后来才点头默认了。幕府老中和颜悦色地表示将军大人对此人深感兴趣,打算招集颚十郎和南町奉行所号称江户第一名捕的藤波右卫门在御前举行断案问答。就当作幕府将军野外午餐之后的余兴节目。这场比赛以瑞阳的死因为题目。请两位高手检查仙鹤尸体后现场作出判断。双方如有异议,允许当场辩论,直到其中一方认输为止。获胜者的赏赐是时令官服一套、五两小判金币外加“鹤酒”一盏……搞现场断案问答?这可是德川幕府建立以来头一回啊!池田甲斐守吃惊得张大了嘴。此时有人小声嘀咕:“那个……此事……似乎不妥?”因为两位来客此刻都张着嘴巴,阿部正弘便轮流打量他们,似乎想确定是谁这么大胆竟敢反对将军的命令?!池田甲斐守确定自己刚才没有发出声音。他偷眼看去,身旁的永井播磨守硬是把话咽回肚子里,早就吓得大汗淋漓狼狈不堪了。等到两位吟味方官员告辞出来,才走到御门口护城河边,就听见有人叫着:“还请二位留步!”一路追赶过来。等看清来人,池田甲斐守和永井播磨守又都吓了一跳。

 

来者乃是他们先前拜见过的胜手方佐田远江守大人。原来得到在将军命令后几位幕府老中全部都乱成一团 要在一成不变的狩猎仪式里加入余兴节目,光是临时制定具体细节就能把活人给累死。紧急开会讨论后大家决定分工合作:三朝元老水野忠邦照例请假没来;由外交官阿部正弘去拦住两位吟味方官员先跟他们交底透风;少壮派井伊直弼和资历最浅的德川齐昭联手制定比赛详细流程,再转交给具体负责的佐田远江守。一阵折腾忙碌之后,可怜的远江守大人拿到墨迹未干的比赛流程根本来不及看,慌乱中竟亲自跑出去追回两位吟味方一起讨论研究。于是上演了一幕江户时代罕见的、上司追着下级奔跑叫喊的闹剧。经过这三次连续会议,池田甲斐守出了将军居城后没有回府,而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自己的办公地点吟味方办公书院。被将军点名的藤波右卫门已经接到急令跪坐在房里等候。池田甲斐守顾不上去拿烘手暖炉,匆匆整理衣服坐定,然后连珠炮似地将御前断案问答一事传达给这位心腹手下。池田甲斐守一脸严肃地说道:“不知道藤波君你对此事有何看法?这次御前比赛关系到南番奉行所的体面,千万大意不得!而且对手可是那个怪人阿古十!你作为捕头平日里走街串巷,一定听到过那首儿歌吧?唱词是:‘提到富豪就属平波文左卫门(注十七);要比断案就找藤波右卫门……’。你是否知道最近已经有人把歌里你的名字改成仙波阿古十郎啦?!”见部下对自己的激将法毫无反应,甲斐守继续说道:“反正这次我方一定要赢!能否夺回江户第一名捕的称号雪耻报仇就看你的表现啦!怎么样藤波君?有信心么?咱们还有一天时间,就像打仗一样得预先准备!不是我这个上司不信任你,我已经托人去找一个对千住御饲场了如指掌的老鹰匠。事先了解一下四周环境、风向和水流肯定没有坏处。对了,你留下吃午饭吧?最迟今天傍晚这个人就会赶到……”谁知藤波组长竟跪着低头行礼说:“不劳您费心!” 池田甲斐守彻底愣住了:“不劳费心?!这话是什么意思?”

 

右卫门立刻回答:“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将军大人只是让在下去现场察看仙鹤的尸体,然后立即对死因作出判断。是自然死亡还是他杀?如果是他杀,凶器的形状如何?最后一路推测出杀鹤凶手的身分。在下干了十多年捕吏,破获的案件多如牛毛。如果连御前断案问答这种小场面都对付不了,还能在南町奉行所混下去么?”见甲斐守脸色发白有些生气,藤波右卫门抢着说道:“另外,这次比赛能否举行都还很难说!”“此话怎讲?”“启禀大人,因为工作上的小失误被上司责骂后,那个怪胎阿古十郎三日前已经离开江户出城钓鱼去了。根据我方探子的线报,得到比赛命令后您的竞争对手永井播磨守马上跑到金助町阿古十舅父庄兵卫那里逼着他去找人,干脆就住进府邸里不走啦!阿古十在住处门上留了个字条,声称这次要去利根河岸钓寒鲫。可那利根川是条大河,支流众多。整个河岸横跨安房、上总各地。庄兵卫虽然派出五艘快船和众多人手撒开网搜索,也犹如大海捞针一般。就算他们运气好明天日落前在北浦、佐原一类地方把阿古十找到了,能否在后天按时把人送到御饲场也是个问题呢。”池田甲斐守不由转怒为喜:“难怪那个永井播磨守今天会上举止失态,原来如此!不愧是藤波君,真是消息灵通啊!如此说来,在比赛之前就失去对手,我方可以不战而胜啦!”这下轮到藤波右卫门一脸严肃地提出请求:“如果这样得胜就毫无光彩可言。我苦等数年好不容易盼到一个当众击败这怪胎的机会,若是错过恐怕将来真会死不瞑目!在下还有一事相求!”池田甲斐守忙说:“不必客气,你要干什么啊?”右卫门分析:“想来北町的人马正顺着利根川沿岸滩涂搜索。钓鱼的人一般是去那些地段。而在下偏要逆流而上,在利根川支流畝川的小港湾寻找阿古十。如果我没猜错,那小子只是想翘班而以钓鱼为借口躲藏了起来。请大人下令为我在利根川边准备传马快船(注十八)还有在陆上往返换乘的三枚快轿:去的时候只要一顶,回来时需要两顶!”甲斐守见藤波一脸坚决的表情,点头同意了。

 

当天中午的御茶水街头,一顶三枚轿子沿路狂奔。前棒五人,后棒四人。轿子前面还有一个人,不顾寒冷打赤膊穿着白袜子跑在前面引导。轿夫们“嘿咻、嘿咻”地喊着号子,低头飞跑。片刻后这顶快轿就像流星一般消失在地平线上。眼前是大片芦苇荒滩,靠岸边的水面上结着薄冰。已经是清晨了,天色依旧昏黑,只有一点亮光在岸边篝火上跳跃。这里是畝川流域一片无名滩头。河对岸不远是葛饰城,河这边则散布着四木、立石、小菅等几个小村,东方终于出现鱼肚白,有两三道炊烟从远处升起。一个三十多岁、有肥长下巴的男子,穿着明显不合身的破烂衣服,像扛着长矛那样把鱼竿拿到满是泥泞的枯芦苇丛中插好,虽然检查了浮标却根本没有往钩上装鱼饵。那古怪的模样与其说是岸边钓客,倒更像是为了逃避追捕来此躲藏的海盗窃贼。很快从篝火边传来了一阵哭声,他皱眉叹气地转身回到火堆旁边。一位上了年纪的男子坐在那里边哭边用手捶打自己瘦弱的胸膛。火堆附近没有烤鱼,而是用竹子搭成支架在烘烤湿衣服。颚十郎发现自己的破旧黑直褂因为是单层布料所以已经干了,高兴地将衣服举起来查看。愣了片刻后又将它披到老人身上。那位老者似乎是哭累了,暂时消停了一会儿,但很快又哭叫起来:“你啊,为什么多管闲事要跳下河救我?想我伊集院善吾祖上也是名门望族,大和国有力大名(诸侯)手下的马迴(为主君牵马之人,引申为近卫骑兵),家有五百石俸禄衣食不愁。到了我这一辈,先因为一点小错被降为旗本(主君的卫队亲兵,地位比马迴略低),俸禄只剩下两百石。后来不知道得罪了谁连旗本的职位也丢了。几乎就要流落街头。全家从城里搬到乡下。老伴早逝,我又肺病缠身。只有传四郎一个儿子活到成年,这小子学得我家祖传的大和悬笠目伴流箭法。本想投身行伍重振家门,谁知道现在贿赂横行,空有本事没有钱财上下打点根本无人赏识推荐。这一晃就蹉跎浪费了十三年!传四郎到处打零工,前年我那儿媳妇因为连生了三个娃娃,操劳过度也病死了。”

 

“为了养家活口,我只好厚着老脸四处求人,把传四郎那小子送到代地当下饲人。一家人才总算有口米汤可喝。可是那活计不好做啊:不仅风吹雪打日晒雨淋的,而且一年到头都被关在御饲场不得外出,简直就像囚犯一样!最近几个月传四郎总是设法托人往家里送精白米。我虽然又老又病,到底当过武士,脑子还不糊涂!我家传四郎这是冒着杀头流放的罪名在和仙鹤争夺食物啊!到了这步田地,你说我还活着干什么?倒不如把孙辈托付给同村邻居往河里一跳。至少可以减少一张吃饭的嘴啊!”说到伤心之处,老人肺病发作大咳特咳起来,看那架势好似要把自己的心肺从胸腔里咳出来似的。颚十郎忍不住上前为老人捶背:“老爷子你也真是的。且不说跟在别人背后看后脑勺的武士根本就是白活一场。你仗着一大把年纪就寻死觅活地,辜负了那孩子的一片孝心啊!你死了儿子一定不会为家里少了一张嘴而高兴,说不定还会干出什么傻事来呢!”老人仍在咳嗽,一时无法反驳。颚十郎向空中哈出一口白气,用少见的严肃口吻说:“请给我三天时间,让我设法为你的儿子重新找份工作。一定有办法让你们搬回城里去住!如果在下食言了,三天后你再寻短见也不迟!” 投河自杀未遂的伊集院善吾停止了咳嗽,半信半疑地打量起颚十郎来。就在此时两条小船逆流行驶靠近过来。每艘船都只有十米多长,船舱狭窄。船头上站着人用脚打节拍高呼口号,水手们拼命划桨,速度快得简直要让船飞离水面。等认出岸上的颚十郎,船上爆发出一阵欢呼。其中一条快船直接冲上了芦苇滩。从船上跳下一个中等身材的瘦子,手脚并用分开枯芦苇直奔颚十郎而来。颚十郎不由吃了一惊:“哎哟,这不是藤波先生么?”右卫门板着脸滔滔不绝地讲开了:“你小子还真不好找!昨天晚上我都以为自己找错了方向,下令退往中川(河名)住宿。幸好你的相貌古怪,十间桥船宿(旅馆)的老板还记得两日前你在那边住了一夜,然后往更上游去了。怎么样?终于还是让我逮到啦!哇哈哈!”

 

右卫门简短介绍了御前比赛一事,然后生硬地行礼道:“请快跟我走吧。这次我一定要当众把你打个落花流水。阿古十你做好觉悟吧!” 落魄老武士伊集院善吾目送颚十郎登船。这个长相奇特的怪人回头叮嘱:“我把鱼竿和衣服都留下来做抵押凭证。运气好的话,这次达成诺言连三天时间都不用呢!记住,能全家人在一起生活就是幸福啦!”一年一度的鹤御成终于到来。这日清晨辰时上刻(七到八点),藤波右卫门和颚十郎先被送到现场查看四周环境。然后马上更换衣服,准备和鹰匠们一同迎接御驾。两人当日被临时赐予鹰匠头副役官衔,戴头巾护手,上身穿弁庆格子纹半缠(参注九),外罩背割羽织(背心外套),下身着浅黄色小纹木棉股引。随着“将军大人驾到!”的吆喝,德川幕府的统治者弃舟登陆,骑上高头大马在众人夹道簇拥下进入猎场。茫茫荒原上散布着几处带芦棚的围子,十余只仙鹤正摇晃着长颈在地面散步。仪式开始,鸟见役挥动折扇吆喝着走向鹤群。本想去池塘喝水的仙鹤受到驱赶,立刻三三两两地振翅起飞。那声音十分清脆动人。远远看去就好像几团白雪向蓝天飞去。鹰匠头走到将军马前进呈御鹰。随着尖利的哨子声,御鹰从将军手腕上起飞。其他鹰匠也同时放出两三只鹰前去协助。猎鹰们追上鹤群,先是飞向高空,然后俯冲下来发起攻击。鹰匠们吹着哨子为猎鹰鼓劲助威。很快就有一只鹰咬住了鹤的脖子。它用坚硬的翅膀反复敲打猎物的头部,扯着鹤飞向地面。听到鹰匠吹起召唤的短笛哨,猎鹰丢下奄奄一息的猎物,乖巧地飞回主人的手腕。“漂亮!”众人齐声喝彩。鹰匠头前来割开仙鹤左腹,取出内脏犒劳猎鹰。另有人举着木桶在一边收集鹤血。投放粗盐缝合伤口后,死鹤被送入带镀金花纹的黑色轿子,立刻向京都进发。沿路很快响起一片“鹤大人来了!”的吆喝声。接下来是第二只、第三只鹤被猎鹰捕获。欢呼声此起彼伏,让武士们热血沸腾暂时忘记了冬季的寒冷。礼毕,幕府将军前去用午餐,鹰匠们则忙着收集鹤血开始制造“鹤酒”……

 


午时下刻(十三点二十分),前所未闻的御前断案问答拉开了帷幕。预先选定的假面屋休息室成为比赛会场。幕府将军在玄关门口的镏金马扎(折叠凳)上就座。正对着庭院里的白木台。台上摆着丹顶仙鹤瑞阳的尸体。木台两侧的马扎上,南边坐着主持比赛的佐田远江守;北边坐着监督审判的老中阿部正弘。白木台最后一侧放有两个马扎,上面并肩坐着两名参赛者。用抽签决定先后,获得优先的藤波右卫门努力克制住紧张,走到白木台前仔细查看了瑞阳的尸体。他依次察看了伤口、翅膀、鹤嘴以及爪尖,为防失误又重复了一遍,然后默默退回到座位上。接着轮到颚十郎,这家伙心不在焉地随便翻弄了一番,便带着一脸“什么啊,真没劲!”的表情回去坐好。正巧这时另一只名叫飞雪的仙鹤飞过来围着瑞阳的尸体低飞盘旋哀鸣。给整个赛场抹上了悲凉的气氛。将军望着天地间生死相隔的两只仙鹤,露出了忧伤的表情。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点头示意问答开始。佐田远江守展开折扇放在腿上,朗声宣布:“两位已经完成验尸,还请马上说出对瑞阳死因的判断。比赛规则已经由阿部大人事先告知:如果一方心存异议,可以当场反驳对方。辩论持续到其中一方认输为止。按照抽签决定的顺序,请藤波右卫门先说。我来问你,此鹤是自然死亡还是遭人毒手?”藤波右卫门有狠盯住人讲话的习惯。可这次对方地位太高,为了不失礼只好扭头去瞪颚十郎:“这只仙鹤绝对是被杀的!”“何以见得?”“鹤身上仅有一处致命伤,外观呈二字形。伤口很浅,尺寸也接近水蛭的咬痕。这明显是凶手想蒙混过关的伪装。与伤口吻合的凶器其实并不难找。用突棒伤口不会那么少,用刺股伤口不会那样窄,用两根福岛阙所枪同时刺杀得事先把鹤捆住。(注十九)虽然没有见过实物,在下耳闻日本各个时代每个流派采用的箭头都不一样。而大和国悬笠目伴流有一种猪目水箭,正好能造成二字形伤口。在下推断有人逼近瑞阳后故意不用弓弦,而是以犬枪手法(注二十)用手将水箭射向仙鹤,命中其心脏。”

 

“那么凶手有何动机?”“在下将瑞阳与飞雪对照,发现瑞阳虽无明显病灶却比同类瘦弱许多。在此大胆推断:有人私下将喂食瑞阳的精米截流,换成比较低等的谷麦之类。时间一久瑞阳便日渐衰弱。如果瑞阳再和飞雪同时跳舞迎接御驾,因为两者喂食不同就会暴露出问题。凶手只好冒险在鹤御成开始之前对瑞阳下了毒手。”一席话说得“大佛”阿部正弘暗自点头。池田甲斐守坐在旁观席上眉飞色舞 藤波右卫门说的头头是道,毫无破绽。而且正好由他抢先发言,就算颚十郎所言与之雷同,那也是南町奉行所赢了这场比赛!与之相反,竞争对手一方的永井播磨守心里叫着:“完蛋了!”陷入绝望。佐田远江守掉头望了将军一眼,提出最后的问题:“那你可能指出杀害瑞阳的凶手?”藤波右卫门忍不住还是瞪了对方一眼:“目前在下只能推断凶手是御饲场的人员 因为瑞阳认识此人所以放松警惕让其靠近。如果要马上查出凶手姓甚名谁未免操之过急,有草菅人命之嫌!”这下连佐田大人也忍不住点头了。接下来这位主持人对颚十郎说:“那么,仙波阿古十郎,藤波右卫门的推断大家都已听到。不知你的见解如何?若有异议,不妨直言。”颚十郎嘿嘿笑着说道:“藤波先生的高见让敝人听得着迷。不过他讲得虽然精彩,却根本都没有说到点子上呢!”“此话怎讲?”“容在下先谈动机:当今之日本虽然国泰民安,但无法温饱、流落街头的,老弱少寡无所依靠者,贫病求救之人举目皆是。只是窃以为还没有凄惨到人与鹤争夺口粮的份上!所谓杀鹤掩盖罪行完全是子虚乌有。小生读过一本叫《菘翁随笔》的书。里面记载喂食仙鹤时如果先给精米后进粗粮,则鹤会有所察觉,愤而绝食而死。瑞阳虽瘦弱但是身体并无大碍,死因也不是绝食。近来有医生提出光吃精米面食对健康不利的观点(注二十一)。想来不论秕谷糟糠,仙鹤为了自身健康都会欣然吃下。说起来有的御饲场的人员应该是为了爱护仙鹤才将精米与谷麦轮换喂给它们的。此乃长寿之道,怎么会变成截留精米的借口?”

 

“接下来敝人将死因与凶手一并提出。另一本叫《古今注》的书里写道:仙鹤为灵兽,本身寿命极长。其羽毛颜色一千岁为苍,两千岁转黑,是为玄鹤。乌龟与仙鹤,一个为屈之极;一个是伸之最。虽然都是能活成千上万年的生物,为什么在凡人看来玄鹤极为少见,而普通的仙鹤寿命并没有乌龟那么长呢?原因是乌龟极为自私,为了延长寿命不惜躲入泥泞辟谷不食。而仙鹤别说泥沼,连凡尘都不留恋。是游荡于佛界与人间懂得修炼的圣兽,它明白光是延续生命悠然度日是不能成佛悟道的!本案根本是凶手自杀。尸体上的伤口显示瑞阳为了归天成佛而用自己的尖嘴刺入心脏自杀而亡。传说仙鹤能把寿命无私转让给凡人。看来瑞阳为了报答养育命名之恩,已将自己的寿命统统转给了将军大人。我等在此恭贺幕府将军阁下,从此福寿绵长,活个千秋万岁不在话下!”等颚十郎引经据典一口气讲完,立刻对德川家定俯首行礼。整个赛场先是鸦雀无声,很快就欢腾活跃起来。第十三代幕府将军满面春色,激动地从马扎上站起。展开描金日之丸折扇一挥:“漂亮!这场比赛真是精彩!寡人判定双方均获胜利!两人都得奖赏!可喜可贺啊!可喜可贺!”佐田远江守和阿部伊势守连忙跟着主君站起身来,心里还想着是否读过颚十郎提到的那两本著作。永井播磨守高兴得一跃而起,不顾身份鼓掌欢呼。竞争对手池田甲斐守失礼地一直呆坐着,表情古怪如同吞了苍蝇一般。本以为自己稳操胜卷的藤波右卫门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负责发奖的小吏只好把礼品往他怀里塞去。藤波组长皱着眉头将那盏“鹤酒”一饮而尽。等到人群安静下来,颚十郎捧着奖品离开座位,向将军行跪拜大礼:“这次比赛乃是平手,奖品受之有愧,还望能够将原物奉还。为臣还有个不情之请!”旁观席位上的庄兵卫与永井播磨守不由又紧张起来。颚十郎简要地讲了落魄老武士伊集院善吾的故事。请求将其独子传四郎带回家去另找工作奉养老人。将军大人微笑着点头应允。旁观席一角下饲人的座位上传来“哇”的一声哭泣……

 

这场由丹顶仙鹤引发的断案比赛很快成了江户百姓们谈论的话题。和将军在“表间”(注二十二)的集会厅“松之间”齐名的大奥“千鸟间”里,将军的生母、老女首座本寿院品尝着新酿的“鹤酒”,津津有味地听派往现场的女乱波(注二十三)绘声绘色地讲述整个事件经过。本寿院身穿结构复杂的蓝色“梅开早春”宫廷礼服。光是材料成本和做工就能相当于普通百姓数年的生活费用。她手里的小红漆碗是从中华皇宫里买通太监偷偷输入的,堪称无价之宝。明明年事已高,本寿院大人却长着一张没有皱纹的年轻面孔,满头银发反而把她的美丽衬托到近乎妖艳的地步。等女乱波报告完毕,本寿院示意坐在身旁的子路大人就此事发表看法。那位御年寄姊(将军任命的高级女官,相当于幕府老中)毫不犹豫地朗声道:“藤波右卫门断案只是为了案子本身。对他而言只有获取真相、惩罚凶手自己才能算是活着。为此已经到了不顾个人幸福甚至前途的偏执地步。自然也不关心其中有无隐情。而仙波阿古十郎查案是为了涉案的人物本身,他与藤波一样是以自己的聪明才智揭发追拿各类罪犯,以此守护正义。但只要案情并未伤及无辜且罪犯本身也有其不得已时,仙波宁愿罔顾案情真相而网开一面。这次他包庇为养家活口偷取将军宠物饲料,为隐瞒罪行又刺杀仙鹤的可怜鹤仆就是最好的例子。”耳听分析的同时,本寿院大人示意女中(宫女)取来笔墨纸砚,在矮几上以极快速度画出了两只靠在一起引颈长鸣的丹顶仙鹤。就在女中们将仙鹤图画张挂到屏风之际,本寿院向子路大人吩咐:“重赏女乱波;把那位住在大奥外面的御目见(上等宫女)叫来。”身份卑微不能进入房间、一直跪在走廊上的女乱波接过赏钱,行礼告退关上拉门。不过她并没有离开,而是大胆留在拉门外边偷听本寿院的后续谈话。子路大人好奇地问:“我猜您是选择仙波大人参与此案了?”本寿院回答:“断案的同时还能考虑到别人的苦衷和下场,这种慈悲情怀在捕吏之中确实罕见。可以成为断案的特殊助力。”

 


“不过我听说此人和禁里御守卫大将(卫戍总督)一条庆喜私交甚密,这又变成对我等的阻碍了。”子路想起本寿院曾经说过:“如果由庆喜大人继承将军大位的话,本院宁可选择去死!”,笑着劝道:“一个管旧账的‘例缲方’小吏,如若胆敢违背大奥,抹杀掉他还不容易?”躲在门外偷听的女乱波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阿古十郎这小子总是喜欢卖弄自己的才能,这下恐怕要惹祸上身啦!”听到远处有人走来,女乱波闪身离开了。“千鸟间”另一侧的拉门打开,一位身穿“女房小褂”宫装制服的漂亮女子走进房来。本寿院说道:“八重啊,害你被驱逐出大奥的案子有了进展。为此我选定了一位断案高手,请你按计划行动配合他将戏演完吧!”八重行礼回答:“以前那案子真是把我害得好惨。就算是为了死去的亲人姐妹们,在下也将全力以赴!不知派来协助的断案高手是何许人也?”“到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回去再把计划复习一遍吧!”八重告退之后,本寿院和子路大人对着已经挂上仙鹤图的屏风继续喝酒闲聊起来。此时颚十郎正得意洋洋地走在大街上。他刚从负责陪伴将军狩猎的弓弧会馆主佐久间正男那里告辞出来。就在本寿院挥毫画仙鹤图的时候,由颚十郎推荐的原下饲人、鹤仆伊集院传悟在道场大显身手,表演了悬笠目伴流箭法,得到那些射手们的一致称赞。佐久间正男当场同意向将军推荐,将这位射箭高手纳入奉公众(将军卫队)队伍。颚十郎信步走到吴服桥北町奉行所门口,犹豫片刻还是进门步入档案室。他坐下伸了个懒腰,正要开始整理陈年档案,瘦松拉着一个长相讨喜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呵,颚十郎你难得上班来啦!介绍一下,这位是友次郎。刚接手缮写役一职。即将作为你的助手来此负责抄录文案等任务。”颚十郎高兴地起身迎接,抬手拍了拍友次郎的肩膀:“是新人啊。前途远大,好好干吧!”十郎引导友次郎参观档案室的时候,站在旁边的瘦松突然眼前一花,看见已故的暮尾安次郎也来了,点头微笑着观看新人的表现……(二十卷完)

 

 

注一:十手是江户时代奉行所成员的标准武器,相当于现在的金属警棍。它的尺寸外形和忍者匕首近似,但有区别:忍者匕首开有双刃,刀柄前有两个对称的,牛角形状的格,一般是双手各持一把成对使用;十手是不开刃的棍棒,握柄之前只有单个牛角格,一般单手独个使用。十手使用得当的话是很好的武器,据说奉行所密探甚至可以用它对抗手持日本刀的歹徒。带有红色流苏的十手与捕绳同时也是奉行所官员的身份象征。

 

注二:原著里面颚十郎的新外号是“阿古长”。据说因为阿古在日语里与下巴发音类似,所以这个绰号是“长下巴”的意思。对此恕Fish不敢苟同。再三考虑之后我决定将其改为“阿古十”。如果阿古真有类似下巴的发音,就当是本书第一卷里已经出现过一次的“下巴十”这个绰号的重现;如果阿古发音与下巴无关,那就权当南町奉行所的人怀恨在心故意不把竞争对手的名字读完整好了。

 

注三:正式名称是“博多腰带”。这种产于九州的腰带经纬线密度大,穿上后较不容易松开。所谓“献上”是指当地大名(诸侯)每年都将这种腰带当作贡品送给幕府将军。

 

注四:江户时代的町奉行所(首都警察局),除了上级武士出身的各级大小官员,主要成员分为以下五等。与力:官府任命的下级武士,相当于现在的警长;同心:官府任命的下级武士,相当于普通警官;中间:武士的随从,由奉行所自行招募并发给俸禄;冈引:非武士出身的捕吏或者密探。从同心那里领取执照和赏钱,工资并不固定,属于编外的杂役。小者:又叫“目明”,是冈引的手下,因为通常是卧底眼线,大部分都出身低下。而加役则是临时招募的外加人手,不属于奉行所的固定编制。与力组长一职原著没有解释,应该是众位与力当中的头目。

 

注五:从平安时代(中国唐朝)到战国时期(中国明朝),日本全国(不包括琉球和北海道)基本上被划分为66个被称为“(封)国”的行政区。一国差不多相当于中国古代的州,面积大的相当于现在的省份,小的相当于县或者市。然后封国里面再以“藩”按等级分配给某某家大名(诸侯)成为其家族的永久封地。要注意的是大国小国和大藩小藩并非按照面积大小划分,而是以“石行高”来决定的。所谓石行高是封地稻米的平均年产量,单位为“石”。这里写的不是总产量,而是在当地人吃饱的前提下,可以用来折合金钱纳税上缴,以便大名供养军队的余粮产量。虽然战国时代的大名石行高能达到百万石,到幕末时期石行高五万石以上的大名就很神气了,而五十万石简直就是超级大名了。

 

注六:非人是古代日本的一种社会阶级。字面意思即为“不是人”,与“秽多”同属于社会最底层的贱民。他们和印度的贱民“不可接触者”类似长期受到歧视。后人将非人和秽多混淆等同起来,其实与身份必须世袭的秽多不同,非人的后代经过努力可以恢复平民身份。非人最初是一个不含有歧视意味的佛教词汇,泛指所有人类以外的恶魔等异类生物。《续日本后纪》记载,承和九年(842)贵族橘逸势因谋反被剥夺官位和姓氏成为非人。这是非人第一次在日本史籍中出现。由此可见非人的产生是和政治迫害以及宗教信仰有关,后来才牵扯到残障人士。江户时代法律明文规定普通百姓杀了非人并不算杀人,只需要缴纳罚金就可抵罪。大部分非人是承袭上一代的身份,一出生就是非人。犯了轻罪、破产无正当职业营生、参加过谋反暴动或生活贫困潦倒的平民也可能被官府贬为非人。非人的职业受到严格限制,只能从事处刑、埋尸、卖艺、乞讨等特殊职业。

 

注七:日本的居酒屋是类似于现在酒吧间的小酒店。一般以接待坐在柜台前的客人为主,一次只能接纳十名左右的酒客。虽然也卖一些下酒小菜,但主要是靠出售酒水维生。

 

注八:日语里有句俗谚:“葫芦里变出马驹。”比喻某人或物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意外出现。文中居酒屋的名字“铁拐仙”是指八仙里的铁拐李。中国民间的八仙故事传到日本,其中张果老从袖子里变出毛驴的那部分不知怎么被改成了从葫芦里变出马驹。这里借用前述那句谚语形容身为竞争对手的捕吏们聚在一起喝酒谈天实在是令人意想不到。

 

注九:半缠又叫半天,是日本江户时代手工业者和商铺伙计常穿的一种工作服上衣。它的款式和中国的旧式棉袄类似,但只系带没有扣子。因为多是棉质还可以添加棉芯功能也差不多。商铺伙计穿的半缠叫做“印半天”:它的背面带有所属店铺的家纹、店名甚至广告词;正面领口两侧竖写着店名。现代传统寿司店师傅的工作服“白衣”就是“印半天”的变种。

 

注十:东海道是一个多意的地名。江户时代的东海道是连接江户和京都之间的主要通路。又可引申为本州东部沿海古代日本所谓“五畿七道”的行政区划分之一。现在的东海道泛指本州岛面向太平洋一侧的中部行政区域。

 

注十一:这个职位的全称为“治部少辅”。是治部省五位下的次官,负责行政监察,名额只有一个。当年德川家康的死敌石田三成就担任过这个官职。虽然职位低俸禄少,却易于接近最上层的核心领导者,是幕府行政中枢里握有实权的重要角色。

 

注十二:所谓“御三卿”是经常会和“御三家”搞混淆的古代日本贵族门第等级。以前写过初代将军德川家康为防绝嗣而设立“御三家”作为搞养子继承的预备措施。在此不再重复。话说第八代将军德川吉宗原本为御三家之一的纪州藩第五代藩主,通过养子继承幕府将军之位期间和御三家中的尾张藩第七代藩主德川吉通严重对立。吉通暴死后勉强取得大位的德川吉宗决定以“御三家和将军本家血缘关系日渐疏远”为理由,另外创设田安、一桥(一条)、清水三家为“御三卿”并规定此后在将军本家没有子嗣继承时,可从御三家与御三卿中选定适当的继承人。与握有封地兵权的御三家不同,御三卿各家是从幕府领取相当于十万石的年俸,自己并没有独立的封地(藩)。名义上分散在诸国的领地实际管理由幕府全权包办。还有,御三卿家老以下的家臣团主要也是由想成为幕臣的旗本(直属于将军的武士)所构成。因此御三卿并非像御三家那样是独立于将军家(德川本家)之外的分家,而被认为是将军家的家属近亲,实际上完全依赖于将军本家。且不说设立御三卿之后御三家的继承可能性从三分之一下降到六分之一。御三卿的领地经营委诸幕府因而不可能产生与幕府相对立的力量;而御三家因为有领地所以必须花费时间精力从事领地经营。御三卿由于没有经营自己领地的必要,所以实际上变成什么事也不用管。因此御三卿和御三家相比更专注于幕府内部的权力斗争。结果造成御三卿反而更容易在争取成为将军继承人的斗争中胜出。实际上自从设立御三卿之后,德川吉宗原来的假想敌 尾张德川家直到幕府统治结束都无缘再获得继承幕府将军之位的机会。

 

注十三:日本汉字“吟味”翻译成汉语是斟酌的意思,吟味方是负责审讯定案写报告的奉行所(警察局)上级官员,相当于现在的检查官。吟味方部下还有若干助手,称为吟味役。另设有吟味役头领,相当于助理检查官。

 

注十四:胜手方是主管日本全国财务和民政的官衔。因为权力大责任重,一般由幕府老中(总管大臣)、若年寄(仅次于老中的议政大臣)和勘定奉行(财政部长)等高官按月轮流担当。

 

注十五:日本汉字里“坊主”是指和尚或者打扮成和尚模样的人。茶坊主是贵族武士手下专门负责茶道活动的仆人。自从1587年桃山时代茶道名人千利休在当权者丰臣秀吉赞助下公开主办茶会并向贵族武士传授利流茶道,日本上层武士阶级逐渐接受了茶道影响。有趣的是后来千利休被丰臣秀吉逼迫自尽,据说就是因为他作为宗师对贵族武士的影响太大所致(另有一说称秀吉喜欢奢华而利休甘于平淡,两人对茶道的发展方向产生严重分歧)。也不知道是由于千利休当时已经出家,还是后人为了纪念他一时兴起,反正德川幕府规定负责茶道的茶坊主必须剃光头发作僧人打扮。

 

注十六:寺社奉行负责专门监督特权阶级僧侣是否有不轨行为。以前写过家老是大名(诸侯)的总管,在家臣之中地位最高。幕府将军的家老被称为“老中”。大名的家老一般每家只有一位;将军的老中则有好几个人同时担当(类似议会)。其中资历最高、权力最大的一位老中被称作“老中首座”,又叫“大家老”,地位相当于宰相。

 

注十七:应该是指纪伊国屋文左卫门,简称纪文。他是江户时代纪州藩和歌山的知名木材富商,也是将满载蜜柑的货船命名为“纪之国蜜柑船”,并冒着生命危险出航到达江户收获第一笔财富的商人。和歌山位于大阪东南、本州纪伊半岛最南部。在江户时代从那里到江户是几乎横穿半个日本的壮举。平波典故出处不详,应该是指那次惊险的海上之旅。另外日语里“贫穷”一词的发音正好类似于汉语里的“平波”,作者也许是在和大富豪开玩笑吧。

 

注十八:江户时代用驿站快马传信是幕府贵族的特权,称为“传马”。因此海上通信用的联络船也叫“传马船”。平民百姓则出钱雇佣专门的徒步信使往来于各地。这种人被称为“飞脚”。一般是将书信放在盒子里后牢牢绑在一根木棍上。“飞脚”再将木棍扛在肩头,像马拉松选手那样沿着大道长途奔跑。现在的日本邮政就以“飞脚”为其吉祥物。

 

注十九:突棒和刺股是两种可以当刑具使用的狩猎工具。突棒外观为T字形,类似钉耙。横端上有成排的铁钉;竖端则为1213公尺长的手柄。刺股又名指叉,顶端为U字形铁叉;下面为23公尺长的手柄。当刑具时刺股一般被用来固定受刑者的手脚。福岛阙所枪是指古代日本用来装饰刑场的两柄长矛,习惯上被视为不祥之物。

 

注二十:犬枪是手投标枪的通俗叫法。传说战国时期日本武士识字不多,误将“投枪”写为日语发音类似的“犬枪”并相沿成习。这里指不用弓射箭而直接手抓箭杆向目标投射。

 

注二十一:与需要脱粒去壳磨成面粉才能吃的小麦不同(小麦种皮坚硬,直接煮粒食用是很难吃的),谷子只要洗净就能直接煮着吃,甚至食用糙米反而意外地弥补了日本人日常饮食中缺乏的维生素及矿物质。传说偏好吃甜面食和精米的第十代幕府将军德川家茂就死于“脚气攻心”。作为旁证,明治维新后日本军队普遍食用精米,反而大规模出现了因维生素缺乏而导致的脚气病。顺便提一下,虽然起因都是过量食用精米,“脚气攻心”和普通脚气完全是两码事。后者是真菌引发的皮肤病。而“脚气攻心”的正式名称为脚气性心脏病,是因为严重缺乏维生素B1而引起的心脏病。普通脚气不致命,但“脚气攻心”那可就危险了。有说法称米的洗煮方法不当也可以导致脚气性心脏病。在江户时代,除了德川家茂之外,“脚气攻心”还是致很多日本贵族于死地的“富贵病”。

 

注二十二:在幕府将军的住处本丸城堡里面,与将军的后宫“大奥”(又叫奥女中)相对,“表间”是幕府将军处理政务、会见大名、家臣的办公区域;而“中奥”则是幕府将军平时起居休息、接见亲信大臣的私人空间。

 

注二十三:乱波又叫透波,是战国时期各路诸侯从领地外其它封国(一般是敌国)招募来当间谍的野武士(无主浪人)。属于忍者和间谍部队里面地位较低的杂兵,很容易就会被牺牲成为棋盘上的弃子。因为男性是重要的战斗兵力,所以女乱波数量很多。现代日本动漫作品也将乱波当作忍者的旧称。而一些中文网站把“乱”和“波”两字拆开直接翻译成Ran Nami是错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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